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憲實講唐史·唐高宗的真相
- 孟憲實
- 4587字
- 2021-11-17 18:16:52
一 晉王殿下的幾件事
出生
李治出生那天,皇帝很高興,宴請五品以上的官員,還對大家進行了賞賜。天下同日出生的孩子,也就借了李治的光,皇帝有命令,同日出生的孩子,都由國家發放補貼,不是銅錢而是糧食。(“六月庚寅,皇子治生,宴五品以上,賜帛有差,仍賜天下是日生者粟。”《舊唐書》卷二《太宗本紀》)數量多少沒有記錄,但是不管多少大家都是高興的。這有一點普天同慶的味道。
這是歷史關于李治的第一筆記載。李治出生了。
李治抓周
李治出生一年后,過周歲生日,搞了一個“抓周”活動。唐朝的時候,也有抓周的風俗,通過小孩子的動作,觀察他的喜好,從而預測他的未來。很多有象征性的小東西放在李治面前。只見李治抓起一支筆,有人又在他前面放上紙張,李治抓筆亂畫。只是亂畫,奇跡出現了,在紙角的地方,竟然出現一個草書“敕”字。
唐朝的制度規定,上報皇帝請示工作的報告要經過皇帝審批,或者皇帝要發布什么命令讓有關部門(中書省)起草,皇帝在審閱之后要簽發,不要寫很多字,只寫一個字,那個字就是“敕”字。這就叫“署敕”。要知道寫“敕”字是只有皇帝才能做的特有行為。
唐太宗看見李治竟然畫出一個“敕”字,立刻嚴肅起來。這不正好預示著他未來將繼承皇位嗎?這難道是天命的預兆?這可是個麻煩事,因為當時太子已經確定。唐太宗隨即發出兩個命令。第一,這張紙立刻燒掉。第二,此事所有在場的人都不許再說起,否則重處。唐太宗為什么當場命令封殺這件事呢?就是怕傳出去,猜疑、議論等會成為政治上的不穩定因素。(《酉陽雜俎》前集一)
今天,對我們信奉科學的人來說,人的一生有因果問題,但是沒有命運問題。現代人也有抓周的習慣,但早已成為游戲性質。少數人還相信命運,所以街頭上、寺院里,那些算命先生還真是生意興隆。
唐朝的時候,人們是相信天命的。當時人以為,天人感應,人間的重大機密可以通過天象觀察到,天機總是要泄漏的。所以朝廷頒發的法律中,有許多這方面的限制,比如天象的知識是封鎖的。不是有關部門,其他人擅自觀察天象就是嚴重的違法行為。
既然唐太宗已經命令封殺這件事,為什么還是留下了這個記載呢?很有可能,這是后人牽強附會的文字,所以對于這個記載,我們應該抱著存疑的態度,不能完全相信。對于所有的文字記載,我們都應該認真思考、對比研究,就像孟子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堅持實事求是原則,我們就得有這種不能盡信的基本態度。
李治學《孝經》
關于李治早年的記載,第三件事是學習《孝經》。
《孝經》是儒家經典,其內容一種說法是孔子所敘述的,一種說法是孔子的弟子曾子所敘述的。秦漢以前,儒家經典有“六經”之說(《詩》《書》《禮》《樂》《易》《春秋》),到西漢的時候,因為《樂經》遺失,只剩下“五經”。東漢時,增加《論語》和《孝經》,是為“七經”。到唐朝開元時期,在“五經”基礎上,禮變為三家(《周禮》《儀禮》《禮記》),春秋變為三家,于是成為“九經”。唐后期,增加《孝經》《論語》《爾雅》,為“十二經”。南宋時增加《孟子》,成為儒家“十三經”。《孝經》雖然篇幅最短,但是因為歷代皇帝都重視“以孝治天下”,所以《孝經》很早就成為必讀之書。
李治學習《孝經》是幾歲開始的,歷史沒有記載。教他的老師叫蕭德言,是一位飽學之士,《唐書》有傳。李治既然學習《孝經》,學得怎么樣呢?有一次唐太宗問李治,這本書中什么話是最重要的?李治回答說:“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君子之事上,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唐太宗“大悅”,說道:“行此,足以事父兄,為臣子矣。”(《舊唐書》卷四《高宗本紀》)
李治的回答,正是以孝治天下的本意,體現了他抓住要害的能力。這要害就是要區別。區別什么呢?區別出自己與他人的關系。孝道,是可以成長為忠孝的,從侍奉雙親轉變為侍奉君主。為什么最終的意義是立身呢?這就跟李治的具體身份相關。只要心中有孝有忠,那就是一個孝子忠臣,而立身也就完成了。唐太宗為什么會對李治的回答感到滿意?因為當時的形勢下,唐太宗對李治沒有其他要求,他給李治的定位和李治的實際位置,就是“臣子”。“為臣子”,具體來說就是“事父兄”。現在侍奉父親,將來侍奉哥哥,而自己的角色就是臣子。看到李治對自己的定位認識得很清晰,沒有非分之想,也沒有糊涂觀念,所以唐太宗很滿意。
《舊唐書·高宗本紀》說李治“幼而岐嶷端審,寬仁孝友”。這是說他從小就聰慧寬厚,簡單地說就是聰明善良。你看他對《孝經》的理解,就是要本分地當好臣子,學得好,這是聰明。沒有野心,這是善良。
喪母之痛
貞觀十年(636),長孫皇后去世。李治“哀慕感動左右,太宗屢加慰撫,由是特深寵異”。對于母親的去世,9歲的李治十分哀痛,這么小的孩子就這樣懂事有孝心,讓左右的人都很感動。看到李治如此的傷心,唐太宗多次慰撫,“由是特深寵異”。(《舊唐書》卷四《高宗本紀》。史書中這樣記載,我覺得是一種暗示寫法,是為李治后來當太子作鋪墊的。)唐太宗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親自撫養長孫氏留下來的最小的兩個孩子:晉王李治和晉陽公主。“帝諸子,唯晉王及主最少,故親畜之。”(《舊唐書》卷八三《諸帝公主》)
是因為李治在母親去世的時候表現良好,皇帝才決定親自撫養嗎?應該不是。李治年幼,才應該是皇帝決定親自撫養他的原因。誰也不會想到,皇帝的這個在大家看來合情合理的決定,最后的影響是多么深遠。
性格養成
唐太宗確實說過,這個孩子的性格不像自己。有人認為,李治的性格更像他的母親。長孫皇后寬以待人,是大家公認的。李治也為人寬厚。所以認為李治的性格像母親,大概是不錯的。在長孫氏去世以后,唐太宗親自撫養這兩個孩子,這個過程對李治的性格也有相當大的影響。
長孫皇后跟李世民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公主。晉陽公主是較小的一個,公主字明達,小名兕子。晉陽公主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長孫皇后去世的時候,她只有兩三歲的樣子,“時,主始孩,不之識”,還不能了解母親去世的含義。到5歲的時候,懂點事了,凡是能夠感受到母親的時候,就會哀痛起來。晉陽公主也是聰明伶俐的。公主有一個特長,擅長書法,“主臨帝飛白書,下不能辨”,臨寫唐太宗的字,別人都辨認不出來。晉陽公主體弱多病,12歲左右就去世了。(《新唐書》卷八三《諸帝公主》)
多愁善感、聰明伶俐而又體弱多病,這樣的一個小公主,最是招人憐愛了。李治雖然也是個孩子,只有9歲,但是畢竟比公主大六七歲,在這個只能讓人愛憐的小公主身邊,他必須要當好大哥哥,義不容辭地照顧好小妹妹。
兄妹兩人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還有共同的愛好,就是書法。李治的書法,后來有人評價是“兼絕二王”,說他的書法不僅繼承了王獻之或者王羲之,而且是得到了兩位書法大家的真傳。(唐代韋述《唐朝敘書錄》載許圉師語)唐太宗上朝辦公,小兄妹兩人在宮殿中有什么事情好做呢?應該也不多。所以他們就在一起研習書法,以至于晉陽公主小小的年齡就可以很好地模仿父親的筆跡了。
兄妹兩人相處,整整七年。公主對晉王哥哥十分依賴,而晉王對晉陽公主也備加憐愛。兄妹兩人感情甚好,每次李治有事要離開的時候,公主都要親自送到大門口,流淚分別。后來,晉王長大,要“王勝衣,班于朝”,就是要去朝廷,跟大臣們一樣排隊拜舞進行禮儀活動,公主就會哭著跟晉王說:“哥哥今天跟群臣同列,不能在內宮里了!”晉王要公干,只好把妹妹一個人留在宮里,怪可憐的,兄妹二人不免灑淚相別。舉行完儀式,晉王就會回來。就是分別這么短的時間,兩人也不愿意。
這段時期對于李治一些兄長式性格的養成,很是關鍵。所謂兄長式的性格,大約有這么一些特征:寬厚容忍,考慮全面,有責任有擔當。當然,這只是性格問題,不是價值觀的問題。比如,一件事情,該不該做,由價值觀決定。至于怎樣做,由性格決定。在我們研究歷史人物的時候,應該注意性格因素,但是也不能過分強調性格作用。一方面性格在為人處世的時候,自然會發揮作用,我們應該給予注意。另一方面,性格有多重性,更有變異性,所以不能唯性格論。歷史不是文學,多重因素同時作用,某人的性格在重大歷史變故面前,其影響是有限的。所以,我們不能唯性格論。
也許有人會說,李治是弟弟,他的親哥哥就有兩個,他怎么會養成長兄性格呢?這就需要了解皇宮里皇子們的基本生活方式。小王子封王開府,日常生活是由奶娘照料的。其他兄弟也一樣。因為并不跟兄弟們住在一起,沒有平常人家的那種同一屋檐下的生活,所以很難養成手足之情。王子的培養方式,缺乏基本的生活基礎,淡化了彼此的感情紐帶,觀念上的手足當然敵不過現實利益的計較。這也是帝王之家常有的問題。王子之間,是同胞手足,實際上不在一起生活,根本無從養成心氣相通、彼此關照的關系。一旦發生政治上的利益沖突,廝殺起來,毫不手軟。德國的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生活風格即性格類型決定于家族情境和家庭氣氛,如出生順序、有無父母及家庭成員之間的感情關系和性質等。很明顯,這種理論產生于核心家庭占據社會主流的時代,也適合分析核心家庭子女的性格,但是并不適合帝王之家。
李治4歲時被冊封為晉王。從此以后,開設王府,擁有了自己的屬官和衙門。至少從當上晉王開始,李治單獨居住直到9歲。9歲開始是跟父皇、妹妹住在一起,這對李治的性格有什么影響呢?跟晉陽公主的關系如上文所述,那么跟唐太宗的關系呢?跟唐太宗在一起的歲月,對于李治有什么影響呢?對此,歷史文獻沒有留下多少記載,但是憑經驗我們還是可以有所推測的。在一個權威的父皇身邊,李治生活上一方面一定很小心謹慎,這對他養成縝密的思維大有幫助。另一方面,他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父皇,對于父皇的喜怒哀樂有具體了解,有了解才會有把握。這對于李治按照父皇的需要和要求去行動大有益處。后來的事實證明,李治對父親的了解,遠遠超過父親對他的了解。
李治的早年生活中,還有一位女性,她就是薛婕妤。婕妤是皇帝眾多夫人之一,這位薛婕妤屬于唐高祖,是隋朝名臣薛道衡的女兒。根據《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八的記載,薛婕妤“父既學業見稱,女亦不虧家訓。妙通經史,兼善文才。大帝幼時,從其受學,嗣位之后,以師傅舊恩,封河東郡夫人,禮敬甚重”。顯慶元年(656)二月,這位薛夫人出家為尼,法號寶乘。著名的高僧玄奘法師親自為她剃度,高宗專門在大內為她修建一座寺院名叫“鶴林寺”。關于唐高宗的性格,有一種觀點是他有戀母情結,薛婕妤也被拉來佐證。從以上的文字看,更像是在表彰高宗尊師重道,看不出來是依戀母親。也許有人會說,為什么專門在宮中為薛師傅建立寺院啊,那不是皇帝離不開她的證明嗎?如果繼續看這段文字,還有下面的情節,玄奘法師為薛師傅剃度完畢,立刻到德業寺,而“鶴林寺側先有德業寺”,說明德業寺早就存在。那里有上百名女尼,其中有佛學修為已經很高的人,由玄奘法師去給她們授菩薩戒,相當于授予佛學的“博士文憑”。皇帝的女人們出家,多在宮中修建尼寺。這是當時的慣例,有現成的傳統依據,并不是什么皇帝性格的體現。
總之,這就是早年李治的基本狀況。每天的工作是讀書、寫字,照顧妹妹。照顧妹妹的時候是一個好哥哥,跟別人學習的時候是位好學生。而照顧妹妹的生活,對于李治的性格影響應該更大。總體上說生活風平浪靜,太平無事。只是每到母親忌辰的時候,不免哀痛。這是李治早期的生活狀態。沒有想到,貞觀十七年(643),在李治16歲的時候,唐朝的政治忽然風起云涌,李治也被深深卷入。于是,李治告別了風平浪靜的生活,轉入人生的第二階段——大唐的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