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我的朋友愛人
- 石地
- 4713字
- 2021-11-26 09:22:22
淡淡的血痕
耶穌基督誕生之前的五六百年間,以色列有多位先知,因為抨擊當時的宗教界和社會政治、社會風氣,而遭殺身之禍,然而,他們被殺的時候,留下的血痕,很快就被雨水風塵沖淡,同樣的,雨水風塵也沖淡了人們心中的血痕。
于是,就有了基督耶穌后來的出生,和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宗教界和政治勢力殺害,在他以前的先知,已經被人淡忘,連同他們的血痕一起。就是與耶穌同時的約翰,死去并不太久遠,也已經沒有人提起了。在耶路撒冷的骷髏地,耶穌的血痕留在了十字架上,和十字架周圍的地上。后來,他連同他的血,也漸漸被人遺忘了。一個苦難的生命,在兩千年前誕生于馬槽中,又承受著全人類的罪惡,死難于十字架上,這樣的血痕,也同樣會被人類遺忘。
歷史上,我們遺忘的血痕太多,但是,人類每一次得救,若沒有血的犧牲,是絕不會有的。猶太人的血,一直流到了二十世紀,那時,有六百萬猶太人死于二戰中的屠殺,這個數量的犧牲,終于洗清了他們歷史上的罪,于是在東方的耶路撒冷圣城,新的以色列在1948年誕生了。
中國人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的前半期,有無數的犧牲,貢獻于復蘇的事業上,從秋瑾徐錫麟鄒容陳天華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到渣滓洞到死在祖國大江南北土地上的戰士,他們的血,灑在祭壇之上,為了救贖洗刷民族的罪,讓自己升華到新的生命中來。
但是,這百萬犧牲的血痕,同樣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沖淡了。羅大佑唱道:黃花崗的烈士,他們地下有知,怎會原諒我們。我們也應該這樣說,紀念碑聚集著的血的魂靈,他們地下有知,會怎樣想?他們的血,確實是白流了,為了我們這個世代,血流得不值。
上帝將自己的兒子也作為犧牲,貢獻于拯救人類的祭壇之上,這最大的犧牲,還是沒有能夠拯救人類,這耶穌基督的血痕,兩千年后,不但已經淡化,而且變成了無知者的笑柄。而曾經為了新中國獻出年輕生命和年輕熱血的人們,他們在今天也成了笑柄,他們的血是笑柄,他們的理想是笑柄,他們的行為被嘲笑,他們的價值觀被戲謔,就連當時與他們曾并肩戰斗然后活下來的那些老人們,也漸漸地把留在自己心中的烈士們的血淡漠了。
在中國的歷史上,人民經常被稱為是“草民”,就是如同稗草一樣的多,如同野草一樣的低賤的意思。在農業中央集權國家里,個人對于整體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引申開去,部分對于整體而言也是可以去犧牲和放棄的。個人的生命和尊嚴是根本不重要的,普通人和社會的精英階層的區別是巨大的。“君子不器”,宣布了社會中的官僚和知識階層都是特殊的人群,我們可以因此推斷一下,“小人”是什么呢?作為社會的一般大眾,當以個人出現的時候,他就被物化了,也就是非人了。他就是東西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所以,我們可以看見歷史上隨處可見的“坑之”,動輒就是四十萬人以上;我們也可以看見吃“兩腳豚”,而且文明到了明碼標價的程度。而當國家發動戰爭的時候,“一將成名萬骨枯”是多少將軍的座右銘。我們的文明里完全漠視個人的生命和尊嚴,完全無視平民百姓的生命和尊嚴。在所謂的國家利益、集團利益、家族利益之下,個人僅只作為勝利的籌碼,可以簡單的放棄和犧牲掉。
我依然記得令我膽寒的一段對話,有人曾經對核子戰爭或者說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做評論說:“中國有六億人口,死了四億還有兩億,算不得什么的。”(數字和大意大率如此)記得我當時看見這一段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全身冰涼,血液都完全凝固了,毛發倒豎!然后就是覺得深深的屈辱,因為我只是個數字,一個以億為單位的數目中的一個“1”。是可以被隨便放棄,如同過期的罐頭,破爛的抹布一樣隨意處置的“物品”。更令我屈辱的是,我的生命和命運不是在自己的手里,我是任人擺布卻無力反抗的木偶。即使我擁有了廣博的學識,人類所有的智慧,我的命運依然沒有掌握在我的手里,我要做什么,我去哪里,甚至是我應該如何的去死掉,也必須聽從安排,等待通知。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我不知道我被越南人抓去了會不會有耗資巨大的拯救行動,或者是空投手槍叫我直接自殺,殺身成仁。我不知道我成為俘虜回到祖國時,在機場有沒有聲勢浩大的歡迎活動,我能不能作為一個英雄而被邀請到國會山演講;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我的房子,我的地位,我的財產是否會在一夜之間被剝奪一空,因為我只是個草民;我也不知道,在將軍的命令下我有沒有思考的權利,或者只是簡單的被命令驅趕到死亡地帶,只是因為戰略上需要把我犧牲掉!
我只是一株野草,低賤而卑微的草,任人弋割踐踏的野草。誰都可以以任何神圣的名義把我粉碎了做飼料。沒有誰關心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在微涼的清晨感覺風的存在,我因為愛而受的傷害,我被刀割破皮膚的時候會有鮮血流出來,我是在這世界上真實存在的,而且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一個其他人能夠替代。
因為一個單獨的我可以輕易的去放棄,所以我也可以看見其他驚人的事實:
在很多年前,有人許諾草民以更好的生活,條件是集中所有的物質力量,統一管理。所以當時草民的工資是非常低的,他創造的財富更多的被集中起來,成為國家的財富。由國家負責他的醫療、住房、教育、子女。一輛自行車要一百多元,而當時的工資卻是十幾塊。我想這是合理的,因為集中起來的財富給了他們食堂、幼兒園、公費醫療、免費住房。這是低工資換取來的,雖然不能很靈活的選擇,但是一切畢竟是免費的,而且據說是最大限度的利用了寶貴的資源。
接下來的事就奇怪了,又一次有人說要有更更好的生活出現,我們要走向市場了!所以我們要改革了,房子要賣給個人,醫療要自己交保險,幼兒園和食堂要交給專門的公司管理。我奇怪的是,一個工人,忍受了40年的低收入,原因是他創造的大部分價值被國家統一征收,已經變成了他的住房、醫療費用、大食堂,這些東西本來就應該屬于他的,現在憑什么要他去用自己嘴里、身上一點點扣出來省下的錢去把本來就屬于自己的東西再買回來?!有人又說,我們已經考慮到大家許多年來的貢獻,所以一套房子在各種政策的平衡下只要一兩萬塊就可以買下來。我就更奇怪了,這好象是已經很體諒了,草民很是占了很大的便宜了。可是,按照當年的承諾,草民本該一分錢不花的啊!幾萬塊是可以拿出來的,可是這是在付出了40年的長期付款后自己省下的錢啊!本該一分不花,變到了“僅僅花幾萬塊”這有本質的不同的啊!草民憑什么要去花錢買屬于自己的東西,一樣東西交兩回錢?最后,終于有人說,這叫陣痛,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我頓時明白了,一代人對于我們的整體,也是野草,所以也是可以被犧牲的。
那么那些承諾怎么辦呢?我不敢說出“欺騙”這個傷人的單詞,所以我懷疑“信用”和“信任”這兩個單詞。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大蕭條時代的“羅斯福新政”,這個國家在1860年承諾自己的國民,政府將是“民治的、民享的、民權的”。所以在最困難的時候,國家承擔起了銀行的信用,美國人在門口掛著藍鷹標志的銀行前排起了長隊。當一個家庭的四個兒子都已經戰死沙場的時候,有的國家會花費更多的人力物力去把最后一個小兒子接回來,免除他的作戰任務。而不是英雄母親把最后一個兒子送上戰場,讓最后一個兒子去繼續完成一個家庭對國家已經本來超額完成的任務。還有的國家承諾過自己的國民,“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們,我們絕對不會拋棄自己人。”所以當自己的士兵冰涼的尸體倒在戈蘭高地而沒有回到祖國懷抱的時候,他們不惜再次發動集團沖鋒,更多人倒下而換取那一具冰冷的尸體。
我再次拿出了字典,看見了“尊重”這個單詞。當一個國家對哪怕是個體的生命和尊嚴表示出充分尊敬的時候,當一個國家承諾了人民并勇敢承擔了對人民的諾言的時候,它就為人民所尊重。只有我自己不被當成是草,而是一個人那樣尊重的時候,我才會有為這個國家去死的沖動;我才會在國家艱難的時候,向國家銀行捐獻自己的金銀,作為國家的硬通貨儲備;我才會在所有的社會活動中堅持我的原則,保證我的信用,努力的工作而不是消極怠工,誠實的納稅而不是拼命逃稅。因為我的國家關心我,尊重我,所以我也關心它,尊重它,并且愿意將我的命運和他息息相關,愿意為了他而去犧牲自己。因為我知道即使是我去死神那里了,我的家人,我所愛的人,依然會在國家的懷抱里,他們依然會被尊重,會被關心,會過上承諾中的幸福生活。因為我信任自己的國家,就象信任自己一樣,當我明確它必然走在它承諾過的路上,它張開雙臂平等的、無差別的擁抱它的每一個子民的時候,我愿意死在自己的工作臺上,愿意在險惡的工作環境的奮斗,愿意在戰場上微笑著倒下。我沒有顧慮,沒有恐懼,我以為自己是榮耀的,能為這樣的國家而努力犧牲是我最大的榮耀,我相信我無論是在現實中或者天堂里,我都將上升進入榮耀之堂。
這和我自己被動的犧牲掉是兩個概念,我不愿意象壓倉的石頭,在漏水的時候,將我拋進大海。草民其實需要的很少,只需要你把他當個人看,尊重他而不是輕視他。當社會的每個個體都如同外國元首一樣尊敬的時候,這個國家將是偉大的,不可戰勝的。如果我是那條船上的水手,船長如同愛自己的兒子一樣的愛我,在船漏水下沉的時候,我愿意放棄我的救生圈,跳進冰冷的海水里,自愿去做那塊壓倉的石頭,把更多生的希望留給我愛的船長。
而當以任何借口將我犧牲掉的同時,當以任何借口對自己的承諾的食言解釋時,很難想象我的理智會告訴我自己,要堅持道德力量的約束,要有責任和使命感。當將軍吹響進攻的號角時,面對戰場,我是茫然的,因為我不知道為什么而去戰斗,為什么要去冒生命的危險。當我死亡了以后,我的家人除了一紙電報以外,生活因為我的離開而變得困頓的時候;當我被俘虜歸來,我并沒有被認為是已經對國家盡完了義務的英雄,而是象一塊恥辱的傷疤而用盡辦法遮蓋住的時候。我也許依然會往前沖,因為我需要殺死敵人而活下來。我的命運是非人,所以我只是一臺殺戮的機器。我的身上是鋼印的出廠序列號,我還能創造價值的時間就是我的產品保質期,我被犧牲和放棄的原因是我已經是過期產品。
309人在火海里喪生。309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消失了,變成了灰燼。有網友討論是否降半旗的問題,我懷疑不會。12億分之309,這是一個簡單的算數公式。至少在有些人眼里,就是這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人在火海里是什么一種感受?烈火、毒煙、喊叫聲,人群在擁擠、瘋狂、混亂。有人跌到了,被踐踏,被踩成肉泥,地面更猾了。皮膚被灼傷,變黑,變焦,人的油脂流出來,更猛烈的燃燒。無數焦枯的手指伸向門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眶訴說著不甘心失去的生命。。。。。。
可以想象,309人中,城鎮人口等于四萬元錢,農村人口等于兩萬元錢。一個公式又可以概括了他們。那只是個數字,數字而已。焦黑的靈魂站在我們面前,張開口,凄厲的叫著,我們卻聽不見,聽不見,根本聽不見。他們今晚睡在哪里?或者回到家門口,在黑洞洞的門口站著,最后告別自己的家人?他們能安然睡去嗎?在天堂或者地獄?我在遙遠而嚴寒的地方,卻依然可以聽見那叫喊聲,凄厲的叫喊聲;感覺火舌在舔著我的皮膚,絕望而痛苦。烈火在燃燒,野草在風中燃燒,倒下,變成灰燼,然后被遺忘。翻出我的舊作,紀念我的同胞,和我一樣黃皮膚黑眼睛的同胞。他們也曾經和我一樣說著中國話,愛著別人,也被別人愛著。他們是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兒子、女兒、孫子、孫女,他們呼吸著我呼吸的空氣,走著我走過的路。今夜,我們都不成眠。是為祭。
血痕是很容易變成“淡淡的”的,我看到年輕人游走于城市里的圣誕夜,酒吧據說也暴滿了,人們踏在基督的血痕之上,歡樂著,但他們不相信基督,也不相信真理,就象過去的人類一樣,今天的人類一樣,除了“忘記”不會忘記之外,其他都會忘記。
我在烈火中燃燒的同胞啊!我如同野草般低賤,如野草般被弋割、踐踏,如野草般被輕視的同胞啊!我如何能將你們忘記?!在我心里,我為你們哭泣,我為你們降旗!在祖先的神殿里,今夜你們將如何安睡?
淡淡的血痕,你永遠存留于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