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生活的巨變是無聲來臨的。要過了很久很久,你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從小學一年級起,我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我的日記跟別的女孩不一樣,里面全是新聞剪報,還有畫,還有各種線路圖,說明書。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失去了,我希望日記還在我身邊。
對我來說,一切都是從六歲生日那天開始的。上學以后,我把那天重新回憶了一遍,寫進了日記。我不敢保證我都寫對了,畢竟那時我還小。那是個炎熱的傍晚,夏天已經到了尾聲,窗外是玫瑰紅的黃昏。那天沒人帶我去動物園,爸爸回來得很晚,他說他有件禮物要給我,還有一個消息。他兩手空空地坐在我對面,先說了那個消息。
“我要離開你和媽媽,離開這個家一年,為了一項很重要的研究工作。”
“不。”我情不自禁地說。在那時的我看來,一年太漫長了,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樣。再說,我沒法想象這個家沒了爸爸。
爸爸跟我談話的時候,媽媽一直坐在廚房里。烹調機里,晚飯早已準備好了,我聞到了香味,但她就是不出來。
“爸爸必須得走,這項工作非常重要,我是科學家,你知道。”
我點點頭,這是我一直引以為榮的事情。
“爸爸不會讓你感到孤單的,我會給你一件最好的禮物,他就在門外。”
大門上的指紋鎖彈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也是我爸爸,手里拎著一個生日蛋糕。噢,天哪,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他走到爸爸身邊坐下來,兩個人肩并肩地坐在我面前。
進來的這個男人穿著肘部帶圓形皮革的棕黃色燈芯絨外套,這外套我再熟悉不過。每當我在車上睡著了,爸爸就脫下外套蓋在我身上;在植物園里時下起雨來,爸爸用外套給我擋雨。有時我依偎在爸爸懷里深深嗅聞外套,覺得比媽媽的香水味更好聞。那上面有燈芯絨本身溫暖干燥的氣味,還有須后水的清香味,也有汽車里的味道,我聞了就昏昏欲睡。如果仔細辨認,還殘留著花生醬巧克力餅干的味道,爸爸有時喜歡烘焙點心,他做得比媽媽好得多。我從沒想到,這件衣服世界上也會有第二件。
“所以,你看,我還在你身邊。”
后進來的這個爸爸說。
那天的事就是這樣。晚上我們四個人吃了生日蛋糕,媽媽始終沒怎么說話,只是輪番盯著他們倆看來看去,像要把他們的臉盯出個洞。新來的爸爸住在給客人準備的臥房里。第二天早晨,一個爸爸就開著他的飛行車走了,再也沒回來,但是家里還有一個爸爸。老實說,一開始我根本分不清他們兩個。后來我弄清了,我熟悉的那個爸爸開朗又親切,留下來的爸爸則有點別扭。不過,現在對我來說,他也是獨一無二的,什么都代替不了。
機器人家庭成員進入人類生活的新聞,是兩年之后的事了。我在日記里收集了那些報道,包括那些評論員的文章,還有那些與機器人共同生活的人的口述,有挺多家庭的生活都因為機器人改變了,有好的也有壞的。不知怎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家的故事告訴給別人聽。只有凱文知道這些,但他不是真人,他生活在視聽墻上,是我在“兒童時間”里的虛擬朋友,他永遠不會對別人講。
爸爸走后的第一天,我讓新來的爸爸送我去兒童公共區。過去我討厭那兒,今天不一樣,我很緊張,又想炫耀炫耀。有件大事在我家里發生了。我還不完全明白,可是我想讓別人知道。
“從三歲開始你就能自己去公共區了。”
“不行,我非要你送我不可。爸爸說了,你什么都得聽我的。”
“你爸爸沒有這樣說。”
“反正你非得送我不可。”我把衣服上的兒童監測器扯下來,往地上一扔。
新來的爸爸看了看我,又看看監測器,毫無表情。這表示他不高興,過去我在真爸爸的臉上看到過很多次,但那都是他跟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后來他沉默一陣,同意了。在閃爍著各種指示牌、設置了各種安全措施、出沒著許多投影動物和卡通人物的兒童專用路上,他顯得非常古怪。他一言不發,走得很快。
“你怎么認識路的?”我忍不住問。
“我腦子里有三維地圖。”
新來的爸爸簡短地回答。
快到活動區時我看見了第一群孩子,他們在玩一只黃白相間的機器小貓,好像在試驗它能有多少種死法。小貓一次次哀鳴著被重新啟動,這真讓我厭惡。我拉著爸爸的手走到他們面前。
“我想讓你們認識一下,他不是人,是機器人,是我爸爸發明的。他什么都會做。”我指著新來的爸爸一口氣說。
“哇噢!”
“我才不相信!”
“我認識,這就是安的爸爸嘛!”
“你能飛嗎?”
“你能變成汽車嗎?”
他們圍住新來的爸爸,摸他,看他,檢查他。新爸爸靜靜地看著他們。當有人把手伸進他口袋里的時候,新爸爸拒絕了。
“別翻我口袋,這樣不禮貌。我是安的爸爸。就跟你們的爸爸一樣。”
那天在公共活動區里,所有人都躲著我。無論我想加入哪一群,他們都會一哄而散,跑著離開我,然后再重新組合在一起。
“安的爸爸是個機器人。”
“安的爸爸是變形金剛。”
“安的爸爸被機器人殺死了,機器人變成了安的爸爸。”
整個白天,他們一直唱著這樣的歌,我晚上是哭著回家的。
那天我學到了一些事:
一是,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二是,別人不可能明白發生在我家的事。
那以后我還是自己去公共活動區,身上別著監視器,走兒童專用路。過去爸爸一次又一次向我解釋,為了保持“社會性”,所有的學齡前兒童都要定期上那兒去,不管愿不愿意。反正到了那兒,是閱讀、學習還是跟別人玩,全都由我自己決定。回到家,我吃過新爸爸做好的晚飯,就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訂閱的兒童頻道。我的虛擬朋友一直是那個“凱文”,跟我同齡,愛看書,愛發明創造。小朋友們一般都選“森蝶”做虛擬朋友,她挺漂亮,性格也不錯。女孩子喜歡“悌米”,他長得帥。
我爸爸也挺帥。他待人親切,誰都愿意跟他在一起。新爸爸沒有這樣的魅力。他倆看上去一模一樣,可新爸爸就是少了什么說不上來的東西。
慢慢習慣他,是挺久之后的事了。但媽媽一直沒習慣,臉上蒼白又緊張,好像新爸爸是件復雜又危險的家用電器。其實新爸爸每天購物,做家務,修理壞掉的東西,駕駛飛行車,一點不用她操心。他用烹調機也比媽媽用得好,也會烘焙花生醬巧克力餅干,唯一不能做的事情是去爸爸的研究所上班。
“你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人的創造力是無法預設的,我只是個替代品,做不了他的工作。其實,任何需要創造性的事情我都做不了。”
新爸爸坦白地說。
對他這番話,我不全懂。爸爸的工作也許很了不起,但新爸爸也一樣了不起。他修理媽媽的手機只要三秒鐘,動作快得看不清,轉眼就把一百個零件拆下來,一瞬間又重新組裝上,我百看不厭。有一天,我讓新爸爸這樣做了二十回,一直到媽媽從自己的房間沖出來,搶過手機,扣在地上,摔得粉碎。
那之后爸爸就帶我出去散步。我問他,為什么媽媽討厭他組裝手機?
“這樣她更感到我是機器人,我想。”新爸爸沉思著說,“你知道,她想念你爸爸。”
我不知道媽媽是否想念爸爸,反正她總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新爸爸說媽媽是位可敬的女士,我不太明白。媽媽是個計算機專家,她通過電腦工作,通過電腦交友,通過電腦旅游。她的房間有時靜悄悄,有時人聲鼎沸,有時從門縫里冒出熱帶雨林的迷霧,有時在門下漫出非洲大地的落日余暉。她的郵件多得要命,家里的郵政通道一天到晚在工作。有時是商品,有時是禮物,有時是些極其奇怪的東西,這些全都不允許我看。我偶然見到她一次,總覺得她是個陌生人。但我也知道,這是個坐在家里連接世界的年代,像媽媽這樣的人并不少。
新爸爸不一樣,他也有電腦,但只在購物的時候用。他從來不加班,也不晚歸,每周末帶我去天文館和博物館,把時間都用在我身上。可我總是想原來的爸爸,有時想得倒在地上號啕大哭。但不管怎么說,當我哭完了,把我抱起來哄我安慰我的,總是新爸爸。
“你沒電了怎么辦?”我總擔心這個。
“我身體里有能源塊,可以用很久。”
但我并不放心。我知道什么能源都是會用完的。海洋,冰川,太陽,星星,宇宙,一切都會。以前爸爸常這么說。
那時候我還沒叫過他爸爸,他說我不叫也可以。他說話總是深思熟慮,他說是因為他要運算,還要參考爸爸的語言習慣。后來我不相信這些了,我覺得新爸爸就是比原來的爸爸憂郁些。
每天晚上,我和新爸爸玩拼圖游戲,做數學題,或者讓他念書給我聽。每當我們拼好一幅圖,圖畫就會變成一場全息電影。新爸爸只要掃一眼,就知道那碎片應該在什么位置,但他從來不告訴我。洞穴仙境、童話之書、鬧鬼的幽靈小鎮、荒無人煙的核試驗場,隨著最后一片拼圖落入正確的位置,畫面上泛起一陣漣漪和閃光,一瞬間,所有的東西都變立體了,仿佛我們就置身在那里邊。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刻。
做數學題也有意思。爸爸留下了很多動物給我,都在“數學森林”黑盒子里。有長頸鹿、犀牛、河馬、烏龜和青蛙,也都是全息影像。別的孩子還在學習加減法時,我就已經會解方程了。爸爸說我繼承了他的數學天賦。現在新爸爸每晚陪我玩這個,我做對了,動物們會排隊跳舞唱歌,做錯了,獅子鱷魚什么的會出來把動物吃掉,那真有點可怕。有一次我做函數題做錯了,出來的是巨蟒蛇,它用三分鐘的時間一點點吞掉了羚羊,那次我真興奮。
我和新爸爸還一起看故事。我小時候喜歡動物故事,現在喜歡《納尼亞傳奇》《翡翠地圖冊》和《墨水心》,這些都是老故事,可是故事這東西就像銀茶壺,越擦就越亮。新爸爸說那是因為我長大了。我喜歡聽這話。后來我把這些事全記在日記里,想讓爸爸知道。
有時我們通過衛星地圖查看地球表面。我總要求看爸爸現在所在的位置。新爸爸就小心地調校坐標,那是非洲的沙漠,烈日下,只有滾滾的黃沙。我總是要求再清楚些,沙漠上就會出現一片模糊的建筑物。我想看到爸爸,可是新爸爸說那是類似于美國內華達沙漠51區的地方,是軍事機密,沒法再放大了。
“這個地方沒有意思。全是沙子。”我氣惱地說。
“是的,但是這個地方有最了不起的實驗室,有許多像你爸爸一樣了不起的科學家。”
社會調查官第一次上門時,我還不到七歲。那個人乘政府的飛行車來,像只黑色大鳥落在我家草坪上。他是為了新爸爸的事來的。
“很抱歉,我不能跟您談您自己的事情。”調查官說。
新爸爸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去叫媽媽,媽媽過了挺久才出來。她在毛衣底下穿著條怪裙子,神情恍恍惚惚,眼睛下面有黑圈。社會調查官挺銳利地看了她一眼。他們談了一會,都是關于機器人的安全性和使用壽命什么的,還有社會管理。(“夫人,這一切都沒有先例,我們也在摸索。”)
我覺得這對新爸爸真不公平,別人談論他就像談論一件東西。可他只是笑笑。
調查官走的時候跟新爸爸握握手,注視著他的臉。
“他真是個卓越的科學家。”調查官說。
“是的。”新爸爸說。
然后調查官看了看站在一邊的我,好像想說什么,可什么也沒說。
不久我的七歲生日就到了。他們告訴我說,爸爸的工作進展不順利,他還不能回家。我早就有預感了,可還是哭了很久。現在,爸爸離我很遠,好像在幾萬光年之外一樣。我跟自己說,我猜對了,我還要等很久。
新爸爸送我一件禮物。是個小小的能隨身攜帶的銀月亮。它只認識我,除了我誰也打不開。它能收藏畫面、聲音、文字、痕跡,能記錄一天中最細微的光線變化——這就是我的日記本。新爸爸說我應該把值得記的事情都記下來,以后好給爸爸看。我知道,這就像是爸爸最喜歡的那首老歌:
百萬個明天都會來臨,
但今天的美永不忘記。
那年秋天我上學了。學校里的課程太容易,我總在上課時看別的書。老師們對我挺好,可我沒交到什么朋友。凱文也上學了。他跟我一樣,覺得功課太簡單。現在他想學化學,可我對物理感興趣。“兒童時間”里也有虛擬課堂,后來我們總算商量好,他陪我上兩節物理,我就陪他上一節化學。他做出了讓步,因為他說他挺喜歡我。
第一條家庭機器人的新聞是圣誕節前夕播出的,挺簡短,只提到研究所,沒提爸爸的名字,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注意到了。直到有一天,這個話題一下子鋪天蓋地,突然之間,所有的人都在談論機器人,除了我。
第一批機器人進入了十二個被選中的家庭。攝像機天天跟著他們,這個節目收視率最高。比如有個家庭很悲傷,如果機器人沒來,他們都會活不下去;還有個媽媽做家務做得都絕望了,要是沒有機器人她就會瘋掉;還有人寂寞得想自殺,后來機器人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每個機器人的故事都很精彩,不像我家那么平淡。但他們就像在演戲,他們也知道他們在演戲,可我不是。
什么也不做的時候,我和爸爸常常并排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望著被調成星空的天花板。自從爸爸走后,天花板就總是這樣。
這星空比窗外的星空要明凈璀璨得多,星星的位置跟北半球不大一樣,因為這是非洲的夜空。背景音效中還有隱隱的獅吼聲,我閉上眼睛,想象臉上吹來的是溫暖炎熱、帶著獅子氣味的風。
我和凱文一起看了《百萬個明天》這本書,是爸爸寫的,當然,是我真的爸爸。那里面說,機器人會帶來一百萬種未來,也會帶來一百萬個問題,社會上的,家庭上的,心理上的。我從書里學到很多。
現在我經常跟爸爸聊天。我的話挺多,爸爸有問必答,但字斟句酌,說話之前先停頓一下,凱文也是這樣。現在我知道,這是鏡像神經元的原因。這種神經元能分析對方的情緒,像鏡子一樣反射出來,有了這個,機器人才能真正像人一樣。這都是爸爸書里寫的。
“給我講講爸爸和媽媽的事,他們是怎么結婚的?”
“他們是在網上認識的,在網絡世界里,你媽媽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士,她的眼睛是金色的。”
我喜歡聽這個故事,努力想象媽媽光彩照人的樣子。
“再講講他們的婚禮吧,網上的那個。”
“好吧。那是個了不起的婚禮,他們的朋友從七大洲、四大洋趕來,騎著傳說中的生物。他們帶來了一條龍作為結婚禮物。”
“那條龍現在在哪里?”
“應該還在那里,在他們的國度里。”爸爸沉思著說,“龍是不死的……”
現在,就連我臥室的視聽墻上都每天播放機器人的全息投影廣告。家庭機器人分很多種,護理類、家政類、操作類、服務類、教育類、社交類什么的,應有盡有。現在還沒什么人買,太貴了。但專家說,要不了多久,機器人會成為人人買得起的東西。
跟爸爸不同,機器人的外表全一樣。這是為了讓人一眼就把他們認出來。比如家政類都是黑發女郎,好看,可又不特別好看。撫育類都跟爸爸年紀差不多,挺穩重,挺和氣。我走到哪里都看見這些廣告。他們永遠微笑著,看著你的眼睛,好像在等著你先說話。
看見那些節目和宣傳,爸爸只是笑了笑,從不評論。我猜,他跟他們不一樣,這讓他感覺挺孤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么想。
這一年爸爸仍然沒有回家。這次我沒有哭。想起上次哭,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對嗎?”
爸爸思索了一會兒,說:“是的。”
“我想,他不在沙漠里。”我慢慢說。比起爸爸離開的時候,我已經長大了很多。在這個年代,距離從來都不算什么。到處都是視聽墻,只要爸爸想,我們就可以在任何一個公共平臺上隨時見面,就像我跟凱文那樣。可他從沒跟我聯系過,而他們也從不談起他。我現在隱隱約約猜到了,我看不見他,是因為他不在任何一個地方。
現在我跟爸爸常玩的是搭建多維空間。我盡量利用各種玩具、各種材料,來表達我腦袋里像萬花筒一樣的狂亂想法。有時我想象四維空間上有無數個方向,一件事有無限種可能,我可以把所有的做法全都試一遍。有時我想象在那里,時間是看得見摸得著,能像面包一樣一塊塊切開的。如果拿到一塊凝固的時間,我就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能當早餐的那么一塊,也許夠我回到六歲那個生日,去做點什么,阻止爸爸離開我們;如果有一整條法國面包棒那么長,也許我能回到爸爸和媽媽的婚禮上,親眼看看那條龍……但是,如果是那樣,就不會有眼前這個爸爸對嗎?這個沉默、有點憂郁的爸爸。但是,也許在四維空間里,我可以同時跟兩個爸爸在一起。
“如果我真的能建造出四維空間就好了。”
我不止一次地對爸爸說。
“你能。我不僅相信,而且知道你一定能。”
爸爸用那種對子女言過其實的鼓勵勁兒認真地說。
我關閉了天花板上的非洲星空。爸爸注意到了,但他什么也沒說。
我漸漸學會不再發問。沒有答案的問題,也許會使爸爸為難,會傷他的心,那就好像在說他只是個冒牌貨,是個代用品,是個機器人。但是現在,他就是我的全部。
“爸爸,你愛我嗎?”
不知怎么,我費了很大勁兒才問出這個問題。
“愛。”
我等待著,我知道答案還沒完。
“我的指令要我愛你,”爸爸沉思著,慢慢說,“我就是為了這個使命誕生的。你爸爸教了我很多。他耗費最大精力在這個模塊上……陪伴你,照顧你,奮不顧身保護你,這都是愛,我知道幾萬種表達愛的方式……但是,愛究竟是什么呢?對我來說,愛也許只是一種算法……”
我點點頭。我已經猜到差不多的回答。我忍住想哭的沖動:
“爸爸,你覺得孤獨嗎?”
爸爸沒點頭也沒搖頭,久久地望著我。他很孤獨,我知道。我移到他身邊,擁抱著他。
“爸爸,你知道嗎?你是真的愛我的。書上說,人們要是真的去愛,就會覺得孤獨。我也覺得孤獨。”
爸爸走后的第三年發生了一件事。一個郵件炸彈寄到我家,在客廳里爆炸了,當時是半夜。事后凱文說爆炸當量不大,主要是釋放有毒化學氣體。那之后媽媽就住院了,她的神經系統受損了,我們定期去探望她。毒氣對爸爸不起作用,爆炸后他先救了我,然后回去救昏迷的媽媽。“因為我的最高指令是首先保證你的安全。”他說。我覺得內疚,難受,但我不知道誰最內疚,爸爸?新爸爸?還是我?
“我正在睡覺,爸爸沖進來,”我對凱文說,“他用衣服蒙住我的臉,然后撞碎了窗玻璃,我倆一起滾到外面的草坪上,我一點也沒受傷。”
“你爸爸真的非常愛你。”凱文在墻上說。他沒說是哪個爸爸,我也沒問。
“是啊。”我說,“他非常愛我。”
炸彈的來源很快分析出來了,我們收到了詳細的書面報告。最初爸爸不想告訴我,后來他改變了主意。
“來自深網。”他說,“就是互聯網深處,那是個非常黑暗,非常危險的地方,一般人沒法去。那里有很多犯罪行為。”
“他們為什么要害媽媽?”
“你媽媽是個計算機專家,這你知道。”
我點點頭:“媽媽發現了他們?”
“是的,她把他們交給了警方。那個炸彈能避開常規檢查,因為那些人都是計算機高手,就像你媽媽一樣。”
“他們差點就殺了媽媽。”
“對。你媽媽非常勇敢,她在網上做過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比如保護兒童,還有追查毒品。”
“噢,”這讓我真吃驚,“這么說,媽媽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嗎?”
“是的,她做了很多一般人無法想象的事情。”
“那她什么時候才能好起來?”
“還要休養一陣子。別擔心,她會回家的。”
現在我總想讓爸爸講講深網的事,可他不愿意多說。
“世界上有很多黑暗、危險的角落,你不能一一去探尋。我敢說,你爸爸媽媽也這么想。”
“可媽媽自己就去過。”
“所以她遇到了危險。這是她選擇的使命。等你長大了,你可以自己做出決定,但現在不行。”
這是爸爸離開后的第三個秋天。滿世界都是金紅色的樹,空氣變得又涼又干凈,我撿起一片樹葉放在日記本里。我想留著這個秋天的顏色和氣味。
爸爸在身邊注視著我,我望向他時,我們的視線碰在一起,他微笑了。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錯覺。我覺得,爸爸看著我,然而他并沒有馬上“看見”我。就像一個人在出神,過一會他才真正看見他眼前的東西。我說不清這種感覺,因此什么也沒說。
同樣的事情幾天后又發生了一次。
那天我又試著訪問深網,但沒成功。家里的網絡被媽媽設置過,沒有密碼,根本別想進入她不讓我進的地方。雖然我有許多數學動物能幫我計算,但是看這樣子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時候去了。
當然,爸爸以為我在學習。窗子開著,我看見他在院子里修剪樹枝。他剪得挺穩挺準確,一個動作也不浪費。過去的爸爸不是這樣,他不擅長干這個,庭院里的樹總是長得亂蓬蓬的。一陣寂寞涌上心頭,我喊了一聲:“爸爸。”
在秋天金紅色的風中,我的呼喊化為聲波,好像孤懸在空氣中。爸爸依然背對著我,在剪樹。我說不清那一瞬間究竟有多長,也許一秒鐘?
然后,爸爸轉過身來,向我微笑了。
社會調查官再次來時,由我接待他。我給他沏茶,請他吃餅干。他和爸爸談了一會,考查他的思維,又拿出一個很小的掌上電腦,做了個簡單的測試。那上面全是光點,看一眼就會頭昏眼花。爸爸找出所有綠色光點之后測試就結束了。照我看,他的動作還是很快,不過,我并不知道,究竟有多快才算快。
從社會調查官臉上看不出什么,他一直挺嚴肅。他也問了我幾個問題。最后他在他的記事本上記下了什么。他說他很快會再來看我們。
臨走的時候,他交給我們一個方盒。
“這是政府送給你媽媽的禮物,請轉達我們的敬意。”
盒子里是塊正方體,邊長也就三四厘米那么大。很黑,但又好像是透明的,里面有光彩在流動。這是件不常見的東西。上面刻印了兩個金色的字母,是媽媽名字的縮寫。
“這是什么,爸爸?”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特定的人才能開啟的東西……”
爸爸小心地把它收藏起來。
有天晚上我不知為什么忽然醒了。我躺著,很久沒再睡著,諦聽著視聽墻上非常遙遠的夜鶯叫聲。后來我決定下床去喝點橙汁。自從媽媽住院后,一到夜晚,家里總是黑沉沉的,沒聲音,也沒光亮。臥室門一開,小小的夜燈們輕輕亮起來,我眼睛的余光瞥見一個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黑影,不言,不動,一絲聲響也沒有,好像完全融進了黑夜里。我的心狂跳起來。緊接著我認出了他。
“噢,爸爸!你嚇死我了!”
伴隨著我的聲音,客廳里大放光明,爸爸如夢初醒。他趕緊走過來,把我摟在懷里,歉疚地輕輕拍我:
“對不起,寶貝,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起床。”
后來我和爸爸一起坐在餐廳里。因為這是午夜,所以頭頂的燈光很朦朧,像一彎新月。我喝著橙汁,吃著爸爸做的葡萄干小餅干。在月光里,爸爸看上去跟剛來我家的時候一模一樣,也跟我記憶中的爸爸完全一樣。當然,他是不會變老的。
“爸爸,你剛才?”
“剛才……我在待機。”
“待機?”我有點難以置信。電腦、手機會待機,這我知道,燈光系統和我的視聽墻也會待機,但是爸爸……我無法想象,在那么一段時間里,爸爸像一部機器、一件家具一樣,沒思想、沒意識地待在某個地方……
“別擔心,我向你保證,再也不會這樣了。再也不會了。”
爸爸再三重復說。
那天在學校里,他們說有人找我。我想不出會是誰。我信步走出校門,然后站住了。
在灰色的天穹下,在學校的停機坪上等著我的,是社會調查官。
“我想跟你談談你父親的事。當然,是你現在家中的父親。”
他說。
我沒說話,看著他。
“我剛從你家來,見過了他。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因此,我就像對成年人一樣跟你說話了。”
我還是不說話,我的嗓子很緊。
“我測試了他的冗余情況和能耗情況,目前來看,他尚能維持家庭服務功能,但維持不了太久……”他猶豫一下,“我想,你可能已經有所察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說,聲音又干又啞。
他嘆了口氣。
“孩子。即使是你父親那樣偉大的科學家,也不能解決永動機的問題。再精密的機器人也無法永遠保持初始狀態。當他與人類共處的時候,我們必須保證一切都是安全的。”
“他剛救了我,救了我媽媽。”我說,我真恨眼前這個人。
他嘆了口氣。
“我的職能,是確保每一件事得到妥善的處理,如果人們生活中出現不安全的因素,就需要消除。”
“怎么消除?”
“簡單地說,可能需要對他進行回收。”
“不行。”我斷然說。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他對你意味著什么。機器人還沒有全面進入人類生活,過去我從沒處理過這種案例……這是第一例,我真的需要慎重考慮。”
“那你就走開吧,走遠點!”我說,其實心里想的是“滾”字,“別再來打擾我們,我們不歡迎你。”
社會調查官露出一絲苦笑。
“我們何不到那邊坐坐?”
他指著遠處那棵巨大的蘋果樹,它是人工制造的,我們都叫它“牛頓樹”。如果你在樹下坐得夠久,就會有蘋果砸在你頭上,相當難吃,而且蘋果皮上總是印著條定理,或者公式。我們都覺得這蠢極了。這棵樹是學校的笑柄。
“我不想坐。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他沉吟了很久。
“我要說的話,不僅沒有跟一個孩子說過,也沒有跟成年人說過……”
“我知道,你的兩個父親,他們都非常愛你,我看到了這種愛。這就是我在思索的事情。”
我不作聲。我覺得別扭,我不想跟別人討論這些。
“你父親嘗試給機器人加入‘愛’的單元,”他一邊想一邊說,“對于人來說,愛是再自然不過的。但對于機器人,想要像人一樣去愛,也許意味著無限的運算……”
他看著我。我沒作聲,我在等他繼續說。
“不恰當的運算,”社會調查官加重語氣說,“我們姑且認為,‘愛’是不恰當的運算,那么它就會大量增加能耗……”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蓄滿眼眶。我想到坐在黑暗中的爸爸,愛我是他的最高指令。他說他在待機,他是為了能多愛我一點時間,拼命地降低自己的能耗嗎?
社會調查官沉思著:“對于機器人來說,愛,是前所未有的精密運作。有位中國詩人,他寫過一句詩,大意是說,如果蒼天是有感情的,那么蒼天也會悲哀,也會逐漸衰老……”
我望見社會調查官鬢角的一絲絲白發。他看上去只不過跟爸爸的年紀差不多,卻已經有了白發。
“你有孩子嗎?”我突兀地問。
“沒有……我沒有結過婚。”
一時間,我們都不聲響了。
“如果將來,我不得不為了保護你而做些什么,希望你原諒。”
最后,他這樣說。
那天回到家,我沒有提社會調查官的事,爸爸也沒提。“嗯,爸爸……你能畫出你自己的圖紙嗎?”
“我自己的圖紙?”爸爸吃了一驚。
“嗯。畫給我看,全都畫給我看,越詳細越好……”
“我能。”爸爸終于說,“但是,你為什么需要它?”
“因為我想了解你。”我望著他,還有一句話是在心里說的,“因為我怕失去你……”
爸爸畫了圖紙給我。我想,這也是愛。我小心翼翼地把圖紙珍藏在我的日記本里,我想,我終于遇上了最難也最重要的功課。
凱文每天跟我一起看這些圖紙。我們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學習。為了明白這些圖紙,我們總是得回過頭來看很多參考書。就這么過了一陣子之后,凱文建議我,還是要從基礎的部分學起。我們學了很多,可是我還是嫌學得太少,太慢。我沒叫苦,凱文也沒有。這就是凱文的好處,無論多枯燥、多困難的事,他都有毅力陪我堅持下去。別的孩子的虛擬朋友也像他一樣好嗎?我不知道。
我一個人去醫院探望了媽媽。因為我不是在探視時間里去的,所以媽媽還在睡。睡眠對她恢復身體有好處。
我坐在媽媽床邊,握著她的手,靜靜地看著她。我想知道,她夢見了什么。是不是夢見了那條龍?她的夢里有我嗎?有爸爸嗎?她是不是把爸爸藏在了一個誰也找不到的角落?
媽媽睡著時臉蒼白又瘦削,但睫毛卻像一對蝴蝶,眼睛下面還是有淡淡的黑暈。我長大了會像她嗎?還是像爸爸?或者誰也不像,就只像我自己?
那天我陪了媽媽很久,臨走的時候,我小心地拿出那件東西。現在,家里收藏它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空盒子。爸爸要是知道我背著他拿出了這個,他會吃驚的吧?
我拉起媽媽的手,放在那個奇異的黑色正方體上。
一陣幻彩流過,黑色正方體變得透明了。光芒在它里面聚合起來,成為一組閃爍的數字。我定睛注視著,這數字是不斷變幻的,每隔一分鐘左右就重新跳一次。
我吁出一口氣,幸好這東西跟我的銀月亮一樣,也是識別生物體征的。要是別的方式,那可就大費周章了。
現在,我常常做很長的夢,長得醒來時總要發呆好半天。爸爸說那是我在長身體的關系。
我把每個夢都記在日記里,我怕將來我會忘記。
我夢見“時間”在我家里凝固了。我緊緊嵌在一大塊光滑透明的藍玻璃里,我能看見它,摸到它,卻無法打破它。在“時間”那頭,媽媽在輕盈地走動,她身上有蛺蝶的翅膀,散發著變幻的光彩,我知道她很脆弱,因為她中毒了,她馬上就要被藍玻璃凍住。我拍打著藍玻璃,但是她看不見我,因為她的世界不在這里。
我夢見自己走在機械迷宮里。不論我向哪個方向看,都是圖紙。線路圖。組裝圖。零件圖。我知道這些圖紙是什么。是爸爸自己畫的,他的畫像照片一樣精密,全都保存在我的日記本里,我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看。凱文也走在我身邊。他像我投下的影子,散發出硫黃、金屬和數字的味道。
“這是你的世界嗎?”我問凱文。
“不,是你的。”
我夢見我們躺在非洲的穹蒼下。然而這是一個密封的、沙漏般的世界。沙子在不斷流走。爸爸的眼睛看著我,然而他要到下一秒才“看見”我。他聽著我說話,然而他要到下一秒才“聽見”我。(“命令不響應,出現延后現象。”)我知道他的能源在慢慢耗盡,可是我還沒有替他找到一塊新的。沙子流完了,露出了嶙峋的懸崖,深淵里升起彩虹色的火,吞噬著懸崖邊緣。我和爸爸奮力向前跑,可是他的動作比火慢,比大地塌陷的速度慢,下一秒,他隨著崩塌的懸崖落進火中。
我夢見寂靜的家。陽光的影子一格一格移動,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爸爸坐著,像停擺的鐘,沒有一絲聲響。我替他戴上太陽鏡,不讓別人看見他茫然的眼神。我替他戴上帽子,圍上圍巾,假裝他是個遲緩的老年人。我放慢腳步,讓他和我走在一起。如果別人向我們說話,我就搶先回答。不論去哪里,我總是握著他的手。
我夢見我孤零零行走在群山之間,到處都是坍塌的神殿。野草上凝結著露珠,藤蔓下面是生銹的古代劍刃。我走了很遠很遠,最后終于找到了她。她在高高的荒涼的宮殿里望著窗外,她的金發滾滾,像波浪一樣鋪滿了地面。我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因為她有一雙金色的眼睛,還有蝴蝶一樣的睫毛。我吁了一口氣,慢慢在她身邊坐下。冰冷的石階上,蒙著厚厚的灰塵。我們都在想著一個離開了很多年的人。
“他還活著嗎?”我問。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她指著遙遠的地方。在那黑色的山巔上,隱隱約約盤踞著一條巨龍,像是在守護她的寶藏,守護著她最珍貴的東西。
漸漸地,我覺得,夢和現實的邊界模糊了。我分不清哪些是我夢見的,哪些是我看見的,哪些是我感覺到的。可是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用那塊被開啟的黑色密鑰,我成功地進入了深網,互聯網里的一切在我面前敞開。我現在明白這里為什么危險,為什么是罪惡的淵藪。有那么多人都想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那些東西瘋狂、詭異又恐怖,他們中一定有很多人是罪犯。可是我現在顧不上這些。
我知道了許多許多信息,知道了許多許多交易的方式和地點。凱文一再阻止我,最后他說他要警告爸爸,可是我不聽他說完就關閉了視聽墻。這種會傷害他的事,我還是第一次做。
我的目的地在地下。那是個黑暗、詭異、危險的山洞,進入的人必須在入口處領取面具和胸牌,穿上長可及地的披風。洞穴的深處人影幢幢,不時有胸牌的光芒一閃,照亮一張慘白或滴血的臉,和他們手里那些永遠不會出現在廣告里、出現在電視上的東西。
我們都是為了交換而來的。我在長袍底下緊緊攥著一袋沉甸甸的金幣,那是我的數學動物們計算了好幾個月,在互聯網深處的泥土中挖出來的。我不關心它值一座城堡還是一顆心臟,我只想換到我要的東西。
一個戴化身博士面具的男人在我面前停下。他的胸牌表明,他身上有我要的東西。我知道,那應該是一個濃霧般的方塊,是個能量場,封存著一塊能源。
我點點頭,同意交換。我們的胸牌同時閃爍起來。可就在這時,角落里響起了高得刺耳的聲音:
“等等!”
一個戴骷髏面具的人,向另一個戴猿人面具的人拉開了他手中像線圈一樣的東西。
所有人的眼前都出現了炫目的白光,一瞬間,我們感到山搖地動。山洞塌陷了。
戴化身博士面具的男人猛然把我遮蔽在身下。在我身邊,巨石紛紛滾落,到處是驚呼和慘叫聲。我聽見巨石接連砸在他身上。我聽見塌陷、碎裂的聲音。我聞到硫黃、金屬、數字和機械迷宮的味道。可是他的聲音依然很平靜,而且非常非常熟悉。
“我的最高指令是保證你的安全。”
在這件事之后,爸爸離開了我。他的身體損壞得很厲害,人們把他送回了研究所。這全都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夢到過這樣的結局。他們也暫時關閉了我的互聯網權限,他們說,這不是為了懲罰我。至少社會調查官是這樣說的。他還說,如果他將來有個女兒,他希望她像我。
兩個月后,爸爸回家了。我是說,是我真正的爸爸。他消瘦得認不出,但他活著回家了。他不是從沙漠里回來的,而是從很遠的醫院。
“我一直都在冬眠,直到他們把我喚醒,說我的病能治好了,他們已經找到了藥物。”爸爸倚在床上握著我的手說,“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這么幸運。我怕我會睡上十年,二十年。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我真的明白,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幸運,還有媽媽。
爸爸回來之后不久,媽媽也出院了。我們在房間里搞了一些花樣來迎接她,一些漂浮的星座、魚群什么的,就像人們在派對上常做的那樣。我在墻壁上畫了條龍。媽媽看到它,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們現在不吵架了。媽媽離開她的房間,整天照看爸爸,許多事情她情愿不用家用電器,而是自己來做。爸爸已經答應她,身體好了之后減少工作的時間,多陪伴她。現在,他一有空就讀我的日記,他說他要盡快為失去的那三年補課。
現在,我只剩一件事還沒有講到。那是另一個爸爸的記憶芯片,他們把它交還給我。現在,它是我最珍愛的東西,嵌在一塊渾圓、晶瑩的藍色有機玻璃里,我總戴著這條項鏈。回想過去的三年,我覺得就像一個閃光的長夢,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
凱文仍然是我的好朋友。現在,爸爸不怎么鼓勵我拼命學習,他希望我多交點真正的朋友,像同齡的女孩們一樣。但是對我來說,這還有點難,畢竟,我曾經有過的、最好的兩個朋友都是機器人。
爸爸能夠出門散步那天,我們在街上第一次看見一個撫育類機器人帶著一個很小的黑發小女孩。那個機器人并不像爸爸,但沉思的神情像。所到之處,人們都對他們久久凝視。我和爸爸從他們身邊緩步經過,我知道我會永遠想念他,因為百萬個明天都會來臨,但總有些事,我們永不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