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人間杭州:我與一座城市的記憶作者名: 吳曉波本章字數: 3858字更新時間: 2021-12-03 09:51:15
06 第一次當都城
“山東出了一支草軍,已經攻陷曹州[25],不久可能南下,杭州該如何保全?”這是875年(唐乾符二年)的一個秋夜,石鏡鎮[26]的守將董昌召來一位23歲的當地青年,憂心忡忡地對酒夜話。
安史之亂以后,中央羸弱,各地軍閥割據。這一年,山東、河南大旱,王仙芝、黃巢率饑民起事,號稱草軍,唐王朝的喪鐘敲響了。
董昌找來的青年名叫錢镠,平日喜歡耍刀舞槊,在淮北販過私鹽,是一個有頭腦的孔武之人。據說他出生時相貌奇丑,年輕的父親把他扔到后院的井里,祖母不忍而抱回,因而有個小名叫“婆留”。錢镠向董昌提議,不妨到四鄉八鎮招募鄉兵,以求自保。
董昌和錢镠募來的這支農民兵,就叫“八都兵”[27]。它先是平定了浙西和安徽一些叛亂。879年(乾符六年),黃巢軍果然進襲杭州,錢镠率子弟拼死抵抗,擊退來犯。董昌因功當上了杭州刺史,錢镠被封為都知兵馬使。
再后來,董昌擅自稱帝,錢镠擁軍殺之。907年(天佑四年),黃巢舊將朱溫滅唐建梁,歷史再次進入一個大分裂時期,在短短的七十多年里,先后出現了十多個王朝,史稱五代十國。
朱溫稱帝之后,拿著王爵籠絡各地桀驁不馴的節度使,他把東南一片當作順水人情割給了錢镠,封吳越王。923年,錢镠在杭州設置百官,建吳越國,下轄十四州,統治范圍為今天的浙江全境、蘇南的蘇州、上海和福建東北部的福州市。
自公元前222年秦設錢唐縣之后,滄海桑田間,一個蕞尓小城已儼然成長為“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的東南大郡,并終于迎來了它的第一個都城時代。
吳越建國,第一等大事,就是營造新的杭州城了。
自楊素在鳳凰山麓造城之后,杭州的城區規模一直沒有更新,而這數百年間,杭州的人口從幾千戶增加到十萬戶,區區“周十里”的小城早已無法容納。錢镠把舊城區改造為“子城”(內城),為王宮、官衙及官員府邸的聚居地,是行政中心。以此為圓點,新建了周長約七十里的“羅城”(外城)。它的范圍南抵錢塘江,北達武林門,西瀕西湖,東至菜市河[28],有十二座城門。在形狀上,中部窄,南北長,民間就把它稱為“腰鼓城”。為了解決新城的飲水,錢镠效法李泌,鑿井九十九口,又引西湖水入城為“涌金池”,迄今有遺跡百井坊和涌金門。
據《杭州羅城記》記載,錢镠動員了十三州約20萬民工,幾乎是傾全國之力而建杭州城。因工程浩大,一時也有民怨泛起,錢镠對部僚們說:
羅城的建成,奠定了此后一千年杭州城的基本格局。
與此同時,為了解決錢塘江的“潮患”,錢镠修筑“捍海石塘”。
杭城臨江而建,每當大潮來襲,往往會灌入城內。錢镠修的這道新海塘位于今六和塔至艮山門一帶。他棄用傳統的“版筑法”而用“石囤木樁法”,就是把大石塊裝入竹籠,層層碼放,堆成海塘,再在其前后打上木樁,最后在迎潮面放置大石塊。
此法十分堅固,一勞永逸,在古代海塘史上也是一個發明。錢镠曾自作《筑塘》一詩記之:
每年農歷八月十五的時候,大潮最為洶涌,錢镠便在這時舉行“射潮”儀式,數千軍士張弓開弩,逆潮而射,以示勇武。
錢氏的“獨立王國”存續了七十余年,凡三代五王。其間正值亂世,殺戮攻伐是尋常之事,中國史書上最混亂和殘忍的年代就是分裂的南北朝和五代十國時期。而錢镠堅持“偏安”國策,遇強示弱,友好周邊,居然保全了江南的半壁太平。978年,宋太祖趙匡胤滅南唐李煜,兵鋒直指吳越,錢镠的孫子錢弘俶“納土歸宋”,讓杭州和蘇州避免了一場似難逃脫的戰禍。
半世避戰,自然帶來經濟的繁榮。華夏的器物風華,從來鼎盛于北方,晉唐之后,日漸南移,到了吳越一代,江南的手工技藝已經自成風格。其中值得一說的是絲綢和瓷器。
杭州自隋之后,遍植桑麻,到了錢镠建國,他把蠶織立為最重要的民生產業,錢镠把自己的政策總結為:
吳越國在杭州專設了一家官營的絲織作坊,有錦工三百人,專門生產高級的絲織物,以朝貢上國。杭織以質地輕薄和圖案新穎為特色,產量更是非常驚人,僅錢弘俶一朝就曾進貢了“錦綺二十八萬余匹,色絹七十九萬七千余匹”,多到連趙匡胤都不好意思了,戲說:“這都是我家里的東西,干嗎獻來這么多呀?”[29]

1 錢镠繡像

2 錢王射潮(圖1-2由錢登科提供)
在史書中,吳越絲織物有“金條紗”“吳越異文綾”“色綾”“絹”“綿”等品類,迄今大多已不見實物。而一個可以肯定的事實是,錢镠大力發展絲織業,為杭州日后成為“絲綢之府”打下了基礎。
吳越國的陶瓷業以“越窯”著名,其色釉晶瑩如青玉,其中的精品稱“秘色瓷”,是日后風靡天下的青瓷官窯的前身。陸龜蒙有詩描述:
錢镠筑塘之后,杭州灣航路暢通,“舟楫輻輳,望之不見其首尾”。吳越國設“博易務”衙門,從事與日本、高麗[30]等國的海外貿易,其中,杭織和越瓷便是最受歡迎的商品。《舊五代史》記載,吳越國“航海所入,歲貢百萬”。這些中土美物到了東瀛,一時間,“叫賣聲傳內庫官,蜂擁總角各爭先”。[31]
錢镠崇佛,在他的治下,杭州城佛事大盛。
現代學者湯用彤曾說,“隋唐以后,外援既失,內部就衰”,佛教僅存軀殼,“五代之世實六朝以來佛法極衰之候”。[32]而在佛脈微弱之際,吳越諸王以杭州為據點,大力倡佛,使這一地區逐漸成為佛教的一大中心。
在當時,慧理創建的天竺五剎已頹廢傾圮。錢镠在下天竺寺的舊址興建五百羅漢院。錢弘俶主政時期,重建靈隱寺,經擴建,有九樓十八閣,七十二殿,共計一千三百余間佛堂僧舍,加以四面圍廊,自山門繞至方丈,左右相通。靈隱寺因而中興。
其他著名的寺廟還包括:西湖南山的凈慈寺、九溪的理安寺、赤山埠的六通寺、靈峰的靈峰寺、南高峰的榮國寺、天竺山的上天竺寺、紫陽山的寶成寺、月輪山的開化寺,以及海會寺、昭慶寺、瑪瑙寺、清漣寺等。數十年間,杭州境內興建了150多座寺院與數十座塔幢,從此號稱“東南佛國”。
現在城內最著名的三塔——雷峰塔、六和塔和保俶塔,都是吳越時期的遺物。其中,高近百米的六和塔雄鎮江畔,成為杭州的地標。雷峰塔與保俶塔對峙西湖兩岸,一個沉穩厚重,一個秀奇玲瓏,后人形容曰:“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

3 千古名剎昭慶寺,一座消失在杭州人記憶中的寺廟。始建于五代時期,寺中的戒壇被稱為“中國三大戒壇”之一。可惜寺廟屢建屢毀,最后一次失火于1929年,當時昭慶寺作為西湖博覽會的煙花存放處,毀于火災。如今這里被改建成青少年宮廣場。(甘博拍攝,沈弘提供)
中原戰亂,而錢氏奉佛,吸引了各地高僧紛紛南下杭城,延壽、義寂、德韶等禪師常年在此宣法。禪宗“一花五葉”(溈仰、臨濟、曹洞、云門、法眼),其中,法眼宗的開派宗師文益便是杭州人氏。
五代大詩僧貫休云游江南,目睹了當時的民生景象,他寫農家采桑養蠶:
這首詩的描寫很是真實,既寫了養蠶農婦的辛勤勞作,也記下了官府酷吏的無情剝奪,盛世如夢,未必人人盡如其意。為了求見錢王,貫休還很用心思地寫了一首七律《獻錢尚父》:

4 從西往東眺望六和塔

5 北里湖和寶石山上的保俶塔(圖4-5由甘博拍攝,屈皓提供)

6 還未倒塌的老雷峰塔與西方游客(視覺中國提供)

7 梁思成繪制的六和塔(左)和閘口白塔(右)復原圖。1934年,他與林徽因到杭州考察古代建筑,對吳越佛塔的營造技藝十分推崇。林徽因出生于杭州,當年住在清波門內的陸官巷,今天,這條小巷已被拆除。(資料圖片)
錢镠甚喜此詩,尤其是“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一聯,不過,他提了個“小小”的要求,說能不能把“十四州”改成“四十州”。貫休吟詩四句斷然拒絕,其中兩句是:“不羨榮華不懼威,添州改字總難依。”錢大王哈哈一笑,也便作罷。
在中國的帝王譜系中,錢镠家族是一個極不起眼的存在。它所在的五代十國時代,以中原的梁、唐、晉、漢、周為五個正朔,吳越僅為十國之一,因為它沒有稱過帝。有趣的是,正朔五朝沒有一個立國的時間超過吳越。在極盛的時候,錢王坐擁天下一半的財柄和十四州雄兵,卻沒有一份爭雄天下的勇氣,相比跟他同一年出生的朱溫以及李克用、李茂貞等梟雄,善舞大槊的錢镠實在是懦弱得很,他除了每年射一下潮,箭鋒從來不敢指向北方。
甚至在趙宋南下伐李唐時,錢吳不但不助近鄰,還派兵協助滅唐,最后唇亡齒寒,納土歸宋。這些奇葩操作,在正統史家的筆下,也是頗有不屑。
不過,換一個角度看,錢家有兩個同代人絕沒有的功績。其一,他們以偏安的姿態力保江南的半世平安,在中原頻頻發生“人相食”慘劇的時候,這里卻是歌舞升平,民生安逸。其二,吳越的王位先傳弟,再傳子,五輪傳承沒有發生過一次手足相殘的流血事件。錢家后來成為江南的千年望族,名士人才輩出,直到近世還出了錢穆、錢學森和錢偉長等。
錢镠的家鄉就在杭城郊外,每逢節慶,他的家人們便會回鄉省親。他也經常回到故里,與兒時的玩伴們醉酒相歡,喝高的時候,還站在那里仰著脖子唱一首自編的山歌:
想當年,漢高祖劉邦同樣是回老家,唱的可是:
相比之下,后者是豪情萬丈,前者是滿心歡喜。錢镠的大丈夫雄心實在是被江南的風給吹軟了。春秋史筆,在鐵血稱霸與平安求生之中左撇右捺,看你愿意聽哪一聲嘆息。
有一年,錢镠的一位妃子在鄉下久留不歸,他便寫了一個帖子讓人送去,情長紙薄,只寥寥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