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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藥人谷·相思引

  • 云端雪
  • 柳扶疏
  • 9155字
  • 2021-12-09 10:33:13

藥人谷的原名并不叫這個,但到如今,已經沒有人想得起來它本來的名字了。

曾經的時候,這是一處美麗的山谷,四季鳥語花香,美不勝收。傳說這里的地下藏有地脈,處處充滿了陽氣,是一處藏云納月的好地方。但自從幾年前起,這里卻變了完全一副樣子。

十幾年前,地脈發生了變動,陽氣消散,陰氣聚攏。現在,當年那個生機盎然的美麗山谷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處處幽寂,死氣沉沉的山谷。地上長滿了不知名的荒草,石頭上有青苔,連水流過的聲音都不是潺潺的。樹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里面也幽暗無比,沒有鳥叫的聲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沉悶。

死氣沉沉的山谷中,曾經美麗的花草全都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奇奇怪怪的植物,許多含有劇毒,并且谷中也有毒蟲蛇蟻出沒。因為這些原因,原先在這里居住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徒留許多空著的房屋。

然而,這些奇怪的植物和毒蟲,卻是煉藥的好材料。

凝幽閣中的滄鏡使穆凌煙奉閣主之命鎮守南疆,并在此煉藥。南疆本就盛產煉藥的材料,但卻離凝幽閣的要求遠遠不夠。幾年前,聽說這個山谷的異變之后,穆凌煙經過探查,發現這是一處絕佳的煉藥之地,于是將基地遷移到了谷中,并將山谷外圍封鎖住,用來試藥的藥人也全都在這里,這個山谷漸漸被稱為了藥人谷。

一個月前,雪落與云渲都為對方放棄了煙霞,最終兩人一起被押送到了這里。

藥人谷中被用來試藥的人都必須分開居住,每間房屋住一個人,各個房屋之中又是相互分開的。谷里終日煙霧繚繞,出門望去,視線不過百步而已,目光所及的范圍內只有自己這一間房子,也只有自己這一個人。谷中大霧彌漫,毒蟲眾多,許多地方又有幻術來障人眼目,連道路都是變化的,這些年來從沒聽說過外敵闖入,更沒聽說過有人從這里逃出去。妄圖逃出去的人,無一例外地都死在了出逃的途中。

這些天來,雪落見過很多被用來試藥的人。他們或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被送來這里,或是因為藥力的發作而痛苦哀嚎,或是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而被抬出谷去……

可怕孤寂的迷霧之路,看不見未來與過去,沒有愛恨,混亂生死……不管怎樣,似乎都是一樣結局。

雪落站在門邊,望著外面縈繞不散的霧氣,嘆了口氣。

到來藥人谷后,雪落與云渲被分了開來,直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月了。奇怪的是,她至今還不曾被令服下任何的毒藥,只是被封住了武功。每天都有一個聾啞婆婆給她送來飯菜,天天都是如此。

與谷中的其他人比起來,表面上看她是幸運的,但是只有雪落自己知道情況絕不是這么簡單。來到這里后,她幾乎已經認命,從來沒有抱著能活著離開的念頭,雖然活著,但心早已如同死了一般。

若說她唯一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便是云渲。

一個月來,她不曾見過他一面,也不曾聽說過關于他的消息。聽說來到藥人谷中被試藥的人全都是九死一生,試想人就一個身體,每天被不同種類的藥灌下去,各種藥性在體內相撞,又有幾個人能承受得了?

云渲……

想到這個名字,雪落不由心口一窒。

“吱呀”一聲,小屋的門從外面被推開了。雪落以為又是那個聾啞婆婆來送飯了,連頭也沒有抬,只是坐在床邊垂頭想著心事,直到一片綠色裙角飄過眼前時,方才驚訝地抬起頭來。

來人是個女子,身著素白絲裙,外穿一件水綠罩衣,腰間輕挽一條煙藍色軟紗,綴著整齊的流蘇,面容素凈如瓷,溫婉如玉。

“你是……”雪落愣了一愣。來到藥人谷后,除了那個聾啞婆婆外,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別的人。

女子溫婉一笑,卻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問道:“在這里可還住得習慣?”

她言語從容,神態自若,說話仿佛云淡風輕。再一聯想到她那碧色衣衫,雪落立刻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誰,立即躬身道:“屬下愚鈍,方才未認得出滄鏡使,還請使者治見諒。”

傳說中,凝幽閣鏡花水月四大使者之首的滄鏡使,名喚穆凌煙,喜穿綠衣,專攻歧黃之術,極擅救人,更擅殺人,曾隨閣主征戰天下。隨著凝幽閣的勢力不斷擴大,穆凌煙被派往南疆鎮守,這藥人谷也歸屬于她的管轄之下。眼前的人,必是穆凌煙無疑。只不過,閣主征戰天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四大使者都是方當韶齡的女子,如今算來也該三十有余了,但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光陰的痕跡,只令人覺得分外端美,卻看不出歲月幾何。

穆凌煙笑了笑,坐在桌邊:“不必緊張,你我此前不曾見過,你若是認得我,我才奇怪呢。”說罷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張凳子,“坐。”

雪落依言坐下。穆凌煙拿起了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一杯給雪落,一杯給自己,喝了一口后說道:“這茶是粗茶,雖然香味不夠濃郁,但用來解渴總歸是可以的。就像這世上的事,有些雖不能盡如人意,但總有其存在的價值。”

雪落望著身前那杯茶沉默了片刻,說道:“滄鏡使今日屈尊前來,所為何事?”

穆凌煙淡淡一笑:“雪落姑娘是聰明人,我便直說了。你可知道你身上中了蠱?”

“蠱?”雪落驚詫。

“不錯,蠱。你是否時常覺得疼痛難忍,仿佛利刀在身體里游走,發作時令人覺得生不如死,雖然服用了無憂方之后疼痛會慢慢消退,但過不了多少時日,就會卷土重來?”

“的確如此。”雪落點頭。她并不意外穆凌煙會知道這些,依穆凌煙的醫術和修為,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經看透了她的一切。

“那就是了,”穆凌煙說,“那無憂方你以后不要再服了。”

雪落訝然。一個月前的那個夜里,神秘的黑衣女子也曾說過,無憂方雖然暫時能控制她的病情,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那時她雖然疑惑,卻沒機會細問,如今見穆凌煙也這樣說,不由問道:“這是為什么?”

“那是一種慢性毒藥,雖然可以暫時克制得住你體內的蠱,但不能長久。毒素會在你的身體里堆積起來,日積月累,終有一日會要你的命。”

雪落眼中出現一剎那的震驚,但那表情只存在了一瞬,之后便消失了。

“我早該想到,那自出生以來如影相隨、任何辦法都治不了的怪病,一劑無憂方怎么就能輕易緩解,原來竟是毒藥……可是,我又能怎么辦呢。”她苦笑搖頭,望向穆凌煙,“滄鏡使既然看得出我身中奇蠱,那么也應當知道,我很難活得過十八歲生辰那天。”

要么不服用無憂方,經受蠱毒發作的折磨而死;要么服用無憂方,因慢性毒藥而致命。這兩條路殊途同歸,她根本沒有選擇。

也正是因為早就明白了這些,在說這些的時候,雪落的語氣淡然,說話時眼中有一種看透生死的滄桑。穆凌煙很少在一個年輕人的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那是一種被命運嘲弄卻無法反抗,只能靜待生死的神情。

淡然的背后,是一種無力的絕望。

“你可知道你中了什么蠱?”穆凌煙說道。

雪落搖頭。

穆凌煙走到她身邊,將她衣袖挽起。女子手臂纖細雪白,皮膚下淡藍的血管都隱隱可見,然而再往上,上臂處的血管卻透出一種隱約的淺粉色來,有如淡淡的藤蔓一般。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這種情況的?”

“一年前。”

“云渲還不知道?”

說到云渲,雪落的眸子中浮現出一種淡淡的暖意來,搖頭答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所以他至今都不知道。”

“你們兩人在一起這么久,竟也瞞了他這么久。”

穆凌煙這一句看似感慨的話,卻讓雪落覺得有如雷擊。她知道他們在一起,并且這么久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必然是莫惜言告訴她的,這么說來,莫惜言也早就知道……

郁洛島并不阻止男女生情。作為一個殺手,有時候,姿色和情欲是一種武器,但更多時候,它也是一處致命傷。有了情,便有了牽掛,這就是成了一個致命的弱點。在那個只有強者能夠存活的地方,有了牽掛就等于和死亡隨時相伴,不知道有多少兇狠的目光在暗地里盯著,等待機會殺之而后快。

因此,被人發現情感,就等于被人扼住了軟肋。雪落并不怕自己如何,她更擔心的是有人利用這些去威脅云渲,甚至傷害到他的性命。她本就有病在身,若是連累了她……

她不敢想,她也不能讓這些發生。

在島上,戰戰兢兢地度過每一天,每時每刻都擔心這暗地里滋長的情愫被人發現。雪落也曾試圖壓制過對云渲的感情,可是越是壓制,那在黑暗中滋生的情愫就長得越快,猶如曼陀羅花開遍了山野,帶著死亡的威脅,卻令人無法躲避,無法放棄。

不為人知的病,不為人知的感情……一直想要隱瞞的事情,卻不知遠在高處的莫惜言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閉口不言。

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穆凌煙說道:“你不用驚訝,郁洛島上的事沒有惜言不知道的,區別只在于她當不當做知道罷了。有些人自以為聰明,卻不知任何自作聰明的做法都是愚蠢至極。”

她笑了笑,繼續說:“說起來,你們竟然放棄了煙霞呢,這世上無數‘聰明人’想方設法想得到它,你們卻輕而易舉地放棄了。你可知道,這世上的煙霞如今僅有幾只,有些人拼盡一生都無法見到它,更何況是擁有。”

雪落沉默著,那一夜的情景歷歷在目,她還記得他是如何逼她,只為讓她得到煙霞。那一夜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晚,自那以后直到如今她再也沒有能夠見到他。但她知道,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定。

穆凌煙繼續說道:“不過這世上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你一定想不到,正是因為那一夜你不愿舍棄他而獨占煙霞,所以才能夠活命。”

雪落的頭猛地抬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穆凌煙!

穆凌煙笑道:“擁有煙霞的人,可以抵抗百毒,可是你身體里的蠱又必須依靠無憂方的毒性來壓制。煙霞進入了你的身體里,那無憂方自然就失效了,蠱毒會迅速蔓延,在極短的時間里你就會喪命。”

說到這里,她抬頭問道:“你知道你所中的蠱叫什么嗎?”

雪落茫然搖頭。

穆凌煙不疾不徐地說道:“你身上的蠱,名字叫做‘綻’,那是一種很奇特的蠱,我雖然曾在古書中看到過,卻也是第一次見它。中了綻的人,最長活不過十八歲。隨著你年紀的增長,蠱毒便會逐漸順著你的血管蔓延,就像你手臂上那樣。但是,你的容貌也會因此而越來越美。”

她的目光落在雪落的手臂上,淡淡的桃花色,猶如春日三月紛飛的落英,卻隱藏著致命的危險。

“隨著蠱毒在你血液里蔓延,你會的容貌會越來越美。在你十八歲生辰那天,蠱毒最終發作,你的全身皮膚上會開滿緋紅的桃花,你的容顏也會呈現出這一生最美的一瞬。但是,在那極致美麗的片刻之后,你的容顏會迅速凋零,在極短的時間里老去,最終化作一個老嫗而死。這就是綻,世間最美麗,也最殘忍的蠱。”

煙花一瞬,綻放的就是一生。最美麗的瞬間,也正是開始凋零的剎那。世上竟然會有這種蠱……

穆凌煙的話字字驚心,即使雪落早已不畏生死,卻還是因她的描述而膽戰心寒。

“其實你也不必如此絕望,至少,你還有五個月的時間。”

還有五個月……即使有了這五個月,又能如何呢?見不到他,了解不到他的情況,只能在每日每夜無盡的思念和擔憂中慢慢煎熬,最終在無人的角落獨孤死去。

“我并不是擔心自己,”雪落搖搖頭,輕嘆了口氣,“我只是放心不下云渲。”

“放心,除了在來的那一天妄圖強闖到這片區域之外,他一切都好。”

雪落驚訝抬頭:“妄圖強闖到這片區域?”

“是啊,說實話,連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被封住了內功,竟然還能打傷十幾名守衛,不過谷中大霧彌漫,他后來仍是迷失其中,中了瘴氣而昏了過去。”穆凌煙淡然笑笑,仿佛在說一件舉手投足間的事情,“不過他所往的方向不是往谷外而去,看得出他并非想逃離。我猜,他是想來找你吧?”

穆凌煙的一席話聽得雪落既感動,又擔憂,連忙問道:“那他現在怎么樣了?”

“沒怎么樣,只是被嚴加看管罷了,中了的瘴毒也早解了。”

聽她這樣說,雪落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她自小流離失所,在這世上,云渲就是她唯一的至愛與至親,也是她最不能割舍的一個人。哪怕身在生死邊緣,她第一個想到的永遠都是他,而不是自己。

“滄鏡使。”雪落忽然跪了下來。

“怎么了?”

“滄鏡使,雪落命不久矣,生死不值一提,但云渲……云渲以后的路還有很長。我愿意在剩下的五個月里做藥人試藥,或者做任何事都可以,只求、只求您能放了云渲,給他自由!”

穆凌煙平靜地看著雪落將這些話說完,眼中毫無意外,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樣。

“來到藥人谷的人,一個便要有一個的價值。”片刻之后,她開口,“你讓我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又如何能證明自己一個人能抵得了兩個人的價值呢?”

沒有絲毫猶豫,雪落回答:“我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包括死。”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穆凌煙點頭,眼中有些許贊許,“不過,我不要你死。”

說著,穆凌煙拿出了一個琉璃小瓶,放在桌上。

“這是……”

“它的名字,叫做相思引。這種藥我已經煉成了幾年,卻從來沒找到合適的人來試藥。”穆凌煙將小瓶放在說上,緩緩說道。

琉璃瓶身通透無比,仿若無物。通過透明的瓶身,雪落看到其中有一粒紅色的藥丸,顏色鮮艷無比。

“相思引并非毒藥,當然,也不能說它無毒,它是一種介于這兩者之間的藥物。服下它的人,若是沒有戀人,無可相思,那么它便沒有任何效力,對人也絕無危害。不過,如果服藥之人有所愛之人,每每念及心上相思的那個人,很快就會覺得心如刀絞,全身如被蟻蟲啃食。離那人越近,這種痛苦就越強烈。相思引無藥可解,只要你還愛著他一天,只要你還對他心存相思,它的藥力就不會消失,直到你不愛他的那一天,或者你死的那一天。”

“相思引……”雪落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望著瓶中鮮紅的藥丸。

這種感覺,難道不愛上一個人的感覺嗎?起初不愛,也不解相思,自然不會覺得痛楚。后來愛上了一個人,患得患失,傷心痛楚,離他愈近就愈加強烈。如夢隨風,紅塵來去,這世上的苦厄有千百種,卻唯有以相思為引,才能令人痛斷肝腸。

相思引,真是個好名字,也真是種好藥。

想到這里,雪落唇角不由勾起一絲苦笑。她已身負重重枷鎖,綻,無憂方,如今再加個相思引,體內便如同一個熔爐一般,不知會煉出怎樣的成果來。

穆凌煙又說道:“不過,這相思引還有一重功效,就是會在幾天之內漸漸化去你的武功。服下它之后,你很快就會成為一個普通女子,這些年的武功都會盡數消失。這些,你可都得考慮好了。”

雪落搖頭,表情淡然萬分:“已經不需要再考慮了,性命對我來說都像風中殘燭一樣,武功的留或存又有什么意義?”

穆凌煙點頭:“只要你愿意服下它,做相思引的試藥人,以親身測試藥力,我立刻就能給你們自由。接下來你們去哪里、做什么,凝幽閣將毫不干涉。”

“自由,”雪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空茫的眼睛抬頭望著天空,“我命不久矣,要了自由又有何用。我只愿他獲得自由,離開這里,離開……”

她的掌心上,那顆小小的藥丸紅得好似血滴一般。

同一時刻,藥人谷的另一端。

簡陋的木屋里,身穿鉛色衣衫的年輕男子獨身坐著。夕陽從窗外招進來,落在他英挺的側顏上,如鍍了層淡淡的金一般。

自從前些日子為了尋找雪落而打傷了守衛之后,云渲就被更加嚴格地看守起來,卻出乎意料地并沒有受到什么實質性的懲處。但這對他而言,卻無異于一種折磨。每天望著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卻不能做任何事,甚至連最擔心的那個人的狀況都絲毫不知,唯有默默想念,任由相思入骨。

人無事可做的時候,總會想到許多許多,夕陽西下的這一刻,小屋中獨坐的云渲也是如此。

往昔種種在這一刻紛至沓來,在他眼前浮現。他想到自己如何來到凝幽閣,如何從與雪落相識,如何又一點點走到了如今……他還想到了他的三哥。

三哥的名字叫做云泥,很小的時候,云渲并不懂事,甚至曾嘲笑過三哥的名字。泥,是個多么骯臟的字眼啊,低下,卑微,是不配和高高在上的云并列在一起的。云家的兒女生來高傲,名字應當如大哥和二哥一般喚作云滄、云涵,或者如他一般,云渲。

三哥并不回答,只是笑笑。

當年,云家在塞北炙手可熱,一個落云山莊,不知折煞了多少英雄好漢。作為云家的四公子,他的骨子里是也帶著傲氣的,那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傲氣,即使當他淪落到郁洛島的時候,也依然不減。

很久以后,家族被仇敵所滅,當所有的親人都命喪黃泉,當三哥帶著他流落在外,當他只有他這一個親人……這時候,漸漸長大的云渲終于知道這些年來他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和壓抑。寒冷的夜里,三哥他將偷來的一塊餅給他自己卻餓著肚子,當三哥用他單薄的身體將他抱在懷里,他終于對他說:“三哥,對不起。”

對不起,這三個字,他遲說了很多年。

三哥驚詫地望著他,不明其意,隨即笑了起來,眼中卻有悲傷盈然。

三哥帶著他加入了胭脂樓,他資質很好,武功卻并不算是出類拔萃,因為爹從不肯將最上乘的武功傳授給他。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為什么,因為三哥并非妻妾所生,而是爹當年的某一日在煙花之地留宿后的一個意外。后來,三哥的娘親無力撫養他,便抱著剛不生不久的嬰兒尋到了爹。在將孩子送還給他的那天夜晚,她懸梁便自盡,斷絕了退路。如此,他就再也不能將孩子置之不顧。

爹不喜歡三哥,三哥的存在是他的恥辱,因此他給他起了那個名字,云泥,此中寓意不言自明。然而他的三哥卻宛如一朵白蓮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云渲從未想過他會失去三哥,然而這一天,卻是那樣快地到來了。

江湖之中,想要加入凝幽閣的人并非少數,對許多人而言,這意味著名利,以為這抱負,而對他們而言,這意味著生存。從塞外來到北彌,三哥帶著他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大雪漫天的地方,選擇了胭脂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生死。加入胭脂樓需進行比試,一場兩人,在比武之前,所有的人都會簽下生死契,比武勝出的那個人可以如愿入樓,而輸的那個則要喪命于此。

三哥比武的時候,云渲隨他一起去,他親眼見到三哥勝了對手,卻饒了那個在他的劍下嚇得瑟瑟發抖的少年。然而這一點,卻成了胭脂樓拒絕三哥的原因。

“你心太軟,胭脂樓不適合你,你走吧。”

云渲至今還記得三哥聽到主審這句話時的反應,他渾身一震,猶遭重擊,面色瞬間變得煞白。他扔下劍,蹌然往出走去。

云渲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是,就在走到門口的那一刻,三哥驟然回身,袖中有銀光流轉。待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三哥已經返身掠回屋內,手中的刀正架在主審的脖子上。

四周一陣騷亂,他聽到了兵刃出鞘的冷銳聲響。

就在這時,坐在二樓帷幕之后的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紅衣女子站起了身。

她原本只是極平常地坐在那里,他未曾注意到她。然而在她起身的一剎,喧囂頓時隱匿,所有人見到她都收起了兵刃,包括他的三哥。他聽到他們恭敬地稱呼她:“漾花使。”

云渲知道,三哥并不想殺任何人,他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

“你,叫作什么名字?”那是云渲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她的聲音平靜安寧,卻帶著令人不可抗拒的氣勢。

那一刻,在被問道名字的三哥緩緩抬頭:“云泥。”

蘇拂雪沒有說話,也沒有做出任何的表示,但從那一天起,三哥便成了胭脂樓的人。云渲不知道是三哥提出了要求或者是別的原因,他們竟也愿意接納他的弟弟,他。

胭脂樓,從來都不會養一個閑人。

加入了胭脂樓后,三哥開始有了薪俸,雖然不多,卻足以維持他們的生活。云渲終于不用再挨餓,生病的時候也不用咬牙硬抗。對于胭脂樓他也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這是一個接納了他們的地方,給了他們生的希望的地方。

然而,三哥卻似乎并不開心。

三哥開始拼命地練功,無論是炎炎酷暑或是風雪寒冬,他都絲毫不曾懈怠。他變得更加少言寡語,除了云渲,三哥幾乎不和任何人說話。有時候云渲去找三哥,看到他默然地在月下飲酒,一杯,又一杯,沒有說話,也沒有醉。

世間千般煩憂,萬般苦厄,唯有一醉解千愁。可是對三哥而言,卻連暢快地醉去都是一種奢侈了。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云渲本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靜地一天天過下去,卻沒想到那一天他和三哥分別之后,等待著他們的,是永久的離別。

那一年,他十五歲,三哥十八歲。而他年輕的生命也就永遠停住,靜止在了這個凝固的數字上。此后星月輪轉,云渲命運的軌跡被拖到了另外一條線上,漸行漸遠,終于來到了這里。

此刻,藥人谷里,“吱呀”一聲,小屋的木門被推開了,云渲警覺地抬頭,發現是屋外眾多看守中領頭的一個。

“云渲,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里?”

“去哪里是你的事,我們剛才接到上級的命令,你可以離開藥人谷了。”

離開藥人谷?

這是一直以來云渲所期望的事,可是如今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卻意外多過喜悅。為什么他們會這么輕易地放他離開,而雪落現在又怎么樣了?

云渲匆匆問道:“雪落在哪里?她也跟我一起離開嗎?”

那人有些不耐煩:“我哪里知道這么多,只是奉命行事罷了,你快些跟我走吧。”

“不,”云渲忽然堅決起來,“如果雪落還在這里,我絕不一個人離開。”

“你——”那人正要發怒,忽然見一個碧色身影掠入眼簾,如同淺綠色的煙云一般裊裊而立,立刻閉上了嘴。

“放心吧,你的雪落自然也已經離開了。”穆凌煙從門外進來,眸帶淺笑,對著云渲說道。

在此之前,云渲已經見過穆凌煙,也認得她,此時見她這樣說不由連忙問道:“當真?”

“我穆凌煙何曾說過假話?”

知道滄鏡使在藥人谷乃至凝幽閣中的地位,云渲明白她所言非虛。原來竟是真的,他和雪落終于可以離開藥人谷,不用再擔心被追殺,也不用承受試藥的命運了。在此之前,他也曾求問過穆凌煙是否可以治雪落的病,但她始終搖頭不語。

是啊,他們只是用來試藥的藥人,連螻蟻尚且不如,又有什么資格要求這些呢?不過沒關系,現在一切終究不一樣了。聽說南疆這里多奇人異士,他會帶著她到處去求醫問藥,一定可以把她的病治愈的!

終于,終于……可以自由了。

屬于我們自己的生活,更廣闊的天地,一切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雪落,你,也一定同樣期待吧?

暮色沉沉,望著跟著守衛離開的年輕男子的背影,穆凌煙的眸中掠過了一絲嘆息。

惜言啊惜言,你將他們送來這里,是吃準了我一定會救她,對嗎?

這樣彼此深愛的一對有情人,雖然深陷苦難,可是首先想到的都是對方,即使身在地獄,因為有愛的存在,心也是在天堂。看著他們,我會想到許多年前的我們,那時我們應該也是和他們差不多的歲數吧,為了各自深愛的人奮不顧身,即使明知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你知道嗎,看到那名叫雪落的女子,看到她眼中的倔強和決絕,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時光荏苒,當我站在這里隔著光陰的河流看著自己時,又如何能狠下心去不救她呢?

可是,或許連你也不知道吧,煉制“綻”的解藥的過程極為復雜,需要多種舉世罕見的藥材,除此之外還需要一些極其珍貴的蠱作為藥引。整個世間,唯有隱藏在南疆十萬大山深處的眠月樓才有煉制出來的條件,縱使我心里是那么想幫她解毒,卻也無能為力。

但是,即使能解毒,對她而言,也未必是一個好的結果吧……

雪落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無憂方的藥力,現今之計,唯有用和“綻”藥性相悖的相思引來暫時抑制,但卻無法徹底幫她解毒。在這五個月里,“綻”依然會在她身體里蔓延,但至少我會確保它不會提前爆發,給足了她五個月的生命。

事到如今,唯一能煉制解藥的,就只有眠月樓了。若是五個月之內,若是眠月樓肯幫她煉出一顆解藥,那么就可以救她的命。但是眠月樓向來隱于世外,聽聞他們主上從來不幫外人,你先前來信,特意囑咐我想辦法延續她的生命并引導她去邕州城,是否是另有打算呢?

五個月內,她會承受相思之苦,五個月后,她是死是活,只有悉聽天命。

我沒有告訴雪落相思引其實是為了延續她的生命才讓她服下的,而只是說,試藥。對于這些,她自己不知道,云渲更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一旦他接近她,她就會痛徹心扉。

你如果知道這些的話,是會苦笑,還是會默然呢?

并非我殘忍,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種感情,在最黑暗的角落也能開出最純潔的花來。相思引的確無藥可解,卻并非不能解,因為解開它的并不是“藥”。能與不能,唯有看他們愛彼此夠不夠深。

如果他們寧愿生死不負,那么我相信……上天,也不會負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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