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滸傳的誕生:怎樣的強盜書
- 孫述宇
- 12904字
- 2021-12-03 15:41:33
第一部
《水滸傳》的來歷
第一章
《水滸傳》:強人說給強人聽的故事?
怎樣的強盜書?
我們說《水滸傳》1是一本“強盜書”,大概很少人會有異議,所謂“《水滸傳》誨盜,《西廂》誨淫”,這在幾百年來已近公論。然而這里說的“強盜書”是什么意思呢?只是說這本小說講強盜的故事呢,抑或更有一層意思,說書中故事是強盜編造的,甚而是編撰出來講給其他強盜聽的呢?換句話說,所謂“強盜”也者,指的僅僅是書的內容呢?還是兼及作者,乃至創作對象或讀者呢?
這個三重問題,是當代批評家燕卜蓀(W. Empson)教懂我們去問的2。燕卜蓀省察西洋文學,發覺遠溯羅馬時代,下迄今天,詩人們常愛歌頌年輕牧人的戀愛是何等純潔與自由,田園生活又是何等恬適與清高。不過,這些詩人都不是真正的田夫牧人,這種詩歌也罕見田夫牧人去誦讀欣賞。換言之,“田牧文學”(pastoral)有一點共同特色,那就是以田夫牧人為題材,然而不是他們自己作的,也不是作來供他們欣賞的。這一點,我們在中國文學方面也很易印證,起碼陶淵明、謝靈運都不是真正的田夫,而且他們的詩,真田夫是欣賞不來的。宋詩大家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極為人稱獎,但石湖先生是位拜過相的大官。大官到鄉間休憩一下,“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心境如此閑適,乃能欣賞“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的逸趣。茅屋不是很舒適的,在“八月秋高風怒號”時尤其住不得,一般的田夫一定會喜歡住磚石建造的“廣廈”,但是我們的詩人畫家總愛寫竹籬茅舍,不寫廣廈,因為大家都只覺其雅,不知其苦。燕卜蓀的發現還不止于此,他注意到,在田牧文學范圍之外,也常見到內容、作者、讀者不一致的現象。他由是把“田牧文學”一詞推廣,泛指一切具此特色的作品。
我們據著燕卜蓀的觀念來看看《水滸傳》,得到什么結論呢?國人以往的答案很簡單,大家以為《水滸傳》之為“強盜書”,無他,只因書中講強盜故事而已矣。《水滸傳》的作者是誰,當然常有學者提及,但大家也僅只研究他究竟是羅貫中、施耐庵,抑或別的哪一位而已,并沒有管他是不是強人——甚至連羅貫中曾參加元末武裝暴亂之說,也沒有多加注意。至于書中故事的對象會是哪些種類的人,學者更沒有論及。換言之,我們過去以為《水滸傳》是一本“田牧式”的強盜小說。
因此,常有人拿《水滸傳》與英國的俠盜羅賓漢故事相提并論,或是說《水滸傳》是中國的羅賓漢,或是說羅賓漢是英國的《水滸傳》。可是我們仔細地閱讀《水滸傳》時,發覺這部小說有若干特色,是羅賓漢與其他俠盜故事所無的。這些特色讓我們思疑《水滸傳》究竟是不是“田牧式”的強盜書。
殺人越貨
《水滸傳》的特色之一,是好漢要錢。俠盜故事中的好漢照理是不要錢的;他們劫財之時,只是劫掠富人,尤其是為富不仁者,而劫來的錢物只拿去救濟貧苦。要是好漢取了別人的財貨為己用,那就沒什么光彩,不令人起敬了。
但梁山泊的好漢是劫財為己用的。以有名的“智取生辰綱”為例(《全傳》十四至十六回),故事說的是晁蓋等一群好漢用計謀劫奪了梁中書送給丈人蔡太師的十萬貫金珠寶貝。這個比較老的故事在《宣和遺事》中亦有記錄,但不論《遺事》或《水滸傳》,都沒有說這是劫富濟貧之舉。劉唐最初向晁蓋獻策掠取之時,只不過說“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而何礙?……天理知之,也不為罪”;吳用游說阮家兄弟“撞籌”時,但說“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如此而已。成功之后,大家就把財物分了,到了第十八回,“三阮已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白勝給公人捉獲,床下便挖出一包金銀;晁蓋等四人得宋江報信,在公差圍捕之前,由“吳用、劉唐把這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向梁山泊逃去。蔡京、梁世杰翁婿是貪官污吏,所以生辰綱是“不義之財”,所以“取之何礙”,這道理是說得過去的;不過,這故事究其竟也只是劫財為己用罷了,沒有濟貧之事,甚至沒有濟貧之語。
水泊里的英雄們把壞人除去之后,照例把他們的財產沒收。在第三十四回殺了劉高,第三十五回打入他的寨內,把一家老幼殺盡,并“把應有家私,金銀財物寶貨之資,都裝上車子。再有馬匹牛羊,盡數牽了”。第四十一回是生剮黃文炳,事前眾好漢齊到他家去捉拿他,沒有捉著,但把他全家殺了,走時還“扛了箱籠家財”。第四十九回中,為富不仁的毛太公滅了門,好漢們“去臥房里搜撿得十數包金銀財寶,后院里牽得七八匹好馬,把四匹捎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才放火燒莊離去。與梁山為讎仇的曾頭市及祝家莊,自然逃不了這種命運。祝家莊那里,梁山的收獲是糧食五十萬石。好漢們又曾攻陷高唐州(《全傳》第五十四回)、青州(第五十八回)、華州(第五十九回)、北京大名府(第六十七回)等,每次都把政府倉廒的米糧運回水泊去。
眾英雄劫富后,曾否濟貧呢?不能說絕對沒有。打下青州城時,由于放了火,曾“給散糧米救濟”被火民家。大名府破時,好漢們“便把大名府庫藏打開,應有金銀寶物、段匹綾錦,都裝載上車子。又開倉廒,將糧米俵濟滿城百姓了。余者亦裝載上車,將回梁山泊倉用”。破祝家莊后,宋江原打算把村民殺盡,洗蕩村坊,但聞說有鐘離老人曾助石秀,便饒過村民,且給每戶糧食一石。不過這些濟民之事,不但次數少,而且描述得簡單,一兩句話就完了。這樣的交代,使人覺得是在敷衍,覺得說故事的人在講一些他沒有興趣也沒有靈感來創作的事。讀者對這些事恐怕也沒有多少印象,讀者記得的濟貧行動,大抵只是魯提轄救助金翠蓮父女,或者宋押司應允贈一具棺材給賣湯藥的王公(第二十一回)。但這些濟貧之舉,是英雄人物私下的慷慨,不是原則性的俠盜之行,因為當時的魯提轄、宋押司還未上山落草。
再回到劫財的題目,《水滸傳》里的故事,在在都顯示講者并無“不應劫奪”的觀念。比方說,武松在鴛鴦樓殺了那么多人,事后還在墻上寫字自承行兇,我們都覺悚然,但是他接著把桌上的銀酒器踏扁卷走了,這便使當今的讀者大皺眉頭,因為我們相信有自尊心的俠盜是不會這樣做的。可是作者顯然不覺得這樣有何不當,他講武松是講給讀者聽眾贊賞的,不是批評的。大英雄魯智深也做這種事,他在第五回中因見李忠、周通吝嗇,就不肯在桃花山落草加盟,并乘著李、周外出行劫之際,把山寨的金銀酒器都卷逃了。在第六回,他與史進合力殺了兇僧崔道成、丘小乙,把他們的財物也擄了,后來分手之時,魯智深還把一些財物分給史進。講故事的當然是在宣揚這花和尚的“義氣”,但這些財物之為贓物是無可疑的,雖然其來自桃花山或崔、邱二僧則尚難確定。(貫華堂金圣嘆本作“酒器”,即表示來自桃花山;其他版本作“金銀”,則或許是崔邱處來的。)但無論如何,敘事者似不覺得須要諱言贓物,他大抵以為聽眾亦不會介懷的。
《水滸傳》還有個特色,就是殺生,這上面也顯露出那不須諱言的心態。拿刀槍的人自然會殺人,欣賞英雄故事的人也不會反對殺生,可是《水滸傳》殺得太多了,令我們不舒服。我們覺得打斗之時傷人當然可以;把人家捉住之后活活殺死便有些殘忍,但如果那是些不該赦免的人,或是奸夫淫婦,也還罷了;可是水泊里的英雄還殺戮無辜,而且殺了不少。好漢們的仇人喪命后,家人也不免的:萬惡的祝家和曾家府不待說了,像第五十四回高唐州的高廉兵敗身亡,眾英雄入了城,“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賤三四十口,處斬于市”。其他如劉高、黃文炳、毛太公、慕容知府等,無不全家以殉,每家通常都是三四十人,大概親人仆婢都不免。(“良賤”應是這意思。武松在鴛鴦樓報仇時,明白殺了許多仆婢。)第六十六回攻陷大名府時依照計劃,“杜遷、宋萬去殺梁中書老小一門良賤,劉唐、楊雄去殺王太守一家老小”;蔡福請柴進救一城百姓,柴進找著吳用下令“教休殺害良民時,城中將及損傷一半”。這數字也許只是修辭上的約數,在下一回中,據說百姓“被殺死者五千余人”而已,但這也極其驚人。我們禁不住要問:“為什么?”上述這些屠戮都是報仇,但還有些并無仇怨的人也慘死在英雄刀斧之下,比方秦明的妻子、朱仝的小衙內以及被朱貴麻翻殺死、被孫二娘造成包子的過往客商。
這類的例子也不必多舉了,反正真正讀過《水滸傳》的人,對于書中的斑斑血漬,決不會沒留下些印象的。研究《水滸傳》的學者對此也頗為難堪,嚴敦易在《水滸傳的演變》一書中,討論如何把這小說再修訂一次之時,建議把“一些人肉作坊之類的殘虐敘述”刪除掉3。到了1970年,果然有一種七十一回本的《水滸傳》,把這些“殘虐敘述”刪節了。這書的《出版說明》里有這樣的一段話:
……大概因為作者處于外族統治壓迫之下,遍地災荒,把殺人、吃人肉等,看作無足深怪,以致在書中寫了不少這一類的事情,這對于今天的讀者是不易理解,沒有什么好處的。各本所寫,大致相同,只有一百十五回本(《漢宋奇書》)比較簡潔,我們就按照這個本子,盡可能刪節了一些,第二十七回關于“人肉作坊”、第四十一回殺黃文炳、第五十一回小衙內被殺等處,本書都很簡化。并且把第二十七回回目照改為“孟州道母夜叉賣藥酒”。4
這位編者對書中“殘虐敘述”的來源,解釋得尚未完全中的。他說作者把殺人與吃人肉(我們還可以加上劫財帛為己用等)視為無足深怪,所以會不諱言之,這點是很對的;但作者之所以會視這類行徑為無足深怪,恐怕并不是由于他“處身外族統治壓迫之下,遍地災荒”這么簡單。問題在于作者視殺人越貨為怎樣一回事。即令作者生當亂世,常見殘虐之行,但是只要他對這些罪行不滿,他便一定不會把它們寫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身上。而梁山好漢之為理想人物,實無可置疑,撇開殺掠這一點暫且不談,一切不孝、不“義”、不忠的事他們都絕對不為,連女色也戒得干干凈凈,他們的德行與他們的勇力同等驚人。作者不可能會想把丑行加諸他們身上的,他不為他們諱言殺掠,只因為他并不視殺掠為丑行而已。
哪一些人會不視殺掠為丑行呢?答案是強徒。殺人越貨是他們生活的基本事實,他們自然認為不必大驚小怪。這就答了我們在本文開首時提出的問題了。《水滸傳》以近似今日的面目問世,恐怕是入明以后的事,在這以前,這一大批故事曾口頭傳講了很久,并且有文字記錄。過去我們以為傳講這些故事的只是些職業說書人,但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王利器、嚴敦易等學者研究史料,發覺宋元明清歷代的綠林萑苻及其他民間武裝,都與這些故事有關系。他們會模仿梁山泊的組織與作風,甚或套用這一百零八人的姓名與綽號,當時的官府也注意到這部小說的影響而明令禁止5。王、嚴兩位是從書外的史籍找資料,我們現在是從書的內容與精神來推論。照道理說,今本《水滸傳》成書以前,一些民間武裝的強人拿水滸故事傳講過,是不成問題的。當這些不戒殺掠的法外之徒向著亡命儕輩講綠林故事時,自然是想也沒想到需要諱言殺掠。后來,今本《水滸傳》的編撰人有機會接觸這些強人說給強人聽的強人故事,編入小說之中,因此,我們今天還看得見梁山英雄在殺人放火,打家劫舍。
女人禍水
《水滸傳》另一點特色,是對女性的態度。這點特色也曾引起許多爭論。
看過《水滸傳》的人,相信沒有一個不曾在心中猜疑作者是不是對女性有成見,以及這成見是怎樣來的。小說中可鄙的女人可真不少,本來這書講的故事以男人為主,涉及的女人總數不算多,于是更顯得婦女之中十居其九是敗德的。讀者都不會忘記寫得很細膩生動的潘金蓮和王婆、閻惜姣和閻婆、楊雄之妻潘巧云;倘若再回憶一下,我們應當還記起盧俊義之妻,賣唱的白秀英,還有妓女李瑞蘭和李巧奴,以及其他無名的不貞婦女。這些女人一點兒節操也沒有,她們放縱情欲與物欲,通奸、賣淫以及協助賣淫的事層出不窮。她們又沒良心,動不動就陷害別人,謀殺親夫亦在所不惜。我們聽見作者叫年輕的女人作“淫婦”“賤人”,叫老太婆作“虔婆”(即“賊婆”),而且是以充滿仇恨與厭惡的語調出之。除了一個林沖的娘子,除了一個粗丑漢子模樣的顧大嫂和一個一言不發的奇怪的扈三娘,精彩的頭七十回故事就沒有一個干凈女人,連梁山英雄孫二娘也不例外。艷麗的女人即使品行有虧,甚至天性邪惡,在別的作品里還會受到相當的尊敬。在東西方的文學里,邪惡的美人往往以femme fatale(蛇蝎美人)的身份入場,男人對她們是又怕又愛,又恨又無可奈何。《水滸傳》卻是另一種態度:梁山泊的好漢棄這些壞女人如敝屣,正眼也不瞧她們一下。她們做壞事了,好漢就把她們像屠豬宰羊似地殺掉。《水滸傳》本來就很草菅人命,但統計起來,女人喪生的概率比男人更高。讀者得到的總印象是“女人很壞,把她們除掉最好”。這和羅賓漢的綠林伙伴對女性彬彬有禮相去不啻天壤,使我們覺得身為中國人都有些慚愧,怎么我們民族這么粗鄙,這么缺乏騎士風度?
從“文學反映社會”之類的觀點出發,我們自然要回頭望望中國社會,看看有沒有敵視婦女的傳統,或者有些什么現象可以解釋《水滸傳》這種態度。由于我國以往重男輕女,有些人以為答案已存在這里了。又有不少的人替潘金蓮和她的姐妹抱不平,認為她們被剝奪了追求愛情與幸福的權利,于是儒家禮教難免又受一番攻擊。但是這樣來追尋根源,恐怕是完全錯了方向。我們翻看史書與方志,見到從前社會對婦女德行褒獎得不遺余力,使用了尊稱、旌表、立傳、立牌坊各種方法。這是很可理解的,男性中心的社會秩序,須要女性幫助來維持,當然要設道德規條來規范婦女,并鼓勵她們遵守這些規條。 《水滸傳》誣蔑女性,丑詆她們為天性淫賤,不鼓勵她們進德,卻讓強徒們兇神惡煞地屠戮肢解她們,這根本不是維持傳統秩序的方法,焉能說是反映儒家社會?事實上,“文學反映社會”這種話很能誤人的,因為一方面,未必所有作品都反映社會;另一方面,果然反映之時,那反映的方式也會是千奇百怪,不是那么容易說明的。比方中古西歐的社會何嘗不以男性為中心,卻又產生出似乎很奉承女性的宮廷式戀愛(courtly love)文學?
我們又會想到文學本身的傳統:《水滸傳》的偏見既然不是來自中國社會傳統,那么又會不會是來自中國文學傳統呢?答案也應當是否定的。中國文學,在水滸故事出現之前,遠溯《詩經》《楚辭》,向來沒有敵視與苛待婦女的傳統。我們若檢視中國文學對女性的態度,倒會發現不少相反的例證。比方在古典詩詞之中,最常見的形象之一就是“棄婦”,這在一方面固然反映出女子地位低,但“棄婦”等于“逐臣”,這是詩人拿來自況的形象,詩人與讀者的同情,都給她贏盡了。我們的浪漫戲曲對女性也奉承得很,像《西廂》《還魂》這些名劇之中,不但主角崔鶯鶯和杜麗娘才貌俱全,就是紅娘與春香這些丫頭也令人欽羨得很。愛情戲曲鋪了路后,《紅樓夢》中便涌現無數國色天香的小姐與丫鬟,她們吟詩作對、下棋談禪,玩男人的玩意兒,而且玩得比男人更出色;那個女人模樣的賈寶玉更說出“男人是泥造,女人是水造”這樣“清奇”的混話。中國女子可說是在藝術世界里對瞧不起她們的男性痛痛快快地報復過了。在比較大眾化的文學里,女性也往往光彩得很,她們雖不炫示才華,但常能表現出超逾須眉的膽識。像白娘子、杜十娘或者璩秀秀,都是好例子6。《水滸傳》對女性的粗暴態度,在水滸故事以前固然看不到,在水滸文學(大不了再加上一些日后仿作的作品)以外,也看不到。
我們也知道有人用作者個人的特殊心理來解釋。這類的解釋很難證明,也很難反駁,因為我們對作者所知太少。因此也似乎沒有人正正式式提出這種見解,大家只是在茶余酒后拿這話題來遣興,或者用來填滿報紙副刊上的空白方塊兒。有人猜想作者吃過女人的虧,所以心懷憤恨;有人猜想他在生理上有缺憾,由是生出一種自衛性的“酸葡萄”心理。這些閑話都很有趣,不過,把《水滸傳》對女性的敵意歸諉于作者一人的特殊心理或特殊際遇,便是封閉研究之門,不讓我們去探求更普遍一點的道理了。
要探求道理,先得把現象弄清楚。《水滸傳》對女性的態度究竟是怎樣的?《水滸傳》的語調對女性可說是毫無敬意,但所鄙的只是她們的德行,不是她們的才智。若論才智,《水滸傳》可說是比傳統社會更瞧得起女性,試看書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有想頭也有行動能力的,在在是男性的匹敵。過去一般人認為是女性共有的缺點,諸如軟弱、小心眼、沒見識等,《水滸傳》也不強調。作者只是非常不信任女性,他說她們很危險,很不可靠。讀者老是聽見男人吃了女人虧的故事:潘金蓮和王婆害武松兩兄弟;潘巧云害石秀、楊雄;閻婆和惜姣害宋江;盧俊義的妻子害盧俊義;白秀英害雷橫。比較偏僻的故事,還有史進被李瑞蘭害了(六十九回),安道全被李巧奴害了(六十五回)。女人陷害男人,有時簡直是莫名其妙,比方劉高的妻子被王矮虎劫到山寨里強迫為妻,虧得宋江出言相救,方得脫身,后來回到清風寨里再遇見宋江之時,卻誣他為賊首,把他打得皮開肉綻,還要解送州政府處置(三十二至三十三回)。
林沖的故事更是驚人。上面的例子還都只是壞女人害男人,林沖的事卻顯示了好女人也害男人。林沖在東京當禁軍教頭,日子本過得很好,“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后來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幾回差點兒沒送了命,為什么?害他的當然是萬惡的高太尉,但高太尉與他本無仇怨,若不是由于高衙內看上了林沖美貌而又貞潔的妻子,高太尉沒有理由要想置他于死地。林沖在定罪起解之時,對丈人張教頭提出要與妻子離異,目的是免得妻子為了守候他回家而誤了青春,同時也“免得高衙內陷害”。他的妻子哭暈了,丈人也反對,但他堅持著寫了休書。小說為什么要有這一段,讓這豹頭英雄顯得這么沒有種?講故事的人是在強調,一個男人,再好漢也罷,總是受不起女人的負累的。
演水滸故事的元劇,也唱這個調子。現存的元代水滸雜劇有六本,其中康進之的《李逵負荊》演的是兩個毛賊宋剛和魯智恩,冒了宋江、魯智深之名去搶了老王林的女兒;另一本《魯智深喜賞黃花峪》,演一個宋衙內如何因覬覦人家妻子而迫害良民;其余的四本,每一本都演淫婦勾結奸夫構陷本夫的故事7。這即是說,六本劇里都有男人為了女人之故而受苦受難,而大多數的情形(六分之四),更是女人敗德,出賣男人。這一組元劇的藝術水準平平,內容重復,但這正好說明,當年編造水滸故事的人確實是用了很大的氣力,要聽眾覺得女人是禍水。
我們現在要問,這些講故事的,對女性這么不信任的,是些什么人?于是我們又想起上節說到的強徒。一切在帶著敵意的環境里活動的人,無論其為官軍、賊匪、游擊隊、革命黨,在生命沒有保障之時,對女色都無法開懷放心。男女之樂與傳種要求,雖然是強烈的本能,但只是在有了安全感后才顯現的。人若面對著危險,在存亡未卜之際,對性事不僅沒興趣,而且要生厭惡之心。(強人向婦女施暴,總是在戰斗告一段落、安全稍獲保障之時。)我們發覺強人與僧人一樣避忌婦女,這兩種人處處南轅北轍,然而為自己生命焦慮則一,所不同的是強人焦慮的是肉身生命,僧人則是精神生命而已。我國過去的盜匪有劫財不劫色的規條,又有陰人不吉的觀念,都反映了這種心理。
《水滸傳》除了反映這種心理,還透露出強人對部曲宣傳教育的情形。防閑女性本是一切戰斗隊伍的共同要求,任何武裝組織,不論其為官兵或盜賊,領導者無不希望部下遠離婦女。因為若與婦女接近,難免與組織及領導人疏遠,且易走漏機密,再加比較舒怡的生活又會銷蝕亡命活動所需的勇氣,結果必定是降低作戰效能。反之,隊伍如果遠離婦女,比較易得當地民眾的擁護。我們回頭看忠義堂上的英雄,一個個都不近女色,便可了解這些人物其實是為宣傳防閑女性而樹立的模范。眾英雄喝酒吃肉,每一位都是熊虎之士,但精力只用來練武,空閑時只與豪杰來往,談論棍法,打熬氣力,不找女人的。他們日常過的并不是很克制的生活,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成套穿衣服”,然而就是不縱色欲。小說里講明了,不近女色,不“溜骨髓”,是做好漢的必要條件。夠不上這條件的人也有幾個,如矮腳虎王英等,但他們是給江湖嘲笑的“反面教材”。要是楷模與理想的吸引還不足,小說里又有那一大堆男人吃女人虧的故事為戒。我們幾乎能聽見當年的強人如何對部曲警誡:“看見了吧?這就是女人。這些好漢這么有能耐,這么英雄,也還吃大虧呢!”
至于《水滸傳》對待“壞女人”手段之無情,就更是亡命漢的本色。我們說過,把《水滸傳》拿來與羅賓漢一比,簡直要以身為中國人而羞愧。其實我們不必臉紅:羅賓漢故事在這方面是一派“田牧”胡言,毫不真實,而《水滸傳》露出的并不是中國人的本色,只是強徒的本色罷了。任何安定的社會,照例都照顧女性的,因為女性體弱,養育下一代的責任又非她們負起不可;而強徒總有反秩序反社會的傾向,其表現方式,除了殺人放火,往往包括惡待婦女。梁山上的好漢還不如真強徒那么無法無天,他們并不奸淫;但他們殺戮之不分性別,則非常真實。歷來社會動亂之時,婦女被害的數目,只會比男人為多,不會少。還有一點,強徒是不講恕道的,無論男女,有了過犯,都要被罰受戮。(六本水滸元劇,本本都以處死犯人來收場,這實在有趣。)《水滸傳》里有一兩件特別殘酷的殺女人事例,像潘金蓮給小叔武松割腹取心,潘巧云給丈夫楊雄肢解,那是受害人親自把犯婦“正法”。從《水滸傳》的觀點,兩潘都是妻子背叛丈夫、女人出賣男人,而強徒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出賣。愛爾蘭共和軍抓到與英軍來往的愛爾蘭女孩子,常把她們澆上黑油,粘上羽毛;“二戰”時反納粹的游擊隊也懲罰那些與德國人有曖昧的女人,侮辱的方式有剃光頭發與褫衣示眾。這是文明的歐洲在文明的世紀里的事,行事者受過文化熏陶,且有宗教信仰。生命不保之時,人是沒法講恕道,沒法溫柔照顧婦女的。
骨肉同心
上節所提到牽涉女人的許多故事,還透露出一點消息,那就是講者與聽眾心中的迫害感。故事老是說男人因女人而吃了虧:這些為聽眾所認同的漢子,給人構陷了,戴了綠帽子了,打得皮開肉綻,關進黑牢里,喝了下過毒的湯藥,在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地方給捆綁起來打死,遭到各種各樣的毒手。講者為什么忘不了這些事呢?梁山泊的英雄本來都是武藝高強的好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讀者初時想不到水滸天地間也有恐懼。不過,梁山英雄只是講故事人的夢想,只是他們夸下的海口而已,他們自己內心里頭是有很重的恐懼的。聽眾心里也有——否則這些女人故事起不了警戒作用。《水滸傳》充滿了迫害故事,有牽涉女人的,有不牽涉女人的。小說中英雄們的個人經歷,差不多必有遭受毒害的情節,地位高如宋江或盧俊義,本事強如林沖,硬漢如武松,出身尊貴如柴進,乃至微末如解珍、解寶,都不例外。
迫害感是很真實的強人心理。亡命之徒既然無法無天,生命也就缺少了社會秩序的保障,這是很重的代價,經常生活在不安之中,迫害感便油然而生。這種心理,在《水滸傳》中不僅表現為這諸多迫害故事,還表現在梁山泊英雄那種“先下手為強”“寧可我負天下人”的不顧他人死活的心態。武松在鴛鴦樓上瘋狂殺戮了許多無辜,明白是這種味道。
這小說中頻頻出現的好漢結為兄弟的現象,也應當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讀者初時會以為結義之事,表示好漢們惺惺相惜,由于大家珍視這份相互的情誼,于是冠以“兄弟”之名,因為“兄弟”是中國倫理傳統中最珍貴的同輩關系。可是,結拜是許許多多在危險環境活動的人的習慣,他們為求生存,盼望與伙伴們團結得更緊密,以得到支援與保護。江湖好漢與官兵行伍,歷來都盛行“拜把子”,民國成立后軍閥還在“換帖”,警察與強盜分別跪倒在紅臉孔的關帝爺爺面前,把血液混合在一起來“訂盟”。事實上,這種心理越出了民族與文化的界線,連倫理關系的名義也不是中國的專利。比方說,從西西里移民到美國的黑社會馬非亞,把他們的組織稱為“我們的業務”(Cosa Nostra);他們用英文時則叫family。基督徒以“主內弟兄”相稱,也是由于他們本是個被迫害的地下組織:耶穌基督是被捕、受審、釘死的,在此后幾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徒眾躲在深山以及暗無天日的地下墓穴中聚會,倘若不幸給官府捉住,就會被燒死,或者送進斗獸場去喂獅子。
防閑女性與倚靠“兄弟”,是一件事的兩面,都為了求安全。小說中楊雄、石秀的故事(四十四至四十六回)把這道理說得再明白不過。楊雄在大街上被無賴圍著打了,石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兩人合力打走了無賴,馬上結為兄弟。這一段故事告訴我們說,人都會被欺負,難得有人救援,同道應當從速結義,互相幫助。故事接著說到楊雄之妻潘巧云紅杏出墻,她嫌石秀妨礙行動,便在丈夫面前說謊中傷他,楊雄于是逐了石秀。這一段把女人的害處都說了,她們淫蕩,不忠不信,對男人是很大的威脅。石秀如果因此恨了楊雄,女人的計就得售了;但石秀不愧是個好兄弟,他不責怪楊雄,而為了替自己洗雪,也為了救楊雄性命,他用計殺了潘巧云的奸夫裴如海,然后把事實告訴了楊雄,教他帶妻子到荒山上去對質。案情由是大白,楊雄指出潘巧云的兩大罪,“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并立即做出了強人本色的決定,“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第764頁)。潘巧云的兩罪是差不多的,結果都是危及楊雄的性命,為了這罪,也因為她出賣丈夫,她受到剖腹肢解的重懲。
梁山好漢結盟,在書中的次數固然頻密,速度也驚人。在第七十一回的“大聚義”是最壯觀的一次,他們一百零八人拈香下跪,“對天盟誓,各無異心,死生相托”。至于個別結拜,次數之繁,尤過于殺淫婦。他們結為兄弟,常常是頭一次見面之時。我們在魯智深、武松、宋江的個人經歷中看見許多例子,有時有正式的結拜儀式,有時書中沒有說,但兩人很快已義氣盎然地兄弟相稱了。訂盟訂得這么勤,又這么急,表示安全感的需求對于故事當年的講者與聽眾而言,是非常真實,也非常迫切的。
江湖義氣
《水滸傳》里的好漢用“義”字來敘述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集體行動叫作“聚義”,個別結盟叫作“結義”,互助的精神叫作“義氣”。這個“義”字很值得推敲。
一般讀者都會覺得,水滸世界里的“義氣”,與江湖義氣沒有什么分別。那么,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呢?何者影響何者呢?過去大家以為是《水滸傳》影響江湖上的人物,因為《水滸傳》是一本很古老的書,影響廣被,且素有“誨盜”之名。此外,過去大家又假定這本書好像一般的武俠演義小說,是一本由普通人寫出來的“田牧式”強盜故事,不是強盜寫的。那么,《水滸傳》里的“義”的概念又是哪里來的呢?輕信人言的讀者就以為是從儒家傳統中來的,是孟子那里來的。創作《水滸傳》的一些人一定很高興,因為這正是他們希望人們得到的印象。他們把“義”說得很曖昧,有時的確有是非的“正義”之意。(比方魯智深與史進掏腰包去赍助飽受欺凌的弱女金翠蓮與她的老父,這不是正義的行動嗎?)
可是,除了極少數的例外,《水滸傳》的義氣本質上是江湖義氣,是不論是非的同道互助精神。這個問題比較復雜,要原原本本地講清楚也頗費筆墨8,在這里姑且用一個突出的例子來解說一下吧。在第二十八、二十九回里有個武松的故事,講他流放到孟州,管牢的兒子施恩結交他,施以厚惠,又拜之為兄,他就狠狠地毒打了與他無仇無怨的蔣忠一頓,替施恩把快活林奪回。這是典型的水滸義氣,也是典型的江湖義氣。這里頭并無是非可言,因為這個快活林地盤雖是蔣門神憑武力從施恩處搶去,但施恩當初也不過是憑借著父親管內有眾多囚徒,自己又會拳腳,于是在快活林當土霸,建立黑社會秩序而斂財,如此而已。據施恩自己招供,他在地盤之內不僅收“閑錢”,還恃勢凌弱,曾令各賭館兌坊,“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里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施恩),然后許他去趁食”(第447頁)。后來武松打了蔣忠,對市上鄰里說“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第459頁)施恩欺凌的“過路妓女之人”,指的是那些沖州撞府賣藝賣色的男女,武松不為他們抱不平,不打施恩“這等不明道德之人”,只打蔣忠,這樣坦然使用雙重道德標準,明白是江湖作風。
江湖義氣是亡命漢的商標。由普通人撰寫的“田牧式”強人小說,很難想象會有這種不吸引人的道德。反之,在危險環境中討生活的亡命漢,卻沒有不講求江湖義氣以求安全互助的。即使是很有理想的組織,犧牲精神也只能維持在少數人與短時期之中。長久下來,若是大家覺得存在與利益受到威脅,必會提倡一種小圈子道德——黨派性的或者階級性的,只適用于部分的人,而不打算放之四海的道德。所以,過去以為《水滸傳》影響致使江湖人物奉行江湖義氣,這想法完全錯了。水滸故事的歷史雖云不短,對后代的強人也起過不小的影響,可是亡命強徒在中國歷史上鋌而走險的歲月,怎可能比《水滸傳》短?他們的心態——殺掠之認可、求生的焦慮、迫害感等——應當早已養成,不待梁山故事來教導。《水滸傳》中有江湖義氣,只足證明這些故事曾經強徒傳講而已。
亡命漢的臉孔
英雄故事的人物,須有兩個條件,方能滿足聽眾與讀者。一方面,他們須有逾常的能力。這能力或為力氣,或為武藝,或為超自然的法力,或為智謀。有了這些非凡之力,他們就能做常人所不能之事,竟常人不能之功,而我們看著這些能力與事功,心中便生出欽佩羨慕,或更生出幻想,并從而得到設身處地的假想代替性的滿足。但除此之外,讀者聽眾又還希望英雄們是善良正義、可敬可愛的人。倘使他們只是有力,我們欣賞之時還得保持些距離;但如果他們同時有德,我們就可以放心熱愛他們了。因此之故,“田牧式”的強人故事都愛講俠盜。這種人不僅有力,而且有德,他們除暴安良,執行公義,殺只殺該殺的,搶只搶該搶的,自己則一絲物欲都沒有,于是幫助平民百姓之時毫無限度。
《水滸傳》里的好漢,表面看來也是俠盜,所以初時也很討人喜歡的。讀者看見忠義堂前有面杏黃旗寫著“替天行道”,書中有幾句好漢們攻陷城池后開倉濟民的記錄,而且據說他們只對付貪官污吏與土豪劣紳,不擾平民。不過,讀者若看得仔細一些,就會在俠盜的面罩之后隱約見到一張頗不相似的臉孔。我們上面分析過,梁山好漢雖說勇力過人,可是常人所有的恐懼他們不僅不能免,而且似乎比常人更多:他們為自身的生存而焦慮得很,記掛著各種被害的可能,很急于結盟以得救援,對女性很不放心。他們的道德也很曖昧,他們不戒殺生與劫財,然而“義”字不離唇吻,最高的命令是同道互助,是非與利害糾纏得再也分不開。這是一張亡命之徒的廬山面目。 《水滸傳》的章回寫得生動而痛快,讀者不住鼓掌喝彩,可是當這張相當猙獰的強人臉孔在字里行間顯現出來時,我們就不禁愣住了。這么不討人喜歡的嘴臉,“田牧式”的作者一定不會著意去描畫的,由此可知水滸故事必定由強人傳講過。
亡命心態是比較起來最“內”的證據。相對于這種心態而言,王利器、張政烺、嚴敦易諸先生在《水滸傳》與宋元以來的史籍中所取得的證據,都是“外證”。有些問題要外證方能解決,比方《水滸傳》與什么時代什么派別的武裝分子有關系呢?“內證”便不能自行答復。我們在下面的篇章中就要討論到,《水滸傳》成書以前那些故事一定是南宋時稱為“忠義人”的抗金民軍傳講過的,在他們之后別的法外強徒也一定傳講過:本文所舉的內證似乎只反映出后者的臉龐,前者的面貌我們不敢說也能從中看見。(當然,兩者有其相像之處。)
不過,亡命心態足以證明這小說不是純粹“田牧式”的作品,不是所謂的“純文學”,而是強徒參與創作的作品,并且是為行動目標服從領導的宣傳文學。這也夠要緊的了,小說的這點特質一旦證實,評價就不同了。此后我們可以考慮許多新的批評與研究方向,比如這些強人究竟是誰?他們的宣傳手法如何?目標與成績怎么樣?宣傳文學的本質是怎樣的?宣傳文學與“純文學”可以怎樣比較研究?等等。
注釋
1本書所依據的版本是匯校本《水滸全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但由于該版本不流行,為了便利讀者檢索,本書引文之時都提回數。匯校本的回數與其他《全傳》或一百二十回的版本相同,與金圣嘆的貫華堂七十回本則相差一回。
2詳所著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第一章。
3嚴敦易著《水滸傳的演變》(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263頁。
4《水滸傳》(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0),《出版說明》,5頁。
5王利器是匯校本《水滸全傳》的編校者之一,他的研究一定很有價值,但除了《水滸研究論文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收有《“水滸”與農民革命》等幾篇,似乎沒有專書。嚴敦易的見解見所著《水滸傳的演變》。
6這些女性分別見之于“三言”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及其他敘述白蛇故事的戲曲、彈詞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崔待詔生死冤家》(即《京本通俗小說》中的《碾玉觀音》)。
7參閱傅惜華、杜穎陶合編的《水滸戲曲集》第一集(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
8詳見本書第三部《江湖上的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