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那偉大的愛
- 石地
- 2212字
- 2021-11-26 16:05:44
找回雪夜丟失的良心
她像男人一樣上山砍柴,下地割豆子。這還不是最難的,寡婦門前是非多。
父親去世不長時間,關于她的謠言就傳開了。學校里那些孩子指著我說:你媽是破鞋。我沖上去,把那些罵她的孩子一個個摔倒。我的衣服破了,臉上身上也被打得都是傷。我沒有上后面的課,一個人游蕩在樹林間,我想:長大了,我一定讓她享福,讓她天天在炕上坐著,啥也不用干。
不知怎么我就在樹林邊的草垛上睡著了。遠遠近近的喊聲把我驚醒時,天已經黑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揉揉眼睛,大聲哭了起來。看到我后,她拎過我,上來就是兩巴掌。
回到家,她陰著臉給我找衣服,端來水讓我洗澡。我脫下衣服,她看到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一下子就急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是自己摔的,她不信,說我不說真話,她就不要我了。無奈,我說了白天學校里發生的事。她沒吭聲,第二天送我去上學,卻在辦公室里好一頓鬧。她說:我這輩子也沒啥指望了,誰再敢動我家東子和小西,我就跟他拼了。
她走了,老師們小聲議論:王香平從前挺文靜的,現在咋潑辣成這樣了呢?
她變成了村子里最厲害的女人,霸道不講理,愛占小便宜,她在村子里基本上沒什么親戚朋友。她很孤單,干完活,就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發呆。我跟妹妹不忙了,她就跟我們說父親,說他當初怎么追她,說他說要跟她過一輩子的。她說:你爸那個挨千刀的,等我死了,我饒不了他。妹妹笑:都死了,再饒不了還能咋的。她便也笑,她說:你倆小兔崽子給我聽好了,我的后半輩子全指望你倆了。你們要也像你爸那樣沒良心,我就活砍了你們。
我和妹妹上了高中,她把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她說:你倆使勁兒考,考上哪兒媽供你們到哪兒。就是砸鍋賣鐵,我王香平也要供出個大學生來。
我考上大學那年,她的腿疼得厲害,她說自己可別癱在這床上,她還等著帶孫子去林子里采蘑菇呢!我說我不去上大學了,她回手就給我一巴掌,她說你個熊玩意兒,還能有點兒出息不?
我上了大學,妹妹考了兩年,便心疼她死活不再考了。為這事,她提起來就罵妹妹沒出息。
我回到家,已10點多了。洪麗沒睡,她把飯菜熱了給我端上來,我開了一瓶酒,咕嘟咕嘟空嘴喝進去半瓶。洪麗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事情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想想,你要是去認她,那近10萬元的醫藥費不說,單說你被曝光出來,你這個國家干部的工作也不用干了……
我把手里的酒杯摔到地上,大聲吼道:是的,錢、工作、面子,哪個都比她重要,她就快死了,是個累贅,就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林林聽到我們吵,光腳站在臥室門口。我說:你給我滾回去,養兒養女有什么用,良心都喂狗了。洪麗說你瘋了,沖孩子喊什么?
我就是瘋了。我連自己的媽都不認,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醫院里,我可不就是瘋了嘛。
我一夜沒睡,面前的煙灰缸里是小山一樣的煙頭。電話響了,是妹妹。她說:哥,我昨晚眼皮一個勁兒跳,夜里夢見咱媽了,她拉著我的手,一句話不說,就是哭。哥,咱媽不是有啥事吧?
我干笑了兩聲,說:咱媽沒事。妹妹說:哥,你還是讓媽回來吧,你們城里的床媽睡不慣,她的腿風濕得厲害,你上學那年,割豆子,她都跪在地里爬。這兩年,她的記性也差了……
妹說:哥,有些話,也許我不該說,那天嫂子打電話來數落她的不是。她是不好,但她是咱媽。你上大學后兩年,咱家這兒遭了災,黃豆絕產,一年到頭一分錢不掙不說,還白搭了種地的錢。她急瘋了似的,她兒子在讀大學,她上場部去鬧,哭天搶地,跪在人前,一跪就是一個禮拜,人家說:鬧就給錢,就都鬧了。她說:先把我兒子的學費給上,錢我還你們。她打了8000塊錢的欠條啊!她回來,大病了一場,卻硬是靠吃止痛片挺了過來。
我的淚順著面頰流進嘴里,又苦又澀。這些事,她從沒對我說過。放下電話,我狠狠地敲自己的腦袋。林向東,你真沒人味啊!
我穿大衣時,洪麗問我去哪兒。我說:我去把良心找回來,離婚協議書我放桌上了。
我結婚8年,她只來過4趟。這次,她來過年,她說:夢里都想著這小兔崽子。她說的小兔崽子是林林,林林卻連手都不讓她拉。她想親親林林,洪麗馬上大呼小叫的,說:人嘴最臟了,會有傳染病的。她就那樣愣在那兒,看看我,又看看林林,然后說: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貴,我孫子也成金貴的孩子了,多好!
洪麗給媽媽專門準備了一個碗,吃飯時,她夾給林林的菜都被洪麗挑著放到了桌子上。她在這個家里有些不知所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她的飛揚跋扈變成了小心翼翼。
那天我在外面喝酒回來,洪麗哭著跟我說媽媽給林林倒水,把林林燙著了。我的火上來了,我沖媽媽吼:不是讓你啥都別干嗎?她站在門前,個子又瘦又矮。媽媽說:東子,我還是回家吧。我醒酒時,她已經不在家里了。
電視里播出了一條早新聞:天黑雪大路滑,無名老太被車撞了,肇事司機逃逸,老太被路人送去醫院搶救。我一眼看到了車禍現場紅色的三角兜,那是她來時給我裝松子用的。洪麗說:林向東,你去認她咱倆就離婚。我很猶豫,司機逃逸意味著高額的醫藥費要自己拿,房貸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林林還在學鋼琴……
我以為我可以昧著良心等她死,繼續過自己的日子??墒牵菢記]了良心的日子還會有幸福嗎?她養我時,搭上了一輩子的幸福,她計較過這些嗎?
我這輩子只有一個媽,和她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到了她面前,我說:媽,咱回家,咱回林場老家去!
她的手滿是老繭,粗粗拉拉的。她的頭發都白了,我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多少年了,我沒再親吻過她。
我輕輕叫著:媽,兒子帶你回家……她的眼角一點點滲出淚來,她在等我,她在等我找回雪夜丟失的良心……還好,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