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待時而動,待價而沽
曹操完成統(tǒng)一北方的大業(yè)后,就尋思著該給自己升個官了。
當(dāng)初他把大將軍的名頭讓給袁紹,自己屈居司空之位,這么多年一直頂著這個虛銜,跟他的實力和貢獻(xiàn)其實是很不匹配的。
如今他曹孟德功蓋天下,這個司空就更顯得寒酸了,必須換一頂足夠大的官帽,才能名實相符。
那么,什么樣的官職才配得上今天的曹孟德呢?
曹操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丞相這個職位最合適。
丞相是西漢初年的三公之首,下面是御史大夫和太尉。雖然三者同為三公,但丞相這個位子天然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自古以來便是百官之首。所謂“掌承天子,助理萬機”,丞相的權(quán)力是相當(dāng)大的。東漢一代的三公(司徒、太尉、司空),只是名義上顯貴,幾乎沒有實權(quán),純屬中看不中用。到了董卓之亂后,三公更是成了爛大街的玩意兒,幾乎一錢不值。
所以,曹操這回想給自己升官,自然是將這東漢的三公棄如敝屣,絕不會再用這些毫無意義的名頭。
建安十三年六月,曹操以朝廷名義廢除了三公之職,同時恢復(fù)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設(shè)置,然后晉位為丞相。
曹司空就此成為歷史,曹丞相從此閃亮登場。
既然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那么對于官員選拔這件事,曹丞相自然要比之前更加重視。為此,他特意任命了兩個清廉正直的官員:以崔琰為丞相西曹掾,以毛玠為丞相東曹掾,讓他們專門主持選舉。
崔琰,字季珪,清河?xùn)|武縣(今河北衡水市故城縣)人,河北名士,師從大儒鄭玄,曾在袁紹帳下任職,為人剛正不阿,且文武雙全。
毛玠,字孝先,陳留平丘縣(今河南封丘縣)人,少時為縣吏,以清廉公正著稱,建安初年便已在曹操麾下效力。我們前文說過,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向曹操提出了“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畜軍資”的戰(zhàn)略規(guī)劃。
史稱,二人“并典選舉”后,“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享有盛名,但行為不檢之人一概入不了他們的法眼。二人選拔的,都是敦厚務(wù)實、謙遜溫和之人,而那些華而不實、阿諛奉承之輩,就全都靠邊站了。
自此,朝廷的風(fēng)氣為之一變,天下士人莫不以清廉守節(jié)自勵,就連朝中的高官顯貴們,也紛紛表現(xiàn)出艱苦樸素的樣子,車馬服飾的規(guī)格和檔次都嚴(yán)格遵照制度,不敢有絲毫炫富擺闊的舉動。據(jù)說,有的官員離職回鄉(xiāng)時,還故意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衣服也穿得很破舊,然后獨自乘坐一輛簡陋不堪的馬車,連隨從都不敢?guī)А?/p>
雖說如此現(xiàn)象未免有些矯枉過正,且頗有作秀之嫌,卻足以說明崔琰和毛玠自從掌管“組織部”后,廉政建設(shè)的確抓得不錯,可以說蔚然成風(fēng)。
這些上行下效、移風(fēng)易俗的轉(zhuǎn)變,當(dāng)然都被曹操看在了眼中。他不禁感嘆道:“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fù)何為哉!”(《三國志·毛玠傳》)
用人如此恰當(dāng),讓天下人都能自覺地管好自己,我還操什么心呢。
這話當(dāng)然是在夸崔琰和毛玠,不過順道也把自己給夸了——我曹孟德多么會用人啊!
事實上,曹操的用人之道的確值得稱贊。盡管他本人在用人時更加注重才干,并不太看重一個人的私德,可這并不妨礙他任用稱職的“組織部長”,讓他們?nèi)ミx出德才兼?zhèn)渲恕?/p>
此外,曹操用人的宗旨和標(biāo)準(zhǔn)也是隨著形勢的變化而變化的。此前二十年屬于搶地盤、創(chuàng)基業(yè)的階段,用人當(dāng)然要唯才是舉,有能耐就上,一切以實用為準(zhǔn);而如今,隨著北方的平定,至少在河南、河北地區(qū),亂世烽煙漸漸消散,曹操就必須從長治久安的角度來選拔官員,所以自然會傾向于德才兼?zhèn)渲耍皇枪饪匆粋€人的才干。換言之,只有吏治清明、官員廉潔,才能政通人和、四境安定,從而讓社會慢慢回到正軌。
從這個意義上說,曹操此時的用人之道,其實已經(jīng)從“打天下”的階段悄悄向“治天下”的階段轉(zhuǎn)變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局勢離真正的“治天下”還很遠(yuǎn),但曹操卻不妨未雨綢繆,把好的規(guī)矩先立起來。
通過崔琰、毛玠的努力,一大批青年才俊在這個時期紛紛進(jìn)入了朝廷。其中,就有一位日后足以左右三國局勢甚至改變歷史走向的牛人。
這個人,就是司馬懿。
司馬懿,字仲達(dá),河內(nèi)溫縣(今河南溫縣)人,出身官宦世家,其父司馬防歷任洛陽令、京兆尹,據(jù)說早年曾多次舉薦曹操。史稱,司馬懿自幼聰明,胸有大略,博學(xué)多聞,尊奉儒教,“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之心”(《晉書·宣帝紀(jì)》)。當(dāng)時的南陽太守、同郡之人楊俊以善于看人著稱,他在司馬懿年未弱冠時,便對他下了一句斷語,說這個年輕人是“非常之器”,即非同尋常的大才。
早在建安六年,曹操便聽說了司馬懿,遂下詔征辟他到司空府任職。司馬懿不想出來做官,就謊稱得了痛風(fēng)病,行動不便,婉拒了曹操。曹操不信,派人在夜里潛入他家去刺探虛實,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果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就這樣,司馬懿一直裝病裝了七年,直到這一次,建安十三年,他終于裝不下去了。原因出在他哥哥司馬朗身上。
早在曹操任司空期間,司馬朗就被他招到麾下了。這回,崔琰又命司馬朗擔(dān)任丞相府主簿,然后對司馬朗拼命夸司馬懿,說:“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
文言文就是言簡意賅,崔琰評價司馬懿的這八個字,用現(xiàn)代漢語表示,就非得用一大串詞語不可。“聰亮明允”就包括聰明、睿智、有洞察力、誠信;而“剛斷英特”則包括剛毅、果斷、英武、卓爾不群。
這么多褒義詞是否都適合司馬懿,我們暫且不論。單說這“誠信”(“明允”的“允”),難道不是在暗示并敲打司馬懿,勸他別再騙人、別再裝病了嗎?
崔琰最后對司馬朗說,你比不上你弟弟啊。這話也是半真半假,首先司馬懿的才干的確在他大哥之上,這點毫無疑問;但與此同時,這話似乎也可以理解為:你弟弟比你滑頭多了!
想必,當(dāng)司馬朗把崔琰的話說給司馬懿聽時,司馬懿一定會驚出一身冷汗。
正當(dāng)司馬懿驚疑未定之際,曹操再次征辟的命令就到了,讓司馬懿到丞相府去當(dāng)文學(xué)掾。同時,曹操還讓傳命之人給司馬懿帶了一句話:“若復(fù)盤桓,便收之。”
如果再徘徊拖延,就把你打入大牢!
至此,曹操和崔琰演的這出雙簧就完全揭開了。搞這么多事,目的無非就是要告訴司馬懿:再敢抗拒我的命令,不但你自己小命不保,連你哥也跑不掉!
畢竟,司馬朗在曹操手底下打工,你司馬懿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替你大哥考慮吧?
到了這一步,司馬懿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只好乖乖從床上爬了下來,到丞相府報到上班了。
縱觀司馬懿與曹操這段微妙的博弈故事,幾乎就是在看一出權(quán)謀古裝戲。曹操的霸道、多疑和司馬懿的堅忍、機變,全都躍然紙上。
那么問題來了,司馬懿為何寧可裝病七年,也不愿接受曹操的征辟、出來做官呢?
《晉書·宣帝紀(jì)》給出的理由是:“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jié)曹氏。”
翻譯成白話就是:司馬懿眼見漢室衰微,不愿犧牲自己的氣節(jié)去為曹操效力。
這理由看上去冠冕堂皇,把司馬懿說得跟個大漢忠烈似的,大有“漢賊不兩立”的風(fēng)骨,簡直比劉皇叔還劉皇叔。
事實上,這完全是在用“政治正確”的套話來美化司馬懿。但是結(jié)果適得其反,反而把司馬懿寫得單薄了。
眾所周知,由于后來晉武帝司馬炎追尊爺爺司馬懿為晉宣帝,所以司馬懿的傳記在《晉書》里是以開國皇帝的身份來寫的,故稱“紀(jì)”而不稱“傳”。按照二十四史慣用的春秋筆法,對于歷朝的開國皇帝向來是不吝溢美之詞也不惜為尊者諱的。因此,《晉書》給出的這個理由聽聽則已,不必當(dāng)真。
倘若如此,那司馬懿拒絕曹操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
答案可以用兩句話來概括:一、明哲保身,待時而動;二、藏器于身,待價而沽。
何謂明哲保身,待時而動?
曹操第一次征辟司馬懿,是在建安六年。當(dāng)時,雖然曹操已經(jīng)打贏了官渡之戰(zhàn),但袁紹還沒死,河北還在袁紹手里,此后的局勢如何演變還在未定之中。除非司馬懿料定曹操必能平定河北,否則他絕不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綁到曹操的戰(zhàn)車上。從司馬懿的性格和后來的一生行止來看,不管做什么抉擇,只要局勢尚不明朗,時機尚未成熟,他一貫是隱忍不動的,絕不會輕易出手。
亂世之中,活下去比活得好要重要得多。先保證活下去,再找機會慢慢活得好,這才是明智之舉。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盡管建安六年的曹操已經(jīng)是天下實力最強的諸侯之一,或許不能算是“危墻”,可在他取得絕對優(yōu)勢之前,司馬懿也絕對不會視他為堅強的靠山。
到了建安十三年,時移勢易,曹操不僅消滅了袁紹父子,而且平定了烏桓,完成了統(tǒng)一北方的大業(yè)。此刻,時局已經(jīng)比七年前明朗多了,司馬懿還有必要裝模作樣嗎?若是這輩子都不想做官倒也罷了,如果他還想干一番事業(yè),那么在這個時候投靠曹操,就是最合適的時機,也是最明智的選擇。
所以,就算曹操不跟崔琰演一出雙簧逼司馬懿出仕,他遲早也會出來做官的,只是換一個出道的方式而已。
以上,就叫明哲保身,待時而動。
那么,何謂藏器于身,待價而沽呢?
按《晉書》所言,司馬懿“聰朗多大略”,乃“非常之器”。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聰明睿智、謀略深遠(yuǎn)、格局宏大、器宇非凡之人。這樣的人,對自己的未來必然是有高度期許的。建安六年,曹操第一次征辟時,司馬懿虛歲才二十三,即使再有才華,也不太可能得到重視。而且,若是曹操一叫,你就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甚至有可能被曹操看輕。
所以,與其二十出頭就急著出來做官,還不如多花一些時間自我沉潛,積蓄實力,提升修為,同時靜觀時局演變。換言之,越是對自己的未來有信心的人,越不會急吼吼地把自己變現(xiàn)——因為太急著變現(xiàn),金主對你的估值往往不會高。司馬懿膽敢稱病拒絕曹操,恰恰會讓曹操感到意外,從而在曹操心目中留下一個與眾不同的印象。
而人的心理往往是——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覺得可貴。像曹操這樣的雄主,占有欲比一般人更強,你越是拒絕他,他就越想得到你。如此一來,你的估值就在無形中大大提高了。
這就叫藏器于身,待價而沽。
從這個意義上說,司馬懿其實是看透了人性,也摸準(zhǔn)了曹操的心思。
當(dāng)然,想讓估值大幅提升,就得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司馬懿便為此付出了七年時間,而且是以裝病這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熬過了這七年。沒有一種超越常人的堅忍意志,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建安十三年,當(dāng)劉備和孫權(quán)不約而同地打起荊州的主意時,曹操的目光自然也盯上了這塊肥肉。
事實上,早在年初,曹操剛剛平定烏桓、回到鄴城不久,便已命人在鄴城開鑿了一片大型的人工湖,稱為“玄武池”,專門用來訓(xùn)練水軍。
其目的,就是攻打荊州,消滅劉表和劉備。一旦拿下荊州,向東可以順江而下,攻略江東,消滅孫權(quán);向西可以溯江而上,奪取益州,消滅劉璋和張魯。
如此,便可平定天下、一統(tǒng)九州!
不過,在實施這個宏大的戰(zhàn)略計劃之前,曹操必須先做一件事,就是搞定關(guān)中的馬騰和韓遂。
這兩個家伙,前些年結(jié)拜為兄弟,后來卻又互相攻擊,反目成仇。之前,曹操為了穩(wěn)定關(guān)中局勢,特意命司隸校尉鐘繇和涼州刺史韋端去做和事佬,好說歹說把二人給勸和了,然后把馬騰調(diào)到了槐里(今陜西興平市),讓兩人分開駐扎,以免再生事端。
如今,曹操準(zhǔn)備南征荊州,還是對馬騰不放心,覺得這家伙終究是個隱患,就又命鐘繇的屬下張既去游說馬騰,讓他把部眾交給長子馬超,然后攜次子馬休、三子馬鐵及家眷一同入朝。
很顯然,對于一個軍閥而言,放棄兵權(quán)入朝,那就成了人質(zhì),不管封多大的官,都無異于曹操砧板上的魚肉。
所以,馬騰雖然一開始勉強答應(yīng),可細(xì)細(xì)一想就反悔了,這件事就一直定不下來。張既見狀,就想了個辦法,將馬騰即將入朝的消息傳給沿途州縣,并命各州縣都要準(zhǔn)備盛大的歡迎儀式,負(fù)責(zé)提供一應(yīng)所需,且二千石以上官員都要出城迎接,總之就是怎么隆重怎么來。
這么一弄,入朝就是既成事實了,你馬騰要是敢變卦,看看天下州縣的官員們會不會一人一口唾沫把你淹死!
馬騰沒轍,只好乖乖入朝,帶著兩個兒子和家眷來到了鄴城。曹操當(dāng)即封馬騰為衛(wèi)尉,同時任命留守關(guān)中的馬超為偏將軍,統(tǒng)領(lǐng)原部眾。把馬騰和一大家子捏在手里,曹操相信借馬超十個膽,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至此,關(guān)中的后顧之憂總算解除了。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親率大軍,揮師南下,吹響了進(jìn)攻荊州的號角。赤壁之戰(zhàn)的序幕,也就此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