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顛簸,汽車載著時睡時醒的任衛東進入陽城縣境內,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售票員那嘹亮的聲音像個大喇叭:“前方就是梅莊鎮,請要下車的旅客做好準備。”
這時候任衛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向窗外一看,映入眼簾的是遠處一座大山,灰不拉幾地矗立著。春天的季節,沒有植被,看不見山上應有的綠色,只見一股白煙從那里飄起,被風一刮連帶著塵土四處散去。問起身邊旅客,他吃驚地道:“你不知道?這是梅莊煤礦的矸石山。”
這就是傳說中的矸石山,也是煤礦給任衛東的第一印象,看來這里就是自己的目的地了。
公共汽車在鎮上的小汽車站停下,任衛東帶著興奮和疑惑走下汽車,活動活動坐累了的腿腳,問了路,提著提包,肩扛鋪蓋卷,大步向前走。
不長時間,任衛東來到一個掛著白底黑字“梅莊煤礦單身職工宿舍”的牌子大院門口,毫無疑問,這里就是自己的報道地點了。
進入院內,一座三層樓的樓壁上,“歡迎新工人報到”的紅底白字條幅格外醒目。有一些人和他一樣,提著行李從報道的那個房間里進進出出。
招工的人說道:“人員來的差不多了,明天體檢,后天培訓,今天休息休息吧。”
有人把任衛東他們領到住宿的地方,一間宿舍放四張床,住四個人,每人把一個角,床板上鋪了棉墊子,保潔員已經把房間打掃干凈,鋪上褥子就可以休息了。這就是今后自己要生活的地方嗎?任衛東沒有多少激動,反而卻有些沉沉的。
到了吃飯時間,工資科的人喊叫去吃飯,一隊人成串地來到食堂。
任衛東和別人一樣,從碗框里拿出兩只碗,來到一個窗口排隊等候,只見里邊一位肥頭大耳的師傅拿著一把勺子,輪到誰就舀一勺燴菜,感覺少點兒,就再加稍許,然后加半勺菜湯,遞給兩個饅頭。端著菜拿著饅頭,來到另一個窗口,里邊也有一位師傅,舀一碗含有雞蛋花的西紅柿湯到另一只碗里。
湯,管夠。饅頭,就兩個。酒,沒有。
后來聽老工人說,這是梅莊煤礦的一個傳統,新工人來到礦上后第一頓飯,算是接風洗塵的,也是礦上工人唯一的一頓免費餐。
飯后,天色早已暗下來,任衛東回到住處,里邊幾個人亂哄哄地談著什么,在那個屬于自己的小木床上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這間鬧哄哄的住所,一個人來到外邊。
小賣鋪、小吃鋪等商鋪散落街道兩旁,路燈像火蟲般發出上暗淡光亮,不時有人騎著自行車疾馳飛過,也有步行得有人插肩而過,還有人在不是多么明亮的路燈下打六人玩的夠級牌,走著走著,覺著無趣,感覺疲乏,轉身回宿舍。
人們正在你一句我一句,聊著不咸不淡的話題,無非就是從哪里來的,姓什么叫什么。聊著聊著,奔波一天的人們不覺困意襲來,洗漱完畢,上床休息。
今天的任衛東仍然延續往日的習慣,從包里取出一本書坐在床沿上看起來。
躺在床上的人們很快進入夢鄉,室內鼾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我說伙計,別看了,關燈睡覺吧。你開著燈,我睡不著。”一個室友躺在床上嘟囔道。
別人提意見了,不得不聽,出門在外,不是在家里,要顧及別人感受,絕不能只依自己的性子行事。起身走到門口,任衛東伸手拉滅了那盞白熾燈。
任衛東躺回床上,頭靠著枕頭上。窗外各種陌生而雜亂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一會兒一陣電機車喇叭聲傳來,一會兒火車汽笛鳴起,同宿舍的室友鼾聲早已響起。不知為什么,一種特別不安的情緒襲上心頭,既憧憬又彷徨,上高中學的一些事情浮上心頭,家中閑來無事的景象也不時閃現,未來將是什么樣子,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該死該活卵朝上,不想那么多,睡覺,任衛東對自己道。這一夜,迷迷糊糊的,睡得一點也不踏實。
早上醒來,洗漱、吃過飯,九點鐘左右,任衛東他們被帶著離開職工單身大院,走了不到二里多路,來到礦醫院。
體檢程序比較繁瑣,身高,體重,血壓,血樣,心肝肺等,一樣不落地全部檢查。任衛東身體很棒,順利地通過一道道關口。
接下來的一周里,礦上組織新工人集中學習。先有人介紹礦史礦貌,然后是工程技術人員講述井下安全生產常識。
下井幾天后,任衛東才覺得這次培訓既短暫又漫長。短暫的是,即將進入學習狀態就結束了。漫長的是,工程師們講的那些東西枯燥乏味,讓人有一種云山霧罩的感覺,沒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只是走了個過場而已。而現在的井下環境,遠沒有在井上培訓那樣愜意。
幸福是比較而言的,當你在井下那樣一個惡劣的環境里,才覺得遠沒有在地面上培訓學習舒適。人啊,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永遠沒有滿足,其實這就是人的貪婪,也是人性。
學習的那幾天晚上,任衛東知道了世上還有打夠級這一游戲。夠級亦稱勾擊、打夠級或沃夠級,發源于沿海一座城市一種撲克牌的玩法,四副全撲克牌,六人圍在一起,它側重于組員之間合作。愛耍個人英雄主義的,在這里沒有立足之地。
幾個人在街上轉悠了幾次,感覺礦上環境比農村老家好了不少,比較滿意,也讓人有些興奮,還到附近農村看了幾場露天電影。
還有一個發現,那就是職工大院食堂里有一個小姑娘,眼神清澈,長相純凈,大多時候總穿著一件紅色格子塊上衣,一襲瀑布似的長發粗黑油亮,這位小姑娘不像其他人那樣喜歡擦脂抹粉,一般都是素面示人。有兩三次,這個姑娘遞饅頭給任衛東時,那眼神與看別人迥然不同,里面總透著一絲欲說還休的意味。
這幾年礦上落實國家政策,很多家住農村的職工家屬子女農轉非到了礦上,這樣一來無形中多了很多人,難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矛盾,礦上領導甚是頭疼。
有智者建議,將諸如理發店、食堂、門市部和衛生保潔等一些民生單位組合起來,成立專門的勞動服務公司進行管理,把一些家屬子女安排進去就業。既解決了他們的就業問題,也給礦區營造了較為舒適的生活環境,又利于礦區穩定,一舉多得。礦上自然采納,沒幾年,這朵花兒就在聞州礦務局各個單位綻放開來。
職工大院食堂就是勞動服務公司的一個下屬部門,這里面既有職工家屬,也有職工子女,當然以女人居多。這些人大都是農轉非礦工家屬,兩三個孩子,一個男人下井養一家人,生活難免拮據。做這個工作,雖然工資不多,但每月也有一二十元收入,總比在家坐吃山空要強。
培訓的最后一個環節就是結業考試,說是考試,其實就是走走過場。你想,這些人是來出勞力的,只要體格健壯,不是文盲就行,即使有極個別文盲也沒什么,不憨不傻也許。又不是科研院所,要求文化程度高,況且體檢合格了,培訓一番,使他們腦子大致有個概念即可。最后結果當然是全部合格,只有培訓合格的工人才有資格下井。不下井,招這些人來干嘛?
培訓結束后的第二天早上,任衛東他們十多個人來到工資科,被一個中等個、胖嘟嘟、酒糟鼻子、大嗓門,名字叫左在青的人一走三搖地帶領著,來到一座二層小樓的上層,只見每個房間門口墻上都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牌子,自左至右上面分別印有“會議室”“值班室”“書記室”“段長室”“技術室”字樣。
進入會議室,后面墻上是紅紙黑字“采煤三段學習園地”,兩邊懸掛著同樣是紅紙黑字的條幅,左邊條幅上寫著“大浪里海鷗翱翔”,右邊是“煤海里蛟龍騰飛”,中間懸掛著一摞摞紙張,走進一看,每一份都是字跡不同、內容相似的決心書,有的字體歪歪扭扭,有的龍飛鳳舞,題目卻都是一樣的,那就是“首季開門紅安全決心書”。
上學時,后邊墻上是一塊學習專欄,沒想到煤礦上也這樣利用會議室。任衛東正要繼續看下去,就聽外面有人扯著大嗓門喊道:“新工人伙計們,出來!”原來是那個左在青在“抓壯丁”。
“什么事啊?左文書。”有人沖著左在青問道。
“去領東西!”
“領什么東西,這些人不是來打雜的!”一個穿花格子西服的新工人,嘟囔道。
聲音盡管不大,卻傳入他人耳朵里。
左在青臉一沉,嚷嚷道:“爺不侍候武大郎!誰不去,下井的東西自己領。”說完,招呼人們出發。
“走吧。”旁邊的一個伙伴拽了一下花格子的衣服,跟在隊伍后邊。
左在青兩手抄在褲兜里前邊引路,六七個新工人拉著一輛兩個輪地排車,跟在后邊走向倉庫。還有兩個人被一個叫材料員的喊著一塊去辦什么牌,任衛東沒聽清楚。
一上午,任衛東他們像機器一樣,被指揮著這里跑、那里顛,領礦靴、毛巾、膠殼帽、工作服、水壺、腰帶和一雙白襪子,還領了其他一些工具,滿滿當當的一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