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我就當仁不讓,權且在關公面前耍耍大刀了!”語罷,曹通判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九月成都有藥市,在十二市中,藥市其實最為出名。天府之國民勤耕作,無寸土之曠,歲三四收,其所獲多為遨游之費,踏青、藥市之集尤盛,動至連月。
益州藥市,歲以天中(端午)、重陽時開大慈寺,多聚人物,四遠皆集,出百貨其間,其藥物多品甚眾,遍市藥百余品,凡三日而罷,好事者多市取之。
藥市上芍與大黃如積,香溢于廛(chán),有來自黎、雅諸蕃及西和、宕昌的‘犀’,也有千錢一粒的成藥‘解毒丸’。于是有人于窗隙間呼‘貨藥’一聲,人識其意,亟投以千錢,乃從窗隙間度藥一粒,號曰‘解毒丸’,凡一粒可救一人命,然未曾嘗試,不知真假也。
所有藥市中當數‘重九藥市’最為隆重,期以九月九日,于譙門外至玉局化(玉局觀)、五門設肆以貨百藥,犀、麝之類皆堆積,府尹、監司皆武行以閱。又于五門之下設大尊,容數十斛,置杯杓(sháo),凡名道人者皆恣飲。如是者五日,這重陽藥市堪比元夕燈山,也是成都一時的盛會啊。
每年,成都知府除了參加浣花溪游賞之外,也會便服私訪藥市,連蘇東坡都說,莫負花溪縱賞,何妨藥市微行。拭問當壚人在否,空教是處聞名。唱著子淵新曲,應須分外含情。
‘花溪縱賞’乃成都最熱鬧的全民節日,與之相比,重陽藥市風光蟲蟄外,花潭遨樂鵙(jú,伯勞鳥)鳴前,也不遑多讓啊。藥市不僅僅是個大集市,而且是全民游賞的一大聚會。詰旦,盡一川所出藥草、異物與道人畢集,知府帥守置酒行市以樂之,別設酒以犒道人。是日早,土人盡入市中,相傳以為吸藥氣愈疾,令人康寧。”
忠堯聞言,忽然感慨地說道:“長恭兄這么一說,倒是讓我想起來仲殊的一首詞。”
曹通判一聽來了興趣,遂道:“哦,什么詞?不妨說來聽聽。”
“《望江南·成都好》。”忠堯淡淡吟道,“成都好,藥市晏游閑。步出五門鳴劍佩,別登三島看神仙。縹緲結靈煙。云影里,歌吹暖霜天。何用菊花浮玉醴(lǐ),愿求朱草化金丹。一粒定長年。”
“云影里,歌吹暖霜天……別登三島看神仙?”曹通判品味著詩句,欣然大贊,“妙、妙啊!飲酒放歌,醉醒間,飄飄欲仙!哈哈哈!”
子翃從旁笑道:“無酒不歡!”
歐也急忙點了點頭,附和道:“對對對!無酒豈能逍遙?無酒豈能縱歌往還?”
“來,我們說說這十月的酒市!”曹通判神采飛揚地說道,“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收河山。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顏。成都自古以來多出美酒,陸游云,益州官樓酒如海,我來解旗論日買。酒酣博簺(sài)為歡娛,信手梟盧喝成采。這益州官樓酒如海,可不是吹牛。高宗末年,國朝酒課歲入一千四百萬緡,益州酒課為四百一十萬至六百九十萬余緡,占全國酒課收入三到五成,厲害吧?”
歐也豎起大拇指贊道:“哇,厲害!這里的人都是酒仙咯!是不是人人都能喝上幾大碗,不管是男的女的,還是老的少的?”
“額……好像也沒有你說得那么夸張吧。”曹通判微微蹙額道。
歐也想了想,說道:“我覺得北方人喝酒厲害,山東喝起酒來那也是一大碗一大碗,怪嚇人的。”
曹通判綻顏笑道:“光喝酒哪行啊,在成都待久了的人,得多多少少學會一些雅趣,得會品酒、賞梅。譬如我,來了成都兩年,不知不覺中也喜歡上了臘梅。成都百姓自古愛梅,所以梅市應運而生。以前,不少入蜀的文人都染上了梅癖……”
“什么?梅、梅病?!”子翃聞言一驚,大呼道。
忠堯立刻糾正道:“別亂吵吵!什么有病沒病的,別胡說。”
“額?”曹通判微微一愣,皺了皺眉,忽然反應過來,尷尬地笑了笑,又道,“是梅癖,梅癖……呵呵呵。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斷,從青羊宮至浣花溪。”
歐也恍然頓悟:“哦,這就是十一月梅市啊。”
“嗯。”曹通判微微頷首,接過話茬繼續說道,“過了十一月梅市,便會迎來十二月桃符市了。”
忠堯從容說道:“這個我知道,《孟蜀桃符詩》有云‘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嘛,這是歷史上第一幅春聯,相傳乾德二年,后蜀皇帝孟昶(chǎng)作于除夕。”
“這的確是歷史上第一幅春聯,”曹通判點了點頭,“不過呢,傳聞還不夠確切。這幅對聯是否出自孟昶(chǎng)之手還有些爭議,竊以為最可能出自成都人辛夤(yín)遜之手。據孔平仲《談苑》所載,彼時,辛夤(yín)遜事后蜀,為孟昶(chǎng)學士。國朝王師將致討之前,歲除,昶(chǎng)令學士作詩兩句寫桃符上,夤(yín)遜題曰:‘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
忠堯沉吟了一下,又道:“看來,孔平仲的《談苑》與《宋史·蜀世家》的記載確實有些許差異。《宋史·蜀世家》言,后蜀末年,學士辛寅遜(即辛夤(yín)遜,又作幸寅遜)撰詞,昶(chǎng)以其非工,自命筆題云: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不過,不管這詩是他倆誰題的,成都既有此桃符韻事,興起桃符之市也就不足為奇了。歲暮年近之際,家家戶戶到桃符市上買副春聯,回家貼在門框上,就可以準備守歲過除夕,迎新春佳節了。故此,‘貼春聯’一俗漸漸興了起來,傳遍大江南北。”
恰在此時,一名衙役急匆匆來報,見了曹通判后拱手稟報道:“曹通判,有加急公文送到。”
“哦?”曹通判眉頭微微一皺,站起身來。
那衙役迅速上前,雙手呈上一封公文。曹通判接過公文,迅速打開一看,臉色為之一變,接著,他神色凝重,抬手輕輕揮了揮,那衙役會意,隨即恭敬地退下了。
謝淑蕓見曹通判面色不悅,眼神中似有憂慮,遂急忙起身,走到曹通判身邊,輕聲問道:“夫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曹通判想了想,沒有答話,反倒轉過身來望著忠堯問道:“賢弟,你們打算與花神宮在哪里交易?”
忠堯察覺到了曹仁安神色的變化,也站起身來,答道:“原本我是打算去渝州的,不過思量之后,改變了主意。花神宮在渝州經營日久,必定樹大根深,在別人的地盤上交易可不明智。所以,我思前想后,還是覺得在成都交易比較妥當,恰巧花神宮在成都的勢力受損,被麒麟世家趁機拔掉了成都的別苑。再說了,在成都若有什么意外,官府這里好歹還有長恭兄可以照應一下嘛。”
“嗯,如此甚好。”曹通判頷首道,“不過,得盡快通知花神宮前來交易才行。現下成都尚無知府,我還能作主,再晚些時候恐怕就不行了。”
“怎么了?難道你又要被調離成都了?”忠堯詫異地問道。
“不,不是。”曹通判答道,“是朝廷委任了新的知府,而這新任知府已在赴任途中,不日便至。此人奸詐,姓周名延壽,字仁學,以吏部周侍郎之職知成都府,不是貶黜至此,想來此番前來定有所圖。”
說到這里,曹通判握緊了拳頭,眼中露出仇恨的目光,有些怔怔失神,似乎回憶起了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夫君,你這是怎么了?不就是來個新任知府么?”謝淑蕓見狀,小心翼翼地問道。
“此人貪贓枉法,害我家破人亡,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入朝為官,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將他繩之以法!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到了成都,還成了我的頂頭上司,這往后的日子……”曹通判欲言又止,嘴角冷冷一笑。
昆羽宗眾人聽罷,紛紛起了身,目光都集中在了曹通判身上。
“那他會不會是專程為了對付你而來的?”忠堯不無擔憂地問道。
曹通判輕輕搖頭,道:“他應該暫時還不知道,我從小是被養父在山中秘密帶大的,但是設計害我全家、奪我家產之人,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說到這里,他不禁咬牙切齒。一旁的謝淑蕓疼惜地望了夫君一眼,安慰道:“夫君,既然如此,那我們小心應付便是,暫時不要叫他瞧出了端倪。你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莫讓他起了疑心。”
“此人罪大惡極,勾結奸商,投靠了南宮世家后成為其得力的左膀右臂。他溜須拍馬很有一套,門下豢養了不少門客,為他四處獵艷,甚至強搶民女,送至各權貴,為了順利兼并田產商鋪,更不惜痛下殺手,濫用職權,害人無數,手上血債累累,罄竹難書!然而,他又極好面子功夫,總是裝出一副儒雅斯文的模樣,許多人被他外表所蒙騙,不知其為衣冠禽獸!”
“長恭兄,若此人真是十惡不赦之徒,那么,待與花神宮的交易一旦完成,我們救回上官師姐,我愿留在成都護你周全,必要時,可借機將之除去。”
“要殺他恐怕絕非易事,而且直接殺了他的話勢必會得罪南宮世家,這一點務必要想清楚。此人豢養了諸多門客,門客中有不少高手,潛藏在他左右,隨時聽候調遣。而且,我隱隱感覺,此人此次入蜀,目的不會簡單,連左膀右臂都派過來了,這南宮世家究竟意欲何為?”
忠堯鄭重說道:“蜀地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這里有價值千金的蜀錦,有舉足輕重的酒業,還有都大提舉茶馬司,關系到國朝命脈與興衰,特殊時期若有異變還特別適合割據成為一方諸侯。”
曹通判聽罷,急忙低頭又仔細看了一遍文書,喃喃道:“連上將軍萬俟甲也來了,一文一武,卻都是與南宮世家交好之人,如此看來,恐怕朝中局勢已經生變了,很微妙啊……”語罷,他徑直走到烹茶的小火爐前,將手中的文書投入火中,燒成了灰燼。
子翃大吃一驚,道:“萬俟甲?就是那個傳說中修行另辟蹊徑,實力已至武道巔峰的萬俟甲?”
曹通判神色肅然,默默點了點頭。
這時,忠堯暗暗思忖道:“這《農書》也是事關重大,雖然來了一招貍貓換太子,但畢竟上官師姐還未救出,絕不可大意。若是此書落入了他人手中,那就前功盡棄了。不行,我即刻就修書一封,約花神宮之人前來交人,以免夜長夢多。”
想罷,他走到子翃身旁,對他附耳說了幾句。子翃面色凝重,點了點頭。
而后,忠堯向謝淑蕓說道:“事不宜遲,為免夜長夢多,子翃師兄今天就出發連夜趕往渝州,我立即修書一封,請他送至花神宮手中,還請嫂子借來紙筆一用。”
謝淑蕓微微頷首,隨后向侍立一旁的店小二使了個眼色,那店小二轉身離去,很快就在書案上備妥了筆墨紙硯,前來請忠堯移步。
忠堯落座后,提筆凝思片刻,疾筆而書,不久便一揮而就。這時,曹通判疾步走到謝淑蕓身旁,悄聲對她說了幾句,謝淑蕓聽罷微微點頭,隨后又吩咐店小二出去準備了。
事畢,黎詩問道:“忠堯哥哥,約定的交易定在哪里?”
忠堯笑了笑,淡然答道:“西園。”
黎詩有些詫異,又問道:“西園?為何要定在西園?”
“最危險的地方,也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多,反而安全。”忠堯淡淡一笑,隨后將寫好的書信折疊起來,放入信封,交與子翃,鄭重囑咐道,“子翃師兄,這次你要一個人做信使了,路上多加留心,望一切平安。”
子翃接過那書信放入自己懷中,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放心吧!你師兄我現在比以前更成熟,更穩重了!”說著,他又亮了亮自己胳膊,道:“我現在修為大增,孤身一人闖蕩江湖都沒問題了!信,我一定帶到!”
“別忘了將消息通知師門。”高雅郭又從旁提醒道。
“知道了,師姐,我會去聚緣客棧的。”子翃頷首道。
這時,謝淑蕓接過店小二送來的一個布囊,走上前去,對子翃說道:“馬已經在門口備妥了,本來想留你吃了飯再走,但事態緊急,就幫你準備了一些干糧和水在路上充饑,路上保重。”
子翃感激地瞥了一眼謝淑蕓,接過那布囊,斜挎在身上,說道:“有勞謝姑娘了!”言畢,又向曹通判拱了拱手,然后與昆羽宗其余諸人辭別。
忠堯站起身來,注視著子翃,囑咐道:“快去快回!”
子翃重重點了點頭頭,而后轉過身,大踏步離去,出了“醉琴臺”大門,接過店小二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策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