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忠堯等人乘舟順流而下,穿過一片大霧,在晨曦中來到了一座繁華的城中,河岸兩側店鋪鱗次櫛比,雕紅刻翠,錦窗繡戶,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許久未見人間煙火的諸人醒來后,既興奮又疑惑,個個瞪大了眼睛驚奇地環顧四周。
不過,每個人的心里都涌現了同樣的疑問:此為何處?經過一夜的漂流,出幻境了嗎?
眾人驚異地發現,河道兩岸不時出現一片又一片竹椅木桌,陸陸續續有人前來坐下,點茶品茶。其中,興致最高的當數六位斗茶者,那六人神態各異,有的提著茶瓶在倒茶,有的邊提湯瓶在夾炭理火,有的則端起茶盞于嘴邊細品啜飲,有的手提茶壺似乎在交流著什么。
小舟隨波逐流,繼續向前漂去。
俄頃,春透水波明,臥水花枝處,但見江面陡然寬闊了許多,一座華麗的石墩木梁廊橋橫架于江面之上,此橋共有七孔,用石建筑,寬八步,長半里。橋上兩旁,列有大理石柱,上承橋頂。蓋自此端達彼端,有一木質橋頂,甚堅,繪畫顏色鮮明。
此橋并非成都大名鼎鼎的九眼橋,而是錦官城第一橋,原名“長星橋”、三國時更名為“萬里橋”。萬里橋是連接城南的重要陸路通道,也是錦江首個船舶碼頭,橋邊停泊著許多艘漕船、商船、客船,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李白曾有詩云:“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成都其邑廣大,因水而生,伴水而興。有水,有河,流經城區,那城中就必然有橋。
據《華陽國志》記載,秦朝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之后,成都平原河道穩定,他便在成都二江(郫江、檢江)之上對應天上七星修建了七座橋,分別以“長星、員星、璣星、夷星、尾星、沖星、曲星”命名,合稱“七星橋”。只是后來在漫長的歲月中,這七座橋梁大多被毀棄了,其中只有長星橋的記載是連貫的,因為它歷經多次重建,名稱也幾度更改。
七橋之首的“長星橋”,原橋長十余丈,高三丈,寬一丈五尺,為七孔石板橋。因橋下有一篤泉,亦名“篤泉橋”。三國初年,關羽大意失荊州,兵敗被殺,蜀國與吳國為了爭奪荊州,雙方爆發了猇(xiāo)亭之戰(夷陵之戰),結果兩敗俱傷,蜀主劉備也因此氣急攻心,染病而亡。諸葛亮受托孤重任,面對著益州疲弊的現實,意識到必須要與吳國和解,方能對付魏國,遂定下“東聯孫吳,北拒曹魏”之策,故派遣費祎(yī)、鄧芝出使東吳,蜀相諸葛亮為二人餞行于長星橋,想著時局艱難、前途未卜,他心情沉重,一時竟沉默無語。
彼時,費祎(yī)見氣氛過于沉重,遂舉杯曰:“萬里之行,始于此矣!”言罷一飲而盡。后二人出使東吳不辱使命,蜀、吳重修舊好,東吳特使張溫也隨入蜀回訪。當張溫盡興而歸之際,蜀相諸葛亮來到“長星橋”為其送別。
站在長星橋上,諸葛亮想起了當初費祎(yī)說過那句話,便對張溫言道:“這橋下之水,可通往萬里之外的揚州啊!”彼時,吳國都城建康位于古揚州的范圍,諸葛亮言下之意便是,吳蜀兩國雖然相隔萬里,卻同飲一江水,是一衣帶水的好鄰居,祈盼日后同心協力、共同進退。
吳蜀兩國再度結盟,是改變蜀國命運的大事,而費祎(yī)于長星橋上留下的那兩句話,顯得極具象征意義。故此,后人遂改稱長星橋為“萬里橋”。
江渚橋頭,舟船集泊,車馬奔騰,商賈如云,奇貨若山比華樓。古往今來,名賢仕士,以此為折柳餞行之佳處;文人墨客,多有盡情抒寫吟詠之作,令人深思悠悠,恍若當年。
杜甫詩曰:“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
張籍云:“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萬里橋邊多酒家,游人愛向誰家宿。”
陸游離別成都東歸時,悵然道:“萬里橋邊白版扉,三年高臥謝塵碲。”
呂大防詩云:“萬里橋西萬里亭,錦江春漲與堤平。拿舟直入修篁里,坐聽風湍澈骨清。”
這里,有舟有帆,有車有馬,有竹有花,有綠女,有紅男,有銀燭,有翠徑,更有離人送別的傷感,君不見“成都與維揚,相去萬里地。楚客過此橋,東看盡垂淚”。
忠堯瞥見江邊不遠處的望江樓,腦海中忽然想到了唐代著名女詩人薛濤,不由一聲嘆息。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巷里閉門居。左岸望江樓,樓下薛濤井。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忠堯小時候就從母親口中知道薛濤的大名,還背過她的詩,那時,他第一次覺得文字居然可以這么美,相思透骨原來是這樣的。所以,心中對望江樓一直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和情感。
自從知道了薛濤與元稹的故事之后,忠堯曾不止一次在腦海中幻想過一幅場景。居于望江樓畔的薛濤,手持自己親手制作的相思箋,獨倚闌干,凝眸怔怔遠望,心緒萬千:萬里橋頭獨越吟,知憑文字寫愁心。無奈渣男元稹一去不回首,此地唯余望江樓,白云千載空悠悠。
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
然則,現實卻是,經過望江樓時,極目煙中百尺樓,但見一儒雅書生端坐在窗前,手捧圣賢之書,于晨光中高聲朗讀:“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一切的一切,僅存于過去的記憶中,存在于文字中,存在于臆想中。過去的,終究無法再現,也再也回不來了。
小船繼續緩緩向前,不一會兒,從橋下經過后,面前豁然開朗,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番令人心生震撼的景致,但見數百名織錦工在江中濯洗著色彩亮麗光鮮的織錦,就連江水都被映襯得多姿多彩,可謂“濯錦江邊玉樹明,碧油幢里彩衣榮。”
沉默良久子翃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啟口問道:“大家看出來這是哪兒了嗎?”
忠堯抬手指了指岸邊的那些織錦工,微微一笑。
子翃眼前一亮,面色一喜:“問她們?”
“不用問,其實都知道了。”忠堯淡淡地說道。
“不用問就知道了?”
“那是當然,你聽她們在說些什么?聽得懂嗎?”
子翃一聽,卻聽見那些織錦工嘰里呱啦不知在說些什么,這些方言聽起來,對他來說就如同天書。哪里聽得懂?又哪里聽得出這是何地的口音?
他皺了皺眉頭,一臉疑惑。
高雅郭與黎詩對望了一眼,兩人會心一笑。黎詩忽然興奮地說道:“雖然我也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么,但我和雅雅姐一看她們手中的織錦,我就想到了浣花溪,想到了浣溪紗,然后就知道這里是哪里啦!”
高雅郭莞爾一笑:“師妹言之有理。不過,我是看到這滿城的芙蓉樹猜到的。芙蓉樹,又名合歡樹,每天日出時舒展它的葉子,日落時分又將葉子合攏起來,小時候,我一度以為它便是含羞草長大后的樣子。芙蓉樹的花兒很美,粉紅色毛絨絨的,我很喜歡。開花復卷葉,艷眼又驚心。蝶繞西枝露,風披東干陰。黃衫漂細蕊,時拂女郎砧(zhēn)。”
“看來,雅雅姐與詩詩確實猜到了這是哪里。”忠堯綻顏笑道,“同心花,合歡樹。四更風,五更雨,畫眉山上鷓鴣啼,畫眉山下郎行去。你們說,這地方美不美?”
黎詩與高雅郭齊聲點頭道:“美!”
“唉,我說,你們三位這是打啞謎呢?我們還不知道呢!”子翃不滿地叫了起來。
話音甫落,歐也連忙抬手糾正道:“等會兒!你的那個‘們’可不包括我。”
“怎么?你也知道了?你、你居然能猜出了我們到了哪里?”
“廢話!這一路進城,我可是睜著眼睛的時間最多啊!”歐也得意洋洋,故弄玄虛道,“這是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哦不,是來了就走不脫的城市。”
見子翃還是一臉不解,歐也用嘴朝著忠堯努了努,又笑道:“少不入川,到他老家啦!”
忠堯欣慰地笑了笑,不禁感慨萬千:“揚一益二,歡迎諸位來到益州——成都!此江名為錦江,江邊濯錦者,織錦工也。”
子翃聞言一驚,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益、益州?成都?我們居然到了天府之國,成都?!”
頓了頓,見眾人眉開眼笑,又驚異地問道:“不不不,不是,我們、我們不是在渝州入了縉云山的幻境么,怎么一晃,出來后就到了成都?”
子翃始終有點不敢相信。
“對啊!也沒什么稀奇的,就是到了成都。”忠堯笑了笑,站在船頭,在晨風中沐浴著和煦溫暖的陽光,目視遠方,喃喃道,“我,回家了……”
歐也想了想,撓了撓頭皮,不解地問道:“唉,這成都為什么取名叫成都呢?為什么不叫成鋼、成鐵、成果、成仁呢?”
“成鋼、成鐵,成鋼鐵?成果、成仁,成果仁?”子翃嘴角一勾,嗤笑道,“真是恨鐵不成鋼,成果仁了!呵呵!”
黎詩也好奇地問道:“對啊,這個問題好像很少有人提及,成都因何得名呢?”
忠堯微微一笑,道:“有個寫《登幽州臺歌》的家伙曾經曰過,蜀為西南一都會,國家之寶庫,天下珍寶,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
成都者,亦稱蓉城、錦官城,自古便享有‘天府之國’的美譽。漢時,武帝在成都設益州刺吏部,分管巴廣漢,為國朝五大都會之一。
關于成都名稱之由來,流傳最廣的是樂史說。本朝樂史《太平寰宇記》有云‘以周太王從梁山止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曰成都’。不過,此說法并非最早出處,它是引用《史記·五帝本紀》中的一句話“一年而所居成”,所以引此說法,未免失于偏頗。
另外,‘二年成都’中‘成都’與《呂氏春秋》中所記載的‘舜一徙成邑,再徒成都,三徒成國’的‘成都’意思相同,乃為建立都城之意。并且,古蜀是從梁州發展起來的,而周朝乃從雍州發展而來,在周遷岐之前,二者并無實際關聯,因此,所謂蜀都之建立得益于周,此說法也并不可靠。
但可以確定的是,自秦始皇統一六國起,眼前的這座城便被冠以‘成都’之名了,歷經千年風霜,從未更名,世所罕見。
據《史記·西夷列傳》中記載,楚威王時,楚將莊驕(jiāo,驕)潯江而上,以兵威定巴蜀歸屬于楚。此后不久,秦始皇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蜀地百姓提出了‘成都’之名,而后,這蜀地之名‘成都’便按照秦之語言和意義流傳至今。”
“所以,成都這個名稱實際是秦朝所定?”黎詩好奇地問道。
忠堯點了點頭,道:“嗯,古蜀地為秦所統一,且受秦律‘書同文’之約束,此前,古蜀并未形成自己的文字體系,因此‘成都’一名的含義以及書面體表達方式應為秦所確定,以秦人的筆法所流傳,而秦人則考慮了成都的地理特點,以及秦人大量涌入蜀地后蜀地聚居主體的變化,最后有了‘成都’一稱。
不過,成都之所以得名‘成都’,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其人口大量聚居的性質。
秦漢之時,西南之地的‘都’,含義是靠近水源的地方。成都附近不僅有江河經過,還有大型湖泊的存在。蜀地還有廣都、新都,《益州記》中記載‘縣有望川原,鑿石二十里,引取郫江水灌廣都田’,顯然,廣都也是臨近郫江。而根據《水經注·江水》中記載‘雒水南徑新都縣,與綿水合’亦可知,新都附近有雒水,所以,當時的西南,但凡其地名中帶有‘都’字的,附近均有河流湖泊。”
“那成都附近也有湖泊?”子翃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的,”忠堯頷首道,“唐朝以前,成都周邊確實存在有幾個大湖,其中以滇池最為著名。”
“滇池?滇池怎么會在這里?不應該在彩云之南嗎?”黎詩不解地問道。
“此滇池,非彼滇池也。”忠堯淡然笑道,“此滇池,時人又稱之為‘萬頃池’、‘萬歲池’。滇池者,敘州府西二十里,一名天池,池長五十里,闊七里。古時,‘滇池’與‘天池’意思相同,但不同音。根據《說文》、《漢字古今音表》以及其他歷史文獻的記載,秦漢之際‘滇池’的發音與‘成都’的讀音極為相似。是故,成都得名在很大程度上與滇池有莫大的關系。此外,不論哪個朝代,當以‘都’作為地名時,其含義要么是代表一國之都城,要么是代表一個普通地名。總而言之,‘都’字皆有‘聚落’和‘人之居所’之意,故‘成都’中‘都’的含義便是水邊的聚落。”
“原來如此,”高雅郭聞罷恍然大悟,嘆道,“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都’字竟然博大精深,意義深遠吶。”
這時,子翃忽然說道:“我明白了!我們與河鼓仙人所在的那個湖,其實并不在長安,八成就是成都附近的湖泊,說不定就是那萬頃池!”
“也許吧!”忠堯點了點頭,淡淡說道,“河鼓仙人心思縝密,如此安排還真是巧妙啊!若是在現實中,再回流而上,是斷然找不著那滇池的,因為在唐以后,它就逐漸開始萎縮了。而且,同名為滇池的湖泊別的地方也有,同名為萬頃池的,巫山那邊亦有。巫山那邊的萬頃池,乃楚春申君故居,結客之鄉,旁有平田萬頃,池在峽口山之南,幽谷深清,水注為池,鄰邑諸水皆源于此。”
“看來,這老前輩不聲不響,還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黎詩喟然嘆道。
“那是,否則還能叫仙人嗎?”歐也從旁插話道。
這時,在一旁沉默不語的云婀終于將自己的發髻重新梳理妥當,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經過一夜的漂流,加上用靈氣炙烤,眾人身上的衣服早就干了。
云婀偷偷地梳妝完畢,欣然問道:“公子,為何坊間一直有傳言,說什么‘少不入川’呢?”
“嘿嘿嘿,這個我知道!”子翃豎起一根大拇指,朝自己一指,得意洋洋地說道,“因為蜀中是溫柔鄉!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蜀中自古多出美女,妹子水靈靈的,貌美、膚白、溫柔,肌膚更是吹彈可破!”
“真的假的,切——”黎詩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找個女子來讓我用手指彈彈,看看能不能彈破?”
“哎呀,那是形容、形容嘛!形容,美譽,你懂嗎?不過,你的皮膚也挺白的,要不讓我也彈一彈?”
“你想得美,彈你個頭啊!”
“唉,我就想彈你的頭!行不行?”
“哎哎哎,我說,你們倆別鬧了,這是在船上,等會兒落水可就要鬧笑話了!”
黎詩、子翃兩人聽罷,只得尷尬地笑笑,安靜了下來,不再打鬧。
忠堯淡淡說道:“蜀中最出名的,其實并非美女,而是蜀錦、美酒與印刷。哦,當然,還有美食。”
“噢噢噢!有美女相伴,有美酒豪飲,還有美食,自然來了就不想走了!”子翃嘖嘖贊道。
歐也見狀,也嘻嘻一笑,道:“如此愜意生活,分明就是來了就走不脫嘛!”
忠堯綻顏笑道:“蜀錦呢,你們已經見過了,毋須多言。至于印刷,這里誕生了天下最早的雕版印刷術。蜀地刻本印書業極為繁榮,無論是官刻,還是家刻,文學、藝術、經史、醫學各領域,可謂精英輩出。以蘇軾為代表的蜀學、以參加編修《資治通鑒》的范祖禹和《續資治通鑒長篇》李燾為代表的史論家、以編著《經史證類備急本草》的唐慎微,以及撰寫《海藥本草》的李珣為代表的醫藥學家,各領一代風騷。
坊刻大多熱衷刻印唐宋文人的專集,不僅種類多,而且分門別類,頗為系統,什么《駱賓王》、《李太白》、《王摩詰》、《孟浩然》、《李長吉》、《鄭守愚》、《孟東野》、《元微之》等等,應有盡有,為唐宋詩詞的傳揚立下了汗馬功勞。
說到美酒的話,我泱泱華夏乃是全天下最早釀酒的,而蜀地則有天下最早的白酒酒坊。常言道‘釀酒三千年,僰(bó)人開先河’,數千年前,珙縣僰(bó)人便開始釀制天下最早的糧食酒了,彼時僰(bó)人所釀的蒟(jǔ)醬便是白酒。
自古成都稱美酒,細傾聊以度良辰。
早在百年前,國朝就在成都設立了二十八處‘酒務’,統制酒業實務,每年征收酒稅高達四十萬貫,位居各州府稅收之冠。南渡之后,據說整個巴蜀之地的酒稅更是高達六百九十萬貫。
故,蜀地四方無事,百姓康樂,戶口蕃庶,田野日辟,可謂是物康民阜,熙熙和和,為人欽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