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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寧茵

裴铏

大中年,有寧茵秀才,假大寮莊于南山下,棟宇半墮,墻垣又缺。因夜風清月朗,吟詠庭際。俄聞叩關聲,稱“桃林斑特處士相訪”。茵啟關,睹處士形質瑰瑋,言詞廓落。曰:“某田野之士,力耕之徒,向畎畝而辛勤,與農夫而齊類。巢居側近,睹風月皎潔,聞君吟詠,故來奉謁。”茵曰:“某山林甚僻,農具為鄰,蓬蓽既深,輪蹄罕至;幸此見訪,頗慰羈懷。”遂延入,語曰:“然處士之業例如,愿聞其說。”特曰:“某少年之時,兄弟競生頭角,每讀《春秋》,至潁考叔挾辀以走,恨不得佐輔其間。讀《史記》,至田單破燕之計,恨不得奮擊其間。讀《東漢》,至光武新野之戰,恨不得騰躍其間。”此三事俱快意,俱不能逢,但恨恨耳。今則老倒,又無嗣子,空懷舐犢之悲,況又慕徐孺子吊郭林宗言曰:“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如玉,即不敢當,生芻一束,堪令諷味。俄又聞人叩關曰:“南山斑寅將軍奉謁。”茵遂延入,氣貌嚴聳,旨趣剛猛。及二斑相見,亦甚忻慰。寅曰:“老兄知得姓之根本否?”特曰:“昔吳太伯玉為荊蠻,斷發文身,因因茲遂有斑姓。”寅曰:“老兄大妄,殊不知根本。且斑氏出自斗穀於菟,有文斑之像,因以命氏。”遠祖固及捷妤馬,好詞章,大有稱于漢朝,皆有傳于史。其后英杰間生、蟬聯不絕。后漢有班超離,投筆從戎,相者曰:“君當封侯萬里外。”超潔之,曰:“君燕頷虎頭,飛而食肉,萬里公侯相也。后果守玉門關,封定遠侯。某世為武賁中郎,在武班,因有過,竄于山林,晝伏夜游,露跡隱形,但偷生耳。適聞風吹月高,墻外閑步,聞君吟詠,因來追謁,況遇當家,尤增慰悅。”寅因睹棋局在床,謂特曰:“愿接老兄一局。”特遂欣然為之。

良久,未有勝負。茵玩之,教特一兩著。寅曰:“主人莫是高手否?”茵曰:“若管中窺豹,時見一斑。”斑寅笑曰:“大有微機,真一發兩中。”茵傾壺請飲。及局罷而飲,數巡,寅請備脩脯以送酒。茵出鹿脯,寅嚙決,須臾而盡;特即不茹。茵詰曰:“何故不茹?”特曰:“無上齒,不能明嚼故也。”數巡后,特稱小疾,便不敢過飲。寅曰:“談何容易,有酒如澠,方學紂為長夜之飲。”覺面已赤。特曰:“弟大是鐘鼎之戶。”一坐耽,更不動。后二斑飲過,語紛拏。特曰:“弟倚是爪牙之士,而苦相凌,何也?”寅曰:“老兄憑有角之士,而苦相詆,何也?”特曰:“弟夸猛毅之軀,若值人如卞莊子,當為齏粉矣。”寅曰:“兄夸壯勇之力,若值人如庖丁,當為頭皮耳。”茵前有削脯刀,長尺余。茵怒而言曰:“寧老有尺刀,二客不得喧競,但且飲酒。”二客悚然。特吟曹植詩曰:“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此一聯甚不惡。寅曰:鄙諺云:“鵓鳩樹上鳴,意在麻子地。”“俱大笑。”茵曰:“無多言,各請賦詩一章。”茵曰:“曉讀云水靜,夜吟山月高。焉能履虎尾,豈用學牛刀?”寅繼之曰:“但得居林嘯,焉能當路蹲?渡河何所適?終是怯劉昆。”特曰:“無非悲寧戚,終是怯庖丁,若遇龔為守,蹄涔向北溟。”茵覽之,曰:“大是奇才!”寅怒,拂衣而起曰:“寧生何黨此輩?自古即有班馬之才,豈有班牛之才?”且我生三日,便欲噬人;此人況偷我姓氏。但未能共語者,蓋惡傷其類耳。遂怒曰:“終不能搖尾于君門下,乃長揖而去。”特亦怒曰:“古人重者白眉,君今白額,豈敢有人言譽耳,何相怒如斯?”特遂亦告辭。及明,視其門外,惟虎蹄牛跡而已。寧生方悟,尋之數百步,人家廢莊內,有一老牛臥,而猶帶酒氣;虎即入山矣。茵后更不居此,而歸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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