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白居易來了

刺史站在西湖邊的一棵大松樹下，抬頭仰視，只見茂盛的針枝之間，有一個茅草窩，一個大和尚盤坐其上，冥想不語，搖搖欲墜。

刺史喊道：“樹高枝危，大和尚還是下來吧。”

樹上的和尚聞言哼哼一笑：“刺史大人，你現(xiàn)在的處境比我不知道要危險多少。”

刺史不解。大和尚說：“朝堂上的鉤心斗角，大人有哪一場是安然度過的？”

刺史辯解說：“我可以讀書修煉，讓自己的心安寧。”

大和尚冷笑道：“薪火不停，識性交攻，安得不危？”

樹下的人悚然一驚，若有所悟。

這番對話的時間是822年（唐長慶二年），地點在西湖東北的葛嶺山麓下，即現(xiàn)在的香格里拉酒店附近。對話的兩人，松樹上的是鳥窠禪師，他已在那個草窩里打坐了40年，現(xiàn)在看來，很像一位行為藝術(shù)家。

樹下的人，是新任杭州刺史白居易。

755年（天寶十四年），在沒有任何預(yù)兆的情況下，安史之亂爆發(fā)，盛唐中斷，狼藉遍地，美景不再。這場歷時八年的戰(zhàn)亂給中國北方帶來了毀滅性的災(zāi)難。在洶洶鐵蹄之下，“數(shù)百里州縣，皆為廢墟”。

幸運的是，杭州居然僥幸地躲過了戰(zhàn)事，原因還是它在軍事上太不重要了。反正誰當(dāng)皇帝，它都是一個乖乖的錢袋子。

有唐一代，當(dāng)過杭州刺史的共有99個人，其中大多數(shù)籍籍無名。有兩位刺史則在建城史上無法繞過去，一是李泌，一是白居易，而他們的治杭時間都在安史之亂以后的中晚唐。

在當(dāng)年，李泌的名望比白居易大出很多。他出身世家，唐德宗時入朝拜相，與北方諸族達(dá)成“貞元之盟”，保證了帝國政局的穩(wěn)定，康熙帝曾選評歷代41位功臣配祠帝王廟，李泌即為其中之一。李泌來杭州當(dāng)了兩年刺史，是他入朝為相前最后一次出任地方長官。

李泌到任后發(fā)現(xiàn)，杭州戶數(shù)已經(jīng)將近十萬，但是，飲用水成了一個極大的城市公共難題。與濟(jì)南、蘇州等城市不同，杭州地下并無豐富的泉源，尤其是江灘沖擊而成的平原地域，水質(zhì)鹽鹵化，“水泉咸苦”，日常取水成了百姓最頭痛的事情。

于是，李泌決定在城內(nèi)開井引水。

李泌開井用的是“暗渠引水法”，類似今天的自來水管道系統(tǒng)。它由入水口、地下溝管、出水口三部分組成，其實是建一個大的蓄水池。施工者先在西湖東湖底疏浚開挖入水口，有的還裝上水閘，然后，在城內(nèi)百姓聚集處開挖蓄水池，兩頭之間開挖深溝，埋設(shè)竹制筒管作為涵洞，聯(lián)通入水與出水口。

依照這個辦法，李泌在城內(nèi)各處開井六個，建成了一個極富創(chuàng)意的城市給水系統(tǒng)，杭州城從此解決了飲水問題。后來，另一位著名的杭州治理者蘇軾在《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中評價說：

杭之為州，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居民零落。自唐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后民足于水，井邑日富，百萬生聚，待此而后食。

李泌所開六井，分別被定名為方井、小方井、白龜井、金牛池、西井和相國井。近代之后，它們完成使命，或廢或填。為了紀(jì)念李泌，人們將井亭橋的相國井原址保留，迄今仍可觀瞻。

在李泌離任的三十多年后，822年，白居易來了。

此時的白居易已經(jīng)50歲了，他因一曲《長恨歌》名滿天下，不過在宦場卻好像已走到了盡頭。他的官職是知制誥和主客郎中，替皇帝起草詔書和接待一些外藩使者，官級只有六品。外放杭州，很像是退休前的一次“放假式安排”，他自己的心里恐怕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在那首臨別長安好友的詩里這樣寫的：

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淵魚。

雖未脫簪組，且來泛江湖。

杭州的江湖風(fēng)景，似乎大大地治愈了這顆不得志的中年人的心。白居易在杭州為官兩年多，到824年，長慶四年三月離去，此生再未復(fù)歸。他一生作詩約3000首，其中與杭州山水有關(guān)的多達(dá)200首，其中的吟詠杰作，奠定了西湖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坐標(biāo)性地位。

當(dāng)時杭州城外西面的那片湖水，官方文牒中的名稱為錢塘湖，是白居易第一次在詩歌中以“西湖”稱之。在這個意義上，他是“西湖”的定名人和重新發(fā)現(xiàn)者。

一千多年后的今日，駐足西湖之畔的人們，仍然會情不自禁地吟起這些在小時候就會背誦的詩歌，而眼前的所見景致，大抵可以一一對應(yīng)。

錢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春題湖上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西湖晚歸回望孤山寺贈諸客

柳湖松島蓮花寺，晚動歸橈出道場。

盧橘子低山雨重，櫚葉戰(zhàn)水風(fēng)涼。

煙波澹蕩搖空碧，樓殿參差倚夕陽。

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

除了流連西湖，癡迷佛學(xué)的白居易拜鳥窠禪師為業(yè)師，經(jīng)常隨之參禪。他還對靈隱情有獨鐘，曾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十二次到天竺山中游玩。在《留題天竺靈隱兩寺》中，他寫道：

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

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

靈隱寺與飛來峰之間有一條溪流，常年冷澈如玉，白居易把它稱為冷泉，并在其上筑一涼亭，專題“冷泉”兩字。兩百多年后，蘇東坡至此，再添了一個“亭”。白蘇合璧，僅此一處。

所謂“景由情催，情由心生”，任何一派自然美景，若沒有文化元素的點化，也許并不能引發(fā)人們由衷的情感響應(yīng)。杭州城外的這片湖水，放置在廣袤的長江及珠江中下游一線，其自然風(fēng)貌并未到達(dá)獨絕卓然的地步。然而，正是有了白居易以及日后的蘇東坡等人的文學(xué)描述，才讓它散發(fā)出源于自然，卻又超越自然的人文之美，從而成為天下第一名湖。

白居易寫詩才華橫溢，為人天真正直，那兩年的刺史歲月，他并不總是在游山玩水。在行政州務(wù)上，他也是殫精竭慮，其中最重要的貢獻(xiàn)是疏浚西湖，構(gòu)筑新堤。

當(dāng)時的西湖，堤淺水濫，漫延無度。每逢大旱，水淺無法灌溉農(nóng)田，湖畔之苗盡皆旱死，逢到大雨，又水漲洶涌，湖畔之苗盡皆淹死。詩人筆下的美景，卻是百姓口中的“水害”。白居易計劃修一條堤防，平日蓄水，以備旱時，暴雨之日，則開閘放水，以減災(zāi)害。

不料，這個動議居然遭到同僚們的集體抵觸，理由是：修堤蓄水會影響湖中的茭菱生長，更會驚動“魚龍水脈”，將大大地不利于官員的前途。[22]

白居易的回答很堅決：“且魚龍與生民之命孰急？茭菱與稻粱之利孰多？斷可知矣。”意思就是：龍王的喜怒和官員的前途要緊，還是百姓的生計要緊？湖里的茭菱與田里的糧食相比，哪個更有價值？

我記得少時讀唐詩，李、杜、白三人的性格就在他們各自的文字里。李白浪漫飄逸，尋常一塊大石頭可以被他寫成仙境之物；杜甫多情深沉，整天皺著眉頭，心里灌滿了悲涼的風(fēng)；而白居易則明快細(xì)致，懂得將心比心，更像一個正常人。從他在杭州辦政務(wù)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確有板有眼、算賬清晰。

白居易主持修筑的長堤，把西湖一分為二，堤內(nèi)是上湖，堤外為下湖。上湖蓄水，并建水閘。如此一來，既可防洪水淹沒湖下農(nóng)田，又可以蓄水，酌情泄流，灌溉農(nóng)田。他還立下規(guī)定，大旱之日，百姓可以越過縣鄉(xiāng)兩級，直接到州衙要求放水，以免被煩瑣的文牒往來耽誤大事。[23]

長堤既成，白居易寫了一篇《錢塘湖石記》，刻石立于湖邊。據(jù)考證，白公所筑之堤，在錢塘門外，自東往西，經(jīng)昭慶寺（今天的少年宮）前，直至寶石山麓。后世，此堤與內(nèi)陸相連，不復(fù)存在。人們便把附近的白沙堤定名為白堤。

《唐語林》還記載了一則讓杭州人十分感懷的細(xì)節(jié)：

白居易結(jié)束任期離開杭州的時候，拿出俸錢的大部分留給官庫，后來繼任者治湖如果經(jīng)費不足，可以隨時調(diào)用。這個傳統(tǒng)居然被他的后任者們繼承，一直延續(xù)了五十多年，直到黃巢攻陷杭州，這個“刺史治湖基金”才被迫中止了。[24]

白居易離杭后，一直對茲念念不忘，那兩年應(yīng)該是他一生最為愜意和有成就感的日子。他曾寫《杭州回舫》，說自己從此之后不愛喝酒，懶得寫詩，人生了無情趣，而這樣的相思之情，一定要讓西湖知道—

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fēng)月知。

838年（開成三年），66歲的白居易閑居洛陽。突一日，又開始思念千里外的那片山水和那座城池。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

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游？

讀到這兩首詩的人很少有知道的，此時的老詩人眼疾嚴(yán)重，已經(jīng)近乎半盲，不過在他悠遠(yuǎn)的記憶中，江南卻是那么的色彩流溢。八年后，白居易去世。“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回響已不在今世，而在千秋萬載之后的人間民心和西湖山水的風(fēng)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