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姐考上了一中
- 貧窮自卑里開出的自立之花
- 曹阿娣
- 11444字
- 2021-11-25 18:35:50
上學的路上,姐姐交代我說:“勝陽,不要到處張揚我要參加一中實驗班招生考試的事?!?
“這有什么不可以說的?”我不解地問她。
“畢業考試還沒有舉行,我怕畢業考試考得不好,老師不讓我去?!苯憬銚牡卣f。
“你平時成績好,畢業考試不是問題?!蔽夜膭钏f。
“誰也說不定,要考完了才能算。假如我們現在到外面說要參加一中招生考試,畢業考試考得不好,老師不要我去,那才羞死人呢。再說,就是考上了,我們家也沒條件讓我去一中讀書,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考得上不?!?
姐姐就是想得多,我懶得操這份心,不說就不說,我加快腳步去趕前面的同學。姐姐在后面喊:“勝陽,不要忘記了?!?
我頭也不回,不耐煩地仰起頭對天說:“記得,記得?!?
我這人心里裝不下一點東西,不能有一點事,有事就想告訴別人。遇到高興的事,我愿意別人分享我的歡樂,大家都高興,似乎歡樂就會成倍地增加。碰到氣人的事,我也想說給別人聽,好像煩惱會減輕一點,如果別人還能說上兩句沒油沒鹽的安慰話,那我就會忘記這些不愉快。
老師要姐姐考一中實驗班,這本來是件再美不過的事。要是平常,我老早就講給丁繼先他們這些好朋友聽了。但姐姐不讓我講,我也答應了姐姐,不能不講信用,只好忍著。憋在心里實在不舒服,像不消化的東西在肚子里作怪。
憋了兩天,第三天我到底還是把它給講出來了。其實這事也不能怪我,我是為了氣張旭,脫口說出來的。
張旭住在我家的右邊,我和張旭的關系沒有和丁繼先的好,因為這人一點也不謙虛。他們家就他這么一個兒子,家里又有錢,一家人寵他疼他。平時,他老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今天給這個糖吃,明天借給那個一個玩具,時不時在同學面前顯擺他爸爸給他買的新文具。
我聽我媽媽說,其實他們家的錢也不是張旭他爸爸掙的,是他叔叔掙的。他叔叔參軍,在部隊待了四年,部隊培養“兩用人才”,他叔叔學會了開車,拿了駕駛證?;貋砗?,貸款買了臺車子,和他爸爸兩個人跑運輸,把山上的農副產品往山下運,把家用電器往山上拖,家里一下子就發了。你說這錢是不是他叔叔掙的?他神氣什么呀。
我最不喜歡張旭的地方是他老愛指使別人幫他做事。他要我幫他做作業。假如我不聽他的,他就說不讓我上他們家看電視。
說起他們家那臺電視機,那可讓好多人眼紅。講老實話,我不羨慕他吃得好穿得好,不羨慕他住樓房,更瞧不上他的那些玩具,只羨慕他們家有一臺大彩電。有一次,我幫他寫了一頁小字,他讓我那天晚上到他家看了動畫片。
張旭家的彩電真大。丁繼先家的四十二英寸,張旭家的可能有八十英寸,差不多是丁繼先家的兩倍大,像學校里的小黑板,非常薄,能掛在墻上。而且,張旭家的電視叫什么智能電視,它有搜索功能、記憶功能。你想看什么它就能放什么,放昨天錯過了的電視節目也行。當然要大人操作,張旭也不會操作。
以前,張旭家沒大彩電時,丁繼先要我上他們家去看電視,我還挺高興的?,F在,我坐在丁繼先家看電視會想起張旭家的大彩電,說小的沒有大的過癮。氣得丁繼先罵我這山望著那山高,還說我如果干地下工作,一定會成叛徒。
早自習老師不在,張旭從書包里拿出一輛紅色的小汽車,說是他爸爸從省城買回來的。這輛小汽車確實比他以前那些小汽車先進。他原來的小汽車是用手上發條開動的,要把發條緊幾下,它才開得遠。汽車上的車門、窗戶都是畫上去的,裝樣子的。這輛汽車不同,車上的零件都是真的。這還沒什么,奇特的是它會拐彎。只要把它放到地上,它就會“咔嚓咔嚓”向前走,碰到什么東西擋住走不動了,它居然會馬上退回去,轉換一個方向又走。
教室里的地是泥巴地,高低不平,小汽車跑不快。張旭就讓同學們把課桌拼起來,讓汽車在課桌上跑。我們圍在桌子旁邊看。
張旭不讓人碰他的小汽車,只能他自己碰。汽車向哪邊走,他就跑到哪邊,汽車快掉下來了,他就用手去擋。嘿,真有趣,只要一擋,小汽車就拐彎,真是好玩極了。
有一次,小汽車走到我這邊來了,我就搶先用手去擋,它也拐彎了,我興奮得跳了起來,直搓手。張旭不高興了,他推搡了我一下,眼睛一閉,頭一昂,口氣十分不友好地說:“誰叫你碰我的小汽車?”
“碰又碰不壞?!碑吘故侨思业钠?,我自覺理虧。
可是他得理不饒人,橫蠻地說:“碰不壞也不許你碰,你有本事自己去買一個呀,你碰自己的去好了?!蹦巧駳獠豢梢皇馈?
“不就是一輛小汽車么,有什么了不起?!蔽覛獠贿^了,拿話去戧他。
“就是了不起,你了不起你買去呀,你買得起嗎?”張旭還真的沒完沒了。
我很生氣,我家是沒有他家有錢,在吃的穿的玩的方面,我確實比不過他。我在心里找我們家有他們家沒有的東西,想說出來寒磣寒磣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來,我家有什么呀,他家的什么都比我們家的好。突然,我想到我姐姐成績好,老師要她考一中實驗班。就氣張旭說:“一個新玩具算什么,我姐姐可是要考一中實驗班。”
同學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汽車上,沒有人認真聽我說話,也許是聽到了沒進腦子。這時老師來了,同學們一哄而散,一邊搬課桌一邊讀書。一時間教室里書聲瑯瑯,同學們一個個讀得搖頭晃腦。
只有丁繼先聽清了我的講話,拍拍我的肩膀說:“是真的嗎?你姐真的要考一中實驗班嗎?”
張旭坐在我的后面,我一天都沒理他,連頭也不向后轉。他太欺負人了。上數學課,他一道題沒聽清,問我,我也不告訴他。
放了學,張旭要同學們上他家玩小汽車,也叫了我,說他們家鋪了地板磚,小汽車可以滿屋子跑。本來我的氣還沒有消不想去,可經不住丁繼先他們拉,再說,那小汽車實在好玩,我也就去了。
我雖然去了,心里還是不高興。同學們跟在小汽車后面跑啊,笑啊,我默默地站在一邊不作聲,我想,假如我以后有了好玩的東西,一定要讓大家一起玩,不能去傷別人的心。
也許張旭知道自己錯了,也許是姐姐要考一中實驗班讓他佩服,他主動對我說:“趙勝陽,我借支槍給你玩好嗎?”說著,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塑料盆。盆里放的全是張旭平日玩的玩具,什么槍啦、激光手電啦、彈弓啦,光槍就有好幾支,有長的、短的、金屬的、塑料的。張旭讓我自己選一支。
開始我不肯要。張旭說:“拿吧,拿吧,跟我還客氣什么。”我這才選了一支最大的沖鋒槍,因為它像真的一樣,有一根帶子系著,可以挎在脖子上,非常神氣。
我們正玩得高興,姐姐站在外面喊我回家吃飯,說再不去吃飯下午會遲到。
路上,姐姐看到我的槍說:“借別人的東西玩,也不嫌寒磣。”我沒理她。
回到家里,媽媽看見我脖子上的槍,嘮叨說:“不要借別人的東西玩,弄壞了賠不起。”我把槍從脖子上取下來,放在凳子上。
爸爸看見了凳子上的槍,沉著臉說:“去還給人家,少給我惹是非?!蔽颐Π褬尫诺嚼镂莸拇采先チ耍蛔屗麄兛匆?。
我在心里反抗:真是麻煩,名堂多。自己家沒錢給我買玩具,我借別人的玩都不同意。那我玩什么呢?
下午放學時,我因為昨天晚上沒有完成家庭作業,被老師留下來補作業。一塊兒被留下來的還有鄭琨。
值日生要掃地,我們只好搬到操場上的水泥乒乓球臺子上去做。我恨不得三下兩下補完,再把今天的作業做完。因為,這幾天丁繼先爸爸媽媽晚上有事不在家,丁繼先天天開了電視,我做完了作業,姐姐就許可我晚上到丁繼先家去看電視。
我偶爾抬頭看見鄭琨坐在乒乓球臺子上,他不動手,看著我做。
“你的做完了?”我以為他已經做完了,低著頭不在意地問。
“沒有?!彼麘袘械鼗卮?。
“那你干嗎還不快點做?”我奇怪他這樣沉得住氣,以為他是和老師賭氣,故意不執行老師的命令,就勸他說,“作業沒做,反正不對,老師叫補就老老實實補吧,還有什么好說的。”
“我沒有作業本?!彼p輕地說。
“什么?”我停了下來問他,“你沒有作業本?”
他望也不望我,懸在空中的兩只腳前后擺動,臉上明顯掛著不好意思。
我想起來了,鄭琨家比我們家還困難。早幾年他爸爸得了癌癥去世了,家里只有媽媽,一個很小的妹妹,還有一個老是生病的奶奶。他們家承包的田,這幾年老是遭水淹,沒有收成。這個學期開學,他因為沒錢交學雜費不肯來上學。后來,學校免了他的學雜費,他才沒有輟學。
我想了想,把手伸進書包,打算把另一個還沒有寫過的白紙本子給他。反正這個學期快過完了,我有一個就夠寫了。但我的手伸進去沒有拿出來,不是我舍不得,是怕姐姐罵我,姐姐的本子肯定不夠寫,我給了鄭琨,姐姐怎么辦?我抬起頭,看到鄭琨臉上一臉的無可奈何,我就什么也不想,馬上把本子從書包里拿了出來,放到鄭琨面前。
鄭琨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低聲地說:“謝謝你,趙勝陽,你真好?!闭f完,他跳了下來,和我并排一起伏在乒乓球臺子上做作業。
要是平常,我做完作業就會馬上回家,剛才鄭琨夸我好,我覺得應該等等他,和他一塊兒回去。雖然,我和他并不住在一塊兒,也不往一個方向走。我呀,就是愛聽表揚。
我們的期終考試考完了,姐姐的畢業考試也考完了。我們幾個人說,從考試結束到真正放假這中間的幾天會沒有人管我們,因為這幾天老師要看卷子,要給我們寫操行評語,不上課。而家里大人以為我們還在學校上課,我們可以痛痛快快玩幾天。我交代姐姐,不許她回去告訴大人。張旭甚至答應我們,讓我們幾個人坐他叔叔的汽車進城,到城里去逛一天,還到一中去看看。一想起這事,我們高興得連走路都哼歌:“讓我們蕩起雙槳……”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美好。因為田里的稻子熟了,彎下了腰,要請人去收割了。我家那個開口說話就是圣旨的爸爸一清早向我和姐姐下達了命令:“你們兩個人去把鐮刀找出來,磨一磨,吃了早飯去割禾。你們兩個人割,我和你媽媽打禾?!?
我頓時掉到冰窟窿里,從頭涼到腳。一肚子高興勁化為烏有。我坐在那兒真不想動,后來害怕爸爸發脾氣,才磨磨蹭蹭去找鐮刀。
一向聽話的乖姐姐也坐在那兒不動。我想起來了,離到縣里參加一中實驗班的招生考試只剩一個星期了。老師讓姐姐這幾天到學校去,有老師專門輔導他們幾個人?,F在,爸爸要姐姐去割禾,她就不能到學校去,她當然著急。要是老師要我去參加一中招生考試,也許爸爸會同意我到學校去復習。因為我是男孩。
爸爸見姐姐不動身,走過來開口就罵:“還不去找鐮刀,愣在這里干什么?”
媽媽見爸爸動了氣,怕忙攔在前面說:“鐮刀在床底下,用不著找,先吃飯,吃了飯她會去割禾的。”
爸爸到地里去試打稻機去了。
媽媽喊我去燒火,她一邊做飯一邊嘮叨:“也怪不得你爸爸,這幾年天氣不知怎么搞的,夏天雨水這么多,晴天少。不趁這幾天天氣好把早稻收回來,把晚稻插下去的話,那今年就只能收一季稻子了,要減少一半收成。真要是那樣可不得了,我們吃飯都會成問題。所以要趕快收禾。別人家有錢,忙不過來時可以請人,我們家沒錢,只好自己上陣……”
我們山區的水田面積都不大,收割機開不進去,只能請人手工收割。
“媽媽,你不知道,”姐姐打斷了媽媽的嘮叨,委屈地說,“過幾天我就要到縣里去參加考試,學校派老師這幾天輔導我們,你看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吃飯是天大的事,沒飯吃怎么上學?學校就不用去了,你爸爸不會讓你去的。趁早老老實實去割禾,不然,又會惹你爸爸生氣。昨天晚上你爸爸還跟我說,中飯都要帶到田里去吃,搶時間早點把稻子收回來,怕下雨曬不干?!?
吃了早飯,我們全家去收禾。爸爸扛著打稻機,媽媽挑著籮筐,我和姐姐抬著打稻機的滾筒和零件。到了田里,我和姐姐并排割禾,姐姐自己割六蔸,只讓我割四蔸。
姐姐悶著頭割得飛快,一會兒工夫就甩下我,割到前面去了。不過,她割到前面去了就停下來站在那兒發愣,等到我趕上她了,她才又往前割。
爸爸不時地喊一聲“快點割,快點割”,催著我們往前趕。
我和姐姐割倒了一大片,回頭一看,爸爸媽媽趕不上我們,就停下來休息。
我朝四周看了看,山坡上到處是人,家家戶戶都在搶收早稻。有的人家還租來了收割機,機器的速度比人快多了。有的人家人多,干起來也快。一陣陣的歡聲笑語,再加上機器的轟鳴聲,還真挺熱鬧的。
我指著那邊的一群人說:“還是人家有錢好,你看張旭家租的收割機干活多快,我們倆割一天,收割機不一會兒就干完了,這樣的話,他們家十幾畝田的稻子,只要一天就可以收完。唉。”
姐姐沒有接我的話,愣在那里,她一定是又想起自己不能去學校參加輔導的事。
下午,張老師找到田里來了。她一定是上午在學校沒有看見姐姐,這才找到我們家田里來了。
張老師鄭重地對爸爸說:“這次我們鄉選了趙小艾到縣里參加一中的招生考試,我們對她很有信心,她成績好,而且穩定。希望家長能支持她?!?
爸爸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也不看老師,把臉對著另一邊,一只腳踩在打稻機上,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還是媽媽講點情面,她對張老師說:“孩子學習好,是老師教得好,我們得謝謝老師。既然學校要小艾去參加什么考試,就讓她去吧,只是要收完這季稻子才行。”
姐姐開頭聽媽媽說讓她去,臉上露出了笑容。后來媽媽接著說還要過幾天,她又急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下,用手上的鐮刀使勁去砍禾蔸子。
“那可不行,離考試只有幾天時間了。我們早就把名字報上去了。這幾天她得到學校來,我們幾個老師研究出了一些模擬試題,專門給他們做。她今天下午無論如何要到學校去?!睆埨蠋熂绷耍蛔杂X地提高了嗓門。
爸爸這下開口了,說:“我家人手少,這稻子不收回來會爛在田里。我們還靠這稻子吃飯,這可是大事。什么考試,能參加就參加,不能參加就算了。”爸爸真是不講一點道理。我們這里有句俗話:秀才碰了兵,有理講不清。大概就是講張老師碰到了我爸爸。
姐姐一聽這話,哭了起來。張老師走過去,拍拍姐姐的肩膀,輕聲說:“不要著急,有我們。”
張老師看了看我爸爸和姐姐,對我爸爸說:“你留下趙小艾不就是要她在家里割禾嗎?我今天下午喊幾個人來幫你把禾割了。你讓她走吧。”說完,張老師沒和爸爸媽媽告別,頭也不回地走了。
爸爸不好對老師發氣,氣鼓鼓地對我們吼道:“看什么,快點割!”
下午,張老師沒來,我以為她不過是說說而已。
第二天我們剛吃了早飯,張老師已經帶了十幾個同學在我們家田里幫我們割禾。
我真高興!這下好了,姐姐可以去參加考試了。姐姐一定也很高興,但她不敢笑出來,低著頭偷偷樂,不時用眼睛去瞟爸爸,觀察爸爸的臉色。
張老師和來的同學一上午把我們家的禾割了三分之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張老師帶著學生要走。媽媽留他們在我們家吃飯。
張老師不肯在我家吃飯,只說:“下午,你們村的這幾個同學還來,把剩下的割完。我就不來了,趙小艾下午也到學校去?!?
媽媽這次沒有征得爸爸的同意,自作主張同意了。張老師走后,我打趣媽媽:“你留他們吃飯,你買了什么菜,買肉沒有?”
媽媽說:“我也知道他們不會在家吃飯,不過,客氣還是要講的。按理應該請他們吃飯。”媽媽深深嘆了口氣,把要說的話咽下去了,因為爸爸瞪著眼望著她。
姐姐到學校復習去了。爸爸和媽媽打禾。我一個人在地坪里曬谷。有時,爸爸挑谷回來,也幫我翻翻谷。
姐姐過意不去,早上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幫我把谷攤開,傍晚又幫我把它們堆起來,蓋上塑料布,怕晚上下雨。
干了一天的活,我累得渾身沒勁,吃了晚飯,我和爸爸媽媽都睡了,姐姐沒有睡,打來一桶水,把雙腳浸在水桶里,做老師布置的作業。
天熱,我光著上身睡在床上都直淌汗,從床的這邊滾到床的那邊。
家里只有一臺電風扇,本來爸爸在用,媽媽拿過來放在姐姐的旁邊。雖然有風,但蚊子多。因為我們山上樹多,一到晚上,蚊子就出來騷擾我們,嗡嗡地叫個不停。
媽媽見蚊子實在太多,找出一件冬天穿的長袖衣給姐姐穿上,可以防蚊子咬。但穿這樣的衣服肯定熱。我透過蚊帳看姐姐,汗水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她好像一點也不覺得,一臉的沉思,一臉的幸福。我真被她感動得一塌糊涂。
我想:姐姐真了不起,真正能吃苦。她將來一定成為一個大科學家。我不行,我沒有她這樣的毅力,光是這熱天氣,這蚊子咬,我就受不了。我認為自己是普通人,姐姐是超常的人。
因為媽媽腿腳不方便,所以爸媽踩了幾天打稻機,還只打了一多半,而且打下來的谷也還曬在地坪里,沒有進倉。這時擔心的事發生了,天突然下雨,而且不肯停下來。
第三天早上,天還沒亮爸爸就起來了,一邊用鋤頭把谷堆周圍的溝再挖深一點,好讓雨水從谷堆上的塑料布上流下來不會形成積水,一邊罵罵咧咧發牢騷:“這鬼天氣,怎么下個不停?常言說‘夏無三日雨’,今天是第三天了,怎么還下……”
媽媽接著說:“也不知田里那些已經割下來的禾把子怎么樣了?已經割下來了,讓雨一淋,只怕會發芽。早知道會下雨,就不應該把它們割下來。”
“只怪那背時的張老師,她硬要幫我們割了,又有什么辦法?人家的谷都收回來了,只有我們家的還攤在田里?!卑职值臍飧罅?,鼻子出氣都粗了起來。
正要起床做飯的姐姐,聽他們這么一說,嚇得馬上縮了進來,豎起耳朵聽爸爸還說什么。
前一天晚上,姐姐告訴我說,張老師今天要帶她到縣里去,明天參加一中的考試,后天回來。
她要我把書包借給她。她的書包破了。
我的書包也很舊,還是我讀一年級時爸爸給我買的,四年了。
一會兒,爸爸在外面喊:“你們快起來,天氣晴了。小艾今天不要到學校去,在家里煮飯,幫勝陽曬谷。我和你媽早上就到田里去干活,做一會兒事再回來吃早飯。勝陽,你馬上把曬谷坪里的水弄干?!?
望著爸爸的背影,姐姐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今天無論如何不能在家做事,張老師已經找好了車,約好了8點鐘到學校集合,幾個同學一塊兒到一中去參加考試。她站在那兒猶豫不決,即想一走了之,又怕爸爸打人。
我見此情景,想幫姐姐的忙,為姐姐說話。但一想,這個犟爸爸會聽我的嗎?我把姐姐叫到一邊,偷偷對她說:“時間來不及了,你不要和爸爸講,馬上就走,飯我來煮?!?
“你會煮飯嗎?”姐姐不相信我。
“不就是煮飯嗎,又沒有七大盆八大碗的菜要炒。我平常坐在灶腳下燒火看你們做,看也看會了?!蔽倚U有把握地吹,我知道我不這么說,姐姐會不放心的。假如她坐在考場上還在擔心我不會煮飯,能考好嗎?
“那好,我把米淘好,放好水?!苯憬阋贿呎f,一邊把空心菜洗干凈,把辣椒切好放在灶上。
臨走,姐姐突然想起忘了問爸爸要伙食費。她想了想說:“算了,他不會給的,討罵挨。勝陽,我真的走了,張老師講好在公路上等我的,再不去,她會著急的?!?
姐姐要走了,我從灶腳下爬了起來看她,這是去一中參加考試的優秀學生嗎?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頭也沒梳,剛才去抱柴,身上還沾著一些草屑。這樣子也不太好看了。我們這兒的人進趟城不容易,別人進城都要打扮打扮,而姐姐進城連洗個臉的時間都沒有。我走了過去,摘下姐姐身上的幾根草屑,要姐姐洗了個臉再走。
這是我第一次做飯。飯倒容易煮,姐姐已經把米淘好,水也放好了,我只坐在灶腳下燒火就是了。鍋里水開了,再往灶里塞一把柴,就不必理它了,灶里的余火會把飯燜熟的。炒菜麻煩,灶上要炒菜,灶下要燒火,兩頭忙。灶臺高,我夠不著,只好搬個小凳子墊在下面,站在凳子上炒。這樣又不大好使勁。結果,我顧了灶里的火,又來不及翻動鍋里的菜,辣椒炒煳了,空心菜放了兩次鹽,咸得開不得口。
當我手忙腳亂把飯菜端上桌,爸爸媽媽回來了。他們端起碗埋頭就吃,沒發現菜煳了,也沒有挑剔菜做咸了,我這才松了口氣。好在我爸爸不愛講話,要不,他一開口準會說一些我不愛聽的。
我一邊吃飯,一邊想:他們怎么不問姐姐到哪兒去了?看來,其實爸爸是知道姐姐要去參加考試。這個“壞爸爸”?,F在,姐姐沒得到他的允許,還不是走了。這事給了我啟示:以后,只要事情的道理在我們這一邊,爸爸同意更好,不同意也沒有必要一定要爸爸同意。
姐姐從縣里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班上的一些同學來問她考試的事。
丁繼先、王皓、張旭他們也來了。
要是別人到一中參加了考試,一定會在人前不斷炫耀,讓人羨慕。但從姐姐的口里講出來,一點也不精彩。姐姐說那天一到他們就和張老師一塊兒去報名,伙食費是張老師幫她交的。第二天就去參加考試,考完了就和老師同學一塊兒回來了。
我們聽得特沒勁,沒有味。進一趟城,連一中里面是什么樣子也沒去看一下。要是我,一定向老師要求,哪怕只去看一眼,回來也有能吹的,因為大家都沒有去過一中。
因為姐姐談不出什么新鮮事,張旭他們說:“還是看電視去吧?!贝蠹液苁?,都走了。
姐姐回來后,就天天和我一塊兒曬谷。
張旭、丁繼先他們家的禾早收了,谷也曬干了,進了倉,晚稻也插下去了。他們天天在外邊瘋玩。
我很惱火。我們家的谷還在曬,左邊黃燦燦的是大雨前收的,爸爸說這邊的谷做口糧。右邊的是大雨后收的,禾把子被雨淋壞了,雖然沒有發芽,但谷殼有點黑,爸爸說曬干后做豬飼料,讓我們曬的時候不要混到一起去了。
每當媽媽說起我們家的谷被雨淋壞了的時候,姐姐的表情就不自然,低下頭做事,或者走開,好像這全是她的錯。我要是姐姐就不這樣想,全割下來了本身是好事,被雨淋壞了是因為爸爸媽媽速度太慢,突然下雨。不過,大人總喜歡把錯誤往小孩身上推。
晚稻一定要在立秋前插下去,我家因為下雨耽誤了幾天,人手又少,立秋兩天后我們才開始插。丁繼先、王皓家的田已經插了,就來幫我。媽媽扯秧,爸爸擔秧,我們四個人插。我和丁繼先、王皓插得快,而且打打鬧鬧,你追我趕,十分快樂。爸爸布滿陰云的臉上,也難得地現出了一片晴空,讓人看著不難受。
我們正爭著往前插,想把別人甩在后面,沒看見張老師又來了。她在我們后面喊:“你們家怎么還在插田?”
爸爸一見她來了,擔起秧架子就走,既不回答她的話,也不理她。
張老師也不計較。
我們爬上岸圍住張老師。張老師高興地對姐姐說:“趙小艾,我們早說過了,你能行的。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我們鄉只有你考上了?!闭f著把手里的通知書遞給姐姐。
姐姐想在衣上擦干凈手再去接通知書,我一把搶了過來,和丁繼先、王皓先看。通知書上凸出來的“錄取通知書”幾個紅色大字特別顯眼,下面蓋了一中的大紅印章。我們幾個人傳來傳去,非常小心,生怕掉到水里弄濕了,弄臟了,這可是姐姐的寶貝。
張老師又拿出一個信封,說:“這里面是一百塊錢獎金,是學校獎給你的,你收好?!?
姐姐恭敬地雙手接過錢。媽媽在那邊看見老師來了,也趕了過來。姐姐把錢遞給媽媽。
媽媽說:“你自己收好吧,留著做學雜費?!?
姐姐不敢留下,眼睛望著遠處的爸爸的背影,把錢往媽媽面前送。
媽媽說:“你收好吧。要是交給你爸爸,手一撒就花光了。下個學期你到一中去上學,那兒的老師我們一個都不認識,到時候沒有學雜費,幫忙的人都沒有。現在只當學校沒獎勵你,不告訴你爸爸?!?
姐姐這才敢把錢收起來??捎譀]地方放,她那件破衣連個口袋都沒有。我幫姐姐把錢和錄取通知書包在一起,自告奮勇幫她送回去。
張老師又說,她昨天到縣里去拿通知書,一中的老師要她問一問我姐姐,是準備讀寄宿,還是住到親戚家去,這么遠走讀是不行的。
我姐姐說:這個問題她還沒有和家里說,不知道爸爸會怎樣安排。讀寄宿肯定不可能,伙食費誰交?家里沒有這筆錢。
下午,姐姐班上的幾個女同學聽說她考上了一中,來看錄取通知書。一看我們家的晚稻還沒插完,就跳下田來幫忙。這么多人插了一個下午,到傍晚的時候,把剩下的一點全插完了。
田里的活忙完了,爸爸媽媽又開始忙地里的活。給棉花松土、整枝、殺蟲。這些活,我和姐姐全干不了。去松土吧,我們沒有鋤頭高;去打懶枝吧,爸爸又怕我們把會結棉桃的主枝給打下來了。那些農藥,媽媽說什么也不讓我們沾,她不放心,怕我們中毒。
姐姐小學畢業了,老師沒給他們布置暑假作業。她又還沒到一中報到,也沒有初中的作業。要是我有這樣好的機會,就痛痛快快玩一個暑假,那多好??墒墙憬惆研W的書全找出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實在沒東西看了,她就看字典。我想起都沒味,她卻說:“不看不知道,以為自己讀了六年書,認識不少字了??戳俗值洳胖?,中國的字那么多,我認識的只有一點點,也許我這一輩子也學不完?!彼€越看越來勁了,有時看到很晚。
天氣又悶又熱,晚上還有蚊子咬人。在農村,過了“雙搶”老停電。沒有電,電視機就成了擺設,它不出影子,我們只能望著它干著急。晚上,我們幾個人只好把涼床搬出來,一邊乘涼一邊天南海北擺龍門陣。
自從姐姐拿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晚上常有同學來我們家玩,看她的錄取通知書。
每到這時候,媽媽總是很高興,進進出出,找一些瓜果招待姐姐的同學。
爸爸看見了,罵媽媽瞎起哄,說有什么可高興的,女兒將來要嫁出去的,是人家的人。
媽媽反駁說:“你這個人真是死腦筋,自己的女兒就是走到天邊也是自己的女兒。”
我非常同意媽媽給爸爸下的結論,什么年代了,爸爸還重男輕女。也不知姐姐看出這一點沒有。不過,我都看出來了,聰明的姐姐怎么會沒看出來。她一定也感覺到了,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獨自一個人傷心,不說出來罷了。
我們閑聊時,丁繼先的話最多。
“小艾姐姐,你真了不起,真聰明。我們的腦袋里裝的一定是石頭,又硬又重。你的腦袋里裝的一定是計算機,反應特快。不然,你怎么能考上一中,還考了全縣第一?!倍±^先佩服得五體投地。
“不是全縣第一,是全鄉第一?!苯憬阏J真糾正他。
“不管是全縣還是全鄉,反正了不起。要是我,連小組第一都拿不到?!倍±^先說。
“那倒也是,考了小組第一,還要考全班第一,考全校第一,然后才是全鄉第一。我的媽呀,我想想都害怕,這得過多少關,斬多少將?”張旭夸張地說。
“小艾姐姐,你長大了當科學家嗎?”丁繼先問。
姐姐半天沒有作聲,見大家在等她回答,這才說:“我長大了也許不當科學家,因為科學家沒有錢。我長大了想當女老板,掙好多好多的錢?!?
姐姐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喜歡姐姐這副“貪財”的樣子,我呵斥她道:“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等我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要還清我欠老師的學雜費。我讀了六年書,十二個學期,沒有一個學期是交清了學雜費的。不是這個老師幫我出,就是那個老師幫我出。有時沒人出,拖到了期末,干脆就沒交。我們的老師也不是很有錢,我親眼看見張老師為錢和她愛人吵架,而她剛剛墊錢替我交了學雜費。你們家里有錢,不知道欠別人錢的滋味。當你欠了別人錢的時候,這個人站在你面前,你頭都不敢抬,更不敢看人家?!苯憬阏Z氣沉重地說。
“那也不要那么多的錢呀。”丁繼先說,“你也只欠了六年的學雜費。”他還是想說服我姐姐,讓她當科學家,不要浪費了人才。在我們的眼里,世界上最有本領的人是科學家,姐姐是當科學家的苗子,當老板可惜了。
“不,我要當老板,要掙好多錢有其他用。我要蓋一所很大很大的女子學校,專門收女學生,不用她們交學雜費,交伙食費,也不用她們干活,只讓她們在里面安心學習,等她們長大了,學了很多知識了,就讓她們出來工作?!边@是姐姐的夢想,可能藏在心里好久了。
“你的學校能辦這么大嗎?你知道全中國有多少女孩子?你的想法也許做不到?!睆埿衤犝f只收女學生,不收他們男的,非常不滿,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姐姐一下就被他擊敗了,啞口無言。她根本就沒有想這么多,沒法回答。
“那你長大了干什么?”丁繼先問張旭。
“我長大了跟我叔叔學開車,也跑運輸。我不像他們一樣,老在家門口轉,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幫人家運東西。今天去北京,明天去深圳,后天去云南。我一邊運貨一邊玩,走到哪,玩到哪。把全中國跑遍?!睆埿竦南敕隙ú皇莿傁氤鰜淼?,我認為挺有意思。
“這倒是個好主意。”丁繼先贊賞地說,“我就去給你當助手,少給點工錢也不要緊,只要好玩?!?
他們走后,我睡在涼床上想:姐姐今天的回答真出人意料,干嗎要當女老板,我不喜歡有個財迷姐姐。那我自己長大了干什么呢?想了好久,也沒定下來,后來就睡著了,媽媽是怎么把我弄到床上去的我也不知道??隙ㄙM了好大勁。
那天,城里來了兩個老師,是一個私立中學的。他們是為姐姐來的,讓我去把爸爸媽媽找回來,和大人商量錄取姐姐到他們私立學校去讀書的事。
聽說城里來了老師,一下來了好多人看熱鬧,把我們家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兩個老師興致勃勃而來,掃興而歸。任憑這兩個老師把私立學??渖狭颂?,爸爸也沒讓姐姐到私立學校去讀書。雖然來的老師答應姐姐的學雜費全免,但爸爸拿不出伙食費,家里的活也沒人干。不過爸爸話不是這么說的,他堂而皇之地說:“國家辦的學校一樣能出人才,何必去讀私立學校。孩子還小,生活上不能照顧自己,反而讓老師操心,我們過意不去,我們也不放心。”
其中一個老師說:“她到一中去讀,也只能寄宿。”
爸爸說:“誰說她要去一中讀書,我們鄉里就有中學,離家不遠,可以早出晚歸?!?
丁繼先一聽我爸爸說不讓姐姐去一中讀書,就偷偷問姐姐:“不去一中讀書了?”
姐姐早就有心理準備,她說無所謂,不去也不覺得遺憾,在城里她一個人也不認識,讓她去還有點害怕。其實她這是找理由安慰自己。
丁繼先說:“要是我,我就在家里鬧,一定要去,考上了不讓去,那才叫冤?!?
我沒有說話,不過,我認為我那死腦筋爸爸說的這句話還是有道理:“鄉下的學校也一樣能出人才。”條件好不一定就成績好,條件不好,只要自己努力,也能獲得好成績。
其實我很自私,我不希望姐姐去城里讀書,她走了,我在家里還有什么味,犯了錯誤誰替我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