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戀愛中的蘇格拉底:哲學入門十講
- 張小星
- 4683字
- 2022-03-16 12:00:33
1.4 外部世界懷疑:你確認現在不是做夢嗎?
戀愛客觀論證里的哲學陷阱可不只有歸納懷疑。
歸納懷疑只破壞我們對條件A的確定知識,“如果我有特征F,則我喜歡你。”條件B,“我有特征F”,不受歸納懷疑的影響。畢竟,你有沒有臉紅心跳是非常具體的事情。臉紅了就是臉紅了,沒紅就是沒紅,你完全可以通過有限的觀察確認臉到底紅沒紅。
比歸納懷疑更可怕的“外部世界懷疑”(external-world skepticism)則不這樣認為。
外部世界懷疑論不僅影響條件A,也影響條件B。很可能,你不僅無法知道臉紅心跳是不是喜歡,甚至無法確認自己有沒有臉紅心跳。或許你自以為臉紅心跳,其實卻只是《黑客帝國》里的一塊生物電池,沒有表情,心跳微弱,安靜地躺在睡眠艙里。根據外部世界懷疑論,你不能從根本上排除自己是不是《黑客帝國》里的生物電池,所以也無法知道自己實際上有沒有臉紅心跳。
外部懷疑論究竟是什么?哲學家又為什么提出這么奇怪的理論?
外部世界懷疑論最為經典的表述來自近代哲學家笛卡爾(René Descartes)。笛卡爾提出懷疑論證的目的并不是懷疑。跟鍥而不舍的戀人一樣,笛卡爾的初衷恰恰是尋找確定的知識。在《第一哲學沉思集》(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的開篇笛卡爾就指出:我們從小接受太多錯誤觀念,這些觀念從未被反思,而在這些基礎上建立的知識大廈全都是危房。想要確定的知識,就必須先用懷疑的方法掃平一切,推倒重來,把知識建立在不可懷疑的基礎之上。
笛卡爾尋找確定的知識,是為了回應近代科技革命引發的懷疑思潮。
笛卡爾所生活的十六、十七世紀正值新舊學科的交替之際。哥白尼的日心說挑戰了地心說的權威,伽利略對天體運動的解釋動搖了統治多年的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物理學。在宗教領域,新教的改革也對天主教帶來沖擊。對此,很多人無所適從。如果不同世界觀之間有這么根本的沖突,該相信哪邊?是盲目地選擇一方,還是都不相信?人的理性有可能認識真理本身嗎?今天看來,地心說“當然”是錯的,牛頓物理學也優于亞里士多德物理學。但這不能緩解科技革命帶來的焦慮。畢竟,科學總會發展,牛頓物理學早已被取代,我們今天的物理學也很可能在多年之后被徹底推翻。或許,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真理本身?科學會不會僅僅是一種生存工具,和真理無關?
這也正是笛卡爾同時代懷疑論者的焦慮。當時最著名的懷疑論者是法國哲學家蒙田(Michel Montaigne)。蒙田覺得理性在任何事情上都可能誤入歧途。想要獲得心靈的自由,擺脫偏見與誤解,也就不能把任何觀念視為真理。對凡事都拒絕判斷,事不關己,反而成了理智的選擇。
笛卡爾不同意蒙田的觀點。笛卡爾認為,我們依然能獲得確定的知識。當然,僅僅喊“蒙田不對,科學萬歲”這種口號幫不上忙。必須證明確定知識的存在。而為了尋找確定的知識,笛卡爾的方法是進行“徹底的懷疑”(radical doubt)。用最離奇的懷疑審視我們所有的觀念。如此一來,那些最終過濾不掉的知識也就不可懷疑了。
《第一哲學沉思集》中懷疑的方法有三個步驟,分別對應三種懷疑的武器:錯覺、夢境、魔鬼。現在,我們分別看看這三種武器的具體內容。
1.4.1 錯覺:眼見不為實
先說錯覺。笛卡爾開門見山地告訴我們:絕大多數知識都來自于感知,而感知可錯。
前文在介紹歸納懷疑時講道:無論多么艱深的科學,最終都來自經驗觀察。如果牛頓力學預測蘋果下落,你卻看到蘋果飛升,牛頓力學就遇到了麻煩。與經驗相符的科學理論才有可能是正確的。
然而,經驗感知不僅有限,還常常出錯。筷子插入水中后仿佛被折斷。筷子其實并沒有折斷,是感知欺騙了我們—感知讓我們以為筷子斷了。夜里仰望星空,如果光污染不嚴重,還能看到星光點點。星星看上去都很小,實際上卻很大。感知于是再一次欺騙了我們。美顏相機也有類似的功能。對多數人來說,開啟美顏等于換一張臉。如果總是把美顏相機當作鏡子,也就會誤以為自己長得很美。一旦不小心失手關閉了美顏,就會發現殘酷的真相。當然,所有的鏡頭都會失真,所以我們也可以選擇不相信這個所謂的真相。“美顏才是真的,我本人的樣子和美顏效果更接近!”但無論怎樣,美顏和不美顏總有一個是假的。無論你相信自己長得什么樣,感知終究會多騙你一次。
這些生活中的錯覺看似沒什么危害,笛卡爾卻認為它足以動搖感覺知識的基礎。既然感知騙過你一次,就可以騙你一萬次。感知的欺騙和戀人出軌類似,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差別。只要背叛過一次,就再也沒法“完全相信”對方了。哪怕選擇原諒繼續生活在一起,雙方的信任也總是打了折扣。感知也是一樣。就算我們不會因為看錯一件事就自戳雙目,也沒法百分之百地相信感知了。既然笛卡爾追求絕對的確定性,也就必須放棄感知的途徑。
1.4.2 夢境:人又怎么知道自己沒有做夢呢?
夢境,是笛卡爾懷疑方法的第二步。
引入夢境,是因為笛卡爾發現上述對感覺的懷疑不夠徹底。人們雖然常被錯覺困擾,但對自身近處的狀況卻認為基本不會出錯。
比如,現在你正在讀這本書,這是確定無疑的。你也可以舉起左手,放心地大喊“這是我的左手”。只要神志清醒,這些判斷就不可能出錯。同樣,在回答“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對方”時,你也可以盯著眼前醫生給出的診斷說:“沒錯,沒錯,我多巴胺的確升高了!白紙黑字,我不可能看錯!”
白紙黑字雖然免于錯覺,卻會無法擺脫夢境的困擾。
畢竟,我們常在夢中做類似的判斷。“我飛了起來”(見圖1-2);“剛中大獎,買了一噸小龍蝦”;“上班明明遲到了,卻怎么也跑不動”。夢中這些情形都是關于自身狀態的。它們虛假,我們卻信以為真。可見,對自身與周圍事物的感知也沒法百分之百確定—我們又如何知道這是現實而不是夢境呢?所以,當你說“我多巴胺的確升高了”時,戀人可以反問“你確定當時清醒嗎?”

圖1-2 夢境懷疑:你并不確定自己身上正發生著什么
可不要小瞧夢境懷疑的威力。
如果說,歸納懷疑僅僅破壞對外部科學規律的知識,錯覺僅僅動搖我們對遠處和微小事物的感知,夢境懷疑卻可以揉碎整個世界。根據夢境懷疑,我們經歷過的任何事情都是不確定的。我是誰?來自于哪兒?過往的記憶是不是巨大的幻覺?這些問題都將懸而未決。當然,我們依然有權利“相信”世界真實,不是一個夢。但和歸納法一樣,這種相信更像生活實踐中的“習慣”—否則,我們一定會被送進瘋人院。但盡管如此,我們依然不能“確定地知道”世界是否真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說明我們的經歷真實,而不是一場夢境。
最終,我們不僅無法知道多巴胺有多高,甚至無法知道戀人到底存不存在。
或許有人會問:掐自己一下行不行呢?使勁掐自己一下,如果不疼就肯定是夢境。但,如果疼呢?疼就一定真實嗎?不一定,因為夢境也會模擬痛感。你就算把自己掐得齜牙咧嘴也沒用—夢境也可以模擬“疼得齜牙咧嘴”。同樣,我們完全有可能夢見所有親人圍起來跟自己說:“這孩子讀書讀傻了,懷疑自己在做夢,當然不是!你看,我們都好好的,你正醒著呢。”親人說完這句話,你果然從夢中醒來。可見,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的不一定是文藝小青年,也可能是頭腦冷靜的哲學家。
1.4.3 魔鬼:騙得你體無完膚
夢境已經很讓人頭疼了。笛卡爾居然還推出了懷疑的第三步:魔鬼。
笛卡爾發現,夢境盡管碾碎了大部分知識,仍有一些知識不受影響。
一方面,夢境就算不真實,也只是生活中基本元素的組合。你夢見飛向空中的城堡,城堡里鎮守著火龍。這個場景是虛假的:你不會飛,空中沒有城堡,更沒有噴火的龍。可夢之所以是夢,不正是因為重現了現實中的某些元素嗎?現實中沒有空中的城堡,卻分別有天空和城堡。即便“城堡”只是我們的想象,那建造城堡的巖石一定存在。要是連巖石也不存在,總還有一些更簡單的元素存在。笛卡爾最終總結:時間、空間、長寬高、數量這些最基本的元素一定由夢和現實共享。只要還有“現實”與“夢境”的區分,只要夢還來源于現實,我們就一定能從夢境中提取出關于現實的蛛絲馬跡。
另一方面,很多知識本就和現實/夢境的區分無關。比如數學知識。“二加三等于五”。這個等式非常簡單。只要頭腦夠清醒就一定不會算錯。而且,你在夢里清晰地算出這個等式,也完全不影響它的確定性。數學家們常常在夢中獲得靈感。他們夢見如何證明一個定理,醒來后完全可以沿著夢中的思路繼續研究。數學畢竟是“抽象”的。數學可以計算現實,卻不是“關于”現實的。無論世界上能不能找到五只蘋果讓我放在一起做加法,“二加三等于五”也依然成立。
那么,時空基本元素的存在是否不能懷疑?或者,能否把數學作為知識的確定基礎?
笛卡爾認為還是不行。有一種懷疑的破壞性比夢境還要強大,即:或許我們其實被一個近乎全能的魔鬼操控。在這個場景中,我們沒有身體,世界上也沒有天空海洋,甚至沒有時間和空間。就連數學也可能是假的—我們面對“二加三等于五”時自信滿滿,相信自己一定正確,卻可能還是錯了。初等數學帶來的“確定感”或許只是魔鬼的把戲。笛卡爾強調,我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早已被這樣一位魔鬼控制,所以,我們甚至無法確切地知道“二加三等于五”。就算二加三真等于五,物理世界也的確存在,我們對此也沒法確定。(見圖1-3)

圖1-3 魔鬼懷疑: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物質
笛卡爾的魔鬼是哲學史上最匪夷所思的設定之一。笛卡爾自己也只是把魔鬼的思想試驗當作心靈體操,避免自己重新陷入輕信的“習慣”,避免讓懷疑的方法前功盡棄。如果說,“分不清夢醒”的青春文學憂傷還情有可原,“分不清有沒有被鬼騙”則實在不可原諒—這種困惑和猶豫毫無詩意和美感,切不可沉浸其中。但盡管如此,魔鬼欺騙依然是十分有效的思想試驗。魔鬼與夢境破壞知識的方法十分相似。
以“薯條很香”為例。大多數人知道薯條的確很香。可如果想確定地知道薯條很香,要滿足下列條件:
I.一個人如果確定知道“薯條很香”,就一定能排除所有“薯條很香”為假的可能性。
這個條件十分可信。要確定薯條很香,就不能只是看見薯條就流口水這么簡單。動物也會流口水,而我們需要的是理智上不可懷疑的確定性。所以,除了看見薯條就流口水外,你還得知道薯條不難聞,不臭,口感不生澀。如果標準更高一些,你就還得知道世界上存在薯條—知道人們吃的那些薯條的確是“薯條”,而不是一種奇怪的化學產品。
可惜,笛卡爾指出了兩個任何人都無法排除的“薯條很香”為假的可能性。一種可能性,是薯條其實很難吃,但我們從未吃過薯條,我們每次“吃薯條”時其實都在做夢。另一種可能性,就是我們連身體都沒有,什么都沒吃過,遑論薯條。這兩個情形下“薯條很香”為假。而笛卡爾指出,我們沒法排除自己做夢或被魔鬼欺騙的可能性。
由此得出另一條件:
II.存在一些任何人都無法排除的“薯條很香”為假的可能性。
通過條件I和II,可推出結論:任何人都無法確定知道“薯條很香”。
薯條的味道僅僅是一個例子。任何關于外部世界的命題,都會以同樣的路徑被夢境和魔鬼所影響。于是,對任何事情,我們都沒有絕對的確定性。
現在,回到戀人“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對方”這個問題。外部世界懷疑和這個經典追問之間有哪些關系?
戀人顯然不會懷疑外部世界存在。世界上存在天空、海洋、星辰,也存在戀人。不然,又向誰問“怎么知道喜歡?”,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又是誰呢?可是我們看到,戀人對“是否知道喜歡”標準的嚴格程度不亞于笛卡爾的確定性。一個答案只要可能出錯,就不夠確定。而不夠確定,就沒法滿足戀人的期待。尤其,當對方通過客觀論證回答“我看到自己的腦圖具有特征F,所以確定我喜歡你”時,戀人完全可以質疑條件B,“你確定沒看錯嗎?要不要再掃描一次腦圖?”
可見,想通過客觀論證回答“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對方”,就不僅要幫條件A破解歸納懷疑,也要把條件B從外部世界懷疑論的陷阱里救出來。至少,你得解決錯覺給感覺知識帶來的懷疑論影響。
所以,就算面對“怎么知道喜歡對方”啞口無言,也不要懊惱。你可能不是不夠喜歡。這個問題本身太難,根本沒人能答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