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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十萬亡靈
  • 石地
  • 5110字
  • 2021-11-26 19:25:31

愛在別處

到草原去。亞子三個星期前就說。葉剛笑笑。葉剛點燃那支已去了半截的煙,抽著,沉 入到某種沉思之中。火紅的煙頭灼到他的指甲,他沒感覺到痛。入夜時分,亞子說她不能來 了。你自個兒去草原吧。她口吻里有某些強裝出來的冰冷與淡漠。

葉剛埋下頭去繼續創作。到草原去。這是一種心靈的預約,仿佛起于很遙遠的召喚,是 關于地平線那一邊的……那一邊的什么?葉剛到現在也捉摸不住。恍惚之中,方格的稿紙遁 沒,漸漸成了草原,有點枯草,新色萌整,甚至粘了點泥土。電話鈴就在這時又響了。葉剛 說亞子在嗎?你現在在哪?我來接你……

那邊的女孩笑了。連我都聽不出來了嗎?亞子?亞于是誰呀?聲音很熟悉很熟悉。可葉剛 就是想不起。收到我的卡片了嗎?泥土,嫩芽,還有草原上的雪。葉剛終于想起上月底收到 的那份別致的祝福,它也不過是前兩天的事,但在葉剛想來,竟是過去好幾年的事了。只是 這女孩是誰呢?他努力去回憶,竟記不起接觸過的這幾個女孩,有誰的笑能這么有感染力。 女孩說你什么時候來草原呢?我來接你?她問葉剛你沒有忘記咱們的約定吧?女孩閑談的語調 里,競有一種寧靜的憂傷。葉剛喉頭鼓吟了一下,沒能說出什么話。:葉剛那時想到了亞子 。亞子你現在在哪呢?女孩說就這樣說定了,你就今晚上來,我等你。她說她會一直等下去 ,即使等不來什么,她仍然會等著把它忘了——當然,她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電話掛了之后,葉剛看著話筒,呆了半響。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想到了那句詩;

不知道你是誰

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緣份

命運早已被上帝安排

葉剛又走上那條熟悉的路。他不想騎車。北方的風很冷,他想借助它清理一下散亂的思 緒。與亞子相比,在讀研究生之后,葉剛走上這條路的日子要少得多。更多的時候,是亞子 來看他。那一輛紅色的輕騎木蘭,帶來一路的灰塵,也帶來亞子一臉的疲憊。亞子一個人在 那世俗的生活里走得太疲憊太累之后,總是渴望詩意,渴望一種寧靜的沉落,而這份詩意, 這份寧靜,葉剛是給了她的。所以亞子沖動來時,總是瘋一樣地跨上木蘭,瘋一樣地跑來, 瘋一樣地投入葉剛的懷抱。那時葉剛就摟著亞子削瘦的雙肩,輕輕地撫摸亞子的頭發、臉龐 ……他并沒有很清醒地想要安撫什么,平息什么,但他的確安撫了亞子的激動,平息了亞子 生命中的某些驚悸與不安。正是在他的安撫之下,亞子慢慢安靜下來,在他懷里沉沉地睡去 。沉睡中的亞子恬淡得可愛,做著清澈而遼遠的夢時,偶爾會微笑,一如盛開的玫瑰,讓葉 剛忍不住想吻她。就像一起在夜風里走著時,葉剛忍不住想去牽著亞子的手。亞子的手溫潤 而細膩,讓葉剛的心浮起沉落,就隨后來摟著亞子整夜整夜地坐著時,一顆心在天邊走了很 遠,很遠。那一種時時激起的世俗的沖動,最后也被還原成寧靜的渴望。至少葉剛是這么想 的。

葉剛這么想時瞪大了眼睛。他看見了亞子。從密林深處走出來的亞子。亞子沒看見葉剛 。亞子繼續向前走著。那個高大的男子跟在她身后,想去摟她后腰。亞子扭了幾次頭,把他 的手打開,但柔弱得半是抗拒,半是誘惑,所以那男子試了幾次,終于下了決心,把亞子給 摟住了。亞子似乎想掙扎。亞子的掙扎漸漸地平靜下來,終于很安靜的了。他們相擁相抱。 向前走著。葉剛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最大的感覺好像就是沒有感覺。他只是渾渾噩噩地走 著。跟在亞子他們的后面,不尷不尬地走著。穿過留學生樓,越過綠燈區和紅葫蘆小巷,葉 剛遠遠地看見了亞子的小屋。他們走進亞子的小屋;擰開燈;很柔和的輕音樂響起……葉剛 走近窗臺。窗臺的玉蘭花已經開了,葉剛想又該澆水了,是吧?……音樂聲戛然而止。一陣 難堪的沉默。什么東西重重地倒下;紐扣的圻裂;劇烈的悸動;喘息;痛苦而壓抑的呻吟。 所有這些雜亂的片斷,匯流到一起,無情地向前推進,終于趨向一個單一而明晰的疼痛的失 叫……。

它刺破了葉剛的耳膜……然后一切都平靜了,安寧了,一如流星劃過夜空,在那一瞬間的燦 爛與輝煌之后,落入了它的深邃與幽暗。葉剛彎下腰去,想嘔吐,但吐不出什么。胃和心臟 ,一瞬間已經被掏空了,什么也沒留下。

是不是很痛?若冰忽然問。她什么時候來的,葉剛竟然不知道。她抱著那只純白色無雜 毛的貓。貓兒蹲在若冰的膝上,凝視著葉剛,一眼深不見底的溫柔的淤郁。葉剛裂裂嘴,沒 能夠笑出來。若冰嘆了口氣。該來的終究會來;該去的終究會去;你也不必太在意。很久以 前若冰就告訴葉剛不要在意。亞子與那韓國血統的元甲的關系在留學生中已經盡人皆知。只 是沒人告訴葉剛。除了若冰。若冰說一切都開始于圣誕前夕的晚餐舞會。葉剛作為唯一的中 國學生應邀出席。攜亞子同行。若冰從開始到結束都陪著他們。亞子后來對葉剛說這個日本 女孩好溫柔好漂亮哦。葉剛說是嗎?他沒注意亞子說這話時并沒有一丁點猜慮與疑忌的意味 ,反倒很有些賬惘。若冰重新提起時葉剛才感覺到奇怪。想想其實很簡單。亞于從那時就注 意到了元甲。但元甲最初的鮮花與殷勤所頻頻光顧的卻是若冰。至于葉剛和亞子,對他來說 ,就像不存在的空氣,在觥籌交錯之間,輕輕帶了過去。若冰給葉剛看了那張裝飾很精美 的名片。韓國中央銀行駐北京業務主管。若冰笑笑。他是個老手,勾引情人就像喝水與涮杯 子一樣簡單。若冰把捧成團兒的名片扔進門背后的廢紙簍。毫不可惜。她欠身起來,在桌子 和床之間窄窄的空地里打了個滴溜溜的轉,最后月光落在床頭臺燈底下的照片底上,看了半 晌,說,是她嗎?

葉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又重重地落了下去。椅子咔嚓一下斷了。葉剛的心在那一刻也 咔嚓一聲碎了。是她嗎?若冰看著葉剛,又問,一雙眼睛黑得透亮。我想一定是的,一定是 阿雪。葉剛搖搖頭,又點點頭。阿雪,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若冰說也許是吧。她看著葉剛把亞子吐出的污穢物清理出去,給亞子脫掉鞋,扶她上床 ,給她墊好枕頭,鋪好被子,很仔細,很小心也很溫柔,忍不住又說,也許是我真的不懂。 亞子和葉剛同班。同班畢業的或者出國深造,或者下海弄潮,就算讀研究生的,也是學經濟 法律之類的熱門專業,可說是為將來熱身。獨有葉剛,隔著河岸,不瘟不火地看著別人游泳 。這就是他所謂的詩意。葉剛說他要用哲學詩化他的生活。葉剛在詩化他的生活的同時把亞 子詩化得越來越沒有耐心。亞子的情緒越來越惡劣。情緒越來越惡劣的亞子總是一瓶千瓶地 喝酒。喝得大醉。喝醉了酒的亞子喜笑怒罵,整夜地折磨著自己也折磨著葉剛。折磨得精疲 為盡之后才在葉剛懷里沉沉睡去。她吐出的污穢物弄得葉剛滿身都是。若冰說不能明白。葉 剛說是嗎?葉剛說亞子的心里很苦。向內強烈的渴望與向外強烈的排斥構成了亞子情感上最 大的悖論。在這個悖論之中,亞子真的活得很不容易。即使她內心深處懷有比一般女孩更多 更深邃的渴望,面對生活時,她也不得不變得很實際。在生活中保留太多的詩意只能讓自己 受到太多的傷害。葉剛說其實從一開始他就明白自己是守不住亞子的。亞子的夢想在大海那 邊。海很遙遠,亞于的心落在比大海還遙遠的地方。葉剛不是能渡亞子過海的船。所以亞子 遲早會走出葉剛的生活的。遲早會的。葉剛說他早就明白。早就明白。葉剛的話語充滿了無 盡的苦澀。除了把本不該發生卻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當作一種事實清醒地接受下來,葉剛 別無選擇。葉剛說但是你必須學會珍惜。上帝對待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你應該得到什么, 不應該得到什么,都是因為你該得到或者不該得到;你已經得到的,就是你應該得到的;而 且是你應該得到的東西里最好的了。人不該太奢求。應該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情像對待手心易 碎的水晶球一樣關愛和珍惜它。所以葉剛說他會很平靜地接受分手的事實。但在分手之前他 會盡心做好每一件事。他問若冰你懂嗎?你真的懂嗎?若冰想了好久,才說也許我并不很懂, 可是我愿意去懂。若冰說她可能不懂可她愿意去懂。說這句話時若冰看著葉剛的眼睛里有一 種深邃的東西在動。葉剛把自己的目光移到了別處。

又一支煙已經抽完。劃完最后一根火柴時,葉剛發現被點燃的是自己的無名指。若冰很 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你該去草原一趟了。她把手中的筆記本遞了過來。筆記本翻開的那是 一大片的空白,只是在末角上,夾著兩張火車票。泛黃,仿佛很舊的了。我陪你去。若冰的 目光移到了窗外。外面的夜很深沉。葉剛嘆了一口氣,在自己的嘆息里;葉剛突然變得很憂 郁。他想自己是該到草原去了。離開這么久了,也應該回去一趟了,把它遺忘,并不意味著 它不存在,只不過是因為逃避。有十年了吧?阿媽好嗎?

火車在第二天下午到達終點站。葉剛走出站口,不知所措。這不是他想象中的站。完全 是陌生的,沒一丁點兒熟悉的味道,只有陽光,還讓人感覺到有點溫暖。這是哪兒?葉剛腦 里 一片混沌。一瞬間他競有種失重的感覺,就像是大地裂成深淵,他已經變成浮萍,找不到根 基,哦,亞子。葉剛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亞子。那時候他才深刻地體驗到失去了亞子的他是多 么的脆弱。若冰已經走了。她說能在離開中國之前陪葉剛這么一次,已經很滿足的了。她的 要求并不多,就那么一點點。走時她說或許你應該給亞子打個電話,說點什么,做點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打個電話而已。

葉剛在電話亭外徘徊了很久,還是拿起了電話。亞子,你好。亞子在那邊沉默,然后說 我要結婚了,已披上婚紗,正要去教學;婚后我們移居到韓國。葉剛笑笑。是嗎?祝賀你。 我?我要到草原深處去。于是葉剛就把電話掛了。亞子握著話筒,呆呆地站了很久。葉剛,葉剛,你這是何苦?何苦呢?兩顆眼淚從亞子的鼻梁上掉了下來,掉進了風里,再也尋覓不到 。不。亞子瘋了似地把電話掛上,瘋了似地推門,跳上木蘭,戴上頭盔,拉上引擎,啟動,飛奔,一切都瘋了似的。路上的行人飛速地向后移著,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婚紗飄飄的女子,驚若天仙。亞子腦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想,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葉剛找到,找到……十字路口。紅燈亮了。一輛龐大的公共汽車緩緩地進入路口的中心。亞子熟視無睹。輕騎木蘭繼續風馳電掣。亞子深深地浸入到沉思里面。她無意識地駕著木蘭;木蘭在亞子的無意識之外無法控制地行駛著。沖入路心。向客車撞去。紅綠燈交替閃爍;司機瞳孔驟大;民警從崗臺上摔了下來;只有把臉孔貼在窗玻璃上的那個活活潑潑的小家伙,,還沖著失控而來的木蘭與木蘭上沉思的亞子,手舞足蹈,恬恬地笑著,一輛紙做的風車在窗玻璃背后小小巧巧地轉著……轟響。爆炸。燃燒。火焰。濃煙。凄皮的消防車。亞子從車座上遠遠地給拋摔了出去,砰,重重地掉了下來。第二十四節脊椎骨喀嘣地斷了。亞子沒覺得疼。她依然在沉思;在沉思的碎片之間,偶爾吐出一兩顆九子,葉剛,葉剛……世 界在那個時候是不存在的。即使在亞子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看著周圍,又低下頭去看 葉剛瘦瞿得令人心悸的面容時,這周圍的一切,依然是恍恍惚惚的,不現實的,像是一個只有畫面而沒有聲音的夢境:警車,閃爍的太陽光,白衣護土,擔架,血肉模糊的軀體,還有碎片,紙做的風車……亞子不惜這一切——繁復忙亂的場面——究竟是在做什么。她不懂。她也不懂葉剛看著她的眼神為什么那么憂郁,這種憂郁是如此深地浸入心境,以致亞子有一種想哭的憂傷。亞子伸出手去,想去觸摸葉剛那令人心慟的憂郁,卻碰見了若冰溫柔的微笑 。若冰湊到亞子耳邊低聲說:我們就要回日本結婚了。我們是指我和葉剛。看,這就是機票 。若冰揚了揚,紫紅色的機票在風中灑落。亞子憤怒地攥緊了拳頭,用盡所有的力氣向若冰 的鼻梁打去。拳頭重重地落在了護士冷漠而生硬的眼睛上。護土疼得大叫一聲,彎下腰去蒙自己的眼。亞子在被拋到地上的那一瞬間,神志終于清醒過來。葉剛,不——她試圖掙扎;但她的胳膊被戴著面罩的冷酷的醫務人員牢 牢地攥住了,掙扎繼續;亞子在痛苦地折磨很久之后,終于安靜下來。葉剛,亞子低低地叫 了兩聲,兩顆眼淚沿著睫毛滴到臉龐之上,冰涼,冰涼。

葉剛已在這草原的淺草地帶走了很遠。然后他看見了羊,帳篷,紅蜻蜓,阿媽,以及跪 在她腳旁,警惕地吠著的小狗。一切都這么熟悉,一切又都這么陌生。葉剛走近時,才注意 到阿媽老多了,耳朵聾了,眼睛也幾乎半瞎。在她張嘴呷呀呷呀時,葉剛發現她的舌頭競被 割去半邊。葉剛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什么都沒說,也許什么都沒必要再說。他站了起來,嘆 了一口氣,心想,亞子,我該走了,你好生保重。葉剛這樣想時,很恍惚,當他想到今天他 所感覺到的這個亞子,他此刻這全部真實的生活,注定明天對他似乎只是幻像時,他再次感 覺到腳下的土地在陷落。這種陷落的感覺讓他的心境浸滿了憂傷,很有些想流淚。葉剛想我 怎么能哭呢?走吧,硬硬心腸,葉剛繼續往草原深處走去。草原深處有座山崗,山崗那邊是 什么呢?會是阿雪等著他的雪山嗎?葉剛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只是走吧,走吧。沒有亞子 的葉剛,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沒有阿雪的等待,也會孤獨地走下去的。這沒有什么大不了 的問題。天還是那樣的藍,水還是那樣的明凈。草原還是那樣的遼闊與廣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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