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
你不明白的。其實有些男人是拿來愛你的,有些男人是拿來被你愛的,有一些是可以結婚,有些則是用來逢場作戲的,還有些,是可以守侯他一輩子的,整整的一輩子你明白嗎?
五月城市的夜空,透過低能見度的大氣,有三兩點迷迷蒙蒙的星在低低地閃爍吟唱著,與陸地上高樓上彩色的燈光交相輝映。天空中還有灰黑色的云,懸浮在那里,畫著各種各樣的圖案。渴睡的人兒越來越少,音響的節奏和汽車的剎車聲是這個城市夜晚的永恒的布景音樂,燈紅酒綠里人們踏著并不和諧的節拍在釋放著也許多余的激情與荷爾蒙,還有多少男人女人們在私隱處交織著卻不再談愛情。城市,已然是不夜的城市。
艾兒從迷糊中蘇醒,跌跌撞撞地趿著拖鞋朝衛生間走去。
回來時是一只腳在客廳一只腳踏人臥室的時候,客廳的門開了,是明玫。明玫一如既往的打扮,一拳高的尖頭皮鞋,喇叭口的瘦腿仔褲,軟皮的豹紋挎包,淺色的蕾絲寬肩無袖上衣里若隱若現的能看見深色的胸罩,頭發束得很高,鮮艷的口紅一直掛在嘴唇上散發出灼灼耀人的光彩。艾兒把頭探出來看了明玫一眼,淺淺的笑了笑:“回來啦!”明玫微微低頭回了一笑,有些不自然。然后便徑直回了自己的臥室。艾兒也回到自己屋很快重新熄燈躺了下來。
臨近大三的時候,艾兒在一個房屋租賃的BBS上看到了明玫找室友的帖子,于是便順著帖子上留的地址打電話過去,然后以很便宜的價格很順利的成為了明玫的室友。艾兒說:“我快畢業了,我未來的工作單位在你的城市,我需要一個住處,可是不能太貴,我怕我負擔不起。”對方說:“你來吧,我給會你最便宜的價格的。”就這樣,艾兒一畢業就去了明玫的城市并把所有的東西搬來了這里,成為了這套兩居室房子的第二位主人,已經兩年十個月了。
黑暗中,艾兒雙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兩頰,兩頰的皮膚似乎又粗糙了一些,歲月不饒人啊。艾兒輕輕地嘆息“大學居然就要畢業了,還有五個月不到我就要二十三歲了。”
在這兩年零十個月的時間里,艾兒其實極少看見明玫的。艾兒是個標準的不適應宿舍作息時間的學生。學校宿舍里,有著嚴格的作息與紀律,這與艾兒的生活習性有些不協調,艾兒喜歡半夜起來寫東西,喜歡沒有限制的隨機的學習。每天輕聲地起床,輕聲地梳洗與關門,生怕驚醒熟睡的明玫。艾兒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做事小小心心,擔驚受怕般。
艾兒起初并不知道明玫是學什么專業的。艾兒看到明玫總有點怕怕的,明玫又常常一臉的低調,于是極少交流。艾兒只清楚每天她出門的時候是明玫睡得正香的時候,還有就是每天她睡下時明玫還沒回來,她更不曉得明玫每一天,竟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明玫的裝扮總是很前衛的,而且化很濃很濃的妝,衣服往往穿得總有那么一點刻意的暴露。可最令艾兒覺得奇怪的還是明玫的男朋友。艾兒想,林其應該是明玫的男朋友,因為明玫只帶過這么一個男人回來,盡管艾兒覺得明玫這樣的女人身邊應該是有很多或好或壞且懷著各種目的的男人。
林其是個不錯的男人,艾兒這么認為。因為每次她見到林其的時候,林其總是很禮貌的打招呼:“你好!”笑容可掬但眼神干凈,一副識禮且紳士的樣子。而且艾兒還隱約知道了林其在醫科大學里念碩士研究生。艾兒有時候也會暗暗地羨慕明玫身邊有個這么優秀的男人,不過也僅僅是羨慕而已,因為艾兒知道,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每個人都會有一樣的美好際遇。自從大二暑假里的那件事情發生后,艾兒就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宿命論者。“靜靜綻放,慢慢枯萎,手心宿命,在劫難逃。”艾兒在每一個交友網站都寫下這樣的留言。
艾兒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時而有汽車行駛過時投射出的一大塊亮光,很快的卻又暗了下去。不停地翻身,睡不著,艾兒又按了一下手機,淡淡的紫色燈光:02:1118/05/2003。艾兒知道很晚了,還好是周末,不用為明天的課程擔心太多。艾兒把燈打亮,輕輕地敲明玫的門:“我能,和你聊聊嗎?我有些睡不太著。”
明玫開了門。妝還在臉上掛著,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細長的香煙,艾兒第一次覺得那細長的樣子很漂亮,忽然有點想抽的沖動。“還沒睡呢!”艾兒有些不好意思。“嗯,進來吧。”明玫把艾兒讓進門,自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
明玫用一個很高的枕頭枕著腦袋,斜著身看了艾兒一眼。艾兒穿著白色棉布質地的睡裙,遠遠站在那里,顯得畏縮而驚奇的在打量明玫臥室里的陳設,目光像個孩子,渾身洋溢著天真。兩年十個月,艾兒第一次進明玫的房間。艾兒看著這四周圍,艾兒覺得房間的擺設雖然凌亂卻滿是香煙與藝術的氣味。瑰紅的絲絨窗簾仿佛一年四季都嚴嚴實實地掛在那兒。窗簾前一套架子鼓安靜地坐在地上,艾兒從未聽見過鼓聲,知道它已經很久未有人使用,上面有一層不算薄的灰塵。四周墻面上一些精致的掛壁安詳地掛在那兒。蠟染的、編織的、根雕的、骨雕的,在艾兒眼里,全是些希奇古怪的東西。還有書架上的那些零星小飾物像是明玫自己做成的。艾兒看得出神。“要不要一起過來躺下?”明玫瞟了自己的床一眼,示意要艾兒過來。艾兒這才從明玫屋子的擺設中走出,樣子尷尬地點了點頭,然后小心地躺在了明玫的身邊。
“把煙缸給我好嗎?在床底下。”
艾兒探下身子,摸到床底下的煙缸,里面滿是大大小小的煙頭,還有煙灰和散發著古怪氣味的黃色透明液體。艾兒把煙缸遞給明玫。明玫將煙缸很隨意的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然后目光就很自然的落在了那里,有些迷茫的神情,但很快的回過神來,說:“你知道嗎?我懷孕了,三個月了。”
艾兒感到非常的驚訝,眼睛睜得老大。“什么?你懷孕了?”
“嗯。”明玫輕輕地點了點頭,樣子很平淡。
“誰的孩子呢?林其的嗎?”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
“不是他。你真可愛。”明玫用夾煙的手撫弄著艾兒絲緞一般的長發,然后淺淺地吻了一下。
“不是他的?你還有別的男朋友?”艾兒回過頭看了一眼明玫,明玫也低低地看著她。艾兒覺得明玫的目光卻是平靜得像水一般,沒有半點的浮躁或者憂怨。艾兒感到自己的問題問得有點傻。
明玫突然呵呵地笑了一聲:“你不明白的。其實有些男人是拿來愛你的,有些男人是拿來被你愛的,有一些是可以結婚,有些則是用來逢場作戲的,還有些,是可以守侯他一輩子的,整整的一輩子你明白嗎?”說完,明玫彈了一下煙灰,動作優雅而嫻熟。艾兒看著明玫,明玫有著很漂亮的臉蛋和迷人的大眼睛,艾兒一直是這么認為的。艾兒也若有所思。
“那你,打算怎么辦呢?”
“不能生下來,當然。”明玫不假思索的,“我是愛他的,但我絕不能把孩子生下來。”艾兒順著明玫那深深的散發著溫情氣味的手看去,明玫的腹部確實有些微微地隆起,艾兒不知道這是這三個月來的變化還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不過明玫并不像自己,她很瘦,骨感里透著嬌媚,她的小腹本該是沒有一絲贅肉的,艾兒想。
“那林其會是將來結婚的那一個嗎?”艾兒有些明白的樣子。
“你真聰明。林其和我,畢業后就結婚吧……”明玫深深地吸了口煙,“想聽聽我的故事嗎?”明玫盯著艾兒看,艾兒依舊顯得畏懼,卻也并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放點音樂。”明玫起身將一張CD放進墻角的機器里,然后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是王菲的《矜持》。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明玫跟著唱,有些些跑調,不過還是很好聽。
“我很喜歡這歌……”艾兒會意地笑了笑,明玫開始了她的故事,艾兒在靜靜地傾聽。
“林其是我高中時候的師兄。我今年二十四歲了,看不出來吧。”明玫有些得意地笑著。“我高中成績很好,高考是全縣第一,我順理成章地上了那個名校的金融系,可后來發現自己并不喜歡這專業,所以,大學里學的很爛很爛,后來還轉去了中文系。我當時可害怕被家里人罵了。還不敢和他們說。我父母都是經歷文革苦難的那幫人,傳統保守得要命。可他們眼里的我一直都是很乖很聽話成績很好學習從來不用他們操心的姑娘,我那時真怕他們經受不起,我國際貿易只得了21分,呵呵,你相信嗎,呵呵。”
明玫吸了口煙,艾兒說能給她一支嗎?明玫就把那包茶花遞給她,艾兒很小心地把那白色的香煙放進嘴里,學著明玫的樣子吸著點火,艾兒覺得有點嗆人,不過也有模有樣地抽著。明玫接著講,“中文系的課業輕松一些,自己又相對感興趣,所以成績也就略微好起來了。不過后來覺得無聊了,又時常和系的一幫女生去西門那一帶的酒吧晃,再后來就認識了Chankee,那個鼓手。他很瘦,你根本想像不出的,比我還瘦,1米78的個子也就110斤打住了。我那時還是剛從小縣城里跑出來的野丫頭,情竇初開呢,所以對他迷戀萬分,那個勁兒呀,簡直不是你現在能想像的。”明玫不斷地敘述著自己的塵封往事,一臉的投人。艾兒也想起了大二的暑假,想起了諸辰。
“然后你們就相愛了?”艾兒隨口問了一句。
明玫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沒,沒有。應該算不上吧。”艾兒望著明玫,明玫顯出有些低落的沮喪。“其實是認識他以后我才學會的逃課。我纏著他,要他教我打鼓。他開始不大理我,后來可能也不耐煩了,有時也會敷衍我兩下,我悟性挺高,學得也就算快了,不過現在卻也忘得差不多了。再后來,還帶我去了他住的地方。有一天下午,我又去他住的地方找他,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冬天,沒錯,是冬天,是的。他在我們學校西門那邊租了間平房,我就走路去找他。我穿很多的衣服,那時侯還沒什么保暖內衣什么的,我覺得自己非常的臃腫,可是沒辦法啊。我敲他的門,使勁敲。我很大聲地喊Chankee,我說你快給我開門啊Chankee,我今天下午沒課呢。可是他明明在屋子里他就是不給我開。我急了,我就想用身子去撞門。那時侯力氣還真是大呀。你猜怎么著,他的門居然被我這么一撞,開了。可我錯了,也許我不應該撞那門的,我看到了我其實并不想看到的——Chankee在吸毒,他在吸毒,你知道嗎?他拿著已經使用過多次的塑料針管在給自己注射,針頭上銹跡斑斑,我忽然感覺他很骯臟。我打他,拽他,他不理我。他罵‘你這個賤女人!’呵呵,他居然罵我‘賤女人”你能想像嗎?那個樣子!不過我也認了,誰要我當時那么喜歡他呢。后來我蠻橫著把他拖去了戒毒所。其實應該說基本是我把他背著架過去了,他很瘦,你知道,所以當時似乎也沒覺得多累。再后來,我去退了他租的房子,由于宿舍8個人住,本來就夠擁擠的,我就求林其找了個地方安置Chankee的那套鼓,也就是你那邊的。”明玫帶著艾兒的目光瞅了窗簾那邊一眼,“林其可是從高中就一直喜歡我的,這是還能讓我覺得幸福的事。他比我早一年考過來,上醫學院。再后來,我?每個周末都去戒毒所看Chankee,給他送點水果什么的,可是沒過多久就聽說他跑了。我感到很難過,之后,我就沒再見過他。某天下午,我實在無心上課,就去西門那邊想看看他以前住的那房子,卻沒能看到,那平房好像也在城市的改造中被鏟除了。于是,我想,我只有了這套鼓,這是Chankee給我留下的惟一紀念。我感到欣慰,好歹我還是擁有了他的一點點吧。”
“那孩子呢?是他的么?你又見到他了?”
“是啊。當然了。我在報社實習,社長允許我自主安排時間,所以我工作后每天晚上還是去西門那邊的酒吧泡著。其實經常是不喝酒,只不停地抽煙。因為熟悉,可能也因為Chankee吧,我總想他應該會回這里來的,沒想到,我真的等到了……”講到這里,明玫頓了一會兒。音箱里,王菲在反復地哼唱“我曾經想過在寂寞的夜里,你終于在我的房間里,你閉上眼睛親吻了我,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的懷里……”聲線動人,一如明玫細長卻凹凸有致的身軀。
“那天晚上,其實是他先看見我的。他還能認得出我,我很興奮。我當時一個人在吧臺上抽煙,一個男人向我走來。我當是誰呢?真沒想到是他,雖然這是我一直夢想的,或者當時就是在做夢吧。他還是像過去那樣,很頹廢模樣地穿著舊牛仔褲、寬大的純棉T恤和大頭皮鞋,不過似乎胖了一點,精神了許多。他說你還愛我么?我說你說呢?我看他的樣子可能有些媚,然后他就帶我去了他住的賓館。他說他是特意來找我的,知道能在這里遇見我,還說我比以前漂亮比以前有風韻了。我真是得意極了,我想他這次回來應該會把我帶走的,可是,第二天早晨起來他說出去買煙就沒再回來,一直,沒有回來……”艾兒看見明玫的眼角透出一些晶瑩,一線淚水順著頭發邊緣流下來。
“艾兒,你說,他愛我嗎?Chankee愛我嗎?”明玫問,樣子執著而認真。
艾兒想了想,或許也在想什么心底的舊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人,他在說愛你的時候是真的,說不愛的時候也是真的。他在你身邊的時候也許真是愛你的,他要走,我不知道了……”艾兒看了一眼身邊的明玫,明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睡著了,妝還在臉上,平靜卻散發出誘人的氣息,眼角還殘留著風干的淚水。
愛是什么東西,可能真的很懸吧,艾兒在想。在漸漸亮起的暮色中,艾兒在回想自己為什么來了這個滿是風沙與灰塵而且擁擠不堪的城市。是因為這里是有千萬人口的大都市,是因為這里古老的歷史與文明和那胡同里爬滿青苔的一磚一瓦,還是因為諸辰和艾兒說過他畢業后一定會來這里開創自己的事業?大二出游時與諸辰相遇然后一夜交織之后便是分離,決絕的分離,從此杳無訊息。
夜在繼續,繼續,終了之處會得來天明。艾兒終于疲倦了,帶著她重遇諸辰的希冀漸漸睡去了。墻角那,王菲甜美歌聲還在繼續“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于我和你。”而城市,也在繼續,古老的城墻演變成了摩天大樓,馬路上慢慢多起了奔馳的汽車,愛情也隨之奔馳著,在太陽將第一束光投向城市的那一刻,艾兒在夢里想,這個城市里,有多少男人或女人有著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卻守著一份比沙漠還要荒蕪的愛;又有多少男人或女人獨自漂泊,愛卻永遠留在一個港灣。可是夜,依舊自顧自地繼續,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