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歡笑看得劉亮程也傻哥哥笑起來，這竟是他第一次對著女生們笑。

回座位，回宿舍，回家里，劉亮程笑了，笑到夢里。

然而一旦復讀結束，舊日的燦爛在那次毓芝和父親劉延任大吵后統統暗淡下去，那股黑暗壓得劉亮程喘不開氣，火車上突然睜開眼睛，陽光已經普照著江淮大平原，壯美，開闊，浩蕩……

想起余州，劉亮程心道：“余工，安塘，安塘橋，三萬六千頃大湖，江南，我來了！”

客流稀疏，正是讀書好時機，拿出大爺給他的《文康菜譜總論》和《烹調評點錄》翻看起來，在魚蝦類、豬肉和牛羊肉類、雞鴨類、燴菜類、砂鍋類、涼菜類、甜菜類、青菜類、湯菜等九大類三百多個品種翻個痛快，閉眼竟在腦海做起來菜，兩手不自覺操作起來，無聲地搖頭享受道：“炒熘炸烹爆，煎塌貼燒燜，拔酥烤燴熬，汆燉鍋蒸瓢，拌熗鹵醬熏臘凍……”

不知何時對座落個姑娘，一陣幽香仿佛在他鼻尖舞蹈，如春日蝴蝶在花間嬉戲采蜜，但他依然兩手比劃著，鼻子嗅了嗅，“不是她的那種香，好香……”

這世間的味道，在他獨特又靈敏的嗅覺捕捉下，只要聞到，便永記住了。

“你吱吱咕咕，念的是什么？”耳邊一聲黃鶯般的詢問，他以為聲音的對象是別人，就繼續享受地念叨著。

噗嗤一聲，姑娘笑起來，嚇得他低頭就把菜譜收起來，又去抓來另一本書俯首看去。

姑娘竟側身瞅著他胳膊肘下的書名，一字一頓道：“《平凡的世界》。”

姑娘吐字清晰，猶如清亮的瓷器敲擊聲，劉亮程心道：“她怎么知道我結巴？故意學我的嗎？”他沒有抬頭。

姑娘問，“你剛才嘰嘰咕咕說的跟念經似的，手舞足蹈的，是干嘛的？你是去余州上大學嘛？”

他還是沒抬頭。

姑娘再問，“你好小哥哥，請問是不是去上大學啊？”

“叮叮”兩聲，潔凈細潤的手指在他書頁角輕輕點著，劉亮程這才抬頭一看。

姑娘正雙目炯炯地望著自己，紅口皓齒，載笑載言：“這么好看啊？書癡？你去余州哪個大學讀書啊？你是大學生吧？”

一口吳儂軟語，酥柔婉轉，被姑娘卻說得干脆利落，劉亮程低眉又抬眉起，“嗯。”

她這才打量著劉亮程的容貌，但見清瘦的面容，純澈的眼睛，濃眉如漆，唇紅似丹，只是被曬成古銅的臉色看起來憔悴許多，“這書這么好看啊？”

劉亮程也多看了她幾秒，但見她那雙眼睛亮得出奇，雪白的臉蛋暈著一層紅潤，笑語盈盈，端坐著直視自己。

姑娘道：“我就是余州人，余州城大學林立，你是哪個大學啊？”

劉亮程不自覺低眉，抱著自己的布包沉默不答，任著女生滔滔不絕地介紹余州城和安塘。

被問得漲紅著臉，他心里快速地理著話語，一提氣，看得姑娘蹙眉等他開口，“你能……說話嗎？”

劉亮程即刻回道：“我上的余州工業大學，從沒離開過家鄉，對余州的印象都是老師告訴的，謝謝。”

劉亮程滾珠子似地說完，姑娘目瞪口呆側耳道：“你……說什么？我沒聽清，麻煩你聲音大一點。不好意思，你會說普通話嗎？”

“抱歉！”他轉身不再看她。

劉亮程瘦削的臉變得醬紫，腮邊肌肉略微顫抖幾下，繼而滿臉慚愧，他才意識自己在哪，低頭赧笑道：“我不太習慣，習慣說普通話……”

姑娘卻笑道：“聲音挺好聽噠！不過你可以聲音大一點……嗯？什么味道這么香！好香啊……你帶的菜嗎？”

“香，什么香？”劉亮程道。

小姑娘認真嗅了嗅，劉亮程習慣了味道，刷的滿面緋紅。姑娘湊近聞了聞，“紅燒肉啊！飯盒沒擰緊，味道出來閑逛了吧！哈哈哈……我好久沒吃紅燒肉了！”

“呵呵……”劉亮程這就拿起書目光游離地讀著。

姑娘心道：“不愛說話只愛看書，挺好的，不像我們班那些嘰嘰喳喳的貨把班級當花鳥市場……”姑娘自說自話，托著腮盯著窗戶，不時又瞅著他。

“你也是去余州上大學？”他問了句。

姑娘笑道：“呃……對，對對，我也是上大學，余州……大學！”

她轉身東張西望著，俏馬尾搖曳生姿，在她起身拿東西的一刻，一身白裙點綴著幾片火紅的楓葉，蝴蝶在翩飛，鮮艷奪目，清純嬌美，自是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看得劉亮程猛的喘口氣繼續看書。

不一會，他卻發現每每抬眉，她就對自己甜甜的燦爛發笑，姑娘丹唇外朗，明眸善睞，笑道：“不用這么拘謹，都大學生，放松點，要不然不好玩了！到了余州，玩的地方多著呢！”說罷她就轉身找東西，“人生短短幾個秋，不玩不罷休！”

他嘰咕著，“不玩不罷休？玩……很好嗎？一直玩，會玩物喪志吧？”

“你說什么？”姑娘一展蛾眉，“玩……不好嗎？”又心思，“嘿，年紀輕輕，什么物種？不喜歡玩是吧？我得逗逗他……”

看他盯著書不放，姑娘笑道：“喂小哥哥，給你看個東西，書以后有的是時間看，可這么好玩的東西，這次看不到，就太可惜了！”

但見她松松地握著的小拳頭，放在他跟前，“嗨，你看。”

他剛要看，姑娘反手一張開，“嚇”的一聲哆嗦，嚇得他轉身抱住自己的布包，“什么東西！”

“哈哈哈哈……”俯仰大笑，姑娘合不攏嘴。

“你玩老鼠！”看他臉都綠了，姑娘卻輕輕撫摸著小倉鼠，“怕什么呀，這么可愛的東西，乖，他怕你，咱誰也不怕，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個你，所以很害怕，乖，咱啥都知道，不怕哦……”

眼看她哄小孩似的，劉亮程貼著座椅暗暗回神。

“給！”姑娘遞給他一瓶可樂。

“哦，謝謝，不用。”也不看是什么，劉亮程再次盯著自己的書。

“給你壓壓驚！你看都沒看呢小哥哥！哈哈哈……”姑娘憋不住，捂住嘴繼續笑，滿眼星星跟他道歉。小姑娘舉著一瓶可樂突然仰臉蛋笑起來，也不回避也不掩飾，笑得劉亮程不自覺也笑了。

從沒見過女孩子可以笑得這么痛快這么隨意，這么沒有規矩……

那笑聲聽得他渾身冒汗，本以為是天熱，卻是加速的心跳。可她還是遞過來，誠懇道：“你嘴巴都干了，我帶了兩瓶呢！”

“我有水。”

“嗨。”纖細修長的胳膊一收回，她道：“出門在外，渴了就得喝水，呢，又不要你錢，喝完再買嘛！”說罷她再次遞過來，滿眼真切，“道個歉不行啊？做人別這么直挺挺的，累的慌，拿著！”

他終不會接受她的東西。

“好吧，你不難受就行。”姑娘嘟著小口咕嘟嘟一氣，“好喝哎，再喝一口，嗯嗯，真好喝，啦啦啦……”

“這是大學生？”他心里猜疑著，再看眼她那公主一般的打扮和氣質，低首看看自己，打工仔……

本以為四個小時的火車很快就到了，沒想到肚子餓了，可他就是不拿包裹里的美食。然而面前這位姑娘，想干嘛就干嘛，無比自在地享受旅程，那身紅楓葉點綴著的白裙，鮮亮嬌美。看得他覺得原來“美麗動人”四個字是專門來形容眼前這位姑娘的。

第一次遇著陌生女孩這么熱情地跟他搭訕，沒有任何怪異的眼光，這種自然快意，讓他放松，好久沒這么放松了。可看著神情舉動，如此自然，如此自信，劉亮程一時恍然如夢，“世上居然還有這種女孩子，竟然還可以這么肆無忌憚無所顧忌的笑暢快淋漓地講……”

想起了從前的同學們，從沒這種笑，卻想起很多關于笑的成語，所謂嫣然一笑，莞爾一笑；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所謂笑逐顏開，笑顏如花，甚至嘻嘻哈哈，俯仰大笑，都可以來為她形容……

姑娘哼著《搖太陽》走回位子，瞅他靦腆又內向，于是就繼續熱情地宣傳道：“你熟悉余州城嗎？古人所謂余州為‘龜背城’，道是‘九支羽箭一張弓，十道河流八路通。是處樓臺皆近水，無邊風月櫓聲中。’哈哈！”

抬起頭，放下書，劉亮程看她得意地笑就問道：“這是什么詩？”

姑娘笑道：“寫余州城的詩啊，我打小就聽爺爺給我講余州歷史，這么說罷，沒有我不知道的余州地！哈哈！”

劉亮程咽口口水，結巴道：“那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介紹安塘橋？”

姑娘登時起勁，“我從小就住在橋下，但現在母老虎搬家了，哈哈，安塘橋，那我再熟悉不過了，從哪說起呢？可余州最繁榮的現在要數市中心的公花園，我每周都去！而我爺爺小時候北安塘運河大街才是最繁榮最熱鬧的，安塘橋附近嘛，還行吧現在！呵呵！”

劉亮程驚訝地書本掉地上，“你從小就住在安，安塘橋？真的假的？”

姑娘端坐咳咳兩聲，“騙你我是豬頭三，我家鄉還能有假！”

“抱歉，那……安塘橋怎么來的？”劉亮程笑道：“能不能給我說說那座橋還有古運河，謝，謝謝。”

“安塘橋四百年歷史吧！風景也就那樣，就是兩邊吃的還行！呵呵！”姑娘一口氣喝罷半瓶可樂，“古運河你知道吧？余州古運河那可是中國，不對，全世界最古老的運河，3000年，這么說吧小哥哥，縱觀古今運河城市，能夠穿城而過而又充滿詩情畫意的，就余州一座城市！”

“唯一一座？”劉亮程驟時坐直身子，“從BJ到西湖，大運河穿城而過那么多城市，怎么就余州一座？”

姑娘仰頭又搖頭，“這你就孤陋寡聞了吧！可你也是問對人了！哈哈，我可是宣傳委員，還給外賓介紹過余州古運河呢！這從南到北的運河城雖然多，可只有余州的市中心是大運河汩汩流淌，而且還是兩條運河。”

“兩條運河？”劉亮程興致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