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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自序

拙作現在是第四次由不同的機構出版。過去版本的讀者曾經有埋怨,說這書討論了許多問題,但是弄不清討論的重心或者焦點在哪里。這種埋怨無可厚非,因為書中的若干篇章原本都是獨立寫出來,送到報刊上發表的。我寫了一篇“導言”置于卷首,期望把各篇聯系起來,表達全書的主旨;但它顯然對一些讀者而言并不很成功。我在上一版的序言里曾試圖做些解釋,現在干脆把這書討論的整個理路,簡單地勾勒一下。

本書之作,目的是說明《水滸傳》這本小說是怎么一回事。說明循著兩個方向進行,一個是確定它特殊的文學本質,一個是探索書中故事的起源或來歷。前者在過去少受到注意。表面看來,《水滸傳》的人物和他們的英雄事跡,與一般歷史演義以及武俠小說中的人和事差不多,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他們受到讀者的贊美和崇拜,因為他們或是武藝高強,或是膽略與見地不凡,或是兩者兼而有之,而他們的品德是無可非議的。可是我們若看得足夠仔細,會在梁山好漢的真面目上,隱約發現一抹獰惡的顏色。在別的小說里,那些猛將和大俠,長年騎著鐵馬揮著金戈做開疆建國和鋤強扶弱的事,自然殺了許多該死的人,但是他們并不嗜殺,尤其不會傷及無辜;梁山的好漢略為不同,他們個別地和集體地,都偶有嗜殺的表現,且曾一再傷及無告的良民。演義里的功臣名將不住攻城略地,但讀者沒有看見他們搶劫;俠士如果搶劫,只搶為富不仁的財主去救濟貧民;梁山好漢卻屢次被讀者看見在享用著劫掠的所得。《水滸傳》先后講到不少的好漢,他們的女人紅杏出墻,她們眼見就要害死她們的男人了,好漢這時就“先下手為強”,把她們除掉,手法通常都很殘忍。這種種特色,顯然要把《水滸傳》區隔到一般的俠義文學之外。

為什么《水滸傳》會與一般的武俠和演義小說不相同,而具有上述種種特色呢?拙作采用英人威廉·燕卜蓀(W.Empson)分析古代的田園或放牧文學(pastoral)的方法,在兩邊作品中的人物、作者和讀者的身份上,發現了不同。《水滸傳》和其他武俠演義中的人物,都是使槍弄棒在打斗中討生活的漢子;但是一般武俠演義的作者卻不是這樣的漢子,他們只擅長伏在案頭舞文弄墨;武俠演義的讀者也不是真好漢,而只是愛聽故事的常人而已。(依照燕卜蓀的界說,所有這些武俠演義小說都是可以稱為“田牧文學類型” 的作品。)《水滸傳》的情形卻不一樣,在明朝中葉它完整地成書面世之前,許多梁山英雄故事已經創作出來了,流傳在官府不容的民間武裝之間。這些早期的水滸故事是法外強徒的娛樂,它們不入田牧文學的類型,它們是強徒講給強徒聽的強徒故事,作者、聽眾和故事中人物是同質的強徒。這時,強徒的作風,包括那些不太光彩和不足為外人道的行徑,就不必諱言,不必太著意隱瞞。因此,后世的讀者就能在《水滸傳》讀到一件件殺人、越貨、傷及無辜,以及對婦女下毒手等內容的故事。

《水滸傳》的文學手法或藝術,也有很多地方讓我們大開眼界。強徒講這些故事的一個重要目的,是教導徒眾注意維護自身和隊伍的安全。他們教導好漢們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互相扶持;又教導他們遠離婦女,以免被欺騙和出賣。讀者看見梁山英雄多么講義氣,多么急于結拜成為兄弟;同時,那些有姿色的女子原來一個個都是“淫婦”,她們不僅背棄丈夫,還意圖加害,終于喪命在丈夫的刀下。明白了這些宣傳的伎倆,我們就知道,好漢們的臉上不僅有純粹的猙獰兇惡,而更有法外之徒的一份欠缺安全感的焦慮。講水滸故事的另一個用意,是煽動平民百姓入伙來壯大強徒的隊伍。強徒們問你想不想和敢不敢做“好漢子”或者“大丈夫”,愿不愿“雄飛”而不“雌伏”?怎么樣才算是好漢子或者大丈夫呢?別種英雄故事大概會用武藝、膽量、眼光、胸襟或氣節這些概念來回答;創作水滸故事的強徒們未必否定這些概念,但他們特別提出的是錢財和享受。讀者看見梁山的好漢們不住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又拿大把銀子去援助朋友和周濟窮人;強徒最了解的一句下層社會俗話,就是“一文錢憋死英雄漢”,沒有錢是沒法做人的。強徒們也講究自身的尊嚴,或稱為“身價”,他們是不能受損害也不能被侮辱的,報仇是好漢對自己的一種道德責任,為了報仇,再荒謬的事情他們都會做。

拙作說明 《水滸傳》的另一個方向,是探索書中故事的來歷。多年來學者從大量歷史文獻得知,明清兩代許多盜賊萑苻熟悉水滸故事,他們常常效法蓼兒洼好漢們的隊伍組織和戰術。我們若能探索到故事的始源與來歷,就更能知道開頭是宋朝的哪些軍賊流寇或“忠義人”,又或者元朝的什么叛亂武裝最先把這些俠盜故事創作出來。我的研究基本上是跟踵先輩學者的步武而行,特別是陸澹安(何心)與余嘉錫兩位淵博的學者。不過,兩位先生傾向于把這些故事聯系上宋徽宗的宣和與政和年間的時事,我卻認為它們主要反映了后來欽宗和高宗兩代,以及更晚的事。

《水滸傳》里的女將一丈青和她哥哥扈成、托塔天王李成、燕青所映射的梁青(梁興)、呼延灼所映射的呼延通等人物,都活動在高宗建炎和紹興年間,而且與岳飛有共事或者敵對的關系。岳飛是漢民族集體記憶中的巨人,本書大膽推測,他是創作水滸故事的最大一股力量。在一百二十回的《水滸全傳》里,在忠義堂排座次之后,宋江率領著眾好漢一同遠征遼國,又先后剿滅方臘、田虎、王慶的叛亂,這與岳飛一方面抗金而另一方面剿平楊么和曹成等事跡,是平行的。岳飛被高宗賜死,罪名是謀反,大逆不道;宋江的結局也是如此。《水滸傳》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岳飛,但是宋人悼念岳飛的詩歌經過改頭換面出現在小說里。由于岳飛是高宗處死的,為了他的面子,孝宗為岳飛平反起來還是縮手縮腳的,岳飛封王是將近宋末的事。應當就是在這段事情還不能暢所欲言的時期,在宋境和金境滿懷悲憤的漢人就利用梁山英雄的故事隱隱約約地表演岳飛。我們早餐吃的油條,有類似的歷史:這種把兩條面塊壓在一起放進油鍋里炸成的食品,表達的是宋朝漢人對秦檜夫婦的憤恨,大眾相信這兩個合謀害死了岳飛的壞人,該被放進油鍋去。到了明朝,憤恨可以公開表達了,岳王廟前就可以擺出秦檜下跪以及他妻子王氏裸體下跪的鐵像。但在言論有禁忌的時代,只能利用油條來表達一下憤恨,而那個不敢使用得太公開的名字“油炸檜”漸漸演變成“油炸鬼”,再后就被忘記了。

我很感謝后浪的編輯林立揚、叢銘和任新亞,是他們的辛勤工作,讓這本書絕版之后又有機會與讀者見面。

孫述宇
 美國加州,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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