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是什么2
一、醫學的簡史
《大學》講:“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知道醫學到底是怎么來的,對我們理解醫學是什么,非常有好處。在軸心時代以前,也就是遠古時代,是有醫術的——有生必有死,有人必有病,有病就有醫,但那時并沒有醫學。那個時候,看病主要是靠占卜、巫術等,結合宗教信仰的儀式,依賴占卜師、巫師以及到現在都還有的薩滿、祭司,還有各種神職人員等。希臘神話里的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被認為是醫藥之神,專司看病。我去過希臘的科斯島(Kos),那里被認為是西方醫學的發源地。但那個時候,主要是通過上述方式,使病人有所寄托。
當然,當時也有些醫療行為,但是并沒有理論指導下的醫學。比如,根據現在世界多地的考古發現,可以斷定當時已經有斷肢固定、脫臼復位、外傷包扎等醫術。我曾在智利的博物館里看到一個1萬多年前的頭顱骨,現在保存得很好,它上面有一個孔,有諸多證據表明鉆那個孔是出于治療的目的。在中國的考古工作中,也發現了很多類似的醫療行為遺跡。當然,更不用說先民利用各種草藥來治病的豐富實踐,煉丹也是中國古代從道教開始就非常盛行的。只是這些醫療行為沒有理論的指導,所以我并不認為那個時候是有醫學的。
到公元前四五世紀,在古希臘和中國同時產生了醫學理論,即脫離對神的依賴,客觀地觀察病人,而且在哲學的思索中獲得符合邏輯的理論,用以解釋身體和疾病的現象。比如,被稱為“西方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認為,身體是由血液、黏液、黃膽汁、黑膽汁四個部分組成的,它們各有功能,并相互協調。如果這四個系統達到平衡,身體就處于健康狀態;如果失去平衡,就會產生各種各樣的疾病,特別是黑膽汁過多會造成一些嚴重疾病。他主張用自然、合理的生活方式來保持這種平衡,同時,他認為有一些針對性的治療辦法是可以起作用的。他還定下了一個非常明確的底線,即不可以傷害病人。一般認為,從希波克拉底開始,因為有了上述理論體系,所以可以說有了醫學。后來,人們發現了《希波克拉底全集》,據說有60卷,實際上并不是希波克拉底一個人寫的,是后人經過約六七百年的實踐逐漸增刪整理出來的。
從那個時候開始,醫生就是一個高尚的職業,公認是由高貴的人來從事的。要求醫生具有美德,已經成為傳統。
在同一個時期,中華大地上也產生了類似的傳統醫學。早在先秦時期,就有了《黃帝內經》的雛形(更有甚者說這部書是黃帝寫的,但這肯定是不對的),形成了中醫理論的基礎。從那時到漢朝,后人經過數百年不斷的整理、發展、完善,完成了傳世醫典《黃帝內經》?!饵S帝內經》在黃老道家的理論基礎上,以陰陽五行為綱,非常明確地闡述了脈象、藏象、經絡、病因、病機、病癥、診法等,形成了一套以整體論為特征的理論體系。此外,傳說先秦時期就有一位名叫扁鵲的神醫,古代典籍中有很多關于他作為神醫治病的故事,相傳切脈(即通過觀察脈象來診?。┻@個辦法就是從他開始完善起來的。
到了古羅馬時期,出現了蓋侖(Claudius Galenus)。蓋侖接受柏拉圖(Plato)提出的“心、肝、腦”三大體系學說,認為身體和精神是相結合的。他不僅繼承和發展了整體的、注重觀察的、符合哲學邏輯的醫學理論體系,而且在臨床實踐上也很厲害,能夠通過類似切脈、觀察尿液等辦法來診斷疾病。他有很多治療辦法,發現了很多藥物、制劑,其中的“蓋氏制劑”一直沿用至今。再加上他特別雄辯,所以很快就出了名,做了御醫,因此他的著述傳下來的特別多。蓋侖還有個特點,就是重視解剖。傳說他解剖過人類尸體,但更可以肯定的則是他解剖過一些動物,由此想象人體中也有類似的結構。
跟蓋侖同一個時期,中國的東漢出現了張仲景。張仲景最著名的傳世之作是《傷寒雜病論》,它也是中國醫學史上影響最大的典籍之一。后來他關于外感病那部分著述被整理為《傷寒論》,關于內科雜病那部分著述被整理為《金匱要略》,它們現在都是中醫院校必學的經典。張仲景被公認為中國的“醫圣”,后人有這樣的話:“不明四書者不可以為儒,不明本論者不可以為醫?!比绻銢]有讀過張仲景的書,就不可能成為一名中醫。跟張仲景同時期的,還有著名的醫家華佗,他當時用茵陳蒿成功治療了黃疸病(也就是現在的肝病),用麻沸散做麻醉劑施行各種手術,還發明了健身的五禽戲,等等。
可見,無論在歐亞大陸還是在中國,傳統醫學在那個時期都獲得了發展。
但是,公元四五世紀以后,西方和中國(以及東方的其他地方)開始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羅馬帝國由盛而衰,古典文化式微,基督教在公元392年被定為羅馬國教。那時候瘟疫大流行,加上持續不斷的戰爭和饑荒,導致人們產生了心理上的恐慌和對宗教的依賴。宗教的救贖觀、基督教對未來的信心和人道主義關懷,俘獲了人們的信任?;浇陶J為疾病是神的造訪,是神意欲懲罰人間的罪惡,所以醫生詢問病因、治療病人無異于干涉神的意志,是有罪的。其結果是信仰療法占據了統治地位,傳統醫學開始衰落。
吳國盛教授在《什么是科學》一書中提出,沒有基督教就沒有現代科學。我認為有一定道理,這是著眼于整體歷史發展和文化演變而言的。那么,現代科學為什么從羅馬帝國一直到文藝復興時期都沒有興起呢?說明當時基督教的一些教規教義對科學的發展還是有阻礙作用的。不過,人類總是往前進的,基督教后來逐漸與政治和社會管理分開,一些牧師、傳教士也有時間、精力、地位來從事研究,宗教對人們思想的一些禁錮也逐漸解除。就醫學而言,在基督教統治西方的1000年時間里,人們更多的是相信通過宗教信仰和儀式來解決病痛,并認為那些都是上帝的安排,所以,實際上,西方傳統醫學在這段時期是停滯不前的。只有在公元8世紀到12世紀,阿拉伯世界因為崇尚希臘文化,做了大量的文獻翻譯工作,才為文藝復興以后的醫學發展創造了一些條件。
但是,在中國,情況不一樣。中國的傳統醫學在儒釋道文化的基礎上持續發展。儒家重視禮樂制度和人本思想,知識精英當中“不為良相,即為良醫”蔚然成風,當時只要是讀書人都要讀醫書,一般也都會看病。而以“人”為核心的人格修養,對中醫倫理學和優秀醫德的形成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道家向來崇尚養生,包括煉丹在內,構成了傳統預防醫學的重要內容。佛教傳到中國以后,其實是被儒家文化滲透和漢化的。
如果將《黃帝內經》與希波克拉底比較,將張仲景與蓋侖比較,我們就會看到,他們其實遠遠不在同一水平上。張仲景《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的很多理論與診治方法,直至今天,在醫療實踐中仍然是正確和管用的。中國的東漢末期也像古羅馬一樣瘟疫流行,張仲景家族里的多數人被瘟疫奪走了生命,所以他下定決心攻克此病。他在書里寫下的方子在那時候就已經對控制疫情發揮了很大作用。直到中國1957年流感大暴發,采用張仲景的醫方白虎湯治療,仍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2003年“非典”流行時,中醫藥同樣取得了良好的療效。因此,老百姓都相信中醫。
2000多年以來,中國傳統醫學的傳承、發展和創新從來沒有停止過,即使在社會極其動蕩的魏晉南北朝和金元時代,也出了不少醫學大家;甚至可以說,越是兵荒馬亂、疫病嚴重的時候,中國傳統醫學的發展越是能得到推動。
但是西方后來有了現代科學,它催生出了現代醫學。文藝復興,一是復古,吸收古希臘、羅馬醫學精髓,重新強調不能信神,要重視經驗、觀察和理性;二是復活,也就是人文主義的復興,將人從神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我是人,人的一切我應該了解”。機械唯物論成為醫學發展新的理論基礎。此外,現代科學的發展也為醫學觀察和實驗提供了工具,比如列文虎克(Antonie van Leeuwenhoek)發明的顯微鏡,就為觀察微生物進而觀察人體細微結構提供了重要工具。15世紀以后,西方現代醫學一步一步向前發展。
我這里舉出一些階段性成果。1543年,比利時人維薩里(Andreas Vesalius)出版了《人體構造》一書,它與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的《天體運行論》同一年問世,至此,人體解剖學確立。到了17世紀,英國醫學家哈維(William Harvey)對循環系統展開了研究,證明人體存在肺部小循環,血液在人體里是反復循環的,靜脈和動脈是相通的,等等,從而建立了在解剖基礎上人體功能的研究方法,發展出生理學。到了18世紀,病理學又得以建立。首先,莫爾加尼(Giovanni Battista Morgagni)通過解剖700多具病人尸體發現,人的很多疾病都在相應器官有所表現,形成了大體病理學。后來,有人發現器官是由各種組織形成的,從組織層面能夠找到病因和病理,于是就有了組織病理學。再后來,科學家發現組織是由細胞組成的,德國醫學家菲爾紹(Rudolf Virchow)證明了各種疾病都能在細胞層面找到病變,他出版的《細胞病理學》奠定了現代細胞病理學的基礎。
微生物學的真正建立則是到了19世紀,巴斯德(Louis Pasteur)首先證明了有機物腐敗的原理。本來列文虎克發明顯微鏡時,已經能夠在一滴雨水里看到數量難以想象的微生物,而巴斯德第一次闡明發酵和有機物腐敗都是由微生物形成的,而且將細菌和傳染病聯系了起來。19世紀晚期,科赫(Robert Koch)在細菌學研究的方法上有了新的突破。他發明了細菌的固體培養方法,而且能把細菌涂在玻璃片上,染色后在顯微鏡下進行更細致的觀察,這些手段大大推進了對于微生物和疾病關系的研究。他發現、分離和鑒定了很多種致病細菌,包括當時危害最大的結核桿菌(通過病人的痰培養來診斷結核?。K€確定了“科赫準則”,根據它們來鑒定是不是某種微生物引起了某種特定疾病。2003年“非典”開始流行時,醫學界曾對病原體做出過錯誤的判斷,回過頭看,就是因為當時沒有完全遵循科赫制定的準則。
18世紀以來,免疫學也得到了大的發展。最早是用牛痘來預防天花,后來有越來越多的疫苗發明了出來。而且研究發現,人體的免疫功能與血清里的很多成分特別是抗體有關,即體液免疫;還與血液、淋巴、胸腺和骨髓里的各種細胞有關,即細胞免疫。免疫力對于人體里面出現的不正常細胞,例如癌細胞,也有殺滅作用。而如果它們錯誤地把一些正常細胞認作不正常細胞,就會出現自家免疫性疾病。
最后是遺傳學,即解釋遺傳的奧秘。大家都知道孟德爾(Gregor Mendel)的偉大工作,他通過雜交豌豆的性狀觀察,發現子體性狀與父本、母本的基因有關,而基因是可以分離而且自由組合的,并呈現一定的規律,即分離定律和自由組合定律。但基因到底是什么,孟德爾沒有搞清楚。孟德爾發表了論文,但沒有引起重視和承認。直到20世紀初,摩爾根(Thomas Morgan)在他的果蠅實驗中證明不同基因分別存在于果蠅的四條染色體上,位于同一染色體上的基因連鎖在一起作為一個單位進行傳遞,而一對同源染色體上的不同等位基因之間可以發生互換,這就是繼孟德爾之后的遺傳學第三定律:基因連鎖和互換定律。孟德爾和摩爾根的上述發現,奠定了遺傳學的基礎。與此同時,很多學者分別深入南美洲、非洲等地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尋找與純遺傳相關的疾病,觀察患者染色體的變化,發現相當多的遺傳性疾病與染色體上某一部位基因的改變有關系。1953年,沃森(James Watson)和克里克(Francis Crick)闡明了染色體的基本結構是DNA雙螺旋結構,從此遺傳學發展突飛猛進,醫學研究進入分子層面。分子生物學的興起,使我們得以對染色體上的DNA分子進行有目標的切割、連接、擴增乃至編輯。1990年,美國宣布啟動“人類基因組計劃”;2002年,30億個堿基對測序圓滿完成;之后,單核苷酸多態性、表觀基因組學、蛋白質組學等研究日新月異;2015年,美國總統奧巴馬在國情咨文中提出“精準醫學計劃”,正式提出發展精準醫學,即依據患者基因分子變化來診斷疾病,并且針對這些變化進行個性化的靶向治療。這樣的目標非常宏偉,但對于“精準醫學”這個名稱,我從來是反對的。從傳統醫學到現在,醫生看病一直都追求精準,精準程度也在不斷提高,但是距離真正的精準還很遠?,F在分子生物學有了長足進展,人對自己身體內部DNA的結構、功能和患病時的變化有了更多了解,但如果要完全依靠基因改變來診斷和治療非單基因遺傳性疾病,至少從我個人來看,還太遙遠,看不到解決的方法。如果有機會,可以專門對此開展討論。
當然,在現代醫學的發展中,預防醫學的地位也很重要。預防醫學的發展是從傳染病的調查和研究開始的。比如,1854年倫敦霍亂大流行的時候,約翰·斯諾(John Snow)發現某個區域的死亡居民很多,他們大都住在一個水井周圍,大家都喝那口井的水,后來人們把那個水井關了,那里的霍亂死亡人數就大大減少了。從這樣基本的公共衛生調查開始,后來又發展到流行病學,把統計學、社會學等綜合起來進行研究。今天,預防醫學已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如上所述,在文藝復興以后,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醫學科學進展迅速,可以說到19世紀中葉,醫學理論已經突破許多障礙,達到相當高的水平。然而,一直到19世紀后半葉,臨床醫學和藥學仍然嚴重滯后。當時,在西方,臨床上只能采用發汗、放血、催吐、通便等落后的辦法來治療病患,基本上沒有化學合成藥物可用。草藥還是有的,但遠遠沒有我們中醫藥那么發達。正規的藥物有什么呢?汞劑是主要的一種,用的是氯化亞汞,俗稱“藍色藥丸”。那個時候不管是什么病,能給的只有這種藥,可想而知是什么樣的效果了。在今天的醫藥管理制度下,汞劑的使用是肯定不會被批準的,因為重金屬是有毒的——當時不知道治好了多少人,又治死了多少人。值得一提的倒是鴉片。鴉片用得比較早,16世紀人類就已經知道用它來止痛、止瀉、止咳了。當時的鴉片是天然的,到了19世紀,其中的生物堿才被提煉出來作為藥物。直到1864年、1869年、1888年,才先后化學合成巴比妥酸、水合氯醛和索佛那三種用于催眠、鎮靜的藥物。所以,那時候醫生看病主要不是靠藥物,而是靠安慰。除此之外,確實還有用一些別的方法治病的,比如骨折復位,是有人做的;對感染處切開排膿,是有人做的;甚至膀胱結石,也是有人開刀取的,等等。但大家都不認為這些是醫學,而是認為這是匠人干的事,是理發師干的事。實際上,直到1700年,法國才同意把外科醫生和理發師的行業協會分開,以前他們都是在一起的。人們認為,只有高貴的人才能當醫生,醫生是“動嘴不動手”的,而那些匠人并不是醫生。那時候沒有麻藥,做手術要靠很多人壓著病人來完成。19世紀40年代,拔牙已經有局部麻醉了,但直到1864年,美國的麻省總醫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才真正做了第一例麻醉下的外科手術。再后來,才知道手術器械和手術中怎么消毒,從而避免術后感染。
一直到19世紀70年代第二次工業革命后,科學與技術才開始廣泛合作,從此醫學技術突飛猛進,臨床醫學取得了爆發性進展。我們今天到醫院里去看病,幾乎所有用到的診斷和治療技術都是在20世紀才發展起來的,比如X線、CT(計算機斷層掃描)、磁共振成像、PET(正電子發射型計算機斷層掃描)等。利用這些造影技術,可以把人體內部的病變看得很清楚,甚至體內一個直徑幾毫米的腫塊都能夠發現和準確定位。
從藥物來講,從青霉素、磺胺藥的發現開始,化學合成和生物制藥工業發展得越來越快。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2015年批準了45種新藥上市,現在待批的藥物有4000多種,僅癌癥靶向藥就有1000多種在等候審批。
自從麻醉和消毒問題解決以后,外科學就不斷取得突破。首先建立了體外循環方法,使心臟直視手術得以實現。顯微外科從中國1963年的斷手再植手術開始得到快速發展,現在將十個手指接起來、手指和腳趾接起來都已不稀罕,連一些縣醫院都可以做這樣的手術了。后來,外科又有了進一步的發展,某個器官壞掉修不好了,就換一個別人的健康器官上去,也就是器官移植,它開創了替代外科。不僅器官可以移植,細胞也可以移植,比如通過骨髓移植、外周干細胞移植、臍帶干細胞移植等來治療白血病。外科手術以前都是要開刀的(我們以前把做外科手術稱為“開刀”),現在不一定了,有了微創手術,不需要在身上切個大口子,只需要打一個小洞,在顯微鏡下操作即可。外科醫生甚至可以用機器人,開展更為精準的手術。
生物工程則是工程學和醫學的結合,現在也有了一系列應用,比如人工心臟瓣膜。人的心臟一天要跳10萬次,而且一生不能休息,所以人工心臟瓣膜的材料以及工藝要求非常高,現在做得越來越好。近來,在很多情況下,人們不用打開心臟,通過血管導管即可將其放進去。腎功能到了不可逆衰竭時,如果不能做移植,那就用機器在體外過濾掉血液中的代謝廢物,也就是平時說的血液透析,靠此技術,患者可以存活好多年。此外,干細胞技術研究也不斷進步,不僅可以利用胚胎干細胞,而且可以利用成體干細胞,定向誘導生成需要的組織細胞用于治療,該方法已在臨床實驗中獲得成功?,F在人類甚至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殖了,連傳宗接代的事也由醫學來承擔了,輔助生育技術快速發展,成功率不斷提高,應用范圍也在不斷擴大。
醫院本身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19世紀以前的醫院屬于慈善機構,功能主要不是治療病人,而是用來收容、濟貧、庇護、隔離。當傳染病發生時,那里反倒成了傳染病的集散地。如前所述,19世紀后期外科麻醉、消毒問題解決以后,好多病可用手術治療了,后來人們又發明了各種各樣的大型醫療設備,單靠醫生到家里去看病不行了,病人得到醫院去。所以,到了20世紀,醫院得到了大發展,成了人們看病的主要地方。
我剛才講的醫學發展過程,實際上講到了兩種醫學:一是在軸心時代產生的傳統醫學,二是現代科學出現以后發展起來的現代醫學。無論是在中國還是西方,都只有這兩種醫學,但是二者發展的軌跡不同。從軸心時代開始,西方國家的傳統醫學得以產生并發展,但在基督教占據統治地位后迅速衰落,并一直處于衰敗狀態。16世紀以后,現代醫學產生,醫學知識迅速增多。但是,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里,醫學技術沒有跟上。直到19世紀后期,由于現代技術的加入,臨床醫學才如虎添翼,飛速發展。而在中國,和西方國家相比,我們的傳統醫學要高明得多,而且自軸心時代以來從沒停止過發展。但是到了民國時期,傳統醫學的地位突然下跌,有一段時期甚至有人建議不看中醫,盡管建議沒有被采納,但是人們越來越只相信現代醫學。在中國,現代醫學的發展只有百年時間,新中國成立后,我們急起直追,從發展速率來看比西方還要快,當然,從總體水平上看仍然落后于西方。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一直強調中西醫并重和中西醫結合,所以中醫事業和傳統醫學也有了快速發展,只是與西方現代醫學的發展還是無法相比的。
總而言之,現代醫學,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中國,應該說在世界的所有地方,都在飛速發展。那么,它還會走向何方呢?那樣迅速的發展還會持續嗎?還會達到多高的程度呢?
現代醫學盡管得到那么快的發展,但它在疾病面前依然是很無能的。
從傳染病來看,艾滋病疫苗至今造不出來,藥物僅對部分病人有遏制疾病發展的作用;埃博拉、寨卡等新病毒不斷出現;至今流感每年都會有兩種抗原組合的新類型(包括禽流感)出現;以前有特效藥治療的結核病、瘧疾,現在抗藥性越來越強;麻疹、猩紅熱,在我們小時候非常普遍,后來基本見不到了,但現在又開始流行。近年來,我國雖然甲類與乙類傳染病得到有效控制,但丙類傳染病的發病率有所增加。在非洲等一些經濟落后的國家和地區,傳染病仍然是主要的死亡原因。此外,病原體對抗生素的耐藥性發展得非常迅速,如果人跟微生物對抗,誰比誰強呢?一定是微生物,微生物幾天甚或幾分鐘就可以換代,而人要20年左右才能換代,所以病原微生物通過遺傳變異來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要比人強非常多。因此,我們對傳染病的防控絕對不能盲目樂觀。
20世紀80年代,美國曾發誓到20世紀末要征服癌癥。到現在,非但沒有征服,癌癥病人反而越來越多,人們仍然束手無策。癌癥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以至于有學者提出,三分之二的癌癥是由細胞傳代過程中基因隨機突變而生,就像上帝投骰子,投到誰就是誰。
冠心病和腦卒中已經成為中國居首位的死亡原因,每年每10萬人中有272人死于這兩種病。精神性疾病也越來越多,比如我們小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自閉癥,現在挺常見了。抑郁癥,如果我們現場做一個調查,依照10分的常用標準給自己打分,估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會被認為有抑郁癥。老年癡呆,只要活得足夠長,相當比例的人都會得。對于人類的這些主要疾病,我們都還沒有好的辦法。
了解醫學發展的上述歷史后,再來看什么是醫學,就比較容易理解了。醫學的屬性可以歸結為科學性、人文性和社會性三個方面。
二、醫學的屬性
關于醫學的科學屬性,實際上我在前面介紹醫學發展歷程時都已經講到了,這里再強調一下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
人體是一個復雜的巨系統,具有自組織性。也就是說,人體的那么多器官、組織系統、細胞、分子自然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自動組織起來,有條不紊地工作。它有自穩態性,即使遭受破壞,自己也會很快取得新的平衡,具備巨大的自穩能力;它有開放性,對所有的機械系統來講,內部的熵都隨著時間而增加,內部分子和原子的紊亂性也會不斷增強,唯有生命系統內部的熵可以不隨時間而變,需要時還可以降低,因為它可以通過特殊機制從外界獲得負熵;它還有時態性,任何時候我們的機體都在變化,沒有一刻是相同的。直至目前,現代科學還沒有破解這個復雜系統的有效方法。
面對這樣一個特殊的復雜巨系統,當前主導現代醫學研究的還是還原論模式,這樣的研究模式有兩方面的局限性。第一個局限,是還原“路漫漫,何時了”??茖W家們從人體組織還原到細胞,從細胞還原到分子,現在已開始向原子方向還原了。大家可能看到過清華大學原副校長施一公教授實驗室關于結構生物學研究成果的報道,他們采用最先進的冷凍電子顯微鏡,可以分辨足夠小的距離,再通過先進的計算方法,觀察某些重要生物蛋白質分子里原子的活動變化。下一步呢?需要還原到量子?還有沒有暗物質呢?對于身體里的分子,我們還只是看到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再看我們身體的調節機制,人們先知道有神經,后來知道有內分泌,再后來了解到神經遞質和內分泌物質是通過細胞上的受體分子把信號傳導給靶細胞的:受體分子被激動后,通過細胞內的多條路徑,使幾十上百個信號分子改變,最后才把信號傳達到基因表達系統或蛋白質調節系統,引起細胞反應。這些已經夠復雜了,更復雜的是,信號分子間瀑布式傳遞的、網絡化的化學反應是怎么組織起來的呢?存在不存在非物質的信息呢?中醫的經絡系統是什么呢?——沒有人能否定中醫針灸的作用,但有沒有經絡呢?經絡看不見摸不著,究竟是什么呢?還原真是無窮無盡啊。
還原論模式的第二個局限,是還原以后很難整合起來,還原得越細,整合越困難。為什么?因為系統一旦被分割,就會喪失信息,還原程度越高,信息的失真越嚴重。而現代科學到現在也沒有建立起描述整體狀態的體系。分解以后看到的再清楚,也不是我們人體真實的工作狀態。另外,生命具有不確定性,表現為隨機性、偶然性。牛頓的時代認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可確定、可量化的;發現量子以后,科學家才認識到,世界上真的還有不可確定的東西。人體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而我們能不能做到精準醫學的要求呢?這是一個關乎終極理論的問題。
隨還原論模式而來,產生了一個臨床實踐問題,就是學科分割越來越細:分了外科以后還要分胸外科、神經外科、普外科、骨科;分了內科以后還要分心內科、神經內科、血液科、呼吸科等;即使在普外科里,還要分肝膽胰腸胃……舉個例子,我曾經在課堂上問大家:肚子疼去醫院掛什么號?多數同學認為應該掛內科。我說:“錯!”按醫院的一般規定,肚子疼一律先掛普外科的號,肚子疼歸外科管。等你到了外科,醫生按慣例要問你腹部什么地方痛,然后用手壓那個地方,問你痛不痛;然后突然把手放開,再問你痛不痛。如果答復都是否定的,那好,不歸外科管,去內科。到了內科,醫生會讓你去消化內科。消化內科醫生看了,會讓你去做個心電圖,首先要排除一下心臟病,因為心肌缺血也會表現為肚子疼。如果心電圖比較復雜,得請心內科醫生過來看看。如果是女同志小腹部痛,那得去婦產科看一下。婦產科檢查沒有發現異常,很可能會讓你去骨科看一看,因為脊柱問題也會表現為腹痛。骨科大夫會讓你去拍個CT,如果沒有問題,好,回普外科去。這不,轉一圈,又回到了普外科。病人在醫院里被這么折騰,真的很痛苦,能滿意嗎?我看過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拍攝的一個紀錄片,一個急癥外傷病人被送進急診室,工作人員讓去掛六個科的號,因為病情牽涉到六個科。這是怎么造成的呢?是我們還原論研究模式反映到臨床醫學上造成的?,F在醫學界已經看到了這個問題,中國工程院原副院長樊代明院士就在積極倡導建立“整合醫學”。那么,肚子疼將來能不能成立一個“腹痛科”呢?再分別成立“頭痛科”“腰背痛科”?似乎也不行,這是個難題。
還有一件麻煩的事,現代醫學碰到了循證醫學的困境。我們現在進步了,看病要有證據,這是現代科學的態度。但是我們不可能等到所有問題都搞清楚、都有了足夠的證據才看病,因此現在很多病還是憑醫生的經驗來看的。當然,醫生的經驗并不限于個人,還包括集體的經驗?,F代醫學有一個好處,跟傳統醫學不一樣,它有醫生共同體組織。經常是醫學會或者某學會的成員坐在一起討論,把各自的經驗整合起來,制定出一個臨床指南,然后大家在臨床實踐中遵照執行。但這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循證醫學。循證醫學必須通過臨床流行病學研究,統計出按某個標準的診斷準確率是多少,治療有效率是多少,但現在還不能完全做到。有一項研究表明,醫生開的處方中有59%包含無效治療(根據《英國醫學雜志》制定的“臨床標準”)。即使通過臨床流行病學和統計學得到循證結果,也還只是群體概率,應用到某一個病人的時候,究竟是在這個概率之內還是之外,還是需要憑借醫生的經驗來做出判斷。所以說,即使現代醫學發展到現在,臨床決策依然無法完全依靠現代科學的實證與量化分析,而仍然需要傳統醫學的整體觀和經驗性方法。誠如“現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William Osler)所說:“行醫是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藝術?!?/p>
現代醫學除了剛才講的科學屬性問題,還要在價值觀上思考更根本的問題,也就是醫學的另外兩個屬性——人文屬性和社會屬性。
關于醫學的人文屬性,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點。
第一,醫學的價值,既有客觀標準,又有主觀標準??陀^上說,現代醫學的發展延長了人類的壽命,大大改善了我們的生活質量,對生產力、對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也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大家都在享受現代醫學發展所帶來的好處,否則我們的生活絕對沒有現在這么舒坦,大家會承受更多的病痛。如果回到只有汞劑、只有放血療法的時代,大家可以設想一下,過去的一年里會有多少痛苦。所以,我們都應該感恩于現代醫學的巨大發展。但事實上,人們主觀上的價值判斷卻不完全與此平行。20世紀以前的醫生,作為家庭朋友的成分不比醫學專業人員的成分少,那時候大家非常珍惜相互之間親密的信任關系。當時一個醫生去家里看病,往往先向老祖母問好,跟家庭成員打招呼,摸摸小孩的頭,拉拉近乎,然后再去給病人切脈診病,完了以后才決定開出“病人所喜歡的藥物”。醫生知道,他們的處方大多是沒有效果的,他們多數時間只是坐下來聆聽病人的病痛,除了給予病人那些通過咨詢獲得的心理支持以外,別無辦法。而另外一面,病人并不期待家庭醫生能創造奇跡,他們慣見生死之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呢?病人們也沒有不滿意的?,F在,盡管醫學的發展給大家帶來了那么多好處,但是人心不足。正如《劍橋醫學史》的作者羅伊·波特(Roy Porter)所說:“在西方世界,人們從來沒有活得那么久,活得那么健康,醫學也從來沒有這么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醫學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招致人們強烈的懷疑和不滿。”
此外,在不同的情況下,醫學的價值判斷和主觀偏好會有所不同。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越高的地區、生活條件越好的人群,對醫學的需求與期待越高,對醫學的滿意度反而越低。不同年齡階段對健康的理解和對醫學的依賴程度不同,對醫學的價值體會也不同。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人們對生活、對生命的理解不同,對醫學的價值也會產生不同的標準。對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得比較深入、對生死想得比較開的人,也就是有更多人文情懷的人,對現代醫學不至于產生不符合實際的過高要求,也因而會活得瀟灑一點。
第二,醫生既要治病,又要治心。心理因素在人的健康當中太重要了??謶秩菀桩a生癌癥,癌癥也會引起恐懼。很多癌癥病人,不發現則已,一發現很快就被嚇死了。統計顯示,50%的癌癥病人有抑郁性心理障礙。更不要說功能性的疾病,如癔癥等,純粹是由心理因素造成的。我有幾位親戚、朋友,婚后多年沒有孩子,年齡越來越大,非常著急。我介紹他們到北醫三院喬杰院士那里就診,檢查后沒發現有什么不正常,喬杰院士又做了一些安慰工作,結果不久都懷孕生了孩子。從前我在農村基層當醫生時條件很差,但效果不錯,很多病人是我安慰好的。我從不會看病到會看病,后來越來越受大家歡迎,技術提高是一個因素,與我越來越注重安慰病人,知道如何去安慰病人,也有很大的關系。再看得深一些,疾病的根本危害在于傷痛,而傷痛都是主觀的感覺,心靈是我們的歸宿,所以病人最需要的永遠是關愛和照顧。特魯多(E. L. Trudean)說得好,醫生是“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還有一位西方哲人說得好,如果你不注意溝通、不會溝通,那么你知道的一切都無關緊要。醫生對技術的盲目樂觀、對設備的過分依賴拉遠了與病人之間的心理距離。現在有的醫生看病頭都不抬,問病人一句哪里不舒服,就開出一大堆化驗單,或者X線、CT檢查單,讓查完再來看,病人能滿意嗎?大家現在越來越認識到這個問題,近年還提出發展“敘事醫學”(narrative medicine),要求醫生看病不單單關注病人的生理變化及其病理機制,還要關注他心里怎么想、他的經濟狀況如何以及家屬是什么樣的反應等,要與病人產生共情,要具備認識、吸收、解釋并被疾病的故事所感動的能力。
正因為現代醫學還不能解除很多病痛,而又過分傲慢,所以“另類醫學”有了復活的機會?,F在英國“另類醫生”類別下的注冊人數比全科醫生還多。前幾年美國做了統計,找“另類醫生”看病的人已經超過了找診所里的全科醫生。
第三,醫學有邊界。醫療技術飛速發展,人們對醫學的期望不斷提高,加上現代科學具有的意志自由的秉性,現在醫學已經被賦予了過度的使命。比如醫學生活化:手術美容是一個典型的代表?,F在每天有幾百家醫療美容機構開張(同時也有大量倒閉),很賺錢。美容該歸醫學管嗎?人人都是雙眼皮是好事嗎?甚至壯陽和脫發也成了醫學的事,男性更年期也被算成一種病……這些原本屬于生活的范疇,現在都被納入了醫學的領域。又比如衰老,醫學是為了人們能夠更健康地生活,但是現在已經有人開始研究如何長壽了。最近,著名學術刊物《科學》(Science)相繼發表論文,報道至少已經找到兩種蛋白質,將其輸入實驗動物的體內,就能延緩衰老。還有臨床實驗表明,把年輕人的血液輸給老年人,可以起到“返老還童”的效果。這樣的醫學研究方向到底應不應該繼續?我想這是一個哲學命題。又比如抗拒死亡,有的病人已經到了臨終階段,但我們還要他多活一天是一天。在我們的危重病房里,有三分之二的人只是多活了幾天、幾周到一個月;而有的病人在沒有神志的情況下又多活了五年、十年。這樣的治療給病人帶來的只有痛苦。這樣維持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我們在有些場合還能聽到人類要征服疾病之類的口號。沒有疾病,還有沒有生命?反過來,有哪一種生命是沒有疾病的呢?我想,這些都是哲學的命題。
關于醫學有邊界,我想著重強調一點,就是現在的醫學經常把高血壓、高血脂等“危險因素”當成“疾病”來治療?,F在國人的所謂慢性病越來越多,比如高血壓,成人患病(姑且仍稱為“病”)率為27.8%(請大家注意區分患病率和發病率:患病率是指當下有該病的人占總人數的百分比;發病率是指每年每10萬人中有多少人發?。?,約有2.9億人;高血脂更不得了,成人中有40%是高血脂,約有4.3億人;糖尿病好一點,成人患病率為11.8%,約有1.1億人?;剡^頭去看,1979年中國高血壓的患病率是5.1%,1991年是7.5%,2002年是11.2%,現在是27.8%。糖尿病在1980年是1%,現在是11.8%。短時間內,中國慢性病的患病率上升了這么多,可怕吧?可怕。要不要認真對待?要。那么,怎么來認真對待?按照這樣的速率,是不是人人或者多數人都會得高血壓或者高血脂?
下面我們來具體分析。高血壓人群跟沒有高血壓的人群相比,冠心病和腦卒中10年里發病風險升高了3倍;對高血壓人群采取降壓治療,可以降低30%冠心病和腦卒中的發病風險。還有,西方發達國家,比如美國和北歐國家,對高血壓人群實施廣泛治療后,冠心病和腦卒中的發病率顯著下降。下降到什么水平呢?下降到跟中國差不多,因為他們原來的患病率太高;我們原來比他們低得多,現在正節節升高。
那么,高血壓要不要治療呢?現在統一的認識是,對高血壓要知曉;不僅知曉,還要治療;不僅治療,還要真正把血壓降下來。這樣做有多大意義呢?中國高血壓人群冠心病和腦卒中的發病率升高了3倍,但關鍵在于不是所有的高血壓病人都會得冠心病和腦卒中。它的概率是多少呢?目前一個比較可靠的研究顯示,高血壓的10年風險率為5.6%,即100個有高血壓的人,在未來10年內,即使不治療,也只有不到6個人會得冠心病和腦卒中。那么,降低30%的發病率,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由5.6%降為3.9%,就是說100個有高血壓的人,服用降壓藥物來控制血壓,10年里只有不到2個人受益,真可謂“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而且服用降壓藥可能產生副作用,還要花不少錢。那么,到底還要不要普遍控制高血壓呢?還要。為什么呢?因為現在沒有替代它的更好、更簡便易行的心腦血管疾病風險指標。但我認為,可以在高血壓人群中再區分一下風險的高低,比如根據年齡、性別、血壓升高的程度、是不是同時有高血脂或/和糖尿病、抽不抽煙、有沒有運動習慣等進行綜合打分,再根據不同的危險程度采取不同的應對措施。其實,這樣的觀點已經得到越來越多同行的認同。
下面再提一個問題,高血壓降到什么水平最好?目前,國際上通用的是以140/90mmHg為標準,這個標準是不是合理呢?研究表明,血壓的高度與缺血性心臟病及腦卒中的危險性幾乎呈直線相關關系。也就是說,在保證重要臟器基本供血的前提下,血壓越低越好,中間并沒有一個明顯的拐點,超過這個血壓值危險性就大大增高。那么,為什么偏偏要把血壓標準定到140/90mmHg呢?
前些時候,美國完成了一個叫SPRINT的臨床實驗,顯示把高血壓人群的收縮壓降到120mmHg以下,與降到140mmHg相比,冠心病和腦卒中的死亡率明顯下降。盡管后來有不少學者認為該研究存在一些問題,對結論有分歧,但對血壓降得越低越好,盡量把收縮壓降到120mmHg以下,多數人還是不否認的。所以,把降血壓治療的門檻和治療的目標定在哪里,確實是一個復雜的問題。這里除了醫學因素外,還有衛生經濟學和社會學的因素。
最近,唐金陵、胡永華等在《中華預防醫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研究論文。中國在2000年對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的診斷標準做了一次調整,正常血壓由原來的160/95mmHg變成了世界統一的140/90mmHg,血脂標準由原來的6.2mmol/L降為5.7mmol/L,血糖標準由原來的7.8mmol/L降為7.0mmol/L。論文分別采用2002年和2009年的臨床流行病學資料進行分析,結果顯示,采用新標準與采用老標準相比,這三種病的患病人數在2002年與2009年分別增加了124%和95%,算起來,由于這三種病的門檻降低,中國從2002年到2009年三者的患病總人數多出了3.59億人。假設這些人都給予治療,增加的藥費將是每年2710億元。2017年,美國又把高血壓診斷切點降到了130/80mmHg。按此標準,中國將陡然新增1億高血壓患者。中國最新的高血壓指南沒有跟隨美國,而是維持原來的切點不變,這是明智的決定。
由此,我對醫學邊界問題有了這樣的思考:經過幾百萬年的進化,古猿才轉化為直立人,腦容量由200—300ml增加到600—900ml。從那以后到現在,又過了約200萬年,人類的脊柱仍然沒有完全適應直立行走,絕大多數人到中年以后都不得不忍受腰背疼痛、頸脖僵硬的苦惱。十幾萬年前我們進化到了智人,腦容量擴大到1200—1400ml。7萬年前,智人產生了認知革命,而到今天,人類的腦容量并沒有進一步增加。智人從狩獵采集文明到農業文明花了6萬年,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花了1萬年,而從工業社會到信息社會只用了幾百年時間。文明的進步,使生活條件不斷改善,總體上改善了人類的健康,延長了人類的壽命。但生活方式在短時期內發生了如此巨大而迅速的變化,人體基因來不及隨之改變,身體的進化遠遠不能適應文明的進化,由此帶來了包括慢性病在內的一系列健康問題。對此,人類除了坦然接受外,更重要的是盡力改善生活方式,而不應把主要責任加諸醫藥。就像高血壓、高血脂和糖尿病患者在中國改革開放后井噴式增加,這是因為我們的體力活動減少了,吃的卻多了,隨著選擇的增多,擔心的事情也多了,郁悶也更多了,這些都是很顯然的。由文明的發展、生活方式的改變帶來的問題,為什么要通過吃藥去解決呢?唯有采取更加適應的生活方式,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要不然,就只能接受。
總之,人們對現代醫學的不滿,不是因為它的衰落,而是因為它的昌盛;不是因為它沒有作為,而是因為它不知何時為止。人們因為成就生出了傲慢和偏見,因無知而變得無畏,因恐懼而變得貪婪,常常忘記醫學從哪里來,又是如何走到了今天,缺乏對醫學的目的和要到哪里去的思考。
最后,我講一下醫學的社會屬性。
第一,醫學與社會經濟的發展水平緊密相關,并與其他眾多因素,諸如生活方式、生活環境、社會環境、經濟環境等,共同影響、決定人們的健康。
第二,醫學技術發展要顧及社會倫理。由醫療技術發展引發的醫療費用快速增長,超過了社會經濟和個人的承受能力。中國的衛生費用,1994年是1761億元,到了2014年是2.5萬億元,是當年的十幾倍,年均增長16.2%,其中68%源于財政支出和社會支出,醫院發生的費用占衛生費用的62%?,F在我們還在承諾繼續增加投入。中國人口眾多,還不富裕,老年社會又提前到來,國家財政和社會投入首先應該保證廣大群眾的基本健康需求,這是出于社會公平的考慮。
目前,對醫學發展的享用程度受身份和社會地位的影響比較嚴重。就拿我們的醫療保險制度來說,城鎮職工和城鄉居民分別進入兩個不同的醫保系統,兩者的待遇差別很大;即使是城鎮職工醫保,在不同地區、不同單位,醫藥報銷水平也有很大差別。這些都會加重社會的不公平。而當醫療技術飛速發展時,不僅醫療費用迅速增加,而且可能進一步影響醫療資源分配的公平性。一個新的技術出來,往往價格昂貴,醫保不能報銷,或者只能報銷很少一部分,這時候往往只有富人和有權勢的人能夠享用,這就增加了社會不公。醫學技術的發展還會影響到社會心理。當所有人對某種疾病都沒有辦法的時候,大家也就認了;但當對某種疾病有了治療辦法,而只有一部分人能享用、另一部分人享用不起時,社會心理的負面效應就會是巨大的。如果醫學技術沿著“用更昂貴的治療方法,治療更少數人的疾病”這一方向發展,那么,它對整個社會而言就是有害的。
第三,資本驅動醫學技術的發展。健康產業已經成為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醫療工業產值在發達國家已占GDP的15%,雖然在中國只占4%,但發展速度非??欤昃鲩L接近20%。奧巴馬聲稱“人類基因組計劃”產生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因為這項計劃每投入1美元就能產出260美元,這里面包括賺了其他很多國家(包括中國)的錢——大家只要去看看中國買了多少美國產的測序儀,算算花了多少錢,就能明白。
醫藥行業在中國已經成為資本投入的熱點。大量資本不僅投向藥物和醫用耗材的生產與流通領域,而且開始投向醫院。這些無可非議,但有一件事我到現在還弄不太明白,就是不少國有資本投資收購公立醫院。拿國家的錢去收購國有醫院,并保持非營利性質,我不知有什么意義。國有資本也是資本,而資本是要追求經濟利益的,怎么從非營利性醫院產生經濟效益呢?為什么不能換一種做法,把這部分資本收回,按財政渠道去增加政府的醫藥衛生投入呢?
資本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它能刺激市場的活力,為發展提供更多財力,增強機構工作的動力;另一方面它也有負面效應,例如容易產生過度診斷和治療?,F在出現了不少民營的體檢連鎖公司,大家可以看看那些體檢公司做的廣告,它們大力推廣的體檢項目,還有包括會員制在內的促銷行為,開展的很多都是沒有意義的檢查,不少時候其實只是讓我們花更多的錢,而產生更多的郁悶和煩惱。現在好多基因測序公司一次收幾萬元,聲稱可以破解你的“生命密碼”,結果什么意義都沒有。有些干細胞和免疫治療,沒有經過正規渠道批準,卻已在地下大肆流行。
藥物研發和生產也有逐利傾向。曾經有一個時期,各種變相的新藥在中國大量產生,同樣一種藥,改一個不同的名稱,調整一下劑量,就成了新藥——誰能活動、能鉆空子,誰就能上市,然后就能賺錢。此外,不斷有性價比不合理的新藥大量上市。2013年,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自曝批準上市的抗癌藥物75%無效;2016年,美國癌癥研究所專家評價2009年以來批準的83種抗癌藥物基本不靠譜。即使公認成功的靶向藥物,對癌癥也并沒有治愈作用,它們只能使一部分有對應基因突變的病人平均延長幾個月的壽命,以及在生存期內的生活質量有所提高,但價格都非常昂貴,給病人造成了極重的經濟負擔。
再以降壓藥為例,近30年來上市了那么多新藥,都很貴,但它們的療效與中國自主研發、21世紀初上市的“北京降壓零號”相比究竟優越多少,我們并未見到過硬的臨床研究結果?!氨本┙祲毫闾枴笔峭ㄟ^嚴格、正規的新藥臨床實驗,并經過大范圍、長期的臨床使用,證明安全有效的好藥。盡管它對有些高血壓病人降壓效果差一些,對有些病人也顯示有副作用,但這是任何藥物都不可避免的,眾多后來上市的國外新藥也都有各自的選擇性藥效和特殊副作用。但“北京降壓零號”便宜,一元多一片,治療高血壓一年只需花幾百塊錢,而如果用國外研發的那些新藥,同樣的錢只夠治療一二十天。就性價比而言,“北京降壓零號”占有優勢。為什么不能把它定為首選藥物呢?現在的實際情況是,在我們的大醫院里,基本上再沒有醫生開出“北京降壓零號”處方了,這里不能不看到背后資本的作用。
此外,資本的滲入也助長了藥品耗材流通領域的腐敗?,F在,經過多方努力,終于實現了公立醫院醫藥分開的改革,取消了藥價提成,成果應該肯定。但當前過高的藥價更主要是在藥物流通過程中產生的,這方面的改革始終難以推動,原因在哪里?在于腐敗,在于強大利益集團的瘋狂抵制。我國現在有一支巨大的醫藥代表隊伍,已經形成了一個由集團軍、地方軍構成的系統,就是打不掉。到現在,還有醫生能得到醫藥代表送來的回扣,在電視上的某些養生節目里也常常能看到對藥品的廣告和過分的宣傳,根源又在哪里呢?
值得提出的是,資本還在侵蝕著我們的學術。最近有一篇題為“醫學雜志背后的幽靈”的文章,揭露藥廠的“幽靈人”炮制出論文,然后請專家在學術刊物上署名發表的真相。《美國醫學會雜志》前不久做過一個調查,把問卷發給900多位醫學專家,回收了600多份,其中有11%的專家承認曾經為“幽靈人”代名在刊物上發表過論文。其他著名醫學刊物也存在類似的情況。這種腐蝕作用是巨大的,這些論文在權威刊物發表以后,其內容很容易進入臨床指南,一篇這樣的論文的作用可能會超過1萬個醫療代表。藥企通過支持學術活動來影響臨床醫學的現象現在非常普遍。一些醫學會議常在那些收費昂貴的會場召開,因為背后都有藥商贊助。這些贊助表面上看并沒有直接利益的證據,但都有間接的目的,都在影響著醫學的品質和方向。上面舉的這些例子,都是醫學的社會屬性所決定的。
最后,我想提出一個還不太成熟的看法: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的技術有可能大大促進傳統醫學和現代醫學的整合,迎來人類醫學發展的第三個階段,也就是說,在傳統醫學和現代醫學以后出現一種全新的醫學。人工智能發展到現階段,已經能夠進行深度自主學習,就以IBM的沃森人工智能平臺為例,它可以在17秒內閱讀3000多部醫學專著、25萬篇論文、6萬多次實驗數據以及10萬多份臨床報告。IBM與美國斯隆-凱特琳癌癥中心合作,給沃森輸入了醫院100多年來的癌癥臨床資料,以及基于美國國立綜合癌癥網絡編制的治療指南,還有美國44家醫療機構的癌癥病例。訓練后,沃森結合已經建立的知識庫,在1000多個患者的實驗中,對99%的病例提出了與分子腫瘤專家團相同的治療方案。沃森的這種深度學習能力及判斷能力,是我們以前難以想象的,也是我們醫生甚至醫生的群體都不可能做到的。它不僅能把海量的已有知識數據集中起來加以分析,更令人吃驚的是,它可以通過跟隨醫生、模仿和重復醫生經驗式的看病來進行學習。醫生在看病時有很多經驗性的、感性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意識過程,沃森可以跟100個、1000個、1萬個著名醫生看1萬個病例,然后像下圍棋那樣,自己再去重復幾百萬遍,由此做出錯誤概率極低的判斷。
跟傳統醫學相比,現代醫學的弊病是缺乏整體觀,而且難以對人體和疾病的復雜巨系統進行整合,但是基于互聯網和大數據的人工智能技術,能使醫學對現代科學所得的還原性研究結果的綜合能力大大增強,也能使大量經驗性觀察結果得到最快最全面的收集、評判和應用,所以能為傳統醫學和現代醫學的結合提供可行路徑。有人說,人工智能可以在知識上集成,但它永遠也不可能有人的意識,不可能有感情,而“醫乃仁術”,醫學是有感情的事業。這是事實,所以我同意人工智能確實無法完全替代醫生看病,人類第三階段醫學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但與傳統醫學和當前的現代醫學相比,它可以是全新的、更加美好的??傊艺J為醫學必將在不長的時期內發生根本性的變革。這里我愿意引用《連線》雜志主編凱文·凱利的一句話:“雨滴匯入山谷的具體路徑是不可預測的,但它的大方向是必然的。”
總而言之,醫學具有科學屬性、人文屬性和社會屬性。醫學是人類情感和人性的表達,它的目的在于維系人類自身的價值,保護自身的生產能力。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忘記醫學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