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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九

午夜剛過,拂曉未破,云蔽星月,天河暗淡。

高蠡奮力推開了早已封關起來的萬年殿大門。

殿內早已為了即將到來的大典做好了布置。大紅色的華麗織錦與盛滿了名貴鯨脂的長明燈,交織錯落地列于大殿兩側,勾勒出正中的一條通路。通路前方,便是那曾經光耀奪目,如今卻似蒙了黯塵的,代表著大昇皇權的髹金盤龍椅。

殿外,已入夢鄉的煜京城內,本來燦若繁星的萬家燈火,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點,尚未熄滅。夜色如水,便若一條無形無相的銀色長練,由殿門外撒將進來,卻是讓本應一片喜氣的大殿之中,多了一絲幽怨悲戚的意味。

然而,即將登基的男子,卻是直奔入殿,伸手扯下了懸于梁上的那些織錦帷幔,又推倒了數座足有一人多高的燈臺。燈中的油脂灑在地上,映著殿外燈籠中的火光,化作一層五顏六色的油膜,逐漸散逸開來。鯨脂極易點燃,只消一點火星,便可于殿內引起熊熊烈火,將所有一切都吞噬殆盡。

高蠡身后跟著的內侍見此情形,心中不由得捏起了一把汗,卻又皆不敢多言,生怕主子將心中結郁著的怒氣統統發泄到自己的身上來,只得暗自命手下之人各持一塊墩布緊隨其身后,待高蠡走過便立刻沖上前去擦拭。

然而即便他們再怎么擦,卻終究還是慢了半拍。越是用力去拭,地上滑膩的鯨脂便越是粘稠,在深灰色的鋪墁石磚上,留下了了道道乳白色的痕跡。

高蠡很快便發現了身后尾隨著的眾人,突然停下腳步,厲聲喝道:

“你們還跟著我做什么?”

“高大人,臣下只是擔心,如此會有隱患。”

內侍被嚇得渾身一抖,卻仍是大著膽子懇請主子住手。誰料其口中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硬生生地打斷了。

“有個屁的隱患!這些東西擺在這里,本是為了明日迎娶新后。現在新后沒了,還留著它們作甚!”

高蠡變得愈發瘋癲起來,將手中攥著的錦緞與燈燭盡數朝侍從們的身上丟將過去,更抬高了嗓子嘶吼起來,聲音卻是已經破了:

“統統給我滾出殿去!這座萬年殿、這座永旸宮是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它們全都是我一人的,我想要如何,便就如何!”

內侍不敢再多言語,只得領著一干人等退出了殿去,確是沒有走遠,依然于殿門外緊張地探頭觀望著。

高蠡卻再懶得驅趕他們,只是暫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恍若喝醉了一般,踉踉蹌蹌地登上高臺,于那張無數人覬覦的寶座之上重重坐下。

“我立在這張髹金盤龍椅旁四十余年,如今終于能夠坐于其上,為何還要聽旁人來告訴我究竟該怎么做?!是那白江氏禪位于我的,我便是這片大陸名正言順的主人,便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誰能阻得了朕?誰又敢在朕的面前說半個不字!”

說著說著,在殿內回蕩著的癲狂笑聲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則是男子低沉而沙啞的抽噎:

“明日,我便得以將自己曾經幻想得到的一切握于掌心,也將擁有這個陸地王朝最至高無上的權力!可即便如此,我卻依然得不到所有人的心!本該成為新后的女子背叛于我,本該俯首效忠的諸侯不肯歸順稱臣,得到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高蠡說著,竟是抬掌掩住了自己的面目,仿佛這些日子來承受的所有壓力,終于在這一刻盡數發泄了出來。

就在此時,卻忽聞一個聲音由遠及近,自殿外飄進了他的耳朵。口中之言,卻似故意說給髹金盤龍椅上的男子聽的:

“即是如此,你又何必繼續執著?反正這世間的繁華盛景、軟紅香土、朱甍碧瓦、畫棟雕梁,最終皆會化作一捧無人識得的黃土流沙。即便強如先民,最終也不過如這世間的億萬螻蟻,消散于時間的長河中,再也難覓蹤跡。”

伴隨著話語同時變得清晰起來的,是一個披著斗篷的身影。那人緩緩步入殿門外燈籠照亮的光暈之中——竟又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昆頡!

“首座來做什么?仍是為了說服我,放棄這即將到手的帝位么?你做夢!”

高蠡并未睜眼去瞧,便已認出了對方那令自己極度厭惡的聲音。

昆頡臉上依然帶著那絲令人捉摸不透,卻又不寒而栗的笑容:“所以,你既不肯聽從本座命令,又為何強求他人聽從于你?”

“即便此時,你仍不忘灌輸這些詭辯之理!既然世間一切皆會化為浮塵,你又何必執意去尋那座圣城,去尋藏于其中的究極之力?你究竟想要從中獲得些什么!”

高蠡放下遮住雙目的手掌,卻是再不掩飾眼神中那近乎絕望的兇光。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諸事不順,很大一部分緣故,便是因為有面前這個試圖掌控一切的男人阻撓。

昆頡臉上卻依舊帶著輕蔑:“自不是為這世間的權勢與名利。這些東西于我眼中,不過如糞土一般的骯臟——可若是我允許你就此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之后呢?之后你是打算全力助我去尋先民遺城,還是打算背著本座,去獨吞那藏于圣城之中的究極之力?”

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了一頓,雙目突然圓睜起來,語氣間不容對方有半點機會辯解,“莫要以為,這些日子你同風未殊之間那些偷偷摸摸的交易,能夠瞞天過海!你始終都想擺脫本座的控制,更覬覦著先民的力量,是也不是!”

見事態已然失去控制,高蠡也不愿繼續在對方面前偽裝下去,而是徹底撕破了臉皮,立于殿上咆哮起來:

“是又如何?我究竟做了哪些事,其實你早已通過安插的探子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對吧!今日你是來救自己女兒的吧?只不過順便再將我這個不聽話的執事長老除去!來呀,我可不怕你!”

然而,昆頡聽其提到了自己的女兒,卻忽然面露詫異之色,進而很快便反應過來,這個自己曾經的屬下打算以此要挾自己,當即厲聲喝道:

“看來你早已尋得了甯月的下落。若是早些知道她便在這永旸宮中,本座何必還在你身上浪費如此多的時間!”

見對方竟作如是反應,高蠡方才意識到自己竟是中了風未殊的圈套。然而覆水難收,對殿上已經撕破臉皮的二人來說,眼下唯有先發制人,方能令自己不至落入敗局。

既已動了殺心,他便也不再猶豫,當即抄起手邊的一支燭臺,狠狠敲在殿上用于宣臣子入殿覲見的銅鑼之上。

響亮的鑼音登時打破了短暫的沉寂。進而,由殿門處洶涌而至的甲兵聲響徹宮闈。只眨眼功夫,負責拱衛禁城的執金吾與戚殿衛便已聞訊而來,拉開陣勢,足有百余眾,將孤身立于殿內的昆頡密密層層地包圍其中!

“你莫非是以為,這些陸上人的兵器能夠傷得了我?”

昆頡重重地哼了一聲,并未有什么動作,依然立于原地沒有擅動。

“我早已于永旸宮各處布下了結界。而這萬年殿內,則是結界力量最為強大之處!任憑你的詟息再如何厲害,如今也發揮不出任何效果,倒不如低頭認個錯,或許還能求朕饒你一條性命!”

高蠡也不甘示弱。雖不清楚如今對方法力尚余幾成,卻是先聲奪人。不僅是說給沖入殿內的禁衛們聽,更是說給自己聽。

昆頡仿佛真的被結界所制,竟未立刻當眾發難,而是將斗篷由頭上除了下來,露出了那張清癯的面龐來,喃喃地道:

“你我二人之間太久未見,從前的情誼,都已經淡忘了。”

“莫要同我提舊日情分!朕知道,當初若不是你,我們一行中能夠活著逃出滄流城的恐怕僅有十之一二。但過去的你,并不會將越來越多的秘密藏于心底,更加不會殺死自己麾下的肱骨,戕害自己的同族同胞!”

高蠡高聲斥責起來,仿佛此刻,自己便代表了那些故去的同僚,正對面前的舊日統帥進行著最后的審判。

清瘦的男子卻是不住地搖頭,臉上流露出一副悲憫之色:“執法與執杖兩位長老,并非本座所殺。還有那萬千舍生取義的執火,他們皆是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才會義無反顧地獻出生命!”

“那令滄流城徹底毀滅之舉又該作何解釋?你不是口口聲聲稱我等行事,皆要以族人性命為重么?朕方才得獲消息,死于海底火山爆發的遇難者中,乃是有朕的父母親族,以及尚未出嫁的妹妹!”

高蠡卻并不買對方的帳,兩只眼中冒出了復仇的怒火。旋即將手一揮,命左右軍士列陣向前,以兵刃從四面八方抵住了昆頡的身體,竟是立時要置對方于死地。

這一次,昆頡沒有再繼續狡辯,而是仰天大笑起來:

“一口一個朕,你還真個將自己當做是這些陸上人之中的一員,當做是大昇朝的千古一帝了?!”

說話間,叛黨首座的眼中突然發出了淡淡的藍光。高蠡暗叫不好,然而想要出手阻止,卻已錯失了良機。

只見男子周身的那些兵器,眨眼便如陽光下融化的堅冰一般,慢慢變得扭曲、虬結,再難保持原先的形狀,更不必說用來殺人了。

原來此前的一番話,不過是昆頡的拖延之計。而在這幾乎不可能有所作為的時間里,其竟是利用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小塊玄瑰,令籠罩于萬年殿上空的結界破出了一處足夠自己施展的空洞來!

“給朕殺了他!立刻,馬上!”

高蠡見狀,不禁悔恨非常。所悔的是,自己不該刨根究底,去向對方提起那些多年來都不曾有,更永遠不可能獲得滿意答案的問題。所恨的是,自己仍顧念舊情,對面前這個詭計多端的舊日上峰心存幻想。

然而面對昆頡強大的咒術,沖至近前的宮城禁衛只覺得身前好似有千鈞之力襲來,伴隨著敵人將兩手向前輕輕一推,十數人皆被帶得橫飛出去,連人帶甲狠狠撞在萬年殿內那足需三五人方能環抱的粗大立柱上,直摔得筋折骨斷,一命嗚呼。

“本座既能破除滄流城中的結界,你所施于此的雕蟲小技又如何能困得住我?”昆頡邁過腳下橫七豎八的執金吾尸首,于殿內閑庭信步起來。而他周圍那些手持利刃的禁衛,卻是不愿落個當場斃命的結果,無一再敢越雷池一步。

“朕絕不會將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拱手相讓!今日你我二人中,便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萬年殿的大門!”

高蠡也毫不示弱,將手中的燭臺橫持,便如一桿長槍般向前擲去,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在咒術的加持下,那燭臺上竟是響起“騰”地一聲,于半空中化作了一支火失,朝著對方的要害處狠狠扎去!

昆頡桀然一笑,火焰凌空撞上了其身前憑空冒出的一堵冰墻。冰墻瞬間便破裂成萬千碎片,而那支火矢也徹底失了準頭,鏗地一聲落在了地上,重又變作了一只早已燒得焦黑的燭臺。

然而,燭臺上燃著的火焰卻并未熄滅,而是四散飛濺開來。地面上殘留的鯨脂瞬間便被火星點燃了,轉眼蔓延了開來,就好似以大殿為紙,描繪出一張閃耀奪目而又變幻莫測的圖畫。

“說得不錯!今日你我二人中,便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這座宮殿、這座王城!”

昆頡眼中也殺意畢現,口中振振有詞起來。二人各自施展出全身解數,陷入了一場仿佛注定兩敗俱傷的惡斗中。而在強大的咒術之下,甚至連萬年殿也變得搖搖欲墜起來。

然而在后世史書《世語錄》中,對這樣一個微妙時期,發生于高蠡這樣一個微妙人物身上的這件大事,卻僅有寥寥數語留下。據《大昇考異》所載:昭熹二年,六月初八,夜。永旸宮萬年殿內,離火蔓延,死傷無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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