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帆生活的村落名喚望陽,屬元州,因離東升太陽遙遠居民苦望得名,是為數不多緊鄰海岸的村落之一,村落北部小宕山脈層巒起伏,附山傍水,此地以風水論是極好的場所,單以出海來說,此地鮮有礁石,海面平靜,確為最佳場所,另外相對于縣城,該村反倒離落霞郡城毗鄰,所以經常會有各路人士前來此地顧船出游,望陽村的人們便憑此象經營過活、少事農耕,諸如狩獵、捕魚、渡船、旅店、手工藝品、服飾等產業日漸繁盛,孫云帆的家庭便是如此過活,早時孫靜水以在山間捕獵為生,若是狩得豺狼等大物,便剝分皮肉,擔至郡中販賣,若是野雞山兔,便自家用度。孫云帆成長有力后,便隨父親出入山林,學習打獵知識,諸如搭弓射箭、陷阱落石、獵物生態、野草藥性、土質水源等,他年少活躍,對皇家大人只能分時分季才能體驗的打獵趣味,自己幾每日得嘗而深感自豪,還好閱武俠畫本,對能強身健體之事十分熱衷,故學得很是認真,又因獨生,孫靜水對他的教育自是十分貫徹,所以孫云帆雖然目前只有十二歲,卻在狩獵一道頗有心得。
“著!”
隨著伴有風聲的兩顆石子先后砸在兔子身旁,受驚的山兔不敢再往土窩的方向奔跑,只一轉變方向便剛好跌進了僅鋪有一層落葉的陷坑之中,表示驚慌的嘶嘶聲音不斷出現,孫云帆從埋伏的樹上跳下,也不猶豫,一手抓起兔耳,稍一勾手便扔進了身后備著的竹籠之中,嘩噹一聲,竹籠關閉。
孫云帆淡淡地說道:“六只,夠吃了,夏天還是好獵一些。”他看了看四周,尋路往山下的村落走去,聽著兔子的嘶鳴,他的腦海中又浮現起不久前的冬日與父親的談話。
“這把刀以后就是你的了。”孫靜水說著就把一柄短柄彎刀放到了桌上。
“剝皮去骨刀?”孫云帆帶著疑惑的眼神看向父親。
“自今日起,那至善之事便由你來做了。”孫靜水喝了一口酒緩緩地說道。
剛剛過完十二歲生日的孫云帆被父親的要求嚇了一跳,讓他親自宰殺獵物并剝皮,這跟遠遠地射中一只生物可是大有不同,彷如處刑。射中獵物時,往往是孫靜水先至并迅速了結痛苦,孫云帆大多時看到的只是一具尸體,雖然心聲愧疚,但長年熏陶又想到即將作為自己的晚餐,悔恨的淚水便只能從嘴角中流出。現下,看著石砧上捆著四腳的兔子,孫云帆拿著剝皮刀的手卻不住顫抖,無論如何也下不去這個決心。
“深呼吸,不要停止思考,停止思考比霖魚更可怕。”孫靜水拿起酒壺喝了一口。
孫云帆站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氣,余光一撇,發下母親也在不遠處溫柔地看著自己,拿刀的手慢慢地穩定下來。
思索轉瞬即逝,孫云帆張口問道:“父親,為何要孩兒開始行這屠宰一事?”
孫靜水瞬間答話:“老子為給你慶生,大雪封山,只得走深些看看能狩到何種獵物,回程時碰見一頭鬣狗,箭支不夠,搏斗時扭傷了腰脈,剛去郡里看過大夫,雖不妨礙行走,但這竄高伏地的狩獵生計算是廢了,緩兩日我將復祖業捕魚用來販賣,這家中食物便由你來主責吧。”
這兩句簡單話語,雖然孫靜水只是淡淡地說了出來,但還是聽得孫云帆一陣陣心驚“天啊,給我慶生,還搏斗,最后還不得不放棄干了半輩子的營生,這,這......”,他突然發現自己又下意識地陷入了慌張,又轉頭看向母親,趙箐堅定的目光告訴了孫云帆,她早已知曉并支持這般做法。
孫云帆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兔子,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思考出了結果,父親為家為自己付出了太多,自己已經由雙親肯定可以分擔家務,總羨大俠的自己怎可臨陣退縮,這宰殺本就是必來之事,不過是早了幾天而已。
念及至此,孫云帆堅定地說道:“謝謝父親。”旋即瞄準兔子脖頸,舉刀斜向刺下,鮮血慢慢溢出,兔子嚎叫驚慌,孫云帆本能地挪開了目光。
只聽孫靜水大喝道:“盯著它,如果你決定殺死它,就不要讓它承受痛苦,你要不停思考自己的行動會帶來的后果,要為自己的行動負責!明白了嗎,明白的話就給老子好好看著它!”
孫云帆聽罷,快速的進行了兩次深吸吐納。插入脖中的刀目前并未深入骨髓,兔子依舊在痛苦的掙扎。停止思考比霖魚更可怕。這句話在腦海中不斷縈繞,他的眼神慢慢的看起來不再迷茫,下一瞬他大力施在刀柄上,刀尖穿身,兔子抽搐了兩下,登時斃命。
看著還在出神的孩子,趙箐緩緩走了過來,摸著孫云帆的腦袋和藹地說道:“好了,帆兒,今天就到這吧,剩下的交給娘吧。”
“不,娘,我還未將皮肉分離,皮我們還要做成制品販賣,肉等孩兒處理好了就放到廚房去。”孫云帆這么說著,但卻始終未敢抬頭,眼眶中尚有淚珠打轉。無論如何,他也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第一次處刑式殺生,一時接受卻為不易,大多數的成人都要嘗試多次才能完成,然而孫云帆卻在深刻思考過后行動有果,實屬難得。
孫靜水卻表現的很自信,因為他知道,人的行為就是想法在作祟,停止思考比霖魚更可怕,這句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此時的他才領悟了那其中蘊含的堅定底力。據父親說,以前老孫家留下的話是停止思考比刀槍更可怕,但是現今他們也碰不上什么刀槍,反倒是那形似海鯉,不知從哪生長而來,但誤食一刻后必腸穿肚爛索人命的霖魚更是讓他們這群漁夫忌憚不已,枉死者不知幾何,孫云帆也曾見過兩次死者樣貌,好不凄慘,故而出海漁夫收獲歸來后,經常要花大功夫篩看是否存有霖魚,并就地焚燒,西海漁志將此種種均記載清晰。
孫云帆現在感覺自己是懂了,但是父親呢,他要是能像自己這么大的時候領悟就好了.....
孫云帆被樹根絆了一下,回過神來,發現懷中的簪子滾到了地上,自打發現了計時這個好用處后,他就時刻把簪子戴在身上,偶爾用于逃學聽書之用。因為國治清明,國家要求普及學堂教育,村中的孩子也都有了機會花錢就可以到縣城或者郡里去上學,只是因為還要顧著家中生產和不算低廉的學費,所以往往都是只得每隔三五天去一次,便是如此,識字習史、培養三觀也是夠了,只是對于更深刻的學術一脈,這般學法也只得看造化了,但孫云帆卻是不屑此途,現今的孫靜水對此也不再重視,趙箐更是認為人活在世,幸福開心為本,那功名之事不甚打緊。
孫云帆正彎腰撿拾期間,因離地面較近,突聽得草葉受摩擦之聲從地表傳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有大型野獸逼近,且尾隨于暗處伺機攻襲,他趕忙把簪子揣入懷中,從右手挽起的袖子內掏出數枚石子,屏息凝神,觀察周邊情況。相對于弓箭,孫云帆對投石頗為傾心,一是因為自己力小,那滿弓一事尚有難度,發箭頻率大受影響,二是受畫本影響,用弓箭的高手似乎不多,但是使暗器的卻是大有人在,他時常就仿著畫中姿勢,投石入海,濺起層層漣漪,何況此景,周圍高木環繞,不知將從何處襲來,彎弓瞄準怕是不及。
“以壯聲勢、以威敵膽、以現敵形。”默思片刻,孫云帆大呵一聲,向四周擲出數枚石子,果然,一聲低吼從其左側傳來,瞬時便從灌木叢中竄出一個身影,竟是頭成年花斑獵豹,它以為自己的行蹤已被孫云帆識破,索性決定正面拼搏,以裹饑腹。
眼見這個身形跟自己相仿的野獸正在自己五丈開外咧嘴低吼,以為只是條鬣狗的孫云帆驚詫之后便本能地想大步狂奔而去,突然畢思后行的家訓在腦中回想開來。
“冷靜,肯定跑不掉的,只可設法一搏,不過.......它何為會出現在這我往日常走的歸家路上?”此時,感受到野獸氣息的兔子在孫云帆后背的籠中不安的嘶叫著,獵豹聽得聲響開始慢慢逼近。
孫云帆思襯:看來是為了這些兔子,明日我要去學堂上課無法上山打獵,所以今日便決定多捕幾只小物,確實是在山中走深了些,雖然以往也會如此,但估計今日碰巧和那豹子盯上了同一只兔子,它這是因前功盡棄來尋我晦氣的。
想通此節后,孫云帆發現獵豹與自己只剩三丈之遙,他不再遲疑,勾手將籠子拿到身前,取出一只山兔,蓄力后猛地向獵豹身后丟去,豹子擁有優秀的動態視力,看到飛兔后本能的向后方撲去,在這當息,孫云帆轉身大步向山腳方向跑去,未跑太遠,他便聽得身后又傳來了獵豹追跡的聲音。
“這畜生,果然是將我當做晚餐了。”不出孫云帆所料,兔子落地尚未反應過來,便被緊撲而來的獵豹咬入口中,尖牙瞬間穿透了兔子的脖頸,獵豹叼著兔子轉過身來,發現孫云帆已向遠方跑去,悶哼了一聲便丟下口中獵物,猛地奔襲而來。
孫云帆已料得這種情況,但也正是這拉長出的一段空間給了他足以應戰的空間,只見孫云帆手伏地一掃,補了幾顆石子,將其放入卷袖之中,隨后取弓搭箭,使足平生之力拉動彎弓,死死地瞄準獵豹的身影。那獵豹盡速狂奔,未及察覺,只聽一陣破空之聲,一件黑物快速襲來直沖面門,獵豹本能地側頭,弓箭直直地插入它頸后椎骨之內,巨大的痛楚使得它側翻倒地,憤怒哀嚎,但當其看見孫云帆又取下一只弓箭時,自知是生死邊緣,便忍痛站起,繼續奔跑起來。
孫云帆本以為一擊得手,正待補射之時卻突見獵豹拼死襲來,大為吃驚,“怎的這畜生如此兇猛,不畏死么!”孫云帆不知道的是,這獵豹乃是新晉的豹王,本就比平常豹子生猛靈動,今日出來是為了給小仔尋食,原本一山兔馬上就要沖進自己的撲殺距離,卻突然被一石子打轉了方向,之后更是掉入深坑被人類捕走,因自己埋伏多時,故而大為憤慨,見此人類不似尋常壯年獵戶,便獸性大發,起了捕吃人類的念頭,不料自己大意,身中一箭,為求活命,只得拼殺,孫云帆今日可謂是倒霉至極。
此時雙方不過五丈,無論如何也不夠孫云帆再次射箭時間,他無及多想,扔下強弓,取出數枚石子,旋轉手腕,蓄勢待發,豹王看準了距離,一躍而起,利爪亮出,直撲孫云帆脖梗而來,迅猛之至,然而孫云帆等的便是此刻,那豹子飛起后無法躲避,他抖動手腕,將石子向豹王面部擲去,石子帶著孫云帆長久練習的旋轉之力悉數砸向了豹王面門,其中更有一顆直中右眼,空中的豹王吃痛,身體一滯減緩了速度,孫云帆看準機會向右前方猛撲過去,躲開了這迅猛的致命一擊,他本想再次拉開距離,射箭取命,但是左腿一痛未能站起,孫云帆低頭查看,幾道抓痕撕破了大腿衣物,鮮血流出,看來畢竟是自己能力低微,躲開了致命一擊卻也未能全身而退,還是被那畜生劃傷了腿。
豹王因此一擊使得傷口崩裂,鮮血滋出,一只眼睛也疼痛不已,無法睜開,它模糊地盯著孫云帆的方向不住的嘶吼,似是想要放棄,卻又不甘心放棄這個已傷之人。孫云帆自知處境很是兇險,弓箭在那畜生一邊,身上只有幾顆石子和一把剝皮短刀,他將手按在刀上,迅速思索著下一步行動。畢竟,停止思考比霖魚更可怕。
突的,又一陣破空聲響襲來,篤的一聲,一支鐵箭赫然插入了豹子和孫云帆之間的土地,一人一豹同時看向弓箭飛來的方向,一個身高和孫云帆相符,但卻寬出兩圍的人出現在了不遠處的高臺之上,只見他左手持弓,右手伸向箭囊中取箭,孫云帆大喊一聲:“胖福,助我!”
“兄弟莫急,哥哥來了,我父親就在不遠處,稍后便到,你暫且撐住。”胖福用他那洪亮卻還帶有稚氣的嗓音煞有介事地向孫云帆喊著。
豹王見狀,自知今日已無結果,再不走怕是搭命在此,便不顧眼花,一個箭步竄入林內,疾馳而去,片刻后就沒了身影。胖福觀察了一刻,便跳下高臺察看孫云帆情況。
“云帆,你怎么樣?”胖福低下身子盯著孫云帆的傷口說道。
孫云帆打開隨身攜帶的藥袋,取出草藥和繃帶開始給自己包扎,“不打緊了,謝了,話說你怎知我在此?”
胖福有所遲疑,開口道:“我今日隨父打獵,昨日睡的晚了,想是睡眠不夠,今天便覺得渾身乏力,我就想著....”
“停,你能不能簡單直白些告訴我,你為什么在這里?”孫云帆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胖福的話。
“額,就是累了,不想打了,提前往山下走,聽你一聲呵,就跑過來看看,便有了剛才的事。”胖福感覺自己有些尷尬。
“偷懶就說偷懶,還拽這么多詞作甚。”孫云帆話語中帶有嘲意。
胖福猛地站起,指著孫云帆的臉大聲說道:“嘿,你個白眼狼,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把你的救命恩人給忘了,天底下還有似你這般沒良心的么?我就應該看著那畜生把你吃干凈了,然后我帶根骨頭給你爹送去!”
孫云帆挨了罵,卻不生氣,笑著說道:“嘿嘿,我開玩笑的,真的,今日謝謝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日有緣,自當報答。”
“行了行了,沒說兩句你又來了,你要是每天少整兩句你那江湖套話,就算報答我了,趕緊吧,此地還不安全,我帶你找我爹去吧,他就在那邊找猴子呢。”胖福邊說邊攙起了孫云帆。
孫云帆應諾了一聲,將右手搭在了胖福肩頭,在胖福的攙扶下收拾了裝備,跛著腿向遠方走去。
胖福本名沈小福,他爹沈旺福是本村的一個小地主,家有多畝良田雇佃戶打理,打獵只做娛樂,李旺福家雖為地主,但望陽村民風淳樸,他本人也十分幽默寬和。這胖福平日伙食搭配優良,自是吃得較為肥胖,他長孫云帆兩歲,但因為孫云帆身形高長,所以兩人目前身高相仿,兩家住的很近,胖福和孫云帆自小便是好友,胖福也隨了他爹的脾性,雖然難免有點紈绔,但在良好家教下為人十分仗義,兩個孩子長久待在一起,不因為點小事而磕碰那是不正常的,前年兩人就因為胖福家是否有武功抄本一事大打出手,孫云帆雖有捕獵技巧,但論力氣和搏擊一道,卻完全不及年長的胖福,自是被揍的鼻青臉腫,回家都不敢跟趙箐說起,畢竟孩子心性,沒過兩天,兩人又鬼混在了一起。
此次遇襲,十二歲的孫云帆事后怎可如此淡定,只不過是因為自詡江湖豪氣,不想在胖福前出丑,硬是壓制了已經竄到腮幫子的委屈淚水。胖福出手相助,也是命運使然,讓本就牽連甚深的兩人,就此更加難舍難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