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個中國人Ⅲ
- 蕭璇 楊宇菲 楊靜 雷建軍
- 2209字
- 2021-12-10 16:18:03
還是自由一點好
固原市原州區彭堡鎮惠德村,馬風山一家2015年從老家搬遷后落戶的地方。
固原,因古城大原、原州而得名,位于西安、蘭州、銀川三省會城市所構成的三角地帶中心;寧夏五個地級市中,唯一一個黃河沒有穿過的城市。“十年九旱”,缺水的高原,莊稼種下也只能靠天吃飯。耐得住考驗的,是扎在地里的土豆,西北人愛稱洋芋。馬風山說,這里家家戶戶種洋芋,畝產能到兩千公斤,每家能有幾十畝地,洋芋是莊稼人的主要經濟來源。
土豆的“洋氣”,來自古老的絲綢之路。作為絲綢之路上的商貿重鎮,固原曾是中西文化交會的國際都市。今日,站在高處俯瞰全城,以古雁嶺為界,能看到新城與老城之間的清晰劃分。新城規劃整齊,樓房工廠攤煎餅似的擴張著;老城中還殘存著一些老城門和土城墻,隱沒在市井熙攘聲中。
固原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動蕩無常的命運。早在仰韶文化的器物中便有記載:“左控五原,右帶蘭會,黃流繞北,崆峒阻南,據八郡之肩背,綰三鎮之要膂”,“回中道路險,蕭關烽堠多”;公元前114年建城,漢代以來絲綢之路必經之地。魏晉時期,隨著大量的波斯錢幣、器物涌入的,還有佛教;須彌山石窟的萬千佛像安撫了多少邊關烽火地的生靈。唐末以來,契丹、黨項、女真和蒙古民族相繼崛起,紛爭不斷。元代六盤山成為蒙古軍在西北的軍事戰略基地。大量蒙古人、中亞人、西亞人前來,伊斯蘭教隨之傳入。今日固原,仍是全國最大的回族聚居地。
移民新村里,豆腐塊格局把村子劃得規整,日子也被規矩地過著。一天五次的廣播,清真寺里播著誦經聲,“正經”的回民理應做著禮拜,而馬風山和身邊年輕一代的回民一樣,繼續忙碌著手頭的活計。
是的,馬風山是回民,哲合忍耶門宦的回民。
他一直覺得,只要真主在心中就是信仰,干出來的都是給別人看的。他抽煙,他喝酒,他唱歌,但他也在每周五主麻日小凈后戴上六角帽去寺里,認真做禮拜。(1)對著鏡子梳好頭發之后,馬風山拿出一頂黑色帽子,仔細地戴在頭上。與其他回族小圓帽不同,馬風山的帽子有六個面,每個面的交界處有一個尖尖的小角,帽子頂上也有一個小角。馬風山說這是他們哲合忍耶教派特有的“六角帽”,不管什么顏色,只要戴這個形狀的帽子,那定是哲合忍耶派的穆斯林。
哲合忍耶,是中國伊斯蘭教蘇菲派四大門宦之一。原為中亞伊斯蘭蘇菲派納什班迪耶教團的一個分支,盛行于中亞、西亞、南亞和北非一帶,公元18世紀中葉,由清代西北的馬明心傳入中國。馬明心成為該門宦始祖,教內尊稱道祖太爺。哲合忍耶是中國伊斯蘭教蘇菲門宦中人數最多、傳播區域最廣、教權最為集中的門宦之一。
張承志在《心靈史》里講述了哲合忍耶的悲壯歷史。在信仰需要昂貴進貢的年代,生長于這片窮山惡水的人們除了虔誠的心,再無所有。在這片蒼涼悲苦的土地上,一個“底層窮人的教派”破土而出。道祖馬明心靠苦修和品行而得到擁護,不要施舍,不要進貢,一心傳道。他們認為五百年才有一個富人能進天堂,而窮人進天堂的每天都有。所以哲合忍耶的教門形成了一個守貧的傳統。在門宦斗爭中,窮苦的信徒一次次遭打壓,又一次次反抗,烈性決絕,視死如歸。于是一代代流血廝殺過來,落腳于窮鄉僻壤休養生息。這些寧死都要護教的人哪里還會怕這窮山惡水的貧瘠。
由于歷史上的境遇,哲合忍耶每年都要去各地的拱北(圣徒墓)上墳,有銀川、臨夏、甘肅、新疆、吉林、云南、貴州好幾條路線。農歷三月二十七,是道祖馬明心的忌日,是哲合忍耶最重要的日子,十幾萬人聚集到蘭州去上墳。馬風山每年的三、四、五月都會開車,拉上村里的要去上墳的人,往返四五天。只要到蘭州,馬風山都會去見教主。教主是第八代導師的看門人,也是他的孫子。在惠德村,教主只信任馬風山和開學阿訇。因為教主曾跟著馬風山的父親學經,自幼對馬風山照顧有加。作為新的移民村,惠德村沒有清真寺。馬風山四處籌錢張羅,教主每次見面都特別關照這事。
也許在宗教的悲情氛圍下,唱花兒在這里是不符合教法的,尤其是馬風山,這樣一位大阿訇的兒子、教主的關照對象。有一段時間,馬風山在惠德村的清真寺里當寺委會主任,村里傳起風言風語。
馬風山一點不在意,說:“對我來說不是事兒,我喜歡唱,村里也有人罵我,馬風山唱花兒。但是沒關系,還是照唱。阿訇就罵我,說我上戲臺著呢,不能管寺。我們倆鬧了矛盾,他也不開學了,我也不管寺了。信仰在人心里面呢,干出來的是做給別人看的。心里面有就行了,人還是自由一點好。”
消化苦難、直面慘淡的,除了信仰,馬風山還有他那自由的藝術。馬風山說:“打小時候喜歡,唱花兒本身唱的就是心里面的話,你心里想啥你就唱個啥。”
去了幾個花兒會,讓馬風山不滿的,是回族女人唱花兒的特別少。在教法上,成家后男人可以“放音”,女人不可以“放音”,“放音”就是大聲說話、唱歌,尤其公共場合不允許。回族女人一結婚就戴白帽子。一次花兒會上,一個戴白帽子女人,周圍人都勸她,你唱得好得很,你上去給咱們唱兩首去。女人一直推辭說,唉,不敢唱,不敢唱,回去家里人要知道就罵死了,還打呢。
“回族女人一結婚就不敢唱了,有人把花兒叫作騷花兒,就是把花兒理解成談情說愛的,害怕媳婦子跟人唱花兒唱到一起了,(被人)領上跑了。”馬風山說,如果在這西海子辦花兒會的時候,電視臺要來拍攝,他就專門叫幾個回民媳婦子來唱,拍了在電視上播。“對我們以后傳承花兒有作用呢,作用相當大。反正回民不讓唱,回民還是有人唱,這個事情誰也管不了,你還是要讓人自由一點好。”無論少年郎,還是文藝男,馬風山身上始終帶著一股自由浪漫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