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明玉趕去店里處理店務。她先要檢查剛剛采購來的廚房食材,嚴格把控食材的新鮮度,這是飯店的聲譽保證。
接著,查看飯店的衛生部分。廚房的器皿、客人用的碗碟是否干凈,只要手摸一下她就心里有數了,她的手還會摸到櫥柜和餐廳的地板角落。待會兒開店之前,廚房人員的工作服、工作帽的整潔程度,侍應生的外觀包括頭發臉面和手指甲,她都要眼見為實才放心。
飯店的衛生管理,明玉傾盡全力。這是居住日本時,其環境給予她的深刻影響。在國內普遍沒有衛生習慣時,她要讓自己的飯店環境從干凈做起。
明玉的飯店“小富春”,位于法租界的環龍路,與繁華的霞飛路一街之隔。環龍路上住了不少白俄,他們多出身貴族或有錢人家,雖然流落在異鄉已經落魄,骨子里的生活習慣還沒有完全遺失。霞飛路周邊還有其他西方國家居民,對飯店清潔衛生的要求更是遠遠高于國人。
因此飯店附近的俄國人和其他西方人要上中餐館,明玉的飯店是首選。名聲會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遠,客人們早已不限于周邊居民了。三年來,明玉的飯店在飲食界脫穎而出,其干凈清潔的美譽超過廚藝。
處理完店務后,明玉去了一趟龍華寺。昨晚的遭遇和噩夢,去龍華寺燒一炷香才能讓自己安心。明玉不是佛教徒,對燒香拜菩薩將信將疑。她知道自己太實際,臨時抱佛腳——遇到麻煩事,才想到去廟里燒香。
但是,超自然的力量她是可以感受到的。她為難的是,生命中也沒有其他通道可以讓她匍匐在這力量之前。
以前在戲班子時,新戲開演前,他們都要擺供臺,燒香跪拜;女兒朵朵傳染到猩紅熱時,她去求過觀音菩薩。金玉知道后不以為然,她告訴明玉,進了寺廟,每尊菩薩都要磕頭,不能挑選。信佛,金玉比她虔誠,初一、十五她必去燒香,風雨無阻。
明玉匆匆拜過每尊菩薩,插三支香磕三次頭,見功德箱就放錢。她跪在大雄寶殿懇求三世佛幫助小格林,有難關渡過難關,有生死劫避過劫難。
她在菩薩前和金玉對話,向金玉許諾,她不會忘記自己的恩人姐姐,她會照顧小格林,阻止危險近他身。
餐館午后休息時,明玉帶了她認識的中醫傷科醫生去海格路公寓,欲為小格林診治。
早晨燒過香,明玉才敢走進海格路的公寓。進到樓房,她仍然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再次想到,公寓陰氣太重。她現在后悔租房前,疏忽了一件要緊事:竟然沒有請風水先生來看一下風水。這棟公寓有一套房子屬于她。
海格路公寓原本是英資銀行大班在世紀初建造的花園住宅,然后被李氏大家族購去,業主是李家小兒子,他聘請美資哈沙德洋行設計,在花園住宅上翻建成地上七層公寓樓出租。
有一天明玉走過海格路,新立起來的公寓樓,其西洋風格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時,公寓正在招租,走進大樓更讓她驚艷,內有花園草坪游泳池。她一個晚上就做決定,用金條頂下三樓一套房,把家里老底都貼上了。
年幼時睡馬路的經歷讓明玉覺得房子比金條更有安全感,房子也要儲備,像銀行儲蓄。再說,好地段的房子只會越來越少,這是她在盤下飯店時領悟的房產經。
她在環龍路上的兩間房不甚理想:一間亭子間,一間后樓小房間,兩間房的面積加起來不足25平米。海格路公寓的單間面積25平米也不止,內有獨立廚房和衛生間。公寓是高檔住宅樓,她不舍得自己住,做二房東,將房子轉租,沒有風險的投資。
明玉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公寓樓特有的格局啟迪她的憧憬,自己的未來有了令她愉悅的畫面。
海格路的公寓樓如同水中孤島,單獨屹立在街邊。
公寓樓沒有弄堂,出了大樓便是馬路,進進出出不再有弄堂鄰居的目光,陡然輕松。樓房內,上上下下有電梯,隔斷了每層人家,很容易“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樓房材料堅固厚重,“雞犬之聲”也難相聞,隱私被牢牢守住,流言蜚語沒有傳播空間。租客多是單身,每個單元成了孤島。
自由,首先是孤獨,這是明玉對“自由”的直覺。
當時明玉選了一條白俄居多的弄堂居住,便是為了躲避中國鄰居的閑言碎語。她的戲班子經歷,讓她在有身份的家庭之間很難安身。
海格路公寓給予她誘人的前景:等孩子們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變得簡單了,她可以搬出弄堂,搬來公寓住,享受清靜;她可以像體面的大都市女人,無拘無束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她并不清楚。無拘無束是首要條件,她把自己壓抑得太用力。
她頂下公寓房子不久,便轉租給丈夫同鄉宋家祥的親戚,從揚州來滬讀美術學校的女學生心蓮。
昨晚,明玉便是來公寓給心蓮送食物。心蓮去公園寫生,雨后泥地潮濕,她的腳踝崴了。
今天從龍華寺去公寓,明玉是在路上叫的黃包車,她的車夫阿海白天為飯店廚房打雜。
昨晚的事,她原想囑咐阿海不要對人說,想想不妥,一關照反而讓他生疑。她知道自己對小格林的關照讓阿海不解,好在阿海不看報。
小格林的名字已出現在今天的《申報》:前上海大班格林先生的兒子戴維·格林在夜總會醉酒與人沖突……這篇報道主要披露夜總會的亂象,小格林只是被提了一下。所以,娜佳沒撒謊。但娜佳是白俄,怎么會和小格林有往來?是的,娜佳不會無緣無故助人為樂,明玉覺得蹊蹺。
娜佳是樓下鄰居瑪莎家的朋友。她在夜總會跳草裙舞,忙著掙錢,有野心,為人自私,心腸硬。按照阿小的說法,即使有人倒在面前她也不會伸手扶一把,除非給她錢。明玉并不了解娜佳,娜佳的壞名聲是從阿小那里聽來。
明玉敲不開四樓公寓的門,小格林不在?
昨晚,小格林看起來傷得不輕,他怎么離開公寓呢?他是否求助父親,將他接回外灘住所?
這只是明玉的希望,卻又知道不太可能。金玉含淚的眸子在明玉眼前晃動,她一定已經看見小格林將要遇到的危險。
明玉在小格林的單元外怔忡片刻。傷科醫生在她身旁東張西望,仔細打量并驚嘆這棟公寓樓內精致的建筑細節。這位住在華界的中醫傷科醫生一直考慮搬到租界,卻又擔心這邊的居民比較崇洋,不那么相信中醫。
明玉將傷科醫生帶去三樓探望心蓮。
心蓮是揚州張姓富商寵愛的幼女,從小跟著父親來去上海采買購物。女孩子迷戀大都會,中學畢業吵著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讀藝術。父親把她托付給嫁去湖州的表姐的兒子宋家祥,讓他幫助心蓮在上海租房安頓。
受托照顧的遠房表妹,順利地住進了離表哥住處不遠的海格路公寓。
宋家祥也喜歡這棟歐式風格的公寓樓,外觀氣派豪華,內里設施先進。進出租客都是單身,看不到拖家帶口充滿嘈雜市聲零零碎碎的俗世煩擾,最稱單身漢宋家祥的心。他也想頂下一個單元,無奈樓里租客已滿。
宋家祥出生的湖州小城絲綢業發達,老父是絲綢商人。他從圣約翰大學畢業,專業是經濟系。上海報業繁榮,他用老父分給他的名下財產與人合辦印刷廠,廠址在法租界,規模雖小卻能與時俱進。他做年畫、美女廣告畫、各種商業畫的印刷,以及圣誕卡、新年賀卡和生日卡,生意方面穩定。他的客戶對象不乏租界外國人和本地西化的國人。當然,他本人也很洋派,對時尚敏感。
宋家祥佩服明玉有眼光、做事果斷。三年多前,趙鴻慶去世后,明玉就想在上海發展。她從報上看到飯店轉手廣告,與家祥商量后,便帶了現金接手飯店。她那時就已經租下環龍路的住房。海格路的房子,也因為她下手快才拿到。有時候,他覺得明玉比他還領市面。
明玉和傷科醫生在心蓮住處遇上來探訪的宋家祥。
家祥和心蓮異口同聲:說曹操,曹操到。心蓮剛剛告知家祥,昨晚明玉親自送來食物。話音才落,明玉竟帶醫生進門。
心蓮感激不盡,笑說,不是她有面子,是表哥宋家祥的面子。
明玉便說,有位朋友的家人受傷,她需要陪醫生上門出診,就在附近,所以順便來看望心蓮。
家祥有些意外,他知道明玉不愛管閑事,除非特別關系讓忙碌的明玉離開飯店,帶醫生出診。
“也正想看看心蓮的腳拆藥后腫消了沒有。”
明玉的借口卻讓心蓮受寵若驚,她一直崇拜明玉,但明玉像穿著盔甲,難以親近。
心蓮剛到上海,宋家祥便把她帶去明玉的飯店“小富春”吃飯。他告訴揚州女孩,在這家餐店可以看到和大世界游樂場不一樣的“西洋鏡”。心蓮進了店才知,家祥表哥口里的“西洋鏡”是一種比喻。
于是,心蓮第一次看到白人端盤子、向黃皮膚的中國客人鞠躬;也第一次看到,上年紀的中國男人對年輕的白人女侍應生動手動腳,卻被一位像是飯店經理的中年中國男人給領走,或者說,將他送出了飯店。
心蓮很快注意到,這位中國經理是在一位中國婦人眼色下,與貪色老男人周旋。于是,心蓮的目光被這位婦人吸引。
中國婦人站在店堂后方,神情恬淡,姿態端莊,眉眼細致化了淡妝,她的服裝也不同凡俗,竟然不穿民國主流服裝旗袍。這天她穿一件黑白細格襯衣配黑色西式外套和黑裙。以后,心蓮會發現,她只穿西式套裝,且是單色,黑色藏青淺灰,隨著季節變換面料。
素色服飾與婦人稍嫌冷淡的表情相配,她不是那種亮閃閃的漂亮,是看著舒服的好看。她五官清秀,身材因服飾的合身而曲線婉約。事實上,你不會去注意她五官或身材的某一部分,她是一個完整的形象,是經過修剪的簡潔,她把自己的形象當作藝術品仔細雕琢。
她仿佛試圖不引人注目,卻仍然如磁場般散發著磁性,讓食客們感受到她的存在,她便是飯店老板娘明玉。
心蓮坐在“小富春”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陋寡聞,飯店的場景,老板娘的出眾,讓她時時感受家鄉的封閉和單調。一家小飯店便讓她明白這座大都市的豐富多彩,這里的“西洋鏡”比大世界的“西洋鏡”更有看點。大世界的熱鬧是市井草根的鬧猛,與她的小城氣息接近。這里的“西洋鏡”更西洋,穿灰色圍裙的白人男侍者和頭發涂了發蠟梳得精光滴滑的中國經理是充滿對比的兩張臉,是可以用來創作的模特。而看起來低調卻又仔細打扮過的老板娘,讓心蓮手癢得想立刻把她復制在紙上。
那天,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宋家祥點的菜肴是她家鄉飯店的風格,她太熟悉而立刻就忘了。
“這些白人看起來像歐洲人,其實是俄國人。”宋家祥告訴心蓮。他經常不失時機給來自小城的表妹作些指導性介紹。
“俄國人不是歐洲人嗎?”心蓮奇怪了。宋家祥笑笑,沒有回答心蓮的問題。
把俄國與歐洲分開,是很多歐洲人的看法,也包括宋家祥。
當年,白俄S將軍帶著裝滿難民的兵艦停在靠近法租界的黃浦江畔,引起工部局的驚慌。之后不久,宋家祥訂閱的《字林西報》就有報道說,街頭出現了白俄乞丐,白種人的優越感神話被一群俄國餓鬼在一夜之間破壞殆盡。
“流落到中國的白俄不少是貴族呢,也許還是王子公主,從新政權逃出來,成了難民。”宋家祥不露痕跡轉移話題。他又花了點時間,向心蓮解說一番俄國的變遷。他雖然經營工廠,卻從名校畢業,讀英文報紙,見多識廣,表達任何看法都顯得胸有成竹,“逃難到中國,一無所有,什么都要干,有技能的,比如那些藝術家,可以教人唱歌彈琴,沒有技能只能打些低級工。你要是住弄堂房子,會看到這些窮白男人:磨剪刀做門房。女人到飯店咖啡館做招待,或者去做舞女,更低檔的是做妓女。”
家祥特有的帶一點冷淡的優越感。“不過,也難講,”他朝著那位年輕的白俄女侍應生稍稍抬抬下巴,“她們白天在飯店做,晚上兼職另外的行當也說不定,不管怎么樣,在飯店里被客人動手動腳太難看了。”
見心蓮尷尬,便又道:
“我們小富春老板娘在這方面管得相當嚴,寧愿得罪客人,趕走下流坯,飯店檔次才會上去。”
“我們小富春老板娘”,聽起來他倆關系親密。這位表哥儀表堂堂眼界高,他看明玉時目光里的欣賞傾慕,讓心蓮涌起醋意。
心蓮喜歡表哥,說暗戀也不為過。
家祥比心蓮年長一輪,三十歲了卻不急著成家,在靜安寺附近的愚園路買了一棟小洋樓。
心蓮崇拜明玉,也難免有年輕女子的優越感。作為女人,明玉到底還是老了,難道三十歲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比十八歲的自己占上風?
她后來又跟著宋家祥去“小富春”,去了又去。白俄侍者、西洋顧客以及洋派的上海人吸引心蓮,但她更想去見明玉,她把明玉當作她的追隨目標。
心蓮渴望成為標準的大城市女人。
明玉是革命黨遺孀,容貌不俗,單槍匹馬經營飯店,不免流言蜚語。有生客因好奇上門,果然老板娘是美婦人,卻不茍言笑,不與生客周旋,安靜冷淡。
有人不太服氣,她出身戲班子,裝什么大家閨秀?卻也很少人敢輕易冒犯。據說她在戲班子練過功,有一次遇到醉酒客人非禮,把對方摔在地上。這更像是傳說,但她亡夫是國民黨元老,在江湖有人脈,應該是真的。
對于宋家祥,領著年輕女孩游走上海是責任,也是樂趣。
但家祥拒絕了心蓮要上明玉家拜訪的請求,他不說明理由,只是笑著搖頭,心下覺得,表妹到底來自小地方,不懂分寸。
傷科醫生拆開心蓮腳踝綁著的紗布,刮去敷在傷處已經干了的藥料,腳踝處發黑,腫卻消了。醫生說,里面的淤血都吊出來了,一兩天就可以下地走路。
心蓮佩服得不得了,腳上的傷藥便是這位個子矮小貌不驚人的老中醫給敷的!她更佩服明玉,因為,明玉有本事把人海茫茫中的神醫給找出來。
醫生半老頭子,對心蓮殷勤,想多聊幾句,卻被明玉催著起身。
“醫生還有事,過幾日來看你。”
明明是她比醫生匆忙。
昨天也是,她放下食物,問候幾句,不給心蓮聊天時間。明玉因為家祥的面子,百忙之中來探望送食物,讓心蓮內疚,卻也有難以言說的壓力。
明玉離開時朝家祥使個眼色,家祥立刻起身向心蓮道別。
心蓮委屈得差點掉淚,本來指望表哥多陪她一陣,這些日子出不了門,把她悶壞了。
她不是沒有捕捉到明玉的眼色,他倆之間的關系,心蓮一直懷疑有曖昧,此時對明玉的感激被嫉妒沖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