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言

中國彩塑藝術是世界雕塑藝術中的一朵奇葩,是中國獨具特色的藝術表現形式。彩塑藝術蘊含著中國傳統的文化精神和在長期藝術實踐中形成的審美意識,是古代勞動人民因地取材、因材施藝的偉大創造和智慧結晶。
在中國幾千年文明發展歷程中,彩塑藝術從產生、形成到發展走過了一個漫長而艱辛的歷程,留下了眾多優秀的彩塑作品。
雕塑表面彩繪是人類精神創造和情感表達的基本表現方式,這一方式在世界許多國家或民族的雕塑作品中都有體現,是人類共同喜愛運用的一種藝術表現方式。這一點從古埃及(見圖1-1)、古希臘等遺留下來的雕刻作品中都可以得到印證。

圖1-1 尼佛爾第第女王像 埃及第18王朝
人們在黏土、陶、石、木、金屬等材質制作的雕塑表面彩繪,把一些不同顏色的彩石、貝殼等鑲嵌或裝配在雕塑表面,有宗教的目的,也有審美的需要。通過彩繪和彩石、貝殼的裝飾,豐富了雕塑的內涵,也賦予了作品更多的藝術表現力。然而,縱覽世界各國各民族雕塑,雖說許多作品表面都有彩繪,但在運用色彩和塑繪結合方面與中國彩塑創作及表現在藝術觀念上還是有所不同。中國彩塑藝術不僅是中國先民在藝術實踐中長期揣摩和經驗總結創造出的偉大成果,其產生、形成和發展與中國北方特定的氣候環境、水文地質、宗教、習俗都有密切的聯系,而且以塑繪結合為基本特征的彩塑藝術還體現了中國先民在造型意識、審美情趣等方面的文化自覺,是把包含豐富的哲學思想與美的體悟凝聚于藝術的偉大創造。
第一,北方四季分明的氣候和中西部黃土高原及其沖刷下來的黏土層,為泥塑創作活動提供了天然的原材料。黃土加上水形成的黏土極易成型,可滿足人們各種造型的創造欲望,成形風干或經火燒制后變得堅硬的造型還能夠滿足生活上諸多的需求。小到食用器物、泥玩,大到壘砌灶臺、睡炕,構筑房屋、院墻,黏土為先民的生活和多種創造活動提供了廣闊的天地。
第二,北方叢山峻嶺中蘊藏的豐富礦產中的礦物質色彩豐富多樣,為先民描繪自然景象和心中意象提供了天然的色彩原料,如石青、石綠、朱砂、雄黃、白云母等。隨著人對自然界認知和生活實踐經驗的積累,又在植物中發現并提取了多種顏色,這種由植物提取的顏色補充了先前的礦物質色彩的品種,也由此滿足了中國繪畫、印染等器物在色彩使用上的需求,尤其是對形成中國特色的彩塑藝術在色彩上奠定了物質基礎,使塑繪結合的表現方式和塑容繪質的藝術理想得以運用與實現。
第三,由塑繪結合表現方式創造出的彩陶(見圖1-2),不僅豐富了石器、玉器、骨器等在材質和色彩上的相對單一性,也通過器物的制作在造型觀念、審美趣味和塑繪表現手法的結合方面為彩塑的形成和發展作出了重要的探索和鋪墊。

圖1-2 彩陶浮雕 人形雙耳壺 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 彩陶 高34.4厘米 口徑9.3厘米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第四,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奴隸制逐漸衰落和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發展變化,人的生命價值得到了社會的廣泛重視。“俑”的出現及對人殉的替代,在體現社會進步的同時,也為中國古代雕塑開辟出了一條獨具風采的藝術類型。“俑”雖然不像古希臘雕塑用人的形象來制作神的形象,追求“神人同形同性”,但對真實人物模擬的創作原動力,為開辟中國古代寫實性雕塑的道路,成就中國彩塑藝術走出了極其重要的一步。透過埋藏了兩千多年的秦始皇兵馬俑(見圖1-3),我們不僅找尋到了佛教造像進入前中國本土固有的造型和色彩觀念,還在彩陶、玉器、骨器、青銅器與佛教造像之間尋找到了中國傳統造型藝術的內在聯系。秦始皇兵馬俑的大規模制作,扭轉了先秦造型藝術專注于抽象、裝飾和以動物為主題的狀況,在強調“人”在造型藝術中的主體地位過程中,使寫實藝術繼抽象和裝飾后成為中國古代造型藝術中第三種重要的表現方式,為秦代后中國古代雕塑以人為主題的雕塑創作活動開拓出了重要的道路。

圖1-3 彩繪陶俑 秦秦始皇兵馬俑
第五,漢代興起的墓室壁畫和魏晉南北朝時期興盛的書法藝術,在賦彩、設色、運筆方式、線的內涵與外延等方面作出的諸多探討,也都為彩塑從初期的色彩平涂發展成具有系統性的彩繪方式,融匯中國傳統文化和色彩觀念,成為獨具中國特色的一種藝術形式提供了重要的藝術實踐經驗。
第六,佛教文化和造像藝術的傳入,一方面,為中國古代雕塑創作輸入了新題材、新內容和新形式,鞏固并提升了秦漢形成的以人物為創作主體的雕塑形式;另一方面,也把印度在石材、黏土上彩繪的經驗和方式帶到了中國,并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與中國本土的彩繪方式相融合,為成就以敦煌早期具有裝飾性藝術特征的彩塑,以及壁畫、建筑藝術綜合體作出了極其重要的文化與藝術上的融合。
中國彩塑藝術發端于彩陶藝術流行時期,有四五千年的歷史。它形成于秦漢,發展于魏晉南北朝(見圖1-4),成熟于唐宋,至元、明、清各代則各有補充拓展。其藝術“盡精微,致廣大”,囊括了儒、道、釋和很多地域的多種文化,作品豐富,藝術璀璨,南北東西各具風采。創作內容從人物、動物到神仙、鬼怪,從山水、樹木到云霧、塵埃,無所不包;表現形式從圓塑、浮塑到壁塑、懸塑等,極盡所能。其可繼承、光大者遠超出雕塑藝術范疇,對考古、歷史等方面均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實如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圖1-4 交腳彌勒像 北涼 彩塑 高3.4米 甘肅省敦煌莫高窟第275窟
中國古代造型藝術有“鑄鼎象物”和“觸象而構”之說。“鑄鼎象物”是講藝術創作在取象時既要尊重客觀物象的基本樣貌,又不要局限于客觀物象,對客觀物象只是簡單地表象模仿。“觸象而構”是說,在創造藝術形象時可以采用歸納和綜合的表現方法。這兩者講的其實就是中國獨特的造型意識與創作方式,其特點就是不單純描摹自然相貌,不追求物象表面的相似,而要關注對客觀物象本和真的認識,要長期揣摩,融會于心,后表現于作品,作品既是創作者意趣的抒發,也是對道德的宣揚。
百余年來的中國現當代雕塑教育充斥著西方的文化和思維模式。西方的美術教育體系一方面為現當代中國開啟了一扇重要的大門,培養造就了一大批優秀的藝術家,涌現出許多的優秀作品;另一方面,在學術上卻排斥中國的民族民間藝術,以文化的強勢和藝術的霸權主導中國的美術發展,包括彩塑在內的本土雕塑在學術上長期被貶抑,在藝術展示平臺上長期被邊緣化,這種局面雖然在近些年有了多方面的改變,但雕塑的主流和話語權仍舊是以往的延續,所以彩塑藝術的傳承與發展依然是任重而道遠,需要熱愛中國傳統藝術和彩塑藝術的人們從歷史的角度,從中西方文化發展的角度,從人類文明進展的角度宏觀、辯證地思考。一種藝術形式的衰落與興盛,內在發展的原動力和對時代發展的適應性都將是中國彩塑當今必須面對的重要課題。以不變應萬變,不變的是什么,變化的又是什么?不變則死,變則通,這也是當下中國彩塑藝術面對世界藝術發展潮流和趨勢必須作出的重要考量。
現代化與西化的混淆,民族性與世界性的誤解,加之西方藝術霸權主義和殖民思想的侵染,已把西方傳統寫實手法、現代和后現代諸多藝術觀念與形式植入到了中國教育的各個領域,注入到了每個人的神經末梢,成為許多人藝術創作時的條件反射和慣性思維。在此情勢下,自覺反省中國本土藝術,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使其適應時代,順應潮流,既是每一個中國雕塑工作者的責任,也是每一位中國當代雕塑家面向世界藝術圖景應作出的又一個重要考量。
中西方文化藝術在歷史上有過多次碰撞與交流,它們屬于兩種不同的體系,有共性也有差異性。中國傳統雕塑創作注重綜合思維,強調整體合一,追求感悟體驗后對意念的追尋和意境的表現,在發展歷程中,寫實與寫意兩種表現方式既并行發展也相互補充,抽象與裝飾既相互融合又與寫實相互補充。不同時期藝術風格的演變既有對先前藝術的否定,也有對先前藝術的繼承與發揚,多種形態都反映著不同時代統治者的意志、不同地域的風土習俗,皆因當時的文化使然。而西方雕塑不管傳統的還是現代的,采用的都是分析思維,強調科學與藝術的辯證關系,從傳統的寫實主義到現代的表現主義、抽象主義,從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到當代的觀念主義等,都貫穿著自身文化的自覺,是一種批判中的繼承與發展。因此說,中西方雕塑就如同兩者的文化,各有千秋,既不可一概而論,也不能厚此薄彼,尊重與包容,各取所長,應是我們采取的正確態度。因而,我們學習中國彩塑藝術時應注意以下幾點。
一是盡量不要脫離具體空間環境來單獨論述某件作品,因為在中國陵墓內隨葬的墓俑和宗教窟、寺、祠、觀里的造像,大多都是建筑、雕塑、壁畫藝術綜合體的組成部分,相互之間在造型、空間和色彩序列中都有密切的聯系,是整體構思設計的結果,其組織陳設方式與當時的文化習俗、宗教儀軌等都有一定的或嚴格的定式。譬如,秦始皇兵馬俑在俑坑中的組合排列(見圖1-5),敦煌莫高窟在窟形、彩塑、壁畫等方面的映襯呼應(見圖1-6),大同市下華嚴寺薄伽教藏殿彌勒佛群像(見圖1-7)和山西省平遙雙林寺千佛殿(見圖1-8)造像等,與建筑空間中軸對應貫穿、兩翼對稱、高矮進深,在置陳布勢、經營位置等方面都有著嚴格的對應性。因而在學習研究古代傳統彩塑時,要盡可能地關照到它在原有空間環境中所處的位置,以及與環境和周邊景物相互間的關系,保持整體認知觀,以期獲得較為全面的認知維度和深度。

圖1-5 俑坑東端前鋒列隊 秦 彩繪陶俑 陜西省臨潼秦始皇陵1號兵馬俑坑

圖1-6 佛、菩薩、弟子、天王群像 唐 彩塑 甘肅省敦煌莫高窟第45窟

圖1-7 彌勒佛群像 遼 山西省大同市下華嚴寺薄伽教藏殿

圖1-8 自在觀音像(局部)明 彩塑 山西省平遙雙林寺千佛殿
二是了解學習中國彩塑藝術時不要忽略它只是中國古代雕塑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彩塑與木雕、石刻、金屬鑄造和鍛造等雕塑都是并行發展的不同材質和類型,木雕的溫潤細膩、石雕的敦實厚重、金屬鑄造和鍛造的玲瓏精細,都對彩塑的創作有著直接和間接的影響。特別是在佛教造像中,各種材質的制作使工藝之間形成的交流,不同材質和工藝創造出的藝術效果對彩塑全面提升自身塑造和彩繪技藝的影響,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所以,總體了解中國古代雕塑,對深入學習傳統彩塑是一個從廣度到深度的必要過程,不可偏廢。
三是切忌以西方寫實主義觀念來審視中國彩塑造像,用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等創作方法來比對中國彩塑作品,尤其是切忌用近現代科學的視角來審視中國古代彩塑的造型觀和色彩觀。中西方在長期文化和藝術探索道路上各自形成的獨特思維方式、創作方式,以及藝術觀念、審美趣味,各有所長,各具特色。如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左壁上雕刻的“力士像”(見圖1-9),右手叉腰,左手合十,胯骨前突,右腿后蹬,動態威武雄壯,氣勢逼人,顯示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但身體的比例和骨骼肌肉的刻畫并非真實人物的客觀描摹;而米開朗基羅創作的《大衛》雕像,體態健美,肌肉飽滿,以寫實的方式充分展現了人的旺盛生命力,揭示了人文主義的思想和精神,成為西方雕塑史上的一件經典之作。

圖1-9 力士像 唐 石刻 河南省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
四是本書中為了便于廣大讀者的閱讀和理解,將關于彩塑的一些名詞或稱謂進行了統一梳理。如塑和雕、刻,依照塑主要以軟質材料為制作原料的特性,在此特指泥塑和彩塑(其他還有面塑、糖塑等);雕刻多采用的是硬質材料,指的是木雕、竹雕、玉雕、漆雕、磚雕、石刻等。進而在論述彩塑的表現形式和作品時也會將通常使用的圓雕、浮雕改為“圓塑”和“浮塑”,在涉及硬質材料雕塑作品的論述中則仍沿用圓雕、浮雕。此外,“壁塑”“影塑”和“懸塑”是中國彩塑藝術特有的表現形式,希望引起讀者的關注。
五是中國彩塑藝術在當下面臨新的發展契機,如何挖掘傳統創新未來,將是一個重大的課題。本書作者借此也呼吁更多熱愛彩塑藝術的人們能夠為彩塑的發展獻計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