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展示導論
- 陸興華
- 4061字
- 2021-11-30 16:57:55
四 美術館、視頻與視頻網站
一般而言,藝術是那種努力做到次次不同地將空間加以時間化的行為。它又使時間成為“我”的意識,用后者來維持具體地呈現的記憶的無意識基底。藝術通過重申“我”的意識時間,使之總是成為歷時、自由的,并通過所有藝術作品所構成的那一屏幕的中介,而自戀地心不在焉于它那投射到一個“我們”的屏幕上的獨特性。
——斯蒂格勒
甩,se lancer,也就是馬拉美說的“擲骰子”。構成在場的,是變。存在,它時刻處于自我交換中;在場了,并不是就在那里不動了。
——馬勒布(Malabou)
在今天,在美術館中對任何一個視頻(video)的展示,至少是播放所需的那一黑暗,都會瞬時烏云壓頂般地覆蓋掉整個美術館,替換掉它里面的時間和空間,將其立刻變成電影院。視頻將周圍的一切都吞進放映裝置之中,當背景,來展出自己。而且它還帶著自己的時間綿延:在視頻作品中,時間徹底壓倒了空間,美術館在視頻面前立刻衰變為一個黑洞。
視頻前,觀眾被拖進一個與其在展示空間中行進式觀看繪畫或雕塑時完全不同的觀看時間或速度之中。美術館空間正這樣地被視頻播放頻道化。觀眾的身體進入美術館后,那些被切換成了視頻展出所需的播放和感應設備,立刻變成了像釣魚所用的水上浮標一樣的東西:觀眾的身體移動決定著這些坐標的域值。可以說,影像作品的展示是到場觀眾對展示空間的沒收。一放映,美術館就進入“治喪”的狀態。單個視頻作品吞下了展示空間。
也可以說,視頻展示是對美術館的一次性占領,是在造這個從現代主義式藝術展示格局到今天為止形成的展示制度和機構的反。單個視頻就能將美術館推入黑暗之中,來突出自己。但同時,視頻再霸道,與繪畫和雕塑相比,也會更抓不住觀眾:它將觀眾從達·芬奇作品前的神學沉思式的3分鐘觀看那里解放出來的同時,也使自己連3分鐘的被觀看的權利都很難被保住。因此說,美術館里的視頻是零度的展出。視頻使另一種時間、另一種歷史進駐了美術館?,F在是輪到它來統治美術館了。它助長了觀眾將美術館的展示空間當成一個拍攝現場的習慣。
因此,今天的美術館空間正在被由一個個視頻帶來的多種時間切碎。在今天的雙年展中,視頻作品播放的時間長度,成了其展示內容的厚度。這樣的雙年展雖然也能更忠實于全球化中的那些平行和交叉的小歷史,但它們的時間長度加在一起,經常夠一個觀眾看好幾天的。視頻作品的內容溢出了雙年展的時空堤壩,也使大型展覽的結構變形。
那么,反過來說,美術館應該如何來吞吸有如此時長的視頻作品?如何在美術館內用最新的技術制式來收藏和展出視頻作品?現場的圖像作品應該如何與這個被展的影像作品并存?這些關于視頻展示的問題正嚴正地挑戰著現有的美術館展示方法論。我們知道,影像作品會吞吸原來的館藏作品,將它們卷進自己的時間裝置流里,重新編制它們(甚至用新的蒙太奇去改寫藝術史)。實際上,每一個視頻作品都潛在地將館藏作品拖進了一種新的敘述之中??墒牵诮裉欤覀兊乃囆g展示又極其需要影像裝置的支持,需要被蒙太奇化。如何在這一矛盾中找到平衡點,考驗著我們今天的策展能力。
視頻進入美術館雖然標志著我們承認了圖像的無法被完全展現,卻同時也標志著我們終于對觀眾的無動于衷的低頭走過有了辦法:將他們的身體變成德勒茲說的自動體(automata),在一段特定的時間里用影像作品操縱它們,也就是說,利用他們的身體,來裹挾影像中的運動,將進入展廳的觀眾的身體當作我們的棋子,像編排方陣般來實現展覽的目的。藝術家也通過活動影像而獲得了交流的先機:觀眾,請你先停下來看一會兒吧,我會接著給你拿出更多好看的來,用你的姿勢來延長我的視頻內的影像的運動吧!就這樣,在美術館內,視頻也比繪畫更能招徠、留住、訓練觀眾了。
影像作品使美術館成為電影院,好還是不好?對于藝術家,這應該是大大的利好。不過,映像展示本身雖解放了觀眾,但這種解放的前提,卻是先須剝奪藝術家的教化權利,逼他們重新與觀眾談判出一個平等的開始。在美術館中,在影像作品面前,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新平等呢?如何利用這種新平等到極致呢?
視頻的展示,將藝術家與觀眾之間的互動徹底拉到身體運動的耦合之上。巴特說,在屏幕前,
我有兩個身體。一個是自戀的身體,凝視,掉進眼前這面鏡子里。另一個是變態的身體,急急地不想對圖像拜物,而要對圖像之外的東西拜物:沉迷于音粒、放映廳、黑暗、其他身體的模糊一團、光線、進場和出場;一句話,想要間距化,使自己與屏幕脫膠。66
沉迷于美術館的影像的身體,是從消費、互聯網中騰出空來的那個身體。它在藝術家的影像面前好不容易地恢復了全貌和總體!美術館的影像作品好歹是對觀眾的觀看的身體的全方位解放,而在互聯網中,他們的身體已有半個被吞進網絡空間,可以說是已局部癱瘓。如今,我們都需要對已被埋入互聯網或手機屏幕中的另外半個身體恢復主權。藝術家利用自己的身體運動去做出視頻裝置,去發動觀眾的身體,逼它們進入視頻里規定的身體節奏,使消極的身體重新成為積極的身體,這是有積極意義的,體現了藝術展示的政治性:幫助觀眾在與資本-商品邏輯的搏斗中勝出。
后網絡時代里,恢復觀眾對自己的身體的全部主權,正成為像后網絡藝術家苗穎那樣的藝術家的工作目標。在與策展人麥克·康納(Michael Connor)進行什么是“半屁股美學”的對話時,她向我們指出,藝術家應該去同情地對待網民和社交網絡使用者的身體在美術館空間里的遭遇。這些去美術館的網友所使用的那些軟件內置功能可能和美圖秀秀的“一鍵除霾”一樣地傻瓜,但卻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他們在網下面對網上圖像時去做出更有力的身體的表達。在《困難的Gif—無困難》這個作品里,苗穎強烈地支持了網民的這種自我表達。這件作品由很多用戶自制的微信動圖表情構成,都在替代他們鼓掌。在《#我我我》中,苗穎展出了一個網民所能動用的全套網下設備,鼓舞觀眾勇敢地拿起自己的武器,使自己的身體重新恢復網下的主權(圖2)。

圖2 苗穎,《#我我我》,2014年,綜合材料裝置,尺寸可變。圖片由藝術家本人提供。
苗穎認為,藝術家應該支持網民的身體在網上、網下的所有主動的表達,應該將網絡用戶在不同界面的身體經驗的轉換,看作對他們自己的表達能力的操練?!叭绻沂且粋€畫家的話,那中國互聯網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塊獨特的畫布,因為沒有其他哪個地方的互聯網是像這樣的,審查重重。這些現實元素非常豐富,我覺得如果不加以運用的話,簡直是浪費?!?span id="qldzlcp" class="super">67對于苗穎來講,視頻和網絡圖像反而激活了觀眾的身體,后者在網絡視頻和圖像前的身體狀態的轉換,反而成了藝術家可以耕耘的土壤。
視頻播放正在改變當代藝術式美術館的功能,使觀眾在展示空間里更以主人公甚至救世主的面目出場。視頻網站的訪問者和使用者,也同時都被認為應該成為美術館的達人。一進網站,策展人就指望他們玩自己的視頻展示,來自策自展。他們在網上的復制、粘貼行為本身也已是一種偉大的策展,更因為其零成本,而有了優勢!一場開天辟地的影像展示的革命,在美術館外,互聯網內,其實早就開始了。在今天的美術館里,視頻播放只是在追認這一普遍的實踐罷了,是美術館自己在補課。
有了視頻網站,我們為什么還要在美術館展廳里播放視頻?圖像和影像已經太多了,再畫出、拍出幾個來,會不會添亂?實際上是反過來,正因為流行的圖像和影像太多,大眾媒體里充斥著圖像和影像,我們才更應該去“畫”,去“拍”,去美術館展映,去與大眾媒體和網上的圖像對抗。在審美創造的過程中,我們總是消解和自我消解、打破偶像和建立偶像,反復創造(像熊彼德說資本主義本身所需的那種創造式毀滅正是其進化動能一樣)。我們“畫”和“拍”的行動同時是在崇拜和打破圖像。在藝術家創造和打破來自過去的偶像的時候,美術館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能夠同時覆蓋和呈現的裝置:展出一個新作品是以打倒之前的所有作品當背景、為前提的。視頻作品進美術館,是為了在當代觀眾面前被升級。用美術館展出的視頻去壓住視頻網站上的作品的風頭,是當務之急。視頻作品使美術館在當代藝術界域內找到了坐標。
而只有在美術館里,我們才能象征性地來做好用新圖像、新影像覆蓋舊圖像、舊影像這件事。因為,美術館能夠幫藝術家覆蓋掉整個過去,使他們能輕裝上陣,更勇敢地去無中生有。而在視頻網站上,這個背景卻已是終極的:無須檢索,背景資料已被全部列出,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成為背景,而不僅僅是那個瓦薩里式的以意大利文藝復興為起點的藝術史或現代主義藝術史了。視頻網站的展示背景是真正“普遍的”。美術館必須通過展示視頻作品,來奪回這一普遍背景和普遍權威。
不過,在視頻網站的使用者們也都可被算作偉大策展人的時代里,我們仍應該重新清理藝術作品、美術館和大眾媒體三者之間的關系。我們必須先懸置一切既有的美術館和畫廊的各種藝術史、藝術市場格局,將既有收藏當作數據庫,假設我們是從此刻開始來像建數據庫那樣地建一個抽象美術館,使之成為所有的美術館后面的影像種子庫。我們的目標必須是收集盡可能多的影像,在體量上超過目前正流行于大眾媒體、社交媒體中的圖像數的總和。在此之上,我們再邀請同時代最激進和開放的理論探討與最具有否定性力量的批評寫作、藝術史寫作,到里面呈現最激烈的論辯,使美術館的權威判斷、作品的自我主張、大眾媒體里的意見之間,造成盡可能大的張力。68這樣一個開放編目、貢獻式編輯下的抽象美術館,才能成為一個浮現于網上、去與視頻網站抗衡的當代藝術式美術館。
當然,藝術家、策展人和觀眾在使用“當代藝術式美術館”這個工具時,情況仍可能會糟糕到只是一個人與其周圍的三四個同盟者在判斷。小眾意見一不小心就成了美術館篩選展品的閘口,但這仍然不會太影響整個篩選過程。因為,當代藝術式美術館的功能不再是冊封,而是去與大眾媒體里的權力-市場角力、抗衡,哪怕形成壞的與壞的之間的沖突,也是好的。只要不讓大眾媒體里的意見評論說了算,不讓拍賣市場價格來定義什么是好的制作,就算完成了它的使命。這樣的一個抽象美術館在斗爭中自然起不了決定性作用。但要是每一個視頻網站使用者、每一個會使用鼠標或滑鼠的人手里都捏著這樣一個像照相機暗箱那樣的“美術館”,它作為共同平臺的作用就會被確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