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堯走到墻邊細細品賞張掛的畫作,發(fā)現(xiàn)墻面上的書畫大多出自名家,有趙大亨的《荔院閑眠圖》《薇亭小憩圖》,夏圭的《溪山清遠圖》《西湖柳艇圖》《雪堂客話圖》《梧竹溪堂圖》,還有趙伯骕的《風(fēng)檐展卷圖》,以及最吸引人的一幅《深堂琴趣圖》。
這幅《深堂琴趣圖》意境深遠,但見畫中高山峻嶺之下,深堂之中,一位白衣人正凝神撫琴,其身后有一童子侍立。堂外,叢林蒼翠,階下磚石工整,偶然間落下兩只白鶴,前來聽音,神態(tài)悠閑。庭院內(nèi)整潔清凈,長欄將縹緲的山色隔于院外。
撫琴人醉心自我,神思游于松溪、竹林,或臨溪、或倚石,或目送歸鴻,在潺潺樂音中感悟自然,感悟時光,感覺著生命的玄妙。仿佛,畫中的琴聲自遠處傳來,時而細微悠長,時而宛如人語,時而又如人心之緒,縹緲而多變。
不久,曹通判去而復(fù)返,身邊多了一位亭亭玉立的佳人。
眾人定睛一看,先是一愣,繼而又驚又喜。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忠堯、黎詩、子翃等在渝州因緣結(jié)識的謝淑蕓。
“謝姑娘?!你怎么會在這兒?”黎詩驚喜地拉著謝淑蕓問道。
謝淑蕓見了忠堯等人也是很高興,她沉吟了一下,羞澀地將目光轉(zhuǎn)向曹通判,臉頰微微有些發(fā)紅。
忠堯忽然間明白了些什么,子翃張大了嘴巴,恍然大悟道:“噢——,你們該不會是……那個了吧?”說著,子翃調(diào)皮地將兩根食指的指尖碰了碰。
曹通判微微一笑,道:“這個問題還是由我來回答吧!”說到這里,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眉眼帶笑,抬手指向謝淑蕓,說道:“在下向諸位隆重介紹一下,這位,便是內(nèi)子謝淑蕓,也是此間‘醉琴臺’的大掌柜。”
“噢噢噢,果然是這樣啊!”子翃瞪大了眼睛,看看曹通判,又瞧瞧謝淑蕓,驚呼起來,“你們竟然真的……真的……搞在一起了?”
“什么搞在一起?說得多難聽啊,注意你的措辭!”忠堯急忙糾正道。
歐也接過話茬附和道:“是啊,什么搞不搞的,難道一定搞了才能在一起嗎?不搞就不能在一起嗎?你看,我們倆相敬如賓,你不搞我,我也不搞你,不是一樣在一起,好好的嗎?”歐也一邊說著,一邊將頭靠到高雅郭肩膀上,卻被高雅郭鄙夷地瞪了一眼,一把給推到了旁邊去。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那邊有位置,我們都坐下吧,坐下聊。”謝淑蕓并不生氣,只是莞爾一笑,熱情地招呼道。
眾人于是跟著她走到大堂的一個僻靜的角落,在桌邊落了座。彼時,又有店中小二送來茶水,以及一些蜜餞果子和糕點。
謝淑蕓悅?cè)坏溃骸皝韥韥恚瑖L嘗成都這里特有的雪霞糕,這雪霞糕啊,是用本地的芙蓉花制成的,還略略加了一些辛夷花,味道不錯的。還有這成都艾饃,以大葉仙茅的葉子作為粑葉,用糯米粉面包麻茸甜餡心或鮮肉咸餡心,置旺火蒸熟,清香滋潤,醇甜爽口,荷香味濃,咸鮮味美。”
忠堯等人聞言大喜,遂紛紛品茶吃糕,大呼過癮,美味、好吃。
少頃,忠堯好奇地問道:“長恭兄與謝姑娘,哦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改口叫嫂子了,你們兩位是何時拜得天地?這進展有點快啊……”說著,他望著兩人嘿嘿一笑。
曹通判感慨萬千,幽幽然嘆道:“實不相瞞,就在你們離去后不久,我二人便匆匆成了婚。”
“為什么?是出了什么變故嗎?”黎詩焦急地追問道。
曹通判微微頷首,說道:“自從你們離去之后,渝州城水家暗地里指使人不斷騷擾淑蕓,因為抓不住他們的把柄,也不好明言警告。事后,拿都員外變本加厲,派人上門提親,欲要強娶淑蕓,岳丈大人嚴(yán)詞拒絕后,便連夜與我商議對策,最后決定由我二人火速成親,如此,便可斷了拿都員外的念想。而且,懾于淑蕓的新身份,他們也便不敢再造次。”
子翃聞罷,一拳砸在桌上,義憤填膺地說道:“原來如此!拿都員外這個狗東西,真是仗勢欺人!看來,當(dāng)初他吃的苦頭和教訓(xùn)還不夠啊!”
忠堯想了想,又問道:“那后來又怎么離開渝州,輾轉(zhuǎn)到了成都呢?”
“是因為職務(wù)調(diào)動。”曹通判緩緩說道,“朝廷見我在渝州出了些政績,彼時成都知府恰好致仕,因病告老還鄉(xiāng),而原本成都府通判一職便空懸已久,一州府不可無主政之官,因渝州離成都距離較近,故此朝廷便下令將我調(diào)離渝州,調(diào)來了成都。至于淑蕓嘛,自然也就跟著過來了。”
謝淑蕓盈盈笑道:“你既已是我的夫君,那定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走到哪兒,我便跟到哪兒嘍。”
“那謝姑娘又怎么成了此間‘醉琴臺’的主人呢?”黎詩不解地問道。
“哦,這個啊,”曹通判微微一笑,望向謝淑蕓,眼神中充滿了笑意,說道,“這個問題還是由她本人來回答吧。”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謝淑蕓,謝淑蕓淡然一笑,說道:“來到成都后不久,有一次出游,到了浣花溪,瞧見了這‘醉琴臺’,當(dāng)時就打心眼里喜歡得很,原本還在想若是我有一間這樣的客棧該多好啊!不曾想,過了沒過久,忽然聽聞這‘醉琴臺’要轉(zhuǎn)讓,原來的掌柜突然暴斃,家中妻幼不懂經(jīng)營之道,便往外散播了消息,還張貼了轉(zhuǎn)讓的告示。于是,我一心動,就與夫君商量,用上了自己的嫁妝,夫君這里也幫忙湊了一點錢,總算是把這間‘醉琴臺’給盤了下來,而后就一直經(jīng)營到了現(xiàn)在。”
“嗯,不錯不錯!這‘醉琴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忠堯環(huán)顧周遭的環(huán)境,嘖嘖贊道,“生意還不錯吧?”
謝淑蕓淡然道:“我與夫君只求有一安身處所,即便將來不再為官,尚有衣食來源,能有一口飯吃就行了。夫君常說‘士農(nóng)工商’,農(nóng)為本,工為強,商為輔,缺一不可,但商在末,卻是有原因的。一個人若與金錢打交道太久了,容易墮入紙醉金迷的世界,被利益所煩擾,所左右,極難抽身,在不知不覺中被物欲遮住了視線,精神上會變成金錢的奴隸,從而被金錢所驅(qū)使,被利益所支配。所以,我二人不求大富大貴,但求一日三餐,有粗茶淡飯,家人安康,無災(zāi)無病,足矣。”
“長恭兄與嫂子還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連境界都這般相似。”忠堯用贊賞的眼光看了謝淑蕓一眼,不禁喟然嘆道,“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黎詩羨慕地望著曹通判與謝淑蕓二人,忽又拉著謝淑蕓的手,關(guān)切地問道:“在渝州生活了那么久,突然與父母離別,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還習(xí)慣嗎?”
謝淑蕓睫毛微動,目光冉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吟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高雅郭怔怔嘆道:“好一個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黎詩聽罷,心中一陣感慨,瞟向謝淑蕓的眼神中充滿了欽羨之情,感動之余,那水靈靈的瞳仁也變得亮晶晶的。
稍頓,謝淑蕓綻顏笑道:“其實,別看渝州與成都相隔不遠,但來的路上也是破費周折。”
“來的路上還頗費周折?”黎詩驚異地問道。
“嗯,”謝淑蕓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官道年久失修,一旦遇上雨天,逢水泥濕,蹄重行緩。道徑粗惡,淖(nào)泥之漿如油,輿夫行于泥中,跬(kuǐ)步艱棘,不勝其勞。坳處泥淖(nào),雖好晴旬余,猶自未干,跬(kuǐ)步防躓(zhì,絆倒),隨行屬吏前后相摔,呻吟相聞,真可謂是走遍人間行路難,異鄉(xiāng)風(fēng)物雜悲歡啊。”
歐也冷不丁從旁冒出一句:“官道都這樣了,地方官府為何不修路?”
謝淑蕓嘆道:“這誰知道啊,也許是疏忽了吧?不過,正因為路上飽受泥濘之苦,夫君到了成都府后,治蜀伊始,便著手整修成都各處的街道,尤其是交通要道,美其名曰效仿當(dāng)年的范成大和秘閣修撰張根之子張燾。”
曹通判接過話茬說道:“張燾鎮(zhèn)蜀時,曾為成都鋪過一些磚石路面,但長度有限,僅有二千余丈,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后來,范成大為政成都,新修了十四條街道,用甓(pì)二百余萬,為錢二千萬羸(léi),以丈計者三千三百有六十,并于一街之首尾立兩石以識廣狹。
然后,新街所至側(cè)布如江浙間,雨不乘橇,騎不旋濘,徐行疾驅(qū),俱從坦夷,父老相與喟曰:‘周道如砥(dǐ),其尚見于斯乎!’
彼時,范成大對于這些新街也頗為自得,特賦詩一首云:‘新街如拭過鳴騶,芍藥酴醾競滿頭。十里珠簾都卷上,少城風(fēng)物似揚州。’
不過,歲月流轉(zhuǎn),這些年來,早年所筑街道也漸漸失修,就連那曾經(jīng)逢場趕集、熱鬧無比的石筍街也變得殘破不堪。故此,我便從府庫中支取了部分費用,用于整修城中年久失修的街道,以及各處交通要道。鳩工命徒,分職授任,程督有方,尺寸有度,日廩以食,而人競力作,未幾告成。這是我到任后的第一件事,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吧!”
謝淑蕓溫柔地看了曹通判一眼,語帶笑意:“若說筑路修街是他到任成都后干的第一件事,那么第二件事,便是撮合了一對苦命鴛鴦,成全了一樁美事。”
“啊?剛來不久就當(dāng)上媒人了?”忠堯呵呵一笑,有些意外。
“你這個兄長啊,總是有成人之美。”謝淑蕓莞爾一笑,緩緩說道,“他剛來成都不久,就審理了一個案子。有一個滄江書院的書生,學(xué)韓壽偷香,翻墻進入所愛女子的房間,與那女子私會,后被女方家人察覺,扭送至衙門。他倒好,審著審著,就把人家審成一對佳偶去了。”
曹通判聞言,急忙辯解道:“哎哎哎,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什么審著審著就審成一對佳偶去了?我那是仔細詢問了案由,這書生文質(zhì)彬彬,經(jīng)過調(diào)查后確認(rèn)不是惡人,也不是市井無賴,而且年少俊美,頗有些才氣。
我以《逾墻》一詩出題,命其當(dāng)場作答,那書生秉筆疾書,寫道:‘花柳前生債,今世續(xù)緣愁。斗酒逾墻下,伊人有心摟。謝砌應(yīng)潛越,韓香許暗偷。有情還愛欲,凝語伴雙游。不負秦時約,安知漳獄叟。麗顏閨中立,日日盼月勾。’
此詩讀罷,令人感嘆不已。說實話,我被這書生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真情所打動,也贊賞他的才情,故此,特意詢問了他心儀的女子的意見,那女子對他也是用情至深,一直在為他求情,還甘愿替他受罰。
此二人郎情妾意,十分般配,眼里、心里皆有彼此,如此良緣,若是錯配,豈非天公不作美?因此,在下思慮再三,最后決定免去那書生的責(zé)罰,在詢問了雙方意愿之后,遂判二人成婚,令女方父母將女子許嫁與那書生,且厚贈嫁資。
多情多愛,前世姻緣今生續(xù),還了花柳債。好個檀郎,室女為妻也無妨。才高八斗,聊贈青蚨三百索。燭影搖紅,雙飛雙宿桂堂東。”
“如此說來,長恭兄還真是促成了一段美好姻緣呢。”忠堯慨嘆道,不勝唏噓。
謝淑蕓掩口笑道:“可不是嗎,此案一判,不過數(shù)日,整個成都大街小巷都傳遍了,人人皆謂之佳話呢。從此以后,人人都知道成都府來了一位大媒人,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