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體育看管理(套裝5冊)
- (英)若昂·梅代羅斯 (新西蘭)詹姆斯·克爾等
- 9399字
- 2021-11-19 10:54:14
02
發掘運動的真相
每當斯塔福德·默里(Stafford Murray)去參加青少年壁球巡回賽,他的父親馬爾科姆·默里都會從窗口向外張望。母親林達·默里經常會緊張到把自己鎖在衛生間里,只敢偶爾在比賽間隙露面,詢問比分,然后又趕忙回到自己的安全區。當然,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會一如既往地支持兒子。
不過,父親的支持卻是有條件的。假如默里輸了比賽,父親肯定會大發脾氣。有一次,在參加英國壁球公開賽時,他剛從球場上下來就聽到父親沖母親大嚷:“斯塔福德打得太差了。”母親卻說:“怎么了?這重要嗎?他不過就是太累了。”這一幕令他難以忘懷。“我坐在原地號啕大哭,”默里回憶道,“輸球就是罪過。沒得第一,就等于得了倒數第一。現實就是這么殘酷,沒有任何余地。對于年僅11歲的小男孩來說,父親可能有些過于嚴厲了。”
默里從6歲起就在父親的帶領下接觸了壁球。在20世紀80年代,壁球運動深受英國大眾喜愛,身為水管維修工的馬爾科姆·默里也愛打著玩。當時,默里一家人都住在赫里福德郡(Herefordshire)塔靈頓村。村政府駐地是一棟用瓦楞狀鐵皮搭成的建筑,帶有一塊小型的壁球場地。球場頂棚很低(“稍微拋個高球就會打到燈”),正面那道墻的中間還開了道門(“打球的時候如果有人進門,那個人很可能會被打到頭”)。每天晚上,默里就是在這樣的球場里連續訓練幾小時,全年無休,哪怕到了冬天,冰雪的融水順著木質的圍墻緩緩流下的時候也要堅持練球。馬爾科姆·默里總是要求兒子在一節訓練課的末尾進行沖刺折返跑。然后,他會從清潔櫥柜中拿出一個水桶放在左后方的角落里。默里需要對著墻壁練球,并盡量讓球反彈到桶里,重復10次。只有在完成了所有的訓練后,默里才能回家。
在父親“懲罰”式的訓練下,小默里的壁球越打越好。周一到周五隨機挑選三天,再加上周末兩天,他都會跑上兩個小時,向自己的偶像——世界壁球之王喬納·巴林頓(Jonah Barrington)致敬。巴林頓身強體壯,球風凌厲,曾經六次奪得英國壁球公開賽的冠軍。“當時的我以為長跑是一種良好的鍛煉方式,實則不然,長跑使我的后背勞損過度,”默里說,“不過,也確實讓我的意志更加堅強了。”相較于在雪地里跑上兩個小時,一個小時的壁球訓練就顯得沒有那么難熬了。
到了12歲的時候,默里幾乎每晚都在參加比賽,包括周末。他還入選了國家隊10歲以下組。后來,默里成了國家隊12歲以下組的頭號種子運動員。13歲的時候,他贏得了赫里福德郡高年級組的冠軍。據默里說,他是世界上最年輕的高年級組壁球冠軍。
然而在學校里,他的學習成績卻很慘淡,還會時不時地給他留下些陰影。“數學簡直讓我痛不欲生,”默里回憶道,“時至今日,我還會經常夢到自己被迫回到學校參加數學補考,而且一絲不掛。”有兩次,他因調皮搗蛋而被學校給予了停課處罰:一次是違反校規剃了光頭,還有一次是在校長的椅子下面放臭氣彈。“當時,注意缺陷多動障礙還沒有被大眾接受。如果那時候有這個說法,那我肯定是注意缺陷多動障礙患者。”默里說。
后來,默里開始涉足音樂,跟隨哥哥沃里克·默里(Warwick Murray)的樂隊進行全國巡演,并擔任樂隊管理員。他發現自己在演奏吉他方面頗具天賦,沒過多久就會彈奏史蒂維·雷·沃恩(Stevie Ray Vaughan)、查克·貝里(Chuck Berry)、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和滾石樂隊的代表作了。后來,他和哥哥組成了自己的樂隊,起名默里兄弟。他們將首秀放在了本地的酒吧。吞云吐霧的煙民把酒吧弄得烏煙瘴氣,從舞臺上望下去,幾乎什么都看不到。后來,不知為何,突然有人打了起來。默里兄弟在離開酒吧時甚至還欠了酒吧12英鎊,因為同行的伙伴喝了不少酒,不僅花光了他們整晚的傭金,還欠了賬。
當時的默里眼中只有壁球和吉他,對其他事情都不感興趣。1990年,他成為英國國內青少年組的頭號種子運動員,贏得了許多著名的巡回賽的冠軍,例如英國青少年壁球賽,法國名將蒂埃里·林庫(Thierry Lincou)都曾是他的手下敗將。然而,10年后,蒂埃里·林庫成了全球最佳壁球運動員,而默里的命運則一波三折。1991年前后,16歲的默里成了一名職業壁球運動員。他的第一個贊助商是格洛斯特(Gloucester)的二手車經銷商“大道汽車”。大道汽車贊助了他一輛藍色的福特福睿斯,上面印著“國際壁球明星斯塔福德·默里”。
“媽媽開著這輛車送我去學校。”默里說。雖然有點難為情,但他覺得無傷大雅。
默里堅信,總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世界上最棒的壁球運動員。然而造化弄人,天不遂人愿。職業生涯剛開啟幾個月之后,默里就患上了一種怪病,他總是感到異常疲憊。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訓練過度。“當時,大家的觀念還比較落后,覺得身體應付不了就應該加大訓練量,瓶頸期過去之后也不能松懈,還要更加刻苦才行。”默里說。
事實上,他也是這么做的。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在比賽中頻繁失利,一些本該穩贏的比賽也都沒能拿下來。咬牙堅持了好幾個月之后,默里才被診斷出患上了腺熱(1)。然而,他早已被疲憊擊垮,再加上自我懷疑,他開始思考,除了困在世界各地的壁球場里比賽,生活中是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自己去做?
令他吃驚的是,父親對他的遭遇表現得十分冷靜,并為他提供了三個選擇:第一,加強訓練;第二,申請念大學;第三,退役,去上班,或者干脆一起修水管。
一開始,默里選擇了去上班。為了工作,他每天早上6點就得準時開工,在冰冷的建筑工地上連挖12小時廁所。半年之后,他又覺得去大學里念個學位好像也不賴。
他聽說威爾士大學加的夫學院開設了一門有關體育和人類運動研究的新課程,便著手申請。鑒于默里在壁球界的特殊背景,學校錄取了他。1994年9月,招生辦在其入學的第一天就安排他與一位名叫邁克·休斯(Mike Hughes)的講師會面。
邁克·休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名體育運動科學家。他擁有航空工程的博士學位,在當地政府中擔任高級職位,而且工作待遇優渥。休斯年輕時十分熱愛運動,喜歡踢足球、打橄欖球,直到后來在一次自行車事故中傷了左臂。自那之后,他開始練習壁球,獨臂戰斗。
休斯還擔任了默西塞德郡(Merseyside)女子壁球19歲以下組的教練。在被朋友介紹給了一棟維多利亞別墅的主人后,他便和大家一起在別墅所配備的壁球場里訓練。“別墅主人十分親切,”休斯回憶道,“他說,球場后面有個冰箱,里面的東西可以隨便吃。”除了電話溝通之外,休斯從未見過別墅主人。
一天,介紹休斯認識別墅主人的朋友說,利物浦理工學院體育運動科學學院需要一名統計學講師。出于禮貌,休斯表示自己有點興趣。結果,當天晚些時候他就接到了系主任的電話。令他驚訝的是,系主任竟然就是別墅主人。就這樣,休斯見到了沃恩·蘭開斯特-托馬斯本人。
1981年,在休斯加入利物浦理工學院體育運動科學學院時,全院總共只有一名生物力學家、一名營養學家、一名生理學家和一名社會學家。蘭開斯特-托馬斯跟休斯說不要心急,先觀察半年,參與一些課程,然后再決定如何為學院做貢獻。
沒過多久,休斯就發現生理學家弗蘭克·桑德森也十分鐘愛壁球,于是兩人的友誼迅速升溫。跟蘭開斯特-托馬斯一樣,休斯也算得上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在壁球場上,他活力十足,充滿冒險精神。據桑德森回憶:“有一次,他竟然當著學生的面叫我滾蛋,當時我都蒙了,畢竟我還算是他的上司。”
一天,桑德森向休斯提出一個疑問,是否會有學生愿意花上一年時間,跟著他觀察壁球比賽。桑德森創立了一套描述壁球比賽中球員的動作及場上其他情況的速記方法。這套速記方法包含17個不同的擊球動作符號:抽擊(|)、短球(.)、側墻球(,)、截擊球(V)、高吊球(L)和發球(S)等。桑德森在一張A4紙上畫出了壁球場的示意圖,并在相應位置上標注符號。標記分析師站在壁球場后面的高臺上,在透明的圖紙上詳細地記錄下球場上所發生的一切,即每個球員做出的每個動作,以及動作位置。通常來說,每場比賽大約會包含1000次擊球,分析師使用的圖紙將超過50張,后期的數據處理則需要近40小時。
桑德森的速記體系首次為大家揭示了壁球運動的規律。研究表明,球員偏愛反手抽擊球,而短球是最不穩定的。球員在打球時都有自己的固定套路,無論輸贏,幾乎都不會偏離習慣。“據他總結,球員無法改變自己打球的習慣,”休斯說,“作為一名教練,我知道要改變球員的打球方式是十分困難的。實際上,針對大部分球員,我都不愿意去嘗試。”
一天晚上,幾瓶紅酒下肚,休斯打了一場壁球比賽,然后就對桑德森的學生說,應當將分析過程電腦化。作為一位數學家,休斯在攻讀博士期間就使用過復雜的大型電腦,因此他對桑德森這種原始的人工計算方法甚為不滿。第二天早上,宿醉的休斯踉踉蹌蹌地走進辦公室,結果卻發現桑德森正和學生在自己辦公室門口等候。這是因為,在所有的教職員工當中,只有休斯會將工作“電腦化”。
1982年,利物浦理工學院終于購入了第一臺電腦。那是一臺IBM大型電腦,只能通過穿孔卡片逐行錄入數據。休斯寫的第一個程序將桑德森的人工數據分析轉化成了自動化數據分析。“電腦的運行速度特別慢,一天以后我們才能拿到打印出來的結果。”休斯回憶道。在全球第一臺個人電腦橫空出世后,系里又買了一臺帶16k內存的康懋達個人電子事務機。休斯又寫了個程序,這樣大家就可以在球場邊上輸入和輸出比賽實時進程的數據。
當時,桑德森身兼多項行政管理職能,在得知休斯全心全意地接手了自己的項目后,簡直喜出望外。在隨后的兩年時間里,休斯拖著那臺康懋達走遍了英國。他在壁球場后面架好設備,插上電源,錄入數據。“經常有人在我工作的時候湊過來問我在做什么,我躲都躲不掉,”休斯說,“想要毫無遺漏地獲取比賽的所有數據真的令人備感壓力,甚至比打球出的汗都多。”最終,休斯決定在旁邊立個牌子,寫上“本人正在錄入數據,閑人勿近,生人勿擾”。由于在比賽過程中實時存儲數據會大幅降低電腦的運行速度,因此休斯就將數據都暫時存儲在隨機存儲器中,但這樣一來,如果電腦電源被切斷,數據便會丟失,無法找回。此時,康懋達電腦所配置的軟盤就顯得很不可靠了。于是,在每場比賽過后,休斯都會花20分鐘時間將新數據下載下來,儲存到盒式卡帶中。休斯還記得,有一次自己利用符號注釋的方法記錄英國兩位排名十分靠前的運動員的比賽,“對打回合很多,速度也很快,”休斯說,“我很緊張,也很疲憊,汗水濕透了衣服。數據錄入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后,突然有個人從旁邊經過,把插在墻上的電源插頭踢掉了。電腦屏幕立刻變黑。那時候的便攜式電腦還沒有配置電池,于是整場比賽的數據都丟了。那時,離比賽結束僅剩3個回合。”
1983年,休斯報名參加了利物浦的體育運動科學會議,匯報了自己利用微型電腦所做的研究。起初,他還有些不情愿,“是賴利拉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匯報現場”。后來他才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是第一個利用電腦進行實時符號分析的人。“我心想,行吧,既然別人都不會利用電腦,那就等著看我的吧!我要讓這些科學家都開開眼界!整個會場都會為之沸騰的!”然而,他的報告被安排在了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講師伊恩·弗蘭克斯(Ian Franks)之后。看到弗蘭克斯的報告題目,休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題目竟然是《電腦輔助運動評估》(Computer Assisted Sport Evaluation)。
“混蛋!”休斯小聲嘀咕道,竟然被人搶了先。
弗蘭克斯出生于曼徹斯特,1970年移民到了加拿大。他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主攻技能習得研究,并在溫哥華奧林匹克中心擔任足球教練。在研究過程中,他對球員在比賽時的心率進行了監測,利用高速相機分析了生物力學運動,還測試了場上球員的實時無線通信。此外,他還給教練配置了麥克風,以研究球員與教練之間的溝通模式。“一位著名的加拿大教練看到弗蘭克斯的做法后說‘學術圈簡直瘋了’。”弗蘭克·桑德森說。
休斯在利物浦對壁球運動進行了電腦分析,同時,弗蘭克斯則在溫哥華對足球進行了類似的研究。弗蘭克斯對Ⅱe型蘋果電腦的鍵盤進行了編程,用以記錄比賽“事件”:鍵盤最上面一排代表零散的比賽“事件”,從傳球到射門等動作。剩余部分則用來表示足球場內所發生的具體事件的實際位置。
事實證明,在足球場館內進行復雜的運動表現分析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弗蘭克斯第一次將電腦帶往23歲以下組的錦標賽現場時,邊檢機關竟然直接沒收了設備,直至賄賂成功才歸還。在錦標賽上,他們不得不將電腦放在了體育館最高一排的座位上,因為只有那里有插座。然而,糟糕的事情并沒有結束,他們很快又遇到了其他問題。街上的熊孩子在體育館里縱情玩鬧,甚至偷盜軟盤,弄得分析學家不得不在比賽過程中追著他們到處跑。“現場簡直一片混亂,”弗蘭克斯回憶道,“我們只好雇了個保鏢以確保沒有閑雜人等過來搞破壞。”
在會上,他以1982年世界杯的所有比賽的電腦分析為主題進行了匯報。臨近結束時,休斯向弗蘭克斯做了自我介紹,很快,兩名學者找到了共同話題。畢竟,二人同時開發出了可以進行實時計算的標記分析法。
1988年,休斯請長假去溫哥華待了一年。在那里,他和弗蘭克斯聯手準備了極具開創性的運動表現分析綱要。由于出版公司編輯的屢次失誤,他們的論著《運動標記分析》(Notational Analysis of Sport)在5年多之后才得以出版。
這本書很薄,深藍色的封面幾乎被網球場的圖解占滿。不僅如此,網球場上還疊加了一連串虛線,用以表現網球的運動軌跡。開篇引用了中國古代軍事家孫武的名言:“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在簡短精練的引言中,休斯和弗蘭克斯向讀者保證,目前,標記分析法僅在運動領域內有直接應用,但它還可以廣泛應用于“看管護理、手術操作、熟練制造工藝和非熟練制造工藝,以及高級烹飪技法等多個領域”。
在那本書兩百多頁的正文內容中,他們運用典型的學術方法對標記分析法的基本原理進行了詳細講解:如何在運動中進行視頻錄制、高效能教練的口頭指導策略、如何開發適合電腦分析的標記系統等。然而,為這門新學科定下基調的則是它的第一章:反饋。
“在傳統意義上,教練的干預主要基于對運動員的主觀觀察,”他們在書中寫道,“然而,部分研究表明,教練的主觀觀察不僅不夠可靠,而且不夠準確。”他們引用了弗蘭克斯所做的研究。結果表明,在比賽期間,足球教練只能回憶起30%的關鍵制勝因素,更糟糕的是,在所能回憶起來的內容中,有45%是錯的。即使已經事先知曉賽后將會被問及哪些問題,教練還是會答錯。此外,研究還表明,在同時詢問老教練和新教練兩個常規動作的技術區別時,老教練提供的錯誤信息竟然更多。
總而言之,此前人們都認為教練擁有特殊的天賦,可以精準地回憶并敏銳地判斷出與運動表現有關的重要因素,然而弗蘭克斯的研究卻打破了這種迷信。研究表明,認知偏差會阻礙大腦的正常思考,導致人們無法做出完全正確的決定。職業教練和普通人一樣,都無法擺脫認知偏差所帶來的影響。此外,休斯和弗蘭克斯還進一步引用了定量研究來作為證據。他們對大批觀察人員的觀測精度做了定量研究。雖然研究的條件略有不同,但兩類研究所揭示的現象是類似的,都屬于犯罪目擊者現象。“教練觀察運動員的表現,與目擊證人目睹犯罪現場時的情況類似。”他們提出,兩者都容易因為意識喚醒、認知偏差和注意力不集中而出現錯誤。
于是,一個新的體育職業應運而生:運動表現分析師。運動表現分析師的主要任務是運用專業知識收集客觀數據,消除臆測、主觀觀點和認知偏差。他們可以厘清賽場上的真實情況,而不會像教練那樣主觀。他們的工作就是發掘運動的真相。
1994年9月,曾經的壁球運動員斯塔福德·默里入學了。在去拜見邁克·休斯的路上,他聽到有人在用濃重的利物浦口音大喊大叫,莫名的熟悉感撲面而來。原來是休斯正在辦公室里與另一個學生進行交流,那正是休斯的喊聲。默里一直等到他們討論結束才走進辦公室,進門后只看到休斯正面朝電腦坐著。待休斯教授一轉過身來,默里立刻就認出了他。
高高瘦瘦的默里戴著耳釘,頭發幾乎已剃光,只在前面留有一撮。他的品位也頗為另類,偏愛牛仔靴、馬甲、鞋帶一樣的細領帶和斯泰森(Stetson)氈帽。他嗓音低沉沙啞,說話時經常帶臟字,偶爾還會結巴。
“你沒事吧,王牌選手?”休斯嘟囔著說,“我早就聽說你要來了!直接進來吧!”
1988年,休斯在英國國家壁球訓練營中第一次遇到了默里。作為夏令營的志愿者,助理休斯的主要工作是幫助運動員進行體檢。在得知休斯精通計算分析和統計學后,夏令營組委會便委派他對少年組進行體能測試。
休斯在賽場旁邊架好英國廣播公司的微型電腦系統和大型打印機,然后開始工作。他要求運動員完成12組測試,包括沖刺跑、哈佛臺階測試、立定跳遠和俯臥撐等,然后將體能報告打印出來發給每一個人。“當時,大家對體育運動科學知之甚少。”默里回憶說。默里雖然對數學不太感興趣,但對體育運動科學中的定量研究十分著迷。曾幾何時,他覺得運動是主觀的、無形的,而現在運動卻有望變成客觀存在的科學、一堆令人費解的數字。“很多運動員,甚至教練,都對休斯的努力不屑一顧,我卻覺得科學可以化腐朽為神奇。”默里說。
1991年,休斯應基思·萊昂斯(Keith Lyons)的邀請加入了威爾士大學加的夫學院。萊昂斯不僅是視頻分析領域內的權威,還撰寫了有關視頻分析的第一本教科書《如何在體育運動中利用視頻》(Using Video in Sport)。在加的夫,休斯作為創始人之一加入了新晉成立的運動表現分析中心。
分析中心發展得十分迅猛,很多運動隊都開始主動接觸休斯和萊昂斯,比如草地網球協會、威爾士橄欖球隊等。大家都希望簽下他們的學生來擔任運動表現分析師:編輯統計報告,利用視頻分析運動員的長處與弱點,挑選積極正面的片段進行剪輯,然后配上每個人都愛聽的音樂。學生得到的則是廉價的報酬和工作經驗。休斯說:“課程內容非常受歡迎。學生是有機會進行實際操作的,而不是整日待在象牙塔中。他們會在作為實驗對象的運動員臉上貼一張面膜,在臀部夾一個體溫計,然后要求實驗對象跑到精疲力竭。在這里,你可以真的接觸到世界冠軍和奧運會運動員。”
分析中心還設有一個大型數據室,里面存儲了五千多卷錄像帶,那是十年來全球所有橄欖球比賽的影像資料。所有資料都以年份序號放在兩臺大型視頻編輯器的旁邊。數據室外墻的布告欄上寫著:“在溫布爾頓,網球真正被擊打的時間只占全部比賽的5%,很多人都不知道哦!在橄欖球比賽中,大家觸球的時間只有28分鐘,很多人也都不知道哦!”走廊對面是運動表現分析實驗室,里面配有錄像帶轉錄機,以及20部臺式電腦,角落里還架設了1臺監控器。
初次會面,休斯就要求默里簽署一份文件,做出以下承諾:我保證竭盡全力,努力工作。作為回報,休斯也做出了三項承諾:幫助默里恢復健康強壯;由默里擔任壁球隊教練;將默里培養成全國最棒的運動表現分析師。“他的情緒十分激動,聲音都提高了很多。”默里回憶道。
默里陪休斯去學校餐廳吃飯,而他的新導師點了8次黃油吐司。然后,休斯拿出一張紙,在上面粗略地繪制了一個手勢標記系統。他先畫了一個壁球場,并將其分成16等份,然后給默里講解運動表現分析的基本原理。“我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東西,”默里回憶說,“圖紙雖然畫得很潦草,卻迅速地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直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那張紙。”
第二天的課程也令默里記憶猶新。休斯戴著領結,穿著壁球鞋,站在兩臺同時打開的幻燈片放映機前面。“他播放的都是最常見的照片,有橄欖球運動員,也有大猩猩。每張照片都配有一個故事。說實在的,內容確實有點奇怪,”默里說,“如果學生沒有用心看,休斯就會警告他,沖著分心的人劈頭蓋臉一通大吼:‘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課?這多有意思啊,混蛋!’”
默里踐行了自己對導師的承諾。在校期間,他幾乎將所有的業余時間都花在了運動表現分析實驗室里。實驗室中的所有電腦都配置了休斯從利物浦理工學院帶來的可編程觸敏板。這些概念化的觸敏板包含128個觸敏單元,分析師可以在上面疊加網格,構建壁球場地或足球場地。在分析足球比賽時,鍵盤上還會配以與11名球員和兩名替補隊員相對應的數字鍵,特定事件也可以用特定鍵來表示,例如“過”代表“過人”,“丟”代表“丟球”。最終的分析結果會帶來海量的數據,具體表現為球員過人的位置、傳球的分布、丟球的原因,以及導致任意球的因素。
分析過程是比較緩慢的。如果球員A將球傳給了球員B,默里就得將影像暫停,按下球員A所對應的鍵,然后按“場地”記錄下傳球地點,最后按“傳球”。隨后,分析師再按下代表球員B及其位置的按鍵,記錄下球B的接球位置。分析一場足球比賽通常需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一般來說,一場歷時1小時的壁球比賽要花4小時來分析處理。默里每天都會買上一提啤酒,坐在電腦前練習標記比賽視頻腳本,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深夜12點之前很少離開。默里的本科畢業論文是《壁球運動中數據反饋對球員運動表現的影響》,“雖然寫得很爛,但還是發表了”。1998年,默里獲得學士學位。在此之前,他已能實時標記比賽了,是第一位掌握這一技能的運動表現分析師。“他可以坐在那里一邊跟教練聊天,一邊手指生風,上演魔力標記,”休斯說,“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在畢業后的幾個月里,默里一直沒能找到一份全職工作。他擔任了三個月南非板球隊英國熱身賽的比賽分析師,每天的薪水只有5英鎊,而且所有的食宿費用都得從微薄的薪水中支出。因此,他不得不睡在自己花120英鎊從父親那買來的小貨車里。他的工作主要是錄制和分析比賽視頻。錄制視頻的攝影機與一臺大型的便攜式工作站相連,他給工作站起名為“飯盒”。在羅德板球場(Lord’s Cricket Ground),默里哪兒也不能去,只能待在評論席上,頭頂一把雨傘,戴著心愛的斯泰森氈帽,與擺在塑料桌上的“飯盒”為伍。此外,按照球場的著裝要求,他還穿了襯衣,打了領帶。
為了能提供教練所要求的全部數據,默里會在每場比賽之后利用南非科學和工業研究理事會(Council for Science and Industrial Research)所研發的板球統計軟件,對數據進行編輯,從球員的出局到特定的投球方式等。“教練會在回酒店的大巴上給球員們播放視頻,”默里回憶說,“而很多球員就坐在教練背后打牌,胡鬧。他們覺得我是英國人,所以根本不信任我。”
默里還在威爾士大學加的夫學院教授研究方法。到了晚上,他又和摯友化身市中心溫斯通夜店門口的壯漢保鏢。他的好友是個愛爾蘭人,身強體壯,大腹便便,人送外號“飛機”。“他就像炮樓一樣堅不可摧,”默里回憶說,“每當遇到有人鬧事,我就會躲到他身后。”默里記得,有一次陪“飛機”去卡洛琳大街(Caroline Street,俗稱薯條小巷)找另外一個欠錢的保鏢。“結果欠錢的人不知死活地說了一句肯定不會還錢,”默里說,“當時,我們還坐在車里,他徑直把欠債的人從車窗外拉了進來,用頭猛撞,然后又推回到街上去。”默里驚魂未定地開車離開,心想:“我可不敢再做這種事了。”
對默里來說,家庭的悲劇無異于雪上加霜。父母的離婚大戰陷入僵局,母親申請了針對父親的禁止令。后來,母親搬到了斐濟,也就是默里哥哥所在的地方。這件事給默里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他甚至開始脫發。
屋漏偏逢連夜雨,默里的厄運還遠不止于此。后來,他跟溫斯通夜店的女老板訂婚了,還在準岳父岳母的幫助下完成了置業大計。然而3個月后,他又被迫解除了婚約,因為未婚妻堅稱他有外遇(默里堅決否認這一指控)。
導師休斯成了他渡過難關的精神支柱。“休斯對我就像父親一樣,”默里說,“他知道我一文不名,還邀請我教他兒子打球,并預付了薪水。我知道他兒子小邁克爾根本沒有在家等我。我開車過去之后,老師一家人會請我進門,留我吃飯,還讓我用飯盒帶飯回家。”每當默里問起有沒有適合自己的工作時,休斯就會跟他說,再堅持一下,總會有希望的。“但我已經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當時我捉襟見肘,只能勉強生活下去。”在休斯跟他討論好的工作機會時,他都已經做好準備不當運動表現分析師了。然而,壁球協會的運動表現總監正在等他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