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函首議和”

喝酒誤事。有好事者會回嗆一句說：喝酒能誤啥事啊？不喝酒哪能發生那么多故事嗎？

不喝酒，有些事真不一定會發生。

開禧三年（1207）十一月二日晚，韓侂胄酩酊大醉。

韓侂胄有一個心愛的小妾，名叫“滿頭花”，府上人都稱作“三夫人”，這天是她的生日，韓侂胄專門為她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生日宴會，他開懷暢飲，十分高興。

樂極生悲。

韓侂胄個性粗疏大意，行事不避他人耳目，他的府上籌備壽宴，很快傳到楊皇后、史彌遠等人耳中，他們敲定，就在韓侂胄辦壽宴的第二天早朝時動手。

沒有不透風的墻。當晚，韓侂胄的心腹周筠不知從何處探知政變消息，急忙以覆帖（一種報告機密的信函）形式密報他。哪知，韓侂胄看了密函后根本不信，只說了一句“這漢又來胡說”，隨手把信扔到火燭上燒了，然后接著喝酒，一直喝到五鼓。

第二天清晨，韓侂胄即將早朝時，周筠又跑來報告，他還是不理，叱呵道：“誰敢！誰敢！”照例徑直上朝。當他的車轎抵達六部橋時，夏震令早已設伏于此的三百名禁軍一擁而上，將他劫持到臨安城南門外玉津園的夾墻內活活搥殺。

韓侂胄被殺，源于他自己的疏忽大意。《宋史·韓侂胄傳》中載：

（韓）侂胄用事十四年，威行宮省，權震寓內。嘗鑿山為園，下瞰宗廟。出入宮闈無度。

由于秉權既久，韓侂胄膨脹到連皇家也不放在眼里，把自家的園子建得比皇帝的宗廟還高，隨意出入宮闈，估計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信，有人真敢殺他。

韓侂胄被殺，最直接的原因還是在于醉酒。按常理，如果頭腦清醒，對于周筠的密報，他一定不會置之不理。因為貪杯和喪失警惕，韓侂胄搭上了的不僅是卿卿性命，更有南宋的恢復大業。

聽說韓侂胄被夏震所持，寧宗急忙寫手諭想赦免他。但楊皇后拉住寧宗哭道：陛下若下諭旨，請先讓妾死在這里！寧宗就此作罷。

韓侂胄糊里糊涂地喪了命，寧宗也蒙在鼓里，對韓侂胄被殺毫不知情，第二天還下詔責其為和州團練副使、郴州安置，第三天又改送英德府安置，第四天再次下詔送吉陽軍安置。史彌遠見瞞不住，才向寧宗報告了實情。寧宗不置可否，后來表明態度，詔諭大臣說：恢復豈非美事，就是不自量力罷了。蘇師旦隨后在廣東被殺。

史彌遠恢復秦檜王爵、謚號，派人將韓侂胄、蘇師旦首級送至金營。嘉定元年（1208）三月，宋、金簽訂和議，南宋增歲幣銀帛至各三十萬兩，比之“紹興和議”還各多五萬兩、匹，是宋金和議中“歲幣”最多的一次。南宋還一次性交納犒師銀三百萬貫錢，這也是以前和議所沒有的。南宋皇帝與金朝皇帝的稱謂由以前的侄叔改為侄伯，雙方疆界如故，金朝放棄新占領的大散關、濠州等地。

時人稱此次議和為“函首議和”。

老將畢再遇多次上書要求解甲歸田，以示抗議。宋廷不許。

南宋人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載：開禧三年（1207）八月，方信孺回朝向韓侂胄報告說，金人欲割兩淮，增歲幣、犒軍金帛，索回陷沒及歸正人，但還有話不敢說。韓侂胄再三問他，才說：金人要太師您的首級。韓侂胄聽后大怒，將信孺降三官，貶到臨江軍居住。《宋史·方信孺傳》中采用了金人“欲得太師頭”的說法。

但《金史·章宗本紀》卻說，王柟在開禧三年十一月四日，也就是史彌遠等人謀殺韓侂胄的第二天抵達汴京，這個時候金朝的談判條件還是“請稱伯，復增歲幣、犒軍錢，誅蘇師旦函首以獻”。十四天之后即十一月二十日，錢象祖向金朝汴京行省通報了誅韓之事。二十六日，金章宗詔完顏匡，要求以韓侂胄首級換取淮南故地。這意味著，金章宗是在得知韓侂胄被殺后才提出將他的首級函送金朝。

本紀采自皇帝實錄，更權威可信，也就是說，金人沒有將殺韓侂胄作為議和條件，韓侂胄后來被殺，也不是因為他得知金人要殺他而執意再度用兵所致，而是宋廷內部政治紛爭的結果。

金朝這邊對韓侂胄被殺的因由洞若觀火，金章宗令厚葬韓侂胄，將他的首級附葬于韓琦墓下，贈謚“忠謬”，意為“忠于謀國，謬于謀身”。這“忠謬”二字，可謂一針見血。

嘉定和議達成的半年后，金章宗去世，衛紹王完顏永濟繼位，國內亂象叢生，來自漠北蒙古的威脅日甚一日。

南宋朝廷則忙著收拾殘局。韓侂胄一黨遭清洗，陳自強、鄧友龍、郭倪、張巖、程松等都貶竄到遠惡軍州，或被除名抄家。清洗最后走向極端，凡是贊同過北伐恢復的都被視為韓黨。葉適被奪職奉祠達十三年之久。陸游以“黨韓改節”罪名去職，不久后辭世。

政變集團內部也相互揭發。由禮部尚書提拔為簽書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的衛涇彈劾張镃，說他兇狠、陰毒。張镃被貶官廣德軍。他暗地策劃除掉史彌遠，事泄，幸虧是名將張浚的曾孫，史彌遠不好殺他，流放象州羈管。張镃最后死在象州。

對于韓侂胄發動的開禧北伐，正史持批評的態度。史書寫到玉津園之變，都說是“誅韓”。這是典型的所謂“春秋筆法”。古漢語中的“誅”字，意為把罪人、壞人殺死，言下之意，韓侂胄是該殺之人。

韓侂胄被列入《宋史·奸臣傳》，其中說道，“或勸侂胄立蓋世功名以自固者，于是恢復之議興”，認為韓侂胄力主北伐的動機是受人慫恿，想通過開戰鞏固自身權力。

稍加分析便知，這個結論十分不靠譜。“立蓋世功名以自固”本身就是個偽命題。歷史的經驗是，許多人比如白起、韓信、岳飛等，恰恰是由于立下蓋世功名、名高引謗、功高震主而遭殃。韓侂胄不是無故興師，而是乘金朝內憂外患之際出兵，鄧友龍、李璧通過出使見聞認定金朝勢衰，并非空穴來風。在這個時候對金開戰，無疑是個較好的時機。

恢復，仁人志士念茲在茲，是正大光明的事業。但，陽謀敗給了陰謀，恢復之臣死于屈己求和之輩。

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說：韓侂胄死后得了很多惡名，但都是抱私仇的人杜撰捏造的。

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說：史彌遠殺韓侂胄與秦檜殺岳飛是同一性質，韓侂胄被殺，加速了南宋的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