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革現場:晚清經濟改革始末
- 李德林
- 5308字
- 2021-11-18 10:40:59
倒霉的五品官,受牢災又虧財
旗昌洋行
骷髏會,容閎選定的一條入美通道。
骷髏會的創始人之一威廉·亨廷頓·羅素(William Huntington Russell)是容閎的校友,他有位堂兄叫塞繆爾·羅素(Samuel Russell)。塞繆爾是美國康涅狄格州的一位商人,也是旗昌洋行的老板。旗昌洋行前身為羅素公司(Russell&CO.),用廣東話叫賴素洋行。塞繆爾盡管只是一個商人,可是他出生在顯赫的羅素家族,該家族跟美國政壇關系密切。威廉當初聯手老同學阿方索·塔夫脫(Alfonso Taft)組建骷髏會的時候,堂兄塞繆爾已經成為旗昌洋行的大老板,在中國沿海大肆走私鴉片,跟怡和洋行、寶順洋行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塞繆爾在十幾年里就家財萬貫。當時,威廉的骷髏會剛剛組建,塞繆爾將在中國販毒賺取的銀子用來大力贊助堂弟威廉的骷髏會。
容閎找到旗昌洋行,一方面跟威廉是校友,更重要的是這家公司跟廣東商幫有著密切的關系。旗昌洋行成立之初的兩個股東都是美國駐廣州領事。鴉片戰爭前夕,中國首富、怡和洋行老板伍秉鑒的兩個美國干兒子福布斯兄弟,憑著伍秉鑒的巨款,成為旗昌洋行的大股東,其中羅伯特·貝內特·福布斯(Robert Bennet Forbes)還是旗昌洋行的經理。[31]
到了第二次鴉片戰爭時,廣州商人、吳松道臺吳健彰更是幫助旗昌洋行將9名生絲商、茶葉商拉入其旗下的輪船公司,為旗昌輪船貢獻了三分之二的資本金,成為旗昌輪船的股東。到了1862年,身為道臺大人的吳健彰同時兼任旗昌輪船的買辦。約翰·哈司金到上海,就是從美國運送旗昌輪船的第一批輪船過來,旗昌輪船后來成為大清帝國航運工業最大的競爭對手。
容閎跟約翰·哈司金簽約,就是希望借助廣東商幫在旗昌洋行跟旗昌輪船的影響力,從美國采購制器之器。選定旗昌洋行,跟威廉的骷髏會有著莫大的關系,因為那個時候威廉已經是州立法機構成員,加上其他股東在美國政壇的背景,美國當局就不會封殺旗昌洋行向大清帝國出售尖端設備。
李鴻章這下子抓住了容閎的尾巴。盡管那個時候吳健彰已經回到廣州,可是他在旗昌洋行的股權影響力依然存在。容閎通過吳健彰持有股權的公司采購美國機器,要知道吳健彰當年可是因為“通夷養賊”給摘了烏紗帽的。
一個五品軍功的耶魯高才生,跟美國骷髏會的創始人家族做生意,交易對象中一名重要股東又是大清帝國的罪臣。李鴻章躍躍欲試,只要這個時候向奕?打個小報告,容閎的美國訂單就會黃。因為容閎去美國采購的費用是上海海關跟廣東財政廳出的官銀,那可是國有資產。旗昌洋行賺錢分給吳健彰這樣的股東,那是將國有資產扔到罪臣腰包里,這是不可饒恕的洗劫國有資產罪。
但是旗昌洋行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羅素家族在美國可不是吃素的,骷髏會也不是那么無能的。他們將美國駐上海領事金能亨(Edward Cunningham)吸收到旗昌洋行當合伙人。這位美國領事在組建旗昌輪船的過程中,一方面籠絡大清帝國的官商入股,另一方面籠絡一位把控著中國海關的英國人赫德當股東。
如果李鴻章將奏折送進北京,容閎的美國之行肯定會被暫緩,安慶方面跟旗昌洋行的合同也可能會被叫停。可是這樣一來,李鴻章就真的跟老師曾國藩勢不兩立了。一旦旗昌輪船的股東赫德出面跟奕?撒嬌,奕?也會從穩定曾國藩的角度,放行容閎的美國采購。那樣一來,李鴻章就真的里外不是人了。
李鴻章的策略
權衡利弊得失,李鴻章決定來一招暗度陳倉。他了解到,旗昌洋行從成立到容閎與其簽訂單期間,已經有不少于五位買辦是廣東商幫成員。更讓人脊背發涼的是,廣東商幫中的精英都是寶順洋行、怡和洋行等一大批歐美公司的買辦。
容閎跟旗昌洋行簽約,進一步增強了李鴻章要奴化廣東商幫的想法。丁日昌,李鴻章想到了這位曾國藩曾經的幕僚,現在正在跟馬格里忙著造槍造炮,由他領導的三分廠紅紅火火,已經成為上海洋炮局效益最好的分廠。丁日昌是廣東豐順縣人,由于老家做生意的人很少,他跟以香山人為首的廣東商幫交情很淡薄。李鴻章決定將丁日昌調任蘇松道臺,坐鎮上海灘盯住廣東商幫。
丁日昌早年落魄的時候,是曾國藩收留了他,曾國藩派丁日昌到廣東征收商業稅,給了他一個崛起的機會。在曾國藩想方設法操控廣東商幫的時候,李鴻章以辦理軍務的名義將其調到上海。曾國藩表面上啥都沒說,但容閎的上海之行,以及跟旗昌洋行簽訂采購合同,已經是在給李鴻章警告了。
李鴻章將丁日昌提升為分管上海的道臺,就是給曾國藩做個姿態,意思是,對老師您的人,我可是一心為公全力保舉的。李鴻章給曾國藩埋下丁日昌這顆廣東釘子,將來卻成了他一舉掌握大清帝國經濟改革主動權的有利武器。不過,李鴻章為眼下江浙的政治格局感到焦慮。
從1864年開始,南京的洪秀全政府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容閎那位好朋友洪仁玕推行的改革新政,在各位王爺眼中就是開玩笑。太平天國內部傾軋,湘軍、淮軍全面出擊,南京的太平天國政權已經搖搖欲墜,連洪秀全都在金鑾殿大嚼野菜充饑。
太平軍氣吞萬里如虎的氣象早已遠去,洪秀全在饑餓中圖謀使太平天國回光返照,一心想封侯拜相的曾國荃可不想給洪秀全最后掙扎的機會。曾國荃跟曾國藩盡管是親兄弟,可兩人性格迥異,他要獨攬拿下南京的天功。曾國荃哪里能讀懂曾國藩的擔心,湘軍一旦拿下南京,將太平軍徹底消滅,那么最后很有可能落個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
李鴻章將面臨和曾國藩一樣的問題,剛剛形成一定規模的淮軍也將可能面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局面。另外,南京一旦被攻破,身為兩江總督的曾國藩一定會進駐南京。而身為江蘇巡撫的李鴻章,也只能回到自己的省會城市蘇州,那樣就必將遠離上海灘,而曾國藩則可以利用兩江總督的身份,直接插手上海灘的政界、商界。
更讓李鴻章感到不安的是曾國藩在安慶成功試航了小火輪船。1864年1月28日,安慶軍械所輪船制造總辦蔡國祥在安慶江面試航小火輪船,曾國藩坐在船中督看。當天的試航很成功,明顯比第一次試航途中熄火好得多。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看蔡國祥駕駛新造之小火輪船長約二丈八九尺,因坐至江中,行八九里。約計一個時辰可行二十五六里,試造此船,將以此放大,續造多矣。”[32]
“以練兵學戰為性命根本,吏治洋務皆置后圖。”[33]曾國藩在李鴻章奔赴上海前夕說的這句話,時常在李鴻章耳邊回響。而曾國藩的兄弟為了獨攬攻破南京天功,不斷催促李鴻章籌糧抽餉。一方面是諄諄教誨,一方面是錢糧逼宮。攻破南京是淮軍的分內職責,這不正是曾國藩說的戰為性命根本嗎!這時,總理衙門下發的一封信函,立即讓李鴻章莫名興奮。
剿滅太平軍進入了關鍵時刻,李鴻章的上海洋炮局因為生產量極大,成為議政王奕?關注的重點。奕?給李鴻章發函,要求李鴻章詳細匯報上海洋炮局的生產狀況。讓李鴻章感到意外的是,奕?在信函中提出要各地抽調精兵到江蘇學習軍火生產技術,所有的經費由北京負責。[34]
安慶軍械所在當時堪稱國內第一家集團化的軍工企業,共計設立了五局二所:子彈局、火藥局、槍炮局、善后局、谷米局和內軍械所、內銀錢所。安慶軍械所分工非常明確,有供應湘軍軍火的,有供應湘軍軍需物品的,其中火藥局生產各種炸炮、火藥,子彈局生產炮彈;槍炮局制造劈山炮、抬炮、小炮等,內軍械所制造輪船。令人奇怪的是,奕?為何不派人到安慶派出學習的精兵,而向曾國藩的學生李鴻章處派出學習精兵呢?
奕?的信函猶如雨露一般,潤澤了李鴻章焦急的內心,他在給總理衙門的回函中向奕?揭露了一個驚天秘密:西方制造槍炮時有很精準的算數支撐,而中國的造炮都是以康熙皇帝時期湯若望的經驗以及福建商人丁拱辰的《演炮圖說》為秘籍,湯若望的造炮技術已經相當落后,丁拱辰盡管出過國經商,但只是到過中東等地,沒有到過歐美,秘籍也只是“浮光掠影”“附會臆度之談”。[35]
李鴻章矛頭直指以曾國藩為首的國營槍炮企業,他在信函中以近乎嘲笑的口氣說道:“無怪乎,求之愈近,失之愈遠也。”影射曾國藩手下的軍火人才都是在上海灘混出來的,沒有像樣的國際人才。李鴻章在信函中毫不客氣地指出安慶等地造炮不精是制造者之過。
北京政府面對太平軍的攻勢以及洋人的威脅,自然對曾國藩利用軍餉搞國有軍工企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是剿滅太平軍的最后時刻,奕?自然不希望得罪曾國藩,但是為了給曾國藩和湘軍集團敲警鐘,他給李鴻章寫了一封表揚信,信中寫道:“閣下蒞滬以來,設立軍火局,廣覓巧匠,講求制器以及制器之器,擊銳摧堅,業已著有成效。”[36]
奕?表揚李鴻章,一方面是因為上海洋炮局為合圍南京太平軍的部隊輸送了10000多顆炸炮,另一方面是要告誡曾國藩,國有企業是拯救帝國的經濟之本,但是大躍進需要用成績說話。
1864年6月1日,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在南京身亡,太平軍的覆滅指日可待。第二天,總理衙門大臣恭親王奕?向同治皇帝遞交了一份奏折指出:“查治國之道,在乎自強。而審時度勢,則自強以練兵為要,練兵又以制器為先。”[37]身為帝國執政者的奕?,這個時候考慮的是國家穩定后的發展問題,明確提出了以軍事工業為試點的工業改革國家戰略。
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帝國艦隊的夭折令奕?難以釋懷,他依然希望帝國的工業改革能夠從軍事工業開始試點。一方面是國家資本容易調動,改革成敗皆在政府掌控之中,另一方面是朝廷可以以皇帝的名義掌控軍隊,將整個改革大權控制在清政府執政集團手里。奕?在奏折中不惜筆墨向皇帝提出,一定要派人向西方強國學習技術,只有帝國富強了,國威才能提升。
奕?在給同治皇帝的奏折中附帶了李鴻章的一封信。
當時的李鴻章正在剿匪前線,他看到戰爭即將結束,而戰爭一旦結束淮軍就面臨飛鳥盡、良弓藏的局面,淮軍集團只有轉型一條路可走。面對一個潰爛的帝國,改革是唯一的選擇。
李鴻章在包括軍事在內的工業改革方面提出了一個明確的戰略:“鴻章以為中國欲自強,則莫如學習外國利器;欲學習外國利器,則莫如覓制器之器,欲覓制器之器與制器之人,則或專設一科取士。”李鴻章對曾國藩派容閎一人到美國采購機器不以為然,認為通過洋人培養帝國自己的人才是第一要務,賞給為改革奉獻的人功名,則“業可成、藝可精,而才可云集”。
李鴻章的信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要強國,就得造利器;造利器,就要辦工業。身為淮軍集團的領袖,事關淮軍軍事集團向政治集團轉型的成敗,李鴻章在給奕?的信中提出改革戰略,意在將來在改革的意識形態上抓住主導權,更重要的是淮軍集團的改革需要中央支持。奕?的改革奏折送到了慈禧太后手上,強國的執政戰略自然一路綠燈。這無疑是給了李鴻章興辦軍事工業一劑強行針,而丁日昌也給李鴻章帶來了好消息。
丁日昌的圈套
1864年的秋天,帝國上空萬里無云。
那個秋天,容閎已經帶著曾國藩的使命到達美國,但讓他失望的是美國南北戰爭打得如火如荼,新英格蘭地區的工廠都忙著為政府造槍造炮,最快也得半年才能造出機器。
美國的南北戰爭大大地刺激了容閎,這是一場解放奴隸的戰爭,老百姓為了民主與自由,正在用鮮血和生命進行戰斗。容閎決定利用這半年時間,參加這一場民主與自由的戰爭。容閎找到一位老同學的父親巴恩斯將軍(Barnes),請求批準他作為北方的志愿軍參加戰斗。巴恩斯將軍認為,采購現代化的機器回大清帝國比戴著為民主與自由而戰的軍功章回國更具重要性。[38]
容閎在美國為機器奔走的時候,蘇松道臺丁日昌在屬下的陪同下,漫步在黃浦江畔。李鴻章讓他到上海可是要盯住廣東商幫,大搞經濟實體的。現在太平軍已經剿滅,可是經濟實體卻毫無起色,丁日昌吟出心中惆悵:“不籌鹽鐵不籌河,獨倚江南涕淚多。師夷何日能制服,欲問浦江淚更多!”
一首惆悵詩吟罷,丁日昌驀然走到了一棟花園別墅跟前,里面絲竹之聲悠揚婉轉。這棟別墅的主人正是容閎的同班同學唐廷植,現在是上海海關的翻譯。
丁日昌對唐廷植已經關注很久了,一方面是他的弟弟成為怡和洋行的總辦后,唐氏家族在上海灘影響力越來越大。更重要的是,丁日昌打探到一個絕密的消息,赫德已經將唐廷植列入了華人稅務司的內定名單里。
上海海關是兩江的肥缺,盡管海關在丁日昌的管轄區域之內,可是赫德讓洋人把持著各個關口,丁日昌想籌集資金,還要跟赫德反復交涉。赫德經常裝出大公無私的樣子,不把丁日昌放在眼里。丁日昌一直希望向上海海關摻沙子,派自己的人擔任華人稅務司一職。沒想到廣東商幫跟赫德走得如此之近,只要拿下唐廷植,就能對廣東商幫與曾國藩來個釜底抽薪。
赫德很喜歡唐廷植處理商務的西式方式,除了翻譯之外,他還讓唐廷植管理進出口稅單,檢查進出口貨物等。赫德給唐廷植指派超額任務,一方面是他能干,更重要的就是希望唐廷植能盡快進入稅務司的狀態。唐廷植盡管游學海外,但他還是擔心上海海關的傾軋,畢竟這是大清帝國的海關。為了能夠尋找政治靠山,唐廷植出資捐了一個五品同知的官銜。
丁日昌決定給唐廷植設個圈套,他先將唐廷植的兩位助手押起來,讓這二位交代唐廷植在海關的所作所為。唐廷植的兩位助手非常清楚丁日昌跟李鴻章的關系。太平軍被剿滅之后,李鴻章加速籌建更大的工業公司,丁日昌整天到海關要銀子,他這一次抓唐廷植的助手,就是看上了唐廷植海外經商賺的銀子,所以這兩位助手只能按照丁日昌想要的去說。
李鴻章很快就拿到了丁日昌的破案報告:因華商每遇洋船裝貨,所議合同及水腳總單并洋行保險憑證,均系洋字,華商往往不能辨認,囑托唐廷植翻譯,偶然送給銀兩酬勞,續因翻譯較多,并因到關納稅應給稅單妥速,遂各相沿送銀酬謝。丁日昌跟李鴻章將唐廷植收受酬勞的行為定性為收受賄賂,對一個擁有五品官銜的海關首席翻譯,這可是犯罪。拿住唐廷植后,李鴻章一個更龐大的計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