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么長大
- (美)蘇珊·奈曼
- 4242字
- 2022-02-08 17:35:27
一、先哲的思考
可能世界
我們完全可以問:像成長這樣復雜多樣的過程,哲學究竟能說多少?哲學家探討一般真理——有些哲學家仍在探索必要或普遍的真理,但是,我們只要有一丁點經驗就可以知道,成長是一件非常具體的事。薩摩亞人的成長與南安普敦人的成長不同,甚至在一種文化內部,過幾十年也會不一樣,過幾百年更是面目全非了。法國歷史學家菲利普·阿利埃斯(Philippe Ariès)認為,中世紀早期歐洲人沒有童年的概念;直到12世紀,兒童的受關注程度提升,才有資格進入畫作,但即便如此,他們也只是被畫成小大人,他們的特征或表情完全是大人的樣子。后來的歷史學家批評阿利埃斯過于草率地從肖像研究得出概念性結論,但他最重要的洞見依然是站得住腳的:不管中世紀的歐洲人有什么樣的兒童概念,它一定和我們的不一樣。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畫作,甚至可以問阿利埃斯的兒童概念是否與我們現在的兒童概念一致。他在1960年撰寫極具原創性的著作《兒童的世紀》(Centuries of Childhood),當時他是否會想到我們今天悠然自得地錄制并分享著大量的嬰兒視頻?除了少數社會科學家以外,這些視頻大概只對孩子的祖父母或者他將來的未婚妻有意義吧?
這樣做之所以可能,當然是因為很多事情已經發生改變,但最大的改變莫過于,在關于童年的看法上,現在人們開始想當然地認為孩子會活過嬰兒期。17世紀的法國孩子熟悉生死,就像他們熟悉性一樣。這種情形不是只發生在全家只能在一個房間里生活的農舍。御醫艾羅阿爾(Héroard)的日記有這樣一則觀察記錄:未來的路易斯十三世一歲時,“保姆用手指撥動他的小雞雞,他笑得喘不過氣來。如此玩弄頗具誘惑力,小孩毫不遲疑地就自己學著做了。他叫住一位侍者:‘嘿,過來!’然后撩起衣裳展示自己的小雞雞……他興高采烈地讓每個人親他的小雞雞”(《兒童的世紀》,第100頁)。
過去幾十年里,性虐待一直被忽略,現在我們拼命去彌補,但最好謹記不是所有對兒童性方面的關注都是虐待。在現代法國早期,上面提到的行為在人們看來是很正常的。孩子到了七八歲,人們才期望他們穩重地對待性方面的事情。這完全不同于維多利亞時期人們對兒童天真無邪的期許,也完全不同于今天熱切關注的性侵或男色。我們不禁要問,在這三個時期,擁有一個孩子的身體是不是同一回事。
在一個重視教育,把孩子與大人分開,送到所謂學校的新機構的世界里,擁有一個孩子的心靈的意義已大不相同。在歐洲中世紀早期,大多數兒童只要長到能夠擦地板就被吸納到了成年人勞作的世界。男孩應當與成年人分開,享受或忍受一段時期的教導,這個做法始于17世紀,由此引發了認為兒童期是一個長時段的現代觀念。與被送到學校去的孩子相比,女孩與窮人家孩子的童年依然很短暫。即使對于上學的孩子,我們肯定也思考過,在學童這個年齡段為什么有相似的行為,即,他們經常拿起武器忤逆老師。例如,1649年在法國一個叫做迪(Die)的地方發生了一件事:
學習邏輯的學生在學校內部設置障礙,阻止老師和其他班的學生進來,用手槍射擊,弄臟第一個和第三個教室的講臺,把第二個教室里的凳子扔到窗外,撕爛課本,最后從第四個教室的窗戶爬出來。(同上書,第318頁)
阿利埃斯告訴我們,大的學校暴亂,在法國17世紀晚期就結束了,但是在英國一直持續到19世紀。當時有學童放火燒了書和課桌,退到一個小島上,當局派了軍隊才將他們制服。當時人們對兒童、青年以及隨后的成年的理解與我們不同:
取得人生的成功不是指發大財,至少這是次要的;首先要在一個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社會里獲得榮譽和地位。(同上書,第376頁)
做一些類比總是有可能的——我們可能會想到facebook上的某些行為方式。但是,即便從上面這幾個例子我們也可以看得很清楚,現代早期的生命周期概念不同于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理解。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當代歷史學家已經指出,無憂無慮的童年這一想法就是一個現代觀念。除了偶爾用充滿愛的字眼描寫母親以外,從希臘到中國幾乎沒有一位古典作家說過他的童年是金色的,也從未表達過對童年的懷念或渴望。17世紀的法國哲學家笛卡爾認為,人類的不幸源自我們的生命始于兒童期。
在世界的另一端,更為晚近的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針對薩摩亞青春期少女的研究表明,她們正在享受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米德想表達的意思正是如此。在她撰寫《薩摩亞人的成年》(Coming of Age in Samoa)的時候,孩子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照看嬰兒。從五六歲開始,薩摩亞女孩常常背著一個嬰兒;男孩八九歲之前也要幫著照顧更年幼的孩子。男孩女孩照看嬰兒的主要任務是讓嬰兒保持安靜,不要讓大人聽到嬰兒的哭鬧聲。伴隨著孩子成長的,是“燒火、點煙斗、倒飲料、點燈、哄哭鬧的嬰兒,以及大人們變化無常的差遣——這些讓孩子們從早忙到晚”(《薩摩亞人的成年》,第21頁)。
米德寫道,如果薩摩亞人的家庭小一點,這一模式會使人們分化為兩大群體:完全犧牲自我的人和專橫跋扈的人。
但是,待孩子稍長,他的主觀意志難以克制,比他小的孩子就要接替他的活。整個過程不斷重復。每個小孩對比他年幼的小孩負有責任,由此,他就被規訓和被社會化。(同上書,第19頁)
自從政府設立學校之后,薩摩亞人的家庭結構發生了根本的改變。我們很容易同情那些在米德研究的時代不能擺脫勞作的孩子。在我們看來,免于勞作之苦才算得上擁有童年。但是,薩摩亞孩子擁有對社區作出有意義的貢獻的經驗,這顯然是我們的孩子所欠缺的。我們的孩子模仿大人的行為,擺弄玩具娃娃和玩具茶具;薩摩亞女孩照看小弟弟,這事關重大,因為這樣她的母親就可以在尚未懷孕的時候出海打魚或在田間勞作。我們的孩子有一段長長的沒有責任的時期,而這段時期的意義在于做好準備——對孩子的評價取決于他們在那些為未來真正的任務做準備的考試中的表現,而真正的任務跟它們往往毫無關系——薩摩亞孩子在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而且他們知道這一點。米德指出,這使得薩摩亞人的生活比我們的具有更大的凝聚力。當然,我們不應當錯誤地認為,米德的看法是為以下現象辯護:如今,特別是在亞洲和非洲,仍有成千上萬的兒童被迫在惡劣的條件下勞作。米德的看法只是呼吁我們認真思考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進入青春期以后,薩摩亞少女從指派給小孩子的單調枯燥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一直到婚姻帶給她們新的責任。在這期間,她們做些編籃子之類的輕松工作,在月光下與可能贏得她們芳心的青年幽會。薩摩亞的性愛技巧在于如何取悅沒有經驗的少女,因此這樣的幽會是甜蜜的,她們極少出現(我們大多數人都經歷過的)初次的劇痛。她們可以擁有很多情人,與情人的關系也往往很短暫。在薩摩亞人看來,《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滑稽可笑的。米德意識到她所描述的薩摩亞文化缺乏一個我們很可能懷念的維度:
愛與憎,嫉妒與仇恨,悲傷與喪親之痛,這一切都只是幾個星期的事情。孩子出生后幾個月就被漫不經心地從一個女人的手上交到另一個女人手上,打那時起,他們就開始懂得,不要對某個人太在乎,不要對某種關系抱太高的期望。(同上書,第138頁)
她還特別強調,薩摩亞文化中避免危機與沖突的方式對于從童年到成年的過渡期來說是自然的。薩摩亞少女在感到迫切需要時可以自由地探索身體的欲望;如果與父母意見不合,就收拾席子和蚊帳搬到附近的親戚家去住。薩摩亞女孩經歷與我們的女孩一樣的生理發育過程:長出乳牙,掉乳牙,長出恒牙,長高變丑,隨著初潮進入青春期,逐漸達到生理上的成熟,為孕育下一代做好了準備。(同上書,第135頁)
然而,這一生理發育過程并沒有伴隨著所謂的典型青春期心智情感綜合征:失望如潮水般涌來,愿望如緊繃的弦一碰就斷,在崇高的理想主義和憤世嫉俗之間搖擺不定,感到絕望,常常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無助地堅持己見。
比起阿利埃斯的書,米德的書更是一部20世紀的經典,因此它也像前者那樣受到了專業眼光的審查,結果發現其中有些部分存在誤讀和錯謬。經驗研究本性如此:你可能會弄錯。但不管其中包含多少誤讀,這兩本書的重要性不會改變,而且一直會啟人深思,因為它們都包含了我們可以稱之為哲學的深刻道理。童年是不確定的,人生的其他階段也是如此。這個道理不限于歷史學或人種學的興趣。既然人生的道路是不確定的,那么我們就可以自由地選擇道路。至少在原則上是這樣的。
以上簡略介紹了阿利埃斯和米德這兩種關于童年與青春期的著名論述。它們提醒我們,成長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代可能迥然不同。甚至,時空上的微小變量就會產生不同的世界。例如,蘇聯初期的教育很先進,連美國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都感到欣羨不已;但是,短短十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就得遭遇斯大林主義所帶來的僵化的獨裁主義氛圍,蘇聯的學校和其他機構都不能幸免。甚至在較相似的社會里,人們關于童年的設想也可能大相徑庭。1998年,我無意間聽到7歲雙胞胎女兒的談話時發現了這一點。當時我們住在以色列的特拉維夫(Tel Aviv),住在馬薩諸塞州的嫂子老早就計劃帶兒子過來玩,但美國國務院發出警告,禁止去以色列旅行,所以最終沒有成行。兩個孩子的表哥就來不了了。我不記得是雙胞胎中的哪一個先知道這一令人沮喪的消息然后跑去跟另一個說的。
“怎么了?”剛剛聽到消息的女兒問,“他病了嗎?”
“他很好,”另一個說,“這跟薩達姆·侯賽因有關。”
“和薩達姆·侯賽因有什么關系呢?”
“我也不確定,”另一個想了下,“我想他們在美國不太能適應戰爭。也可能他沒有自己的防毒面具。”
“別傻了,”這一個用傲慢的口氣說,“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防毒面具。”
哲學最大的任務是拓展我們對可能性的感知。為了證明除了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或概念以外還有其他的可能性,20世紀的哲學家大多從科幻小說中找例子。如果他們把目光轉向歷史或人類學,可能會做得更好。上面簡單描述的例子就能很好地證明,除了我們熟知的世界以外還有很多可能性。這樣的洞見是哲學的洞見,而且像大多數真正的哲學洞見一樣,它隱含了規范性的要求,也就是說,主張事物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哲學可以、也應當利用那些只能通過觀看世界現在及過去的樣子來獲得的知識,但哲學的洞見總是著眼于世界應該有的樣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德寫道,實踐是第一位的。康德在他留給我們鮮少的自傳性筆記中解釋了這一觀點是如何形成的:
我天生是個愛問問題的人。我強烈地感受到對知識的渴望、對進步無限的激情和發現的快樂。我曾一度相信這賦予了人們真正的生命尊嚴,我瞧不起一無所知的普通人。盧梭使我擺正自己的位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消失了,我學會了尊重人的本性。如果我的工作不能對恢復人性的權利有所貢獻,那么我應該自視比一個普通的勞動者無用得多。
然而,上文的描述告訴我們,成年經歷如此紛雜多樣,那么哲學又能提出怎樣的一般性主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