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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屠場
  • (美)厄普頓·辛克萊
  • 9053字
  • 2021-12-31 16:50:46

第二天早晨七點,尤吉斯準時報到。他按照人們的指引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在此等了大約兩個小時。工頭本來的意思是讓他進來,可能是沒說清楚。最后,工頭等不及了,走了出來,準備再去雇個人,于是撞見了尤吉斯。工頭大罵了他一通,可是他一句話也聽不懂,所以也就無從辯解。工頭領著他,告訴他把身上的便裝脫下來放在某個地方。他在換工作裝,工頭在一旁等候,這身工裝是在一個舊貨商店買的,來的時候夾在胳膊下。換好衣服后,工頭把他帶到了“宰殺臺”。尤吉斯要干的活兒很簡單,只用了幾分鐘他就學會了。有人給了他一把長長的掃帚,就是掃大街用的那種。他的任務就是跟在那個從牛肚子里把熱氣騰騰的腸子掏出來的人的后面,把這些雜碎掃進地面上的一個洞里,然后蓋上蓋子,以免有人掉進去。尤吉斯進來的時候,早晨的第一批牛剛到。于是,還沒來得及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也顧不上跟人搭話,他就開始干起活來。這是七月里的一個大熱天兒,地面上還流淌著冒著氣的鮮血——人就在這上面走動。這里臭氣熏天,讓人窒息,不過對于尤吉斯來說,這不算什么。他的整個靈魂都在歡呼雀躍著——他終于工作了!他終于可以掙錢了!一整天,他都在心里盤算著:一小時的收入竟然會有十七點五美分,簡直難以置信。這是忙碌的一天,他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鐘?;丶业臅r候,他興沖沖地告訴家人,他一天就掙了一塊五毛多!

家里還有更多的好消息。于是,艾尼爾家的堂屋里一片歡天喜地。喬納斯也去見了塞德韋拉斯介紹給他的那位特種警察,他帶著喬納斯見了幾個工頭,結果是有一位工頭答應他下周上工。還有瑪麗婭·波琴茲卡,尤吉斯的成功使她心中妒火中燒,于是急著自己去找工作。她憑借著一雙粗壯的胳膊和一個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才學會的單詞“工作”在罐頭鎮上整天到處逛蕩,一看見有人干活兒的地方,她就會闖進去打聽。有時候,她會被人罵出來,不過她才不在乎,管他是人還是鬼。她逢人便問,陌生人、游客,還有像她一樣的打工族。有一兩次她甚至問了看上去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些人瞪著她看,以為她是個瘋子。不管怎么說,最后她還是有所收獲。在一個小工廠,她莽莽撞撞地闖進了一個車間,里面有數十位婦女和姑娘正坐在一大排桌子前裝熏牛肉罐頭。走出來,她又進了另一個車間,就這樣她挨個車間串。最后,她來到一個地方,在這里工人們正在給封好的罐盒刷油漆、貼標簽,在這里她幸運地撞見了“女工頭”。當時她還不明白,以后肯定會明白,像她這樣既長著一張無限溫柔的臉又有著像拉車的馬一樣發達的肌肉的人對“女工頭”來說是多么的具有吸引力。這個女人讓她第二天再來,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學漆罐頭盒這門兒手藝。漆罐頭盒可是一項技術活兒,掙計件工資,多的時候一天能掙兩美元?,旣悑I像科曼奇族印第安人那樣喊叫著沖回家,在房間里手舞足蹈,把一個嬰兒嚇得快要抽過去了。

這一切的好運大大出乎他們的預料?,F在只剩下一個人要找工作了。尤吉斯決定讓伊莎貝塔大娘待在家里,主持家務,奧娜給她打下手。他不希望奧娜去工作——他說,他不是那種男人;奧娜也不是那種女人。像他這樣的男人連家都養活不了,那豈不是怪事,何況還有喬納斯和瑪麗婭,他倆也能交些食宿費。他也決不會讓孩子們去找活兒干——他聽說,在美國孩子可以免費上學。至于當地的牧師為什么會反對讓孩子上這樣的學校,他可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F在,他只是想一定要讓伊莎貝塔大娘的孩子們接受跟別的孩子一樣的教育。這些孩子當中最大的一個,斯坦尼斯洛伐斯,也才只有十三歲,而且個頭偏小。雖然賽德韋拉斯的大兒子只有十二歲,就已經在瓊斯的廠子里干了一年多了,但是尤吉斯還是希望斯坦尼斯洛伐斯學說英語,長大以后做個技術工人。

所以,現在只剩下安東納斯老爹了。尤吉斯本想讓他也在家休息,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不可能。另外,老人家根本不讓他們提起這件事——他一直認為自己還是個棒小伙兒,有的是體力,他也是跟其他人一樣懷揣著夢想來到美國的。這樣一來,他反倒成了兒子的一大煩惱。無論跟誰提起這件事,那個人都會明確地告訴尤吉斯,在罐頭鎮給老人家找工作干簡直是在浪費時間。賽德韋拉斯跟他講,即使是那些長期在工廠里工作的人,上了年紀之后也得離開,更不用說新來的了。而且,這條規則不僅在罐頭鎮適用,全美國都是如此。不過,礙于尤吉斯的情面,賽德韋拉斯還是去找了那位警察,得到的答復是:這事兒想都別想。他們不忍心讓老安東尼知道這一情況,害得他在罐頭鎮東西南北到處跑,整整兩天一無所獲?;氐郊依?,他只能分享別人成功的喜悅;不過,他還是鎮定自若地笑著說,明天該輪到他走運了。

他們覺得,有了這樣的好運,他們現在完全有資格想象有自己的一個家。那個夏日的夜晚,他們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納涼,不經意間又開始討論起這件事,尤吉斯趁機提出了一個天大的想法。原來,那天早晨在上班的路上他看見兩個孩子正在挨家挨戶地散發著一張廣告傳單,他看見上面的畫面很精美,于是就要了一張,卷了卷,塞進了襯衫里面。當天中午,在跟一個人聊天的時候,他又掏出了那張傳單,那個人給他讀了讀傳單上的內容,并向他透漏了一些情況。由此,一個宏大的設想開始在他的心中醞釀起來。

他掏出那張廣告單,看上去的確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張廣告單大約有兩英尺長,由啞光紙印制,色彩鮮艷、明亮,即使在月光下也閃閃發光。廣告單的正中央有一所宅子,粉刷得光燦燦的,清新而明麗。紫顏色的屋頂,金色的屋檐,銀灰色的墻壁,紅色的門窗。這是一幢兩層的樓房,房子的前面有一道回廊,扶欄上雕刻著精美的螺旋形圖案。每一處細節都精雕細刻,包括門把手?;乩壬蠎乙坏醮?,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里邊鑲著蕾絲花邊的窗簾。畫面下方的一角,一對年輕的夫婦正在深情地擁抱;另一側是一只搖籃,上面罩著絲絨簾帳,一個微笑著的小天使正舞動著銀色的翅膀在上方飛旋。為了充分展現出這美的意境,畫面上還有幾行分別用波蘭語、立陶宛語和德語書就的文字:“家,甜美的家。”“何必付租金?”廣告語繼續煽情:“為何不能擁有自己的家?你可想到過買房比租房更劃算?我們已經為數千個幸福的家庭建造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家。”有了這些廣告詞,整幅畫面變得更加具有感染力,展現了一幅新婚夫婦住房不花錢的美好畫面。它甚至引用了“家,甜美的家”,而且竟然敢翻譯成波蘭語——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沒有立陶宛語的翻譯。也許翻譯人員認為這么抒情的文字很難翻譯成用“gukcziojimas”表示“嗚咽”、用“nusiszypsojimas”表示“微笑”的語言。

當奧娜把廣告上的內容講給大家聽了之后,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這房子像是有四個房間,還有一個地下室,賣一千五百美元,地皮以及所有的費用。首付只需三百塊錢,余款按每月十二美元交付。這些數字聽起來令人害怕,可是你知道這是在美國,在這里這些數字算不了什么。他們聽說,在這里租一套公寓每個月的租金要九美元,根本沒辦法再少了,除非像現在這樣,一家十二口人擠在一兩個房間里。如果一直租房住,他們就得一直交房租,而且居住條件永遠也得不到改善。而如果能夠湊足首付的房款,把房子買下來,那么他們一生之中總會有一天不用再交任何費用了。

他們在盤算著。伊莎貝塔大娘還剩下一點兒錢;尤吉斯也還有一點兒;瑪麗婭大約有五十美元,縫在襪子的什么地方;安東納斯老爹賣農場的錢也還剩下一部分。加起來,足夠交首付款了。如果大家都出去工作,以后的月供也不成問題。這樣一想,這主意還真的是再好不過的了。當然,買房子是天大的事,決不能就這樣談談,草率決定,一定要考慮周到,查清底細。不過,一旦決定冒這個險,還真是越快越好。是的,誰愿意總是交房租呢?誰愿意在這種可怕的環境下生活呢?尤吉斯倒是不怕臟——一個曾經跟過鐵路工程隊的男人沒有什么可怕的,要知道當時他們的住處虱子多得一抓一把。但是不能讓奧娜在這樣的地方長期住下去。他們得盡快找個更好的地方——這個一天掙了一塊五毛七的男子漢發過誓。他真是不明白,這里的工資這么高,可是很多人為什么還過著那樣的生活呢。

第二天,瑪麗婭去見了“女工頭”,她要瑪麗婭下周一來報到,學做油漆工。得到肯定的答復后,瑪麗婭一路心花怒放地回來了,一進屋就趕上奧娜和繼母正要出門兒去問房子的事,于是她也跟著一塊兒去了。晚上,三個女人把情況匯報給了男人們——事實與廣告上所說的沒有任何出入,至少代理人是這么講的。房子位于城區的南部,離屠場區大約一英里半遠。那位很紳士的代理信誓旦旦地向他們保證,那房子絕對劃算,他是替他們考慮的。他解釋說,他這么做是因為他對房子能否賣出去根本不感興趣,他只是給開發公司做代理。這是開發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批房子,以后也不會再開發了,公司準備退出房地產行業,所以要想抓住這個不用付房租就能住上房子的大好機會,你就得趕快下手。事實上,他甚至不敢肯定還有沒有房子剩下,因為他帶過很多人去看房子,很有可能那些房子都已經售出了??吹揭辽愃竽锫犃诉@話之后明顯感到沮喪的樣子,代理人遲疑了片刻,然后說,如果他們真的想買,他可以自己花錢給公司打個電話,讓他們給留一套。就這樣,在代理人的安排下,星期天早晨他們就去看房子。

這一天是星期四,這一周剩下的時間里布朗公司的宰殺車間一直是滿負荷運轉,于是尤吉斯每天都揣著一塊七毛五分錢回家。這樣,一周下來就有十塊零五毛,一個月就是四十五塊錢。尤吉斯不會算術,除非是一些簡單的加法,但是奧娜在這方面腦瓜很靈,所以家里算賬的問題就交給了她?,旣悑I和喬納斯每個月各交十六塊錢的食宿費,老頭兒也堅持一找到工作就能往家里帶回同樣多的錢——他堅信這一天會隨時到來。這樣總共加在一起就會有九十三塊錢。買了房子之后,瑪麗婭和喬納斯兩個人共分擔三分之一的月供,這樣尤吉斯每個月只需承擔八塊錢的房費。而每個月剩下的錢會有八十五塊——即使安東納斯老爹沒有找到工作,每個月也會有七十塊錢——這筆錢養活一家十二口人應該足夠了。

星期天一早,一家人出發了,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他們把地址寫在一張紙上,逢人便掏出來給人家看,打聽那地址到底在哪兒。一英里半的路程竟然有那么遠,但是他們還是一路走了過來。他們就地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那位代理人終于露面了。這位先生舉止優雅、衣著考究,并且能講一口流利的立陶宛語,這樣彼此交流起來倒是很方便。他帶著一干人來到房子前,出乎預料的是,這房子原來就是附近那種典型的低矮框架房,根本談不上什么建筑設計。奧娜的心猛地一沉,因為這房子根本就不像廣告上所描繪的那樣。顏色搭配不一樣,看上去也沒有那么大。不過,房子倒是粉刷一新,煞是惹眼。房子是剛建好的,代理人告訴他們,但是他說話連珠炮似的,眾人聽得云里霧里,根本沒有機會插嘴。本來想好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可是此刻他們或是忘了、或是沒有勇氣提問。一排房子除了這一個看上去都不怎么新,也基本上沒有人住。他們仗著膽子委婉地提了一嘴,代理人的解釋是那些業主們很快就會搬進來。他們不敢再追問,那樣的話人家會認為你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們一生當中從來沒有人有機會跟一個屬于“紳士”階層的人這樣講過話,當然除了唯唯諾諾、恭恭順順地聽命。

房子有一個地下室,在街面兩英尺以下;地面以上只有一層,高于地面六英尺,登上一段臺階就可上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閣樓,由坡屋頂隔成,兩側各有一面小窗。當街就是一條土路,沒有路燈,順著這條街望去,兩邊的建筑幾乎一模一樣,都是跟這一樣的房子,彼此間的空地上長滿雜草,一片枯黃。來到房子里面,確有四個房間,刮了大白;地下室沒有任何間隔,四面灰墻,地面沒經過任何處理。代理人解釋說房子本來就是建成這樣,為了讓房主按照自己的喜好對地下室進行裝修。閣樓也沒完工——他們本來籌劃著必要的時候可以把它租出去,可是現在一看,這閣樓連地面都沒有,只有幾根托梁,下面釘著木條和石膏板,也就是下面房間的天花板。不過,這一切并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打擊他們的熱情,這是因為代理人說得實在是天花亂墜。按他說,這房子有太多太多的好處;他的嘴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對房子的細節之處講解得面面俱到,細到門上的鎖、窗戶上的插銷,并演示如何使用。他讓他們看了廚房里的水盆、自來水,以及水龍頭,而這一切是伊莎貝塔大娘一生中做夢都沒有夢到過的東西。有了這些,再挑三揀四的就顯得不夠厚道了,所以對那些瑕疵他們索性閉上眼睛,全當沒看見。

不過,他們終究還是農民,他們會本能地把攥賺得緊緊的。不管代理人怎樣催促,他們總是說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在沒有考慮清楚之前他們是不會決定的。于是他們又回來了,到家之后他們便開始了熱烈的討論和認真的盤算。對他們來說,做這樣的決定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他們無法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一致,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無論做出什么樣的決定,總是有人堅決反對,于是其他人就得擺事實、講道理地去說服他,可是他一旦被說服了,又會有人被他的觀點弄得舉棋不定。晚上,有那么一會兒大家已經基本達成了一致,買房子的事就要定下來了,誰知賽德韋拉斯突然來訪,他又給一家人澆了盆涼水。他不主張買房子。他給他們講了一些有關“買家”落入陷阱,致使一些人一直到死都無法擺脫的悲慘故事。他們無一例外地陷入困境,到頭來落得個兩手空空的下場。房子一旦買下,各種費用就會接踵而來,無盡無休,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什么時候到頭。房子本身也絕不會是什么好房子,從上到下一堆垃圾,而這一點窮人也是無從知曉。他們還會利用合同欺詐你——窮人怎么會理解合同上的條款?這無異于赤裸裸的搶劫,要想不惹上麻煩,最好的辦法是離這事遠點兒?!澳歉斗孔饽??”尤吉斯問。“嗯,當然了,那也是搶劫,”

賽德韋拉斯答道,“這個社會對窮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搶劫?!卑雮€小時令人沮喪的談話過后,大家都感覺到慶幸,他們是在懸崖邊上被救回來的。但是,身材矮小、頭腦精明的喬納斯則提醒大家,賽德韋拉斯的熟食店生意一直不好,也許因此他就產生了悲觀的處世態度。經他這么一說,大家又開始討論起買房子的問題了!

現在,問題的關鍵是他們不能就這樣一直在這里住下去——他們終究得離開。他們一旦放棄買房子的計劃,就得面臨租房子的問題。可是一想到沒有止境地每個月交九塊錢的房租,這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一周以來,是買房還是租房的問題日日夜夜地困擾著他們。最后,尤吉斯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喬納斯大哥已經找到了工作,在達拉謨的工廠推車。布朗的宰殺車間從早到晚一直在運轉著,尤吉斯也跟著變得越來越自信,越來越覺得自己應該承擔起作為一家之主的角色。他告誡自己,像買房子這樣的大事,家里的男人必須負起責任來,該決斷時必須決斷。別人也許栽倒在這件事上,但是他不能——他要做給他們看。他會整天工作,必要的時候晚上也可以工作;在房費沒有付清、全家人還沒有自己真正的家之前,他決不會休息。就這樣決定了,他告訴他們。

他們討論過,在下決心買這個房子之前,他們還要看看其他的房子;但是他們不知道哪里有房子,也不知道怎么找房屋信息。他們看過的那所房子一直在腦海里徘徊,揮之不去;每當他們想象著自己身處新家的情景時,畫面上都是這個房子。就這樣,他們終于下定了決心,告訴代理人他們已經決定買了。事實上,他們的腦海里也有一個抽象的認識,那就是所有的商人都是騙子。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抵擋不住那位巧舌如簧的代理人的誘惑,尤其是在繼續拖延就有可能錯過機會的威脅下,他們終于投降了。好在代理人告訴他們還來得及,于是一家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們被告知第二天來,簽合同和各種協議。尤吉斯深知簽合同的事一定要小心謹慎,決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墒撬植荒苡H自去——他的工作可不能請假,問都別問,否則就會丟掉飯碗。所以。他只能把這么大的事委托給女人們,還有賽德韋拉斯,他答應跟她們一起去。當天晚上,尤吉斯千叮嚀萬囑咐。最后,他們從各自的身上、行李里最隱蔽的地方翻弄出一沓沓命根子般的錢,然后交給伊莎貝塔大娘,她把這些錢放在一起,緊緊地包起來,牢牢地縫在衣服的夾層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了。尤吉斯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囑和警告,嚇得女人們臉色蒼白,就連一向自詡為沉穩的商人的熟食店老板此時也不禁心生忐忑。代理人把合同遞給他們,讓他們坐下,好好讀一讀。于是,賽德韋拉斯開始讀起來——這可真是個既吃力又痛苦的過程。賽德韋拉斯一邊認真地讀著,代理人一邊閑適地用手指敲著辦公桌。伊莎貝塔大娘太過緊張,額頭上的汗大滴大滴地淌下來。賽德韋拉斯這么認真地讀會不會讓那位紳士覺得他們不夠信任他呢?可是,約伯斯·賽德韋拉斯還在字斟句酌地讀著;很快就會證明他這么做是對的。他的腦子里突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疑問;于是,他一邊讀著,一邊眉頭緊鎖。這哪里是銷售合同?在他看來,這分明是一份房屋租賃協議!不過,上面那些古怪的法律術語他以前可從未聽過,所以他不能斷定?!凹追揭虼肆⒋似跫s,同意租給乙方……”難道這還不夠明顯嗎?還有,“月租金十二美元,租期八年零四個月”!這時,賽德韋拉斯摘下眼鏡,看著代理人,結結巴巴地提了一個問題。

代理人非??蜌?,他解釋說這是契約的慣用格式;格式要求契約上房子只能寫明出租。他讓他們讀下一段,不過賽德韋拉斯的腦海里就是放不過“租金”這個詞,當他把這個詞翻譯給伊莎貝塔大娘聽時,她也不禁嚇了一跳。他們根本就不會擁有這房子,而且還要租將近九年!代理人倒是不缺少耐心,他開始再次解釋。但是再怎么解釋也沒有用。伊莎貝塔的心中牢牢地記住了尤吉斯給她的最后一句莊重的警告:“萬一出現什么差錯,千萬別給他錢,出去找律師。”這可是個折磨人的時刻,她坐在椅子上,兩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鼓足了勇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約伯斯把她的話翻譯給代理人。她料想那人會暴跳如雷,可是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穩。他甚至主動提出幫她找律師,不過她謝絕了。他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目的是離代理人遠一點,這樣他們要找的律師就不可能是和他一伙兒的了。半個小時之后,當他們跟著找來的律師再次來到代理人那里時,他們聽到律師竟然直呼代理人的名字!我們可以想象伊莎貝塔大娘他們當時是多么的沮喪。他們感覺到徹底無望了,坐在那兒就像囚犯等待著法官宣布死刑判決。他們還能做什么呢,他們已經落入了圈套!律師通讀了一遍契約,讀完之后他告訴賽德韋拉斯這份契約沒有任何問題,此類銷售契約都是這種固定格式?!皟r格談定了嗎?”老先生問道,“首付三百美元,余款月供十二美元,直至一千五百美元總房款付清,是這樣嗎?”“是。沒問題?!薄澳衬撤孔舆B同地產以及所有附屬設施一起出售?”“對。”于是,律師拿著契約給賽德韋拉斯指點相關的文字。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嗎?契約里沒有任何的陷阱?他們可是窮人啊,那些錢可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財產啊,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錯,他們可就毀了。接下來賽德韋拉斯又問了一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問題,女人們則死死地盯著他看,臉上的表情異常痛苦。她們聽不懂他在講什么,只知道他們以后的命運全部掌握在他手中。他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直到再也沒有什么可問的了,于是到了她們下決心的時候了,成交或是放棄??蓱z的伊莎貝塔大娘不知所措,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別哭出聲來。約伯斯問她要不要簽字,問了兩次——讓她怎么回答?她怎么知道律師是不是在撒謊?是不是代理人的同謀?她又怎么能問這樣的問題?有什么理由問這樣的問題?此刻,房間里每個人的眼神都落在了她的臉上,等待著她的決定。最后,已被淚水模糊了雙眼的她開始把手伸進上衣里面,那里面縫著那些如生命一般珍貴的錢。她把錢包掏了出來,在男人們面前打開。在此期間,奧娜一直坐在一個角落里看著,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緊張得渾身像是要爆炸了似的。此刻,她真的想大喊一聲,讓繼母住手,宣布這是一場騙局??墒牵暮韲岛孟癖皇裁礀|西緊緊地卡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伊莎貝塔大娘把錢放在桌子上,代理人拿起來,數了數,開了一張收據,然后連同契約一起遞給她。這時,代理人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站起身,跟在場的所有人一一握手,一如當初的優雅和禮貌。奧娜依稀記得律師告訴賽德韋拉斯他的收費是一美元,這也導致雙方進行了一番爭執,當然結果是收獲了更多的痛苦。交了一美元之后,他們便離開了代理人的辦公室,來到大街上,繼母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張契約。由于極度的驚恐,他們現在虛弱得走不動路,于是大家便坐下來休息。

一家人回到家里,內心被死亡一般的恐懼撕咬著。晚上,尤吉斯也回來了,聽他們講述了一天的經歷,他知道完蛋了。尤吉斯確信他們被騙了,這下毀了。他撕著自己的頭發,像瘋子一樣咒罵著,發誓當晚就殺了那個代理人。他抓起那張契約,沖出家門,從屠場區一路狂奔來到霍斯泰德大街。他一下子拽起正在吃晚飯的賽德韋拉斯,兩個人沖出去找另外一個律師咨詢。當他們沖進他的辦公室的時候,律師騰地站了起來,因為他眼前的尤吉斯就像是個瘋子,頭發直豎,兩眼血紅。同伴趕緊解釋,律師接過契約讀了起來,尤吉斯那雙骨節突出的大手緊緊地抓著辦公桌的桌沿兒,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劇烈地顫抖。

律師偶爾抬起頭,問賽德韋拉斯幾個問題。他說的話尤吉斯一句也聽不動,但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律師的臉,希望能從他的臉上讀懂他的腦子里在想什么,內心極度恐懼和痛苦。他看見律師抬起頭笑了笑,于是他喘了口氣。律師在跟賽德韋拉斯講著什么,尤吉斯轉過頭看著他的朋友,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怎么樣?”他喘著氣問道。

“他說沒問題。”賽德韋拉斯回答。

“真的沒問題?”

“是,他說契約上的約定與事實完全相符?!庇谑牵燃垢械饺玑屩刎?,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

“你能肯定嗎?”他仍是喘著粗氣,然后他又問了一個又一個問題。他不厭其煩地聽著,然后又不厭其詳地問著??隙?,這房子是買下了,真的買下了?,F在這房子屬于他們了,他們只需交剩下的余款,別無問題。這時,只見尤吉斯用手捂住了臉,因為他的眼睛里已經含滿了淚水,就像是一個傻子。是啊,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恐懼的事情??!那么堅強的一個人,現在竟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律師解釋說,契約上說的房租只是形式——契約上說房子只是租賃,直至最后一筆房款結清,目的是萬一買方交不上房款,把他們趕出去更容易一些。只要能夠交上房款,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房子肯定是他們的。

尤吉斯的心中對律師充滿了感激,所以當他要收取五毛錢的律師費的時候,尤吉斯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打律師那兒出來后,尤吉斯飛也似的跑回家,向家人報平安。他剛一露面,奧娜就昏過去了,孩子們哇哇亂叫,整個房間一陣驚呼——大家都以為他去殺那個代理人了。過了很長時間,家人才平靜下來。在這個殘酷的夜晚,尤吉斯不時醒來,聽到隔壁的房間里奧娜和繼母在輕聲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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