“爸——”陶潔覺得有點煩。
“不是爸爸想窺探你的隱私,爸爸一直都尊重你的選擇,但你是不是也該把一些情況真實地跟爸爸說一說呢?”
當慣了老師的爸爸用平時訓導學生的口吻對陶潔道,她能聽出里面有一絲威嚴的氣息,每當這種時候,她就不太敢用撒嬌來搪塞爸爸了。
她反復遲疑后,終于應了一聲,“……嗯。”
說出來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反倒減輕了不少,反正遲早要知道的,至少,隔著電話線,他們再憤怒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樣。
其實當初在學校時,陶潔就意意思思跟父母提過這事,他們一聽對方是從小縣城里出來的,就不怎么樂意,尤其是媽媽,說話更是斬釘截鐵,“那種地方出來的人,一家子老老少少不知道有多麻煩呢,你沒看電視里演的,全是因為跟農村人結婚惹出來的麻煩事!小潔,我告訴你,你一畢業就得給我回來,爸爸媽媽就你這么一個孩子,遠嫁這種事,你想都別想。”
當時陶潔為了這事跟媽媽就慪過好幾天氣,還是爸爸從中調解了才改善關系的,不過此后“李耀明”這個名字就成了雙方無法碰觸的雷區,橫梗在媽媽心上,提都提不得。
陶潔本質上是個乖乖女,不想惹父母操心,但她同時又是個愛情至上的理想主義者。既然明的不行,她就打算走曲線救國,偷偷溜走,等將來生米煮成熟飯了,諒媽媽也沒轍。
她沒想到的是,來了北京之后才發現這條路真是千里迢迢,遙遙無期。
電話那頭一時靜默下來,爸爸難得這么安靜,陶潔心里有點莫名的難過。
“爸,我長大了,您不是一直說,希望我能當自己的主人么?”
爸爸聽著她把自己過去鼓勵她的話都一股腦兒還給自己,只是無奈地輕吁了口氣,他明白,女兒的確是長大了,很多事也都不再需要向做父母的請示了。
“那你……有沒有……”爸爸仿佛不甘心,吞吞吐吐地繼續追問下去,“你們有沒有……住在一起?”很艱難的一句話,但到底還是給問了出來。
陶潔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支吾了半天,還是沒有勇氣承認,“那個……沒有……當然沒有,爸你別亂想。”
“哦,那,那就好。”爸爸也很尷尬,重重吁了口氣,不知道是輕松還是窒悶。
跟父親的這通電話讓陶潔既覺得沉重同時又有點釋然,挑明了其實更好,省得再象從前那樣偷偷摸摸的,她相信爸爸是愛自己的,也會好好跟母親解釋。一想到不用面對母親知情后如珠炮似的轟擊,她禁不住把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再重重呼出一口氣,那聲音跟她爸爸在電話里發出的如出一轍。
培訓第一天是從咨詢公司聘請來的講師的課程,陶潔戰戰兢兢聽命于一旁,半天下來,她卻發現自己有點過于謹慎了。
課堂氣氛輕松活躍,咨詢師的教具大部分都是自備來的,陶潔坐在教室角落里,悠閑地度過了頭一天的時光。
第二天是財務專業課程,講師是來自上海辦公室的財務總監陳楓。
陳楓四十多歲,女性,在BR服務了已近十五個年頭,從一個小小的保潔員做到中方最高級別的財務主管,她是BR的傳奇之一,也是BR幾個最有名的工作狂中的代表人物。
第一天吃中飯時,陶潔跟幾個學員坐在一起,因此聽到不少關于陳楓的私人八卦。
據說她跟至今碌碌無為的丈夫分居已近八年,可以說是把全部身心都撲在了工作上,加班對她來說天經地義,因為回家也不過是孤單對著四面白墻發呆。她的前任老板在回美國之前曾經握著她的手稱贊她,“你是我所見過的BR最為出色能干的員工。”
但就是這樣一位一心為公司做牛做馬的員工,在08年那場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中,差點被列入裁員名單,只因為她的薪水在back-office中的高分位線上。幸虧那位曾經夸獎過她的前任老板在總部看到了名單上有她的名字,出于念舊,及時拯救了她一把。
“我可以為公司去死。”這是她得知前任老板對自己伸出援手后的唯一反應。
陶潔立刻就想到了中國的那句古話,“士為知己者死。”
現代社會,尤其是在換人比翻書還快的外企中,果真還存在這樣的伯樂與千里馬似的關系么?
第二天,陶潔終于見到了陳楓本人,她有一張滄桑堅毅的臉,笑容既友善又硬朗。談吐更是一如陶潔預想的那樣,干脆、果斷、決絕。
陳楓講課思路清晰,邏輯嚴密,贏得學員的廣泛好評,更難能可貴的是,對于她不清楚如何解答的問題,她從來不會為了面子含糊其辭掩蓋過去,而是會直接告訴你,她不知道,等回去查實后再給予答復,并跟提出疑問的學員互相交換聯絡方式。
陶潔在角落里關注著場上的一切,很快就對陳楓豎立起了好感。中午她主動跟陳楓在一桌上用餐,學員們也都很喜歡她,把陳楓周圍擠得滿滿的。
聊天的話題更是五花八門,但主要還是集中在她當年是怎樣從小卒做到將軍上的,對于這個問題,陳楓想來已經回答過無數遍了,她舉的那些細小的例子既生動又很能感染人。
“BR當初在x市招聘的時候,我還在一家國營單位里混日子,當時X市的外企還鳳毛麟角,我于是對自己說,我一定得進這家公司,好像有個聲音在召喚自己,我總覺得只要進了BR,我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真是很神奇的第六感,然后我就去應聘了。那時候,我的學歷只有高中畢業,大事干不了,只能做保潔員。我想保潔員就保潔員吧,先進來再說,至少工資比原來單位高一截啊!”
陶潔混跡在眾人當中,聽得也是有滋有味。
“當時BR的管理人員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老外,歐美人,吃不慣公司統一定制的中餐。其實別說他們了,連我都吃不慣,經常自己帶午餐包過去。有一回很偶然的,有個叫jonny的美國人看到了我的午餐,下午他讓秘書告訴我,請我明天幫忙給他做一份午餐,就照我那天吃的花色就成,我一口答應。沒想到那會成為一個開始,此后,來找我做便當的老外越來越多,要求也各不相同,我忙得團團轉,后來靈機一動,就做了一份菜譜,每種菜肴都標明了使用的材料、成本核算,人工費用等明細,并分發給每位要訂餐的老外一份,讓他們勾選出一周想要的食譜,我只要按方抓藥就成,省去了很多來回溝通的時間。”
“陳總,照這個發展趨勢,您后來應該去開快餐連鎖店才對啊!”聽眾中有人打岔,引發出一陣笑聲。
陳楓也笑了起來,“哪有那么容易,我這個無牌照作坊經營了一個月不到就被勒令停業了。不過我的志向也不在這上面,這事純屬吃力不討好,要花很多功夫下去才能讓客戶滿意,利潤又薄。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因為我的計劃表做得很周密精準,價格也公道透明,有位財務部的頭兒覺得我有點當會計的潛質,剛好他們那兒缺一個登記賬本的后勤,就把我招過去了。我在那兒一干就是五年,這期間,我跟好幾位同事惡補了許多財會知識,還花錢去上了個補習班。后來會計制度改革,所有的數據都要輸入電腦了,可我連打字都不會,只能乘別人下班的時候留下來繼續摸索,就這么堅持了一年,終于趕上了其他同事。”
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聽者都能想象得出來,在她成功的背后,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正是她的刻苦,造就了后來的神奇。
聽陳楓侃職業是很帶勁的一件事,人人都能從中得到鼓勵,但她卻幾乎不談自己的家庭,三言兩語就打發掉了,在她的話語中,總是在強調著工作對她的意義有多么重要。
“我不能沒有工作,一天都不行。”她總是這樣感慨。
“那總會有退休的一天啊!退休后您打算做什么?”陶潔忍不住插嘴問她。
陳楓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不知道,沒想過。”她有點茫然地闔上眼睛,然后笑道,“也許會自殺。”
望著陳楓不再年輕的臉龐,陶潔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從心頭升起,剛才因為她高談闊論所帶來激昂情緒也一下子蕩然無存。
在企業里,成功的定義究竟是什么呢?它要以怎樣的代價才能獲得?又是否真的值得?
陶潔理不清楚,但直覺告訴她,她絕不想象陳楓那樣,做個除了工作什么也不需要的機器。
陳楓是下午六點講完課的,當晚就坐火車回了上海,明天一早還有一個會議在等著她。
兩天熬下來,陶潔已然成了熟練工,貝蒂偶有電話過來,她每次都能神清氣爽地以“萬事皆順”作回答,信心由此增強了不少。
第三天一整天和第四天上午都是麥志強的課,消失了兩天的他一大早就準時出現在講臺上,陶潔遠遠望著他,心里竟有種踏實感,不再象前兩天那樣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麥志強講課的語速不快不慢,給人從容不迫的沉穩感,他很喜歡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實例來帶動課堂氣氛,學員門大都鐘情于這種授課方式,連陶潔都聽得津津有味。
麥志強建議大家有問題可以隨時提,打斷他講話也沒關系,他的鼓勵催生出異常輕松活潑的課堂氣氛,各種有趣的問題此起彼伏,甚至有些愛出風頭的人還借此來發表一些奇談怪論,麥志強一概笑著照單全收,“做營銷就是要想盡各種辦法去挖掘客戶的甜蜜點,中規中矩的模式化理論在激烈的競爭中已經沒有立錐之地了。”
陶潔發現,每個能走到講臺上去的老師都不簡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殺手锏和致命吸引力。也難怪,這是BR最高級的培訓,幾乎每個講師都是在BR身經百戰、千里挑一出來的。
在被這些講師的個人魅力迷住的同時,陶潔不覺又想到了自己的未來,她是不是也能夠有朝一日走到臺前,光是感受一下來自臺下的那數道傾佩的目光也是一種無上的榮光罷?
這樣想的時候,陳楓的臉再度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引發她一陣警覺,然后不得不在心里坦承,與其人前風光,她其實更享受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小人物生活。
坐在角落的桌子前正聽得入迷,忽然有個聲音在她斜對面響起,“袁老師,紅色的白板筆沒有了,麻煩你給麥老師拿幾支過來,謝謝!”
學員們哄堂大笑,陶潔也微紅著臉起身出去拿筆,她有些懊惱,自己過分注意講課內容,以至于忽略了trainer的需求。
這幫學員里很有幾個能搞怪的,他們忽然發現陶潔長得頗有幾分象電影演員袁泉,于是在一個人開口叫了她“袁老師”之后,其他人都紛紛效仿,以至于大家最后都沒記住她的真名。
不過陶潔沒覺得有什么不高興的,兩天下來,她跟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同事們相處得非常融洽了,她盡心盡責的辦事態度贏得了絕大部分同事的好感。
拿著筆一路氣喘吁吁地跑回教室,剛好麥志強在讓大家分組討論,他背對著門站在陶潔的桌子旁,雙手縛在背后,若有所思地觀望著踴躍發言的學員們。
乘這功夫,陶潔忙上前把幾支筆遞給他,麥志強笑著接過,對她說了聲謝謝,目光里似有揶揄之意,她還沒體味過來,卻聽他輕輕喚了聲,“袁老師。”
陶潔臉一紅,沒想到他也會跟自己開這種玩笑,正不知該如何應對,麥志強已經走向講臺,討論結束了。
下午六點左右,課程剛結束,陶潔就接到貝蒂的電話,她已經到酒店了。
陶潔告訴她晚宴的具體時間,兩人約好一會兒在包廂里見。
按照慣例,培訓期間可以有一到兩次大會餐,講師與學員以及學員們互相之間都能聯絡下感情,人脈與紐帶無論在哪里都有用武之地。
方便起見,陶潔把第一次會餐的地點放在了酒店,熟門熟路。她提前了十分鐘到包廂,已經有不少學員坐著喝茶了,貝蒂跟麥志強也都在,正聊得高興。
陶潔走過去跟貝蒂打了招呼,她臉上的氣色看上去比在北京時好了不少,但陶潔總覺得有點強撐似的。
麥志強不失時機在貝蒂面前夸贊了陶潔幾句,陶潔不免感激地投過去一瞥,貝蒂是要面子的人,聽畢自然也很高興。
聚餐開始時,兩個講師跟陶潔分別各占一桌,陶潔其實不善言辭,但沒辦法,她是組織者,絕對的主人身份,幸好她坐的這一桌上女同事偏多,大家吃起東西來都文縐縐的,不似另外兩桌那樣放肆狂鬧。
也許是之前幾天的課太緊張了,此時一旦放開,大家難免有點忘形,幾個會鬧的男學員,以麥志強那一桌的為最,公然拼起酒來。
沒多久,貝蒂就走過來,湊在陶潔耳邊低語,“我還得回去備課,先走了,這里你好好看著點兒,別讓他們鬧得太過分。”
陶潔知道她的習慣,每次講課前都要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認真備課,培養講課情緒。她趕忙點頭應承。
貝蒂一走,現場能鎮得住氣氛的就只剩下麥志強一人了,但他是銷售出身,見慣了這種起哄笑鬧的場面,也不阻止,于是拼酒的現象就愈演愈烈起來。
陶潔本想安安靜靜在鄰桌打醬油看熱鬧,直到晚宴結束為止,沒成想“樹欲靜而風不止”,麥志強那一桌忽然有人在嚷嚷,“那個小袁老師呢?小袁老師哪兒去了?”
陶潔一驚,本能地回頭,只見那位特別會鬧的叫盛軍的男學員已經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走到她面前,腰一彎,手一托,作了個“請”的姿勢,“袁老師,跟我去那桌上坐坐吧。”
陶潔見他臉色通紅,十分疑心他是否已經喝醉,但架不住旁邊桌子上的哄鬧聲,只得站起來走了過去。
“袁老師,我們都看得出來,這兩天你很辛苦,我們呢,沒什么能報答的,只能敬你一杯酒,聊表心意,你可千萬不要推辭啊!”
這哪是報答,分明是為難!
麥志強抱著膀子坐在陶潔正對面,含笑看陶潔紅頭脹臉地推開面前的酒杯,很顯然,她不會喝酒。
這一桌上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銷售出身,有幾個還曾經在麥志強手下干過,個個能說會道,豈肯就此罷休,陶潔不知道,她越是推讓,他們就越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