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錢的學問
- 石地
- 1722字
- 2021-11-26 11:18:20
人情超級大國
在很多異域人眼里,相對而言,中華民族是一個極富人情味的民族,一個“和為貴”的民族。中國人總是以家族道德和家族感情為一切社會關系的母本,即便在現代工業和現代商業的風暴中遠離家園,進入了高度流動和完全生疏的社會,進入了以貨幣兌換人情的服務網絡和以法規取代人情的公約體系,也常常不耐“人情淡薄”的心理缺氧,常常會在新的環境里迅速復制出仿家族和準血緣的人際關系——領袖是“爺爺”和“爹爹”,官員是“父母”,下屬是“子弟”,朋友和熟人成了“弟兄們”,關系再近一步則成了“鐵哥們”、“鐵姐們”。這種現象在現代軍隊、工廠、鄉村、官場以及黑社會中皆習以為常。公事常常需要私辦,合理先得合情。一份人情,一份延伸人情的義氣,既要吃掉半個民主也要吃掉半個法治。這樣看來,中國茶樓酒館里永遠旺盛的“吃喝風”,醉翁之意其實不在腸胃,而在文化情結的恒久發作,是家族親情在餐桌前虛擬和重建的物態表現。中國式的有情有義,意味著有飯同飽,有酒同醉,親如一家,情同手足;同時也常常意味著有話打住,有事帶過,筆下留情,刀下留人,知錯不言,知罪不究,以維護既有的親緣等級(諱長者或尊者)與和睦關系(諱友人或熟人)。很多司法機關之所以辦事效率不高,結案率低,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取證難。好些中國人只要與嫌犯稍沾一點關系,根本算不上家屬親友,也開口就是偽證,沒有幾句真話。這種“見熟就護”的官官相護或民民相護,往往導致司法機構在財力、物力和人力方面的大量耗費,懸案、呆案和死案的大量積壓。民主需要成本,法治需要成本,光人情成本一項,一旦大到社會不堪承受,人們就完全可能棄民主與法治之昂貴,轉而懷念集權專制的簡易。解決糾紛時寧愿走“黑道”而不愿意走“白道”,遇上貪官橫行就期盼尚方寶劍和最高指示下的殘酷整肅,這都浮現出傳統政治的幽靈,表現出歐式民主與歐式法治植人中土后的機能不適,是制度手術后的文化排異。我們很難知道這種排異陣痛還要持續多久,還要發展到什么狀況。事情是很復雜的。我們也很難知道中國的人情傳統何時瓦解,或者應不應該完全瓦解。據實而言,人情并不總是有損公正和效率的。從歷史上看,中國并沒有主流傳媒上常說的“窮了幾千年”,中國人曾經創造了十幾個世紀的績優農業,直到十八世紀還有強勁的“中國風”吹在西方,來自中國的瓷器、漆器、絲綢以及茶葉風靡一時,令歐洲的貴族趨之若鶩,就像今天進入中國的勞力士手表和皮爾?卡丹時裝一樣成為奢豪的象征。中國人也曾經創造了十幾個世紀的績優政治,排除世襲背景的開科取土,避免封建分割的文官政府,直到十八世紀還啟發著歐洲的政治精英。在這十幾個世紀之中,大體而言,一份人情不是也沒怎么壞事嘛?
即使到了社會化生產的現代,人情常常導致理法的松弛和扭曲,但有時也有超理法的魔力。認人、認情、認面子,就足以使有些團隊(至少在一定時間內是這樣)團結如鋼,披荊斬棘,所向無敵。有些“父子檔”、“夫妻店”以及一些“賢人魅力”下的經濟奇跡皆可為證。這并不是一個小數,也恐怕難以統統歸之偶然。特別是在社會遇到風險和危機的時候,人情更成了一個重要的社會安全網。公私界線不清,故百姓揩了公家的油或公家剜了百姓的肉,都可以忍著。公公界線不清,故法人“三角債”或“N角債”能清則清,清不了也肉爛在鍋里共同混過而不是渡過難關。私私界線不清,于是子女下崗吃父母的,本家吃完了吃親戚的,親戚吃完了吃朋友熟人的,反正天無絕人之路,七拉八扯也能混個日子,說不定還能買個彩電或者搓一手麻將,甚至出外喝茶時還順手給鄰桌的哥們兒偷偷買一下單,留給哥們兒結賬時一份驚訝和溫暖。這種民間的和隱形的大規模財富調節轉移,拿到美國行得通嗎?很多美國人連親人周末吃飯也得從制,還能容你們這些人情蒙面的大盜來打家劫舍?
很多西方觀察家敲敲計算機,憑著大堆數據一次次宣布中國即將崩潰,但后來又一次次困惑地發現,事情常在他們意料之外。這個鬧哄哄的大國問題嚴重居然就是垮不掉。他們的傳統里沒有人情的地位,也就拿不準中國的脈,因此既可能把中國的難事當作了想當然的易事,又可能把中國的易事當作了難事。
中國沒有求富求強乃至求霸的充分經驗,改革和發展常常如老牛負重;但承受和緩解危機實有豐厚的習俗資源,算不上什么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