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深秋的一個夜晚,海格路幾無行人,一輛小汽車疾馳而來,停在轉角的公寓樓門口。
馬路對面躺著乞丐,見到小汽車一骨碌爬起身。
此時,明玉打開公寓門,從里面出來。
小汽車停在她的黃包車后面,車夫阿海斜倚在車杠上,半夢半醒之間。
車門打開,小汽車里掉出一條腿,然后,一個男人的身子從車里滾出來。
走出公寓大門的明玉,腳步停了一秒。
這是一輛美國奧爾茲車,駕駛座上坐著化了濃妝的金發女子,正欲踩離合器,眼角瞥見明玉。
“娜佳?”明玉吃驚,“怎么回事?”
金發女子朝明玉聳聳肩膀。
“他……在夜總會,喝多了……被打了,我……送他回來,還要去演出。”金發女子說著帶東北口音的漢語,朝明玉搖搖手,車子又疾馳而去。
此時十點不到,海格路這一段靜得如同深夜。
小汽車里滾出的男子掙扎著試圖從地上起身。
明玉走下公寓臺階,乞丐迎面捧上洋鐵罐,她扔了幾枚角子,眼睛在看地上男子。
男子很年輕,發色略淺,他的目光與她撞上,眸子褐色,眼梢細長上斜,她一愣,目光旋即落在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下意識地握著。
他試著坐起身,但身體不聽使喚。
明玉從他身邊經過,酒氣撲鼻。她徑直走到黃包車旁,拍醒阿海,讓他去扶倒地男子。
“那個人需要我們幫助。”
阿海看看明玉,眼中有疑慮,“那個人”是誰?
明玉冷靜冷淡,一貫的神情,阿海是她的雇工,他不會直接問“為什么?”
阿海蹲下身幫著掙扎的男子起身,青年男子用上海話向車夫道謝,彬彬有禮。他躲開明玉目光,努力起身,可是身體不爭氣,沉重無力,動一動便被疼痛遏止,痛得齜牙咧嘴。
在身體瘦小力氣卻不小的車夫幫助下,男子終于起身,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呻吟。
明玉去擋住公寓門,她跟他們一起進樓。
在狹小的電梯間,青年男子無法躲避明玉的注視,他向明玉伸出手,介紹自己:
“我姓格林,戴維·格林。”
“是的,戴維·格林。”
她像在自語。
金玉突然出現在側,含血絲的眸子怔怔地看著明玉,明玉一個冷戰,伸手欲推開金玉似的,奇怪的動作讓阿海一愣。姓格林的年輕人已經垂下手,眼皮跟著垂下,似睡非睡。
四樓的小套房,很久不通風,房間里煙氣酒氣和隔夜氣,氣味刺鼻。四墻空白,沒有照片和任何裝飾,辜負了大樓外觀的精雕細琢。
小套房外間只有一張雙人沙發,孤零零的,沒有配上茶幾,歪向一邊,好像被隨意扔置。
沙發旁的地上,放了幾個空酒瓶和煙缸,煙缸里塞滿了煙頭,一房間的潦倒。
青年欲撲倒在沙發上,被明玉止住。
“去平躺在床上!”她用近乎嚴厲的口吻命令,倒是讓阿海吃了一驚。
男子躺到床上嘴里嘀咕著謝謝,眼睛已經閉上。
明玉放了一張名片在他枕邊。
“明天我帶醫生過來,戴維·格林!”
她強調地叫著他的名字似要喚醒他。金玉的面孔又出現在側,她的眸子被淚花遮住,明玉的身體一閃,似乎要躲開金玉的面孔,她撞到阿海,金玉消失了,阿海卻在向她道歉。
明玉出門時看了一眼房門的號碼。
在一樓門廳有整齊排放的信箱,她瞄了一眼這間公寓的信箱,信箱外貼著一個中國名字:周飛飛。
什么怪名字?明玉皺起眉頭。
回家路上,阿海忍不住嘀咕:“以為是外國人,再一看像中國人。”
“一半中國人,一半外國人。”
“那就是雜種!”
“難聽嗎?雜種是罵人的話。”明玉訓斥道。
“人家就是這么叫的。”阿海嘀咕著為自己申辯。拉著明玉回家路上,他心里還在吃驚今天雇主的“多管閑事”超出她平時為人處世的界限。超出太多,而且是為一個“雜種”。
戴維·格林,前上海大班、英國人格林先生和金玉的兒子,一個混血兒。
明玉暗暗搖頭,社會上的人對混血兒有著莫名的恐懼和偏見,連車夫也跟著鄙視。她蹙緊眉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那雙眼梢細長的單眼皮眼瞼活脫遺傳了金玉。金玉懷孕時的恐懼還歷歷在目。
明玉去探望她,金玉發出歇斯底里的怪笑聲。
“我會生出一個渾身長毛的怪胎!”
金玉拿出一張小報,報上刊登一幅漫畫:神情恐懼的中國女人看著接生婆抱著的嬰兒,那嬰兒身上汗毛像動物毛,屁股后面有根小尾巴,一個小妖怪般的嬰兒。長著一管大鼻子的洋人爸爸害怕地縮在角落,半只眼珠使勁斜向另一邊,不敢直視自己的孩子。
明玉在想,公寓樓是否陰氣太重?竟然看見金玉了!她去世四年整,從來沒有出現過,哪怕在夢里。
她不會無緣無故出現!
她在回想那個瞬間,當她念著小格林的名字時,金玉兀然出現!含血絲的眸子,然后被淚水遮住……
金玉生前,明玉沒有見過她流淚,倔強強悍的女人。
她是看到了將要發生的災難?小格林又撞魔窟運了?明玉一個冷戰。
他不是應該在英國讀書?什么時候回了上海?怎么會住進這棟公寓?
天開始下雨。阿海加快腳步。
已經進入十一月下旬,氣溫還停留在初秋似的。氣候反常,這兩天溫度上升,格外悶熱潮濕,上午出一會兒太陽,中午以后便被云擋住,云下沉一般,天變低了,連著好幾天,夜里都會下一陣雨。
雨水太多了,蔬菜爛在地里,菜場的綠葉菜賣成豬肉價。明玉家的傭人阿小每天和菜販子討價還價,有時還會爭吵,回家來向明玉抱怨。
阿小粗嘎的嗓音給明玉安全感,她喜歡聽阿小說話,阿小帶來市井的紛擾,沒有她,家里會少了很多活力。
丈夫去世后,家里仿佛少了一半人口。丈夫脾氣暴躁,經常發怒,但他是干大事的人,他把外面的世界帶進家里,讓明玉產生錯覺,仿佛,她也在參與這世道的變化。
從湖州搬回上海市中心,她反而覺得更冷清。她自己就是個看起來冷清的人。
這是一場中雨,落在梧桐葉上,“嘩嘩嘩”的,有大雨的聲勢。氣溫遲遲不下來,梧桐葉還未掉落,才會有雨落樹葉的喧嘩聲。
這一路少見行人,連乞丐都消失了,他們躲進弄堂過街樓下。
這“過街樓”是建在弄堂口上方的房子,樓上住人,樓下通行,可以避風雨。每每雨天,路過有“過街樓”的弄堂,看見滿地躺著的乞丐,明玉便會嘆息,這城市虧得有“過街樓”。
奇怪的是,今天經過的“過街樓”空無乞丐。街道好像一張繪到一半的畫,只有房子和樹,還未添上人。是的,街上空寂得古怪,空寂得讓她心里發怵。
眼前的一切好像漸漸成了平面:雨,只有聲音,并未模糊視線,盡管路燈是黯淡的,房子卻格外清晰,清晰得失去立體感,卻又不那么確定。
明玉慌張了,她睜大雙眼,死死盯著雙手拉著車杠、步履不停朝前奔跑的車夫背影,有些瞬間,她幾乎以為他也會消失。
明玉相信,關于鬼魂,阿小肯定懂得比她多。
可是阿小晚上回自己房間,她住在隔壁弄堂口搭出的一間只能放一床一桌的棚屋。
經過阿小的棚屋時,明玉很想敲門進去坐一下,卻又忍住了。阿小三十不到,小小的個子,為人潑辣,卻忠于明玉。她從浙江農村到上海幫傭,除了不會做菜,家務活一把好手,讓明玉回到有秩序的生活。
明玉重回上海三年有余。她和阿小相處也已經超過三年,阿小幾乎是明玉在上海的半個親人。
明玉自己住的弄堂沒有“過街樓”,弄口有鏤空大鐵門。白天大鐵門打開,夜晚關上,鑲嵌在鐵門上的一扇小門開著,夜深時上鎖。
已經十一點半,大鐵門關上了,黃包車只能停在弄堂外。
今天晚上,因為小格林的耽擱,阿海比平時晚了一兩個小時回家。明玉給他小費補償,心里卻在暗暗奇怪:她第一次走出海格路的公寓門時看過表,當時九點三刻;送小格林上樓頂多耽擱十多分鐘,可她第二次走出公寓時再看表,時間已經流走一小時。明玉像被擊打了一下,她是被時間的莫名流逝給驚到了。
她跨進鐵鑄大門鑲嵌的小門,弄口地上的馬賽克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亮,亮得像上了一層玻璃漆。她從來沒有發現夜晚的馬賽克這么刺眼過,她幾乎懷疑自己是否在夢里。今晚金玉的出現,讓眼前一切都變得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