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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張亮基求賢若渴 左宗棠臨危入幕

張亮基一入城就立即派人去請?zhí)岫锦U起豹以及藩臺、臬司、長沙府縣等官員前來商討守城之計。鮑起豹煙癮極重,親兵來報告時,他正銜著煙嘴過癮,不要說張撫臺有請,就算皇上來了,他不過足煙癮是不會理會的。等他騎馬趕到巡撫衙門時,一屋子人正在唉聲嘆氣。張亮基為人厚道,雖然大家因為久等鮑起豹已頗不耐煩,但他也沒有過于責備,只是道:“鮑軍門,你總算來了。長毛兵臨城下,大家都急得不得了,你快說說,看這城該怎么守?”

鮑起豹煙癮過足,這會兒興頭正好,底氣也足,便大聲道:“不過是長毛的前鋒,有什么好急的?待本將好好收拾他們!”

大家對這位斗大字不識一升的提督都不太待見,所以沒人理他的茬,藩臺徐有任平日與他交情不錯,便接道:“鮑提督久經沙場,自然不急。可長毛已兵臨城下,到底該怎么辦,說說你的想法也好讓大家寬心。”

“當下主要有兩條:第一,把城里能拿得起刀槍的男人都趕到城上去,長沙城高墻厚,長毛一時攻不破的。第二,把城隍抬到南城上,讓城隍老爺幫咱們守城。”鮑起豹豎起兩根手指頭,一本正經道。

眾人一聽堂堂提督竟提出這樣的主意,無不啞然失笑。

“這有什么好笑的?”鮑起豹對笑得最兇的長沙知府橫眉冷目道,“打仗向來講究虛實結合,你們不懂。為什么長毛打起仗來不怕死?就是因為他們相信上帝在幫他們。城隍在陰間相當于你長沙府,也是守城有責。長毛無論走到哪里,所有的廟神無不砸個粉碎,城隍老爺為了他自己也該來幫我們守長沙。把他擺到城門上即使不起作用,也可以壯兵勇膽氣,這有何不可?打仗最講究的是士氣,別以為本將不著調。”

張亮基對這一品武職大員不能不維護,點了點頭道:“有用沒用,這也不失為一法。這事就由鮑提督來辦,真守住了長沙,將來就給城隍塑金身!”

“岳麓書院有千斤大炮一尊,是當年吳三桂遺下的,現在仍然能用,不妨架到城上去。”長沙知府提醒道。

張亮基聽說還有一門大炮,十分驚喜道:“好!干脆就把炮架到天心閣上去,這事就拜托你了。”天心閣位于長沙城東南,那里地脈隆起,為全城地勢最高處。

等一切商議完畢后,鮑起豹帶著一百多兵丁,果真把城隍抬到了南門的箭樓上。他帶著眾人三跪九叩后對守城的兵勇們道:“弟兄們,昨天夜里城隍老爺托夢給本將,說長毛一路毀盡廟宇,砸碎眾神,已惹得天怒人怨,他老人家說要幫我們守長沙。弟兄們,有了城隍老爺的幫忙,長沙城固若金湯,大家盡可放心殺賊!”這一招還真管用,守城的兵勇聞言后膽子都壯了不少。

蕭朝貴趕到長沙城下時,發(fā)現城東南的妙高峰上竟沒有清軍,便對部眾道:“此處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清妖不派一兵一卒,可見都是一幫蠢才。我們的大營就設在妙高峰上,把所有火炮都架到山腰,明天炮轟長沙!”

就在鮑起豹敬城隍之時,架在妙高峰上的火炮開始向城南轟擊了。之后,蕭朝貴騎著棗紅戰(zhàn)馬,身著黃色戰(zhàn)袍在陣前往返奔馳,督促太平軍攻城。

天心閣上有一名清兵是從石馬鋪敗退的,他認得那個穿黃袍的就是蕭朝貴,于是把炮口對準他來往奔馳的方向連開數炮,其中一炮竟擊中了蕭朝貴。

“蕭朝貴死了!蕭朝貴死了!”城上的清軍都喊了起來,一時軍心大振。

太平軍士卒一聽主帥陣亡,連忙撤退。登上城墻的幾十人或被殺,或跳城而走,無奈城高七八丈,跳下去的人非死即傷。

之后,太平軍堅守營壘,不再出戰(zhàn),派人將蕭朝貴戰(zhàn)死的消息飛報洪秀全。

鮑起豹則親自去向張亮基報捷:“城隍顯靈了,炸死了匪首蕭朝貴!”

張亮基連道辛苦,并安排人起草捷報,準備與他聯銜上奏。

鮑起豹聞言歡喜而去,可張亮基卻喜過更憂。蕭朝貴在長沙斃命,長毛肯定要大舉報復,下一步該如何守住長沙,這才是關鍵。而派出的公差復命說左宗棠不肯出山,張亮基聽后有些失望,不過這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于是對兩位公差道:“你們休息一下,明天再辛苦一趟,還是去請左先生。”

沒辦法,兩位公差只好又來到白水洞,不過這次他們準備了一份厚禮,還有兩封給左宗棠的信。一封是張亮基寫的,另一封則是胡林翼的親筆:

昨得張撫臺親筆,言思君如饑渴。默計楚禍方烈,天下之禍方始,非才不濟。先生究心地輿兵法,林翼曾薦于林文忠,文忠一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林翼復薦于張撫臺,非欲陷公于是非之地。惟桑梓之禍,見之甚明,設先生出山以救楚人,所補尤大,所失甚小。公欲隱于山林,做湘上農夫,獨善其身,須知自古圣賢仙佛、英雄豪杰,無不以濟人濟物為本,無不以損己利人為正道。況且張撫臺虛心延訪,請公處賓師之位,運帷幄之謀,其誠其懇,公何忍一拒再拒?湖南乃我桑梓,倘若長沙有失,全湘變亂,白水洞豈能獨免乎?

左宗棠看罷胡林翼的信,猶豫再三,給張亮基寫了一封信,客客氣氣地回絕了。看著公差失望而去,郭嵩燾又問道:“胡潤之說得極為有理,你為什么還不肯出山?”

“我的才能只可大用不可小使,如果入幕只讓我當個小師爺,出些雞零狗碎的小主張,不能左右大局,那還有什么意思?”左宗棠搖頭道。

“看張撫臺的意思,就是讓你運籌帷幄,哪能只當個小師爺?”

“我自比諸葛,雖然有些狂妄,但大致也差不了哪里。當年劉備還三顧茅廬呢!張撫臺不過只寫了兩封信嘛!”

郭嵩燾見左宗棠又自比諸葛,便笑道:“現在情形不一樣了,長沙已被賊圍,難道你還要張撫臺親自來請?你是個務實的人,何必在乎這些虛禮?”

“你又錯了,諸葛亮要劉備三顧茅廬,并不是在意虛禮,而是看劉備是否心誠。如果諸葛亮輕易出山,劉、關、張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有謀不納,有令不行,諸葛還能成為諸葛嗎?”左宗棠又搖了搖頭。

郭嵩燾心想,你畢竟不是諸葛,兩請也就夠了。之后他也搖搖頭苦笑著走了。

等屋里只有夫婦倆時,周夫人笑著責備道:“你開口閉口諸葛,也不怕郭叔叔笑你?”

“我知道他肯定在心里笑我呢!笑就笑吧,反正我不能輕易出山。你想,我才能比諸葛略遜,如果張撫臺再不肯言聽計從,豈不更難成事了?”左宗棠也道出自己的心思,隨后又自我打趣道,“夫人,你看我的才能比之諸葛,也差不了多少吧?”

周夫人笑道:“哪里呀,你的才能比諸葛還高兩斗呢!”

哈哈哈……兩人相視而笑。

兩位公差回長沙復命,張亮基見左宗棠仍不肯出山,急得團團直轉。哨探接二連三地來報——洪秀全、楊秀清正率大軍沿湘贛邊境北上,一路上百姓紛紛入伙,已經有十四萬之眾,長沙危在旦夕。

他派人去請來了胡林翼,并親自到門外迎接。一見面他便緊緊握住胡林翼的手道:“潤之趕快幫我,左先生還是不肯屈就,這該如何是好?”

“真是頭倔騾子!”

胡林翼這話是用湖南方言說的,張亮基沒有聽清,便問道:“潤之,你剛才說什么?”

胡林翼哈哈一笑道:“下官是說左先生這不知是為什么。”

“對啊!不知左先生這是為什么,我可是誠心請他出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對左先生可是一片赤誠。”張亮基也不解道。

“這應該不是撫臺的原因。左先生不肯出山,也不是擔心他的才能不濟,依下官看,他所擔心的無非兩條。”

“愿聞其詳。”

“第一,他擔心撫臺不能言聽計從,他的才能難以施展。”

“這個可以讓左先生放心,既然請他運籌帷幄,我自然言聽計從。”

“第二則是他的脾氣。他這個人向來自負,耿介有余,對不入他眼的人從不敷衍,不像我等身處官場,能忍則忍,他是擔心與官場中人合不來。”

張亮基立即答復道:“這里一切有我,他只管運籌帷幄,事情由我去辦。你還不了解我嗎?有句話你可以轉告他,不怕本事大,只要有本事,巡撫衙門都聽他的。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把他請到長沙來。”

“有撫臺這番話,不愁他不出山。但凡男人,哪個不想出人頭地?尤其是季高這種一肚子才華的人,要埋沒了他才不甘心呢!下官有個主意,到時不妨一試。”

于是,張亮基把兩個公差叫進來聽候胡林翼的吩咐。

之后,兩位公差再次趕往白水洞。此時左宗棠與郭嵩燾已經上山去了,周夫人打發(fā)孝威去找,好在兩人并未走遠,一會兒就回來了。

公差一看到左宗棠,就雙雙跪下道:“請先生救我等性命!”

“這就奇怪了,你們活得好好的,救什么命?”左宗棠有些疑問。

“長毛圍困長沙已經二十幾天了,如今賊首洪秀全又親帶十五萬大軍來攻,長沙危在旦夕,急等先生運籌幃幄,救長沙一城人的性命。張撫臺說,他是湖南巡撫,守土有責,不便離開長沙相請,如果我們這次請不去先生,他就要我們在白水洞自裁!”說完,公差“霍”的一聲抽刀出鞘,“這刀是撫臺給我等的。”

左宗棠上前扶起他們倆道:“你家大人這不是難為你們嗎?”

兩位公差默默然,乘機遞上張亮基的第三封信。這封信將左宗棠的擔心一一點破,并表明了態(tài)度。左宗棠把信遞給郭嵩燾道:“張撫臺竟這樣窮追不舍,倒有些合左某的脾氣。”

“張撫臺求賢若渴,世所罕見。”郭嵩燾看罷信,便遞還給了左宗棠,“依小弟看,此公可交。他以巡撫之尊,卑詞厚禮,三次相請,季公再不出山,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要依我的本心,真不愿夫君此時去長沙。可想想人家張大人本來在貴州當巡撫,可朝廷一聲令下,他就千里迢迢來到湖南。在路上他就給夫君寫信,請夫君幫他守衛(wèi)長沙,可見其也是個實心實意之人。要是那些懦弱無能之輩,此時恐怕一門心思都放在如何安身避禍上了吧?如果我們湖南人還不如人家張大人關心長沙的存亡,這就實在說不過去了。夫君也是胸懷大志之人,這次不妨到長沙去見見張大人。合不合得來,總要見了再說。這樣總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是夫君的本意吧?”周夫人也勸道。她為人賢淑,對左宗棠的事向來很少干涉。正因如此,但凡她的意見左宗棠也格外看重。

“夫人說得是。我也不是喜歡擺架子的人,張大人如此誠懇,我就先去看看再說。合得來就多待些日子,合不來大不了再回白水洞。”左宗棠也同意夫人的看法。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當天就跟兩位公差到了長沙。因為太平軍云集長沙,七個城門全用磚石砌壘得形如小家的窄門過道,只有北門定時啟閉,而且關防極嚴。三人到了門前,雖然離天黑還早,城門早已關閉。公差說明原由,遞上巡撫衙門的文書,守城的士卒才打開城門。

三人進了城,一位公差先行前去稟報。一路上到處可見三五成群的兵勇,他們晃著膀子在逛街,嘴里還不干不凈,罵罵咧咧。到了巡撫衙門,張亮基親自出門迎接:“左先生,總算把你盼來了,我真是如大旱之望云霓啊!”

“張大人抬舉了!”左宗棠客氣一句,拱了拱手便隨張亮基進了門。

張亮基一邊向后堂走去,一邊吩咐下人去請藩臺徐有任、按察使岳興阿和長沙守備胡林翼,說是要為左先生接風。

當晚酒席散后,胡林翼來到左宗棠的住處。左宗棠問起長沙的形勢,胡林翼實話實說道:“長沙形勢不容樂觀。長毛除了蕭朝貴帶過來的三四千人外,還有從郴州北上的大隊人馬集結在城南,連營十幾里,總數大概十幾萬人。官軍方面,除了從廣西追過來的兵勇外,朝廷又從福建、江西、安徽、河南、四川、貴州陸續(xù)調來兵勇,長沙城內外大約有四五萬人。長沙城高墻厚,存糧也算充足,固守兩三個月應當沒有問題,但官軍的戰(zhàn)斗力實在不敢恭維,八旗綠營早已病入膏肓,平定長毛,恐怕只能靠團練了。”

他所說的團練,就是由地方紳士組織起來的武裝,不屬中央政府統轄,經費主要來自地方紳士和行會,兵源也主要從地方招募。

“我?guī)У泥l(xiāng)勇,就是從團練中選拔出來的,雖說不能以一擋十,抵三五個綠營兵則是綽綽有余。”胡林翼有些自鳴得意。

“像你這樣的團勇畢竟是少數,湘陰也練團勇,他們那點本事我知道,嚇唬百姓行,打仗根本指望不上。”左宗棠嘆道。

“你說得不錯。像現在這樣分散練勇也不頂用,得把他們集中起來像正規(guī)兵那樣訓練。父子兄弟同鄉(xiāng),再加嚴格訓練,必能練就一支強悍的隊伍。”胡林翼說起來兩眼放光。

“可現在關鍵的事是怎么守住長沙。長沙明明是個火坑,你卻要引我來跳。”左宗棠埋怨道。

“火坑總要有人來跳嘛!不然偌大的坑怎么填平?”胡林翼笑道,“疾風知勁草,亂世顯英雄,你如果隱于田園,不過是多了一湘上農人,一肚子的雄韜偉略只能消磨于田畝之中;此時出山,立下大功,為世人所識,將來封侯拜相也未可知。那時候,你該感謝我拉你來跳這個火坑。”

兩人就這樣談論了很久,胡林翼告辭時,已二更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亮基就派人來找左宗棠,將他直接帶到了簽押房。這里是處理機密的要地,張亮基在此約見,可見他對左宗棠的信任。

“季高,潤之把長沙的情形大概都給你說了,湖南巡撫這位置難坐啊!現在長沙城內外有兩個提督:一個是城內的湖南提督鮑起豹,一個是城外的廣西提督向欣然,他們互不統屬,很難協調一致。我這個巡撫雖能提調本省兵馬,可提督畢竟是一品武職,這位鮑提督偏又是個草莽出身,人稱‘三大’提督——脾氣大,架子大,煙癮大。向提督及外省的兵勇更不用說,他們覺得是為我這湖南巡撫賣命,一肚子的牢騷。這些兵勇自到湖南以來,盜劫案、強奸案天天不斷,簡直比土匪還可恨。長毛一不搶掠普通百姓,二不糟蹋婦女,說句不得體的話,我對他們甚是佩服!誰要把長毛當成烏合之眾,那就是鼠目寸光。明天我與眾將共商守城大計,到時希望先生能一鳴驚人。我這些年理民政的時候多,理兵事的時候少。你熟讀兵書,胸懷萬千兵甲,我就把長沙城拜托給你了。”張亮基握著左宗棠的手,推心置腹道。

左宗棠當仁不讓道:“既然答應了撫臺,在下自然盡心竭力。只是在下剛進長沙,不明情形,對雙方布防也一無所知,因此在下要到處看看。”

“好!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張亮基十分高興。

左宗棠在長沙城內外轉了一天,天心閣、蔡公墳、妙高峰等處都看了一下,對敵我雙方的情況都基本摸清了。

次日一早,張亮基坐堂請各路官軍前來商討守城之策,結果各軍只強調自己的困難——廣西軍說自己與賊周旋時日最長,軍士都疲乏不堪;山西軍說他們吃不慣大米,軍士們都瘦得皮包骨;貴州軍則說他們受不了湖南的濕熱,身上都生了疥瘡。大家嚷嚷一通,并沒有對軍事行動提出實質性的建議。張亮基無奈搖了搖頭,便向左宗棠問道:“季高可有什么高見?”

一堂的統領循撫臺的目光望去,見其人不過是一介布衣,都有些鄙視。

左宗棠起身離座道:“高見談不上,借撫臺大人輿圖一用。”

張亮基座椅后的屏風上掛了一張長沙地圖,左宗棠要用,他必須起身。他沒說什么,起身就離開了。可廣西綏寧鎮(zhèn)總兵和春看不下去了,道:“打仗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情,可不像寫文章,耍耍嘴皮子功夫就成!”

左宗棠“哼”了一聲道:“如果只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肯定只敗不勝;諸葛亮不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把式,只需搖搖羽毛扇,便能借東風、燒連營、定益州、擒孟獲……如果有誰認為諸葛亮只會耍嘴皮子功夫,那他肯定是斗大字不識一升的武夫!”

和春聞言怒不可遏,“嘩”的一聲抽出刀來。

左宗棠毫不畏懼道:“怎么?總兵大人要在一個窮書生面前耍威風么?我知道你勇敢,長毛就在城外,有種你殺出去!”

和春受廣西提督向榮節(jié)制,兩人算老搭檔了,向榮拉拉他的衣袖,讓他坐下。和春氣鼓鼓坐回去嘟囔道:“這是巡撫大堂,不是牲口市場,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在這咆哮?”

左宗棠毫不示弱,昂然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湖南湘陰左宗棠,人稱左騾子。總兵大人還有話問嗎?”

“季高,你勿生枝節(jié),有什么主意就快說吧!”張亮基催促道。

和春見張亮基對左宗棠如此恭敬,不敢再造次,但氣憤難平,于是便道:“撫臺大人,末將有些不舒服,恕不奉陪了!”說罷,便一拱手揚長而去。

一時間大堂內鴉雀無聲,大家各懷心思地盯著左宗棠。

左宗棠傲然走過眾人,取下地圖鋪到案幾上,又把圍棋盒端來,抓了一把黑子按在長沙城南,又抓白子放在黑子東、北兩側。

“各位軍門,我以白棋代官軍,黑棋代長毛。現在的形勢是長毛屯駐城南,背后就是湘江,西面也是湘江。而官軍則由城內天心閣至城外蔡公墳、楊家垅駐守,還繞出黃土嶺、太乙寺、新開鋪直到江邊,把長毛困鎖于省城與湘江東岸的狹長地段。長毛近十萬人匯集于此,已是自趨絕地。”說著,他又捏起幾粒白子按到黑子西面道,“如今長毛的糧草供應全靠西路,只要官軍派一支人馬西渡湘江占據土墻頭、回龍?zhí)叮徒財嗔碎L毛的糧道,也斷絕了他們西逃的路線。”

貴州鎮(zhèn)遠總兵秦定三問道:“那兵從哪里來呢?長毛十萬,官軍四萬,守城已是捉襟見肘,再派人過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兵就在長沙城內!現在城內有一萬多兵勇,留下五千足矣!兵勇在城內反而滋事擾民,但一放到西邊就不同凡響了。”左宗棠道。

向榮不以為然:“合圍之策并不是沒想過,但一旦合圍,長毛必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長沙城怕是更難守住!”

左宗棠寸步不讓問道:“向軍門,難道官軍還要為長毛留出一條路,讓他們繼續(xù)逃竄?官軍已從廣西剿到湖南,難道還要再剿到湖北、江西、四川?”

這句話問得向榮面紅耳赤。他與太平軍作戰(zhàn)以來,采取的就是攆的策略,把太平軍攆出廣西,他這個廣西提督就自然好交代了。因此自從駐軍長沙以來,他也沒打算與太平軍死拼,于是拉下臉悻悻道:“向某無能,如今是個革職的提督,誰都可以興師問罪。不過孤軍渡江西去,誰愿去誰去,本提督無人可派。”

與向榮關系密切的幾個將領見左宗棠咄咄逼人,都站起來為向榮鳴不平:“張大人,向軍門也是一品大員,雖然我朝重文輕武,可也不能如此羞辱我們這些出生入死的武員。”

張亮基對左宗棠的意見不置可否,站起來和稀泥道:“向軍門說的也有道理,狗急了也會跳墻。那今天就到這里吧,拜托各位各守其地,拱衛(wèi)長沙。”大家“喳”了一聲便各自散去了。

左宗棠沒想到自己枕不安席謀劃出來的守城方略還沒說出下文,張亮基就散了會,他十分生氣,“嘩啦啦”地把地圖卷起來。待大家都走出大堂,張亮基向左宗棠連連拱手贊道:“季高真是高明,令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呢!”

“算了吧,還是向某人說的有道理。”左宗棠沒好氣地回道。

“先生要體諒我的難處,我雖說節(jié)制各軍,可手里沒有節(jié)制大權,如何節(jié)制得了?所以向軍門的面子不得不給。”

“要是這樣,你讓誰來做幕賓都是瞎子點燈,再好的計謀也是嘴頭抹石灰——說了白說。”

胡林翼這時也勸道:“季公還是多體諒一下撫臺大人吧。如今拱衛(wèi)長沙,還要向提督等人出力,不能不給他們留些面子。”

“統兵打勝仗就是最大的規(guī)矩,巡守一方能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就是最大的面子,他們這些規(guī)矩面子有什么用?”左宗棠憤憤然。

張亮基連忙道:“季高不要著急,向提督的面子要給,你的四面合圍之計也要用。我這就修書一封,調馬龍、常存兩位總兵西渡湘江,然后讓鮑提督調五千人出城加強防務。”

馬龍、常存都是湖南的總兵,巡撫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因此兩人接到命令,下午就開始拔營。和春連忙到大帳向向榮報告:“向軍門,張撫臺還是把您的話當耳旁風了。如果此策真有效,你的面子還往哪兒擱?”

“你糊涂了?此策真有效,本將高興還來不及呢!這面子能值幾錢銀子?”向榮口是心非,冷笑一聲,“打仗憑的是真功夫,讀了幾本兵書就自充諸葛,這樣的人本將見多了。我們四五萬人,要把長沙城外的十萬長毛一舉全殲,那不是癩蛤蟆打哈欠?逼得長毛真要鐵了心來打長沙,那長沙還有救嗎?”

“說到底,他們還是不知道長毛的厲害,都以為我們是酒囊飯袋,才讓長毛出了廣西。”和春想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就一肚子氣。

“成王敗寇,我們打了敗仗,人家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本將擔心的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馬、常兩位總兵孤軍西去,一旦陷入長毛重圍,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長毛最擅長以十擊一,分而滅之,所以官軍必須互為犄角,萬不能分兵,兵分則力單,力單則被殲。”向榮道。

“那軍門的意思是?”和春疑惑地望著向榮。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眼看他們自趨絕地而無動于衷,可張撫臺的將令又不能不遵,只能相機行事了。你可去見馬、常兩位總兵,曉以利害,贈他們八個字——拔隊緩進,步步為營。”

按和春的建議,馬龍、常存兩位總兵遲遲不肯過江,巡撫衙門派人來催,于是馬龍對來人解釋道:“前日大雨,湘江水急,我們征集的船太小,根本無法過江。我們現已派人征集大船,請轉告撫臺大人,我等不敢違令,只是確有難處!”

常存也在一旁幫腔道:“是啊!大船本來就少,自從長毛來后,船工都嚇跑了,實在是沒辦法啊!”

傳令之人只好如實回報給了張亮基,坐在一邊的左宗棠卻冷笑道:“張大人,他們這是故意拖延呢!夜里過江也無不可,何必要等到明天?且現在才日高兩竿,加緊渡江,天黑前也可完成。”

于是,張亮基吩咐傳令之人再去向兩位總兵傳令,務必明晨把大營扎在湘江西岸。

次日一早,左宗棠放心不下,親自到西城上去觀察馬、常兩人的行動。跟在身邊的巡捕指著對岸道:“先生您看,馬、常兩位總兵已經過江,對岸全都是營帳。”

“是嗎?”左宗棠有些驚喜,忙舉起手里的單管望遠鏡觀察。

這一看著實嚇了一跳,對岸全是太平軍的營帳,軍旗上是碩大的“石”字。太平軍的營帳一座連著一座,人數至少有一萬,而且從西岸到湘江中心的水陸洲,從水陸洲再到湘江東岸,太平軍搭起了浮橋,人馬往來如履平地。再看湘江東岸,根本沒有一個官軍的影子。

“馬龍、常存真是該死!”左宗棠憤恨地拍著墻磚,“走!回巡撫衙門!我要張大人問馬、常兩人貽誤軍機,該當何罪?”

趕回巡撫衙門,馬龍已派人向張亮基作了匯報,說之所以沒有過江,實在是因為沒有大船可渡。左宗棠根本不信這套托詞,反問道:“沒船難道還要巡撫衙門去造?這分明是畏敵如虎,遷延不前,讓敵窺破意圖,先行一步。不殺一兩個大將,怕是貽誤戰(zhàn)機之事會一再發(fā)生!”

張亮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反過來勸左宗棠,說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不好處分大將。左宗棠咽不下這口氣,當初張撫臺許諾言聽計從,這哪是言聽計從?

張亮基有他的難處,總兵哪能說殺就殺?但左宗棠是騾子脾氣,張亮基被逼到了死角,道:“待我親率一軍去奪回西岸!”說完,他果真準備去集合兵馬。

胡林翼正在巡撫衙門辦事,連忙勸阻道:“張大人,你明明知道去也無益,又何必以身犯險?”

“潤之就別勸了,調兵不動,左先生的好計沒法實施,我沒法向他交代。”說罷,他向胡林翼搖著手,策馬而去。

見追不回來,胡林翼就去找左宗棠道:“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擠兌張撫臺?他一介文官又如何能統軍?總兵不聽令也不是張撫臺的錯,你還是松松口,別讓他赴險。”

“這是張大人自己說的,我又沒逼他,要勸你勸!”左宗棠不以為然。

胡林翼壓住心頭的火氣勸道:“季公,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軍情瞬息萬變,行軍打仗,計謀不能實施也在所難免,你只能以變應變。”

“這次計謀不能實施,關鍵原因不是軍情變化,而是馬龍、常存貽誤戰(zhàn)機。幸虧我有言在先,合得來就多待一天,合不來拍拍屁股走人。我這就收拾鋪蓋,立即回白水洞。”左宗棠賭氣要走。

胡林翼一見左宗棠的騾子脾氣犯了,也不敢再生氣了,拉住他的手道:“季公留步。你要走也不急于一時,張撫臺看樣子真要帶兵出城,可他從來沒帶過兵,還是等我去把他替回來再說好不好?”

“一塊去吧,見面說句話就走,天黑前我還能回到湘陰。”左宗棠真是去意已決。

兩人騎馬趕到校場,張亮基正向士兵們訓話,看樣子他真要親自帶兵。胡林翼下馬過去勸道:“城里怎能沒有撫臺大人?還是我?guī)Пゾ褪恰!?

張亮基搖頭道:“長沙還得靠你守呢!你不能出城。”

“季高就是這脾氣,您可不能和他賭氣,您要是和他賭氣,那還不得氣死?”胡林翼把張亮基手里的韁繩奪過來。

“我哪是生他的氣,他出的主意沒錯,可惜武將不聽號令。我也是和這些武將賭氣,我倒要試試,離了張屠夫,一樣也不吃帶毛豬!”張亮基又要把韁繩奪回去。

左宗棠這時也過來了,他的氣還沒消,不過還沒等他的話說出口,就突然聽見西南角傳來一聲悶響,胡林翼大吃一驚道:“壞了,好像是城墻被炸了。”

即刻就有人來報,說太平軍炸開了城西南角,有八丈多寬,官軍正在堵剿。

“張大人,來不及出城了,得先把長毛堵回去再說!”胡林翼來到軍前,大聲命令道,“撫標營的弟兄們,快跟我到城南去剿賊!”說罷,便帶兵走了。

左宗棠也不再和張亮基爭執(zhí),問道:“張大人,你的印帶在身上了嗎?”

“沒有,那家伙我從來不帶在身上。”張亮基以為左宗棠說的是巡撫大印。

“不是,在下是說你的私章。”左宗棠大聲道。

“在!在!”張亮基立即從腰帶上扯下來交給左宗棠。

“好!大人快讓人拿上衙門的稿簽去南城找在下,越多越好。”左宗棠說話時已跑出了幾十步遠。張亮基也來不及細問,便叫一名親兵馬上回衙門去拿稿簽,隨后匆匆趕去南城。

離城墻還遠著呢,就聽得喊殺聲響成一片,戰(zhàn)斗顯然異常激烈。拐過街口,亂哄哄的人群東奔西跑,有兵勇也有百姓,都在搬石頭向城墻缺口處扔。左宗棠正帶著幾個人手里抓著稿簽,邊指揮邊大聲喊道:“一塊石頭一百文,二十塊就是一兩銀子,快搬快搬,既保長沙又掙銀子嘍!”

原來,他正在組織兵勇百姓向被炸開的城墻缺口扔石頭,他以巡撫的名義下令扔一塊一百文。一百文不是小數,當時一文錢可買一個粽子,兩千文制錢可換一兩銀子。所以百姓兵勇都很踴躍,把太平軍炸塌的土地廟、祠堂的石頭都搬去缺口處,扔一塊領一張蓋了巡撫私章的稿簽。

胡林翼正在缺口處與擁進來的太平軍激戰(zhàn),雨點般的石塊沒長眼睛,砸傷了太平軍也砸傷了官軍。差役見了勸道:“左師爺,石頭傷了不少自己人,不能再扔了。”

左宗棠一邊發(fā)稿簽一邊道:“扔!不要怕砸著自己人,死傷幾個人總比放長毛進城強。”

張亮基見狀也過來幫著發(fā)稿簽,邊發(fā)邊大聲道:“我是巡撫張亮基,左師爺的話就是我的話,一塊石頭一百文,絕不賴賬!”

搬石塊的人越聚越多,缺口處的石頭已有一丈多高,人很難在上面行走,沖進來的太平軍無法站穩(wěn),不是被官軍殺死,就是被飛落的石頭砸死砸傷。指揮攻城的林鳳祥只好下令撤退,官軍興高采烈一疊聲地高喊道:“長毛退了!長毛退了!”

胡林翼立即指揮官軍修復城墻,左宗棠這時也松了口氣,對張亮基笑道:“張大人,大丈夫一言九鼎,現在就讓大家去藩臺衙門領賞錢吧?您可別心疼銀子。”

張亮基對左宗棠這一招十分佩服,連道:“哪里哪里?這么點銀子算什么!能守住長沙比什么都強。季高,看長沙這形勢你能忍心撇下不管嗎?長沙百姓還寄希望于你呢!”

左宗棠這時氣也消了,道:“長沙百姓怎會知道左某?只是在下答應了大人,這時候走也說不過去。”

“先生之才我自愧不如,所以甘心把軍政大計完全托給你。你要參什么人、要薦舉什么人,我無不畫諾,你放開手腳干就是。只是有一條我不得不提醒先生,官軍毛病多,急也沒用,只能將就著用。”張亮基說完,就派親信帶著百姓去藩臺衙門領賞。兵勇因為要守城,藩臺衙門就把賞錢送到城南來。

當天下午,城墻就修好了,不過守城的兵勇卻鬧起了意見,原來搬石塊的兵勇都領到了賞錢,而在缺口處拼殺的兵勇卻一文錢也沒領到。

胡林翼去找左宗棠商議,左宗棠聽后便道:“這是我疏忽了,他們當然應該賞!依我看,戰(zhàn)死的從優(yōu)撫恤,受傷的發(fā)養(yǎng)傷銀,參戰(zhàn)的兵勇每人都領一兩賞銀。”

張亮基毫無意見,藩臺徐有任卻有些為難道:“如果以后每仗都這樣發(fā)賞,藩庫的銀子就支持不住了。”

“只要兵勇能奮勇殺敵,花些銀子也值了。只要長沙守住了,到時朝廷賞下十幾萬兩銀子來,徐大人就該愁著怎么花了。”

徐有任被左宗棠說得哈哈大笑道:“那不用愁,到時候找左師爺幫忙,多少銀子也不愁花不出去。”

“我不僅幫你花銀子,等下咱們再盤算一下,想想弄銀子的招。”左宗棠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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