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走出礦東門,沿路向南走,任衛東還沒有走到劉家飯莊,就見崔玉璧站在門口向他招手。
任衛東快步走到崔玉璧跟前,兩人大手緊緊握在一起,哈哈笑道:“,老崔,井下你那個熊樣,真的認不出來,不好意思啊。”
跟著崔玉璧來到二樓一個單間,張會泉已經在里面,那里還有一個人。看到任衛東進來,起身相迎。
任衛東與他們分別握過手,道:“老張,你好!王栓來,是你小子啊,挺好吧!”
“衛東,你可了不得,搖身一變成領導了。”王栓來與任衛東是一塊參加工作的,那一批區里來了十二個人。
崔玉璧、張會泉非要拽著把任衛東讓至上座,任衛東堅持不許,道:“今天誰年齡大誰坐這個位置。”又道:“栓來,別笑話俺了。什么領導,我現在只是個實習生。”
一張桌子,四個人,各據一方。張會泉年齡最大,坐在上首。相對來說,任衛東是客,坐在左手。王栓來年齡最小,自覺把席口,端茶倒水。
大家就坐,崔玉璧道:“衛東,想吃什么,我去點菜。”
“衛東,想吃什么點什么,今天保你滿意。”張會泉和王栓來也隨和道。
“又不是小姐,拿什么保我滿意?”任衛東開玩笑道。
三人同時笑了,崔玉璧道:“看看,看看。弟兄們就是擔事,說話不顧忌那么多。”
“你點就是了。我和你們一樣不挑食,什么都行。”任衛東道。
“栓來,走去點菜。”拽著王栓來,崔玉璧向外走去。
出門一會兒,復又回來。
“弟兄們,怎么樣?這幾年發了吧?”任衛東看向三人,問道。
“什么發不發啊!煤礦工人,死工資,你別想發哪里去?我先講個不是笑話的笑話,大家聽聽。”崔玉璧接話道。
三人不問講什么,只是看著他要講什么:“今天說的是畜生聚會,聽聽它們如何看待人類。”
突然,張會泉大手一拍桌子,不悅地道:“崔玉璧!你混蛋,這不是罵人啊!咱和衛東一起坐坐,怎么就成了畜生聚會?”
“老張老張,別急,聽他講完。”任衛東當即攔住張會泉。
“老張啊,我話沒說完,你就插嘴,太毛躁了吧。這么大年紀了,沉住氣啊。”朝張會泉擺擺手,崔玉璧不急不躁地道:“和人打交道,我有這樣的體會:和某些人交往,總能讓你感覺不錯,他身上帶有積極向上的東西,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能將正確的東西傳遞給你,一直讓你有種勇往直前的感覺。
也有一些人恰恰相反,他身上消極的東西太多,不斷地向你傳遞悲觀頹廢的情緒。這些年,我是哪種人,在座的各位應該大致有個了解。好了,扯遠了,還是說聚會的事。
一天,畜生們聚在一起,聊天聊地,最后聊起了人類。驢率先說道:明明是人愚蠢,卻說‘蠢驢’!豬接過話頭:不光是罵蠢驢,也有罵‘笨豬’的!這時,老老實實的牛插嘴道:明明是人在說大話,卻說‘吹牛逼’,啥玩意兒?
一旁的貓也憤憤不平地道:人自己在搞陰謀詭計,偏說是‘玩貓膩’,你說可恨不可恨?墻角處的狼和狽,異口同聲地抱怨道:人合伙干玩壞事后,反不知羞恥說‘狼狽為奸’。狗也汪汪地直叫委屈:那可不是,我和狼本是冤家,卻說‘狼心狗肺’。男人把女人肚子搞大了,非要推脫責任說成是‘狗日的’,讓咱背黑鍋,什么東西?
老鼠為自己抱打不平:人自己長得丑吧,卻反說‘’“賊眉鼠眼”,人自己眼光短淺吧,反倒說‘鼠目寸光’;蛇彎彎曲曲地站立起來,道:人自己心眼毒辣,卻說‘蛇蝎心腸’;老虎搖頭擺尾地走過來說:人辦事不專心致志,卻說‘虎頭蛇尾’,我和蛇什么時候有過一腿,生過下一代?
雞打著鳴說:人真不是個東西,把失足女性說成是我們‘雞’;猴也急了,道:人自己急不可耐了,卻說‘猴急猴急’的,我急過嗎?
畜生們越說越氣憤,一致通過決議認為,人類最為惡毒的一句語言是,自己壞事做絕,良心喪盡,卻說‘連畜生都不如’!我們要聲討那些厚顏無恥的人類!”
“老崔,你這哪是講笑話啊,分明是罵聰明的人類!”手指向崔玉璧,王栓來笑的前張后合。
“實際上,很多人有時候做的事,還不如畜生。”崔玉璧的一些看法,張會泉是認同的,嘴里道。
“就是啊。有些事,咱是心里有數的,礦上不會給你多開多少工資,即使創了高產,也不會比其他月份高多少,咱們就是他們手里的工具。創了高產,工區領導獎金一千多,工人才是三百。”崔玉璧說出了很多人想說而沒說出口的話。
“我也說一個笑話。”張會泉笑道:“干完活要上井了,一個工人問同伙還有沒有剩的班中餐,同伙笑說早沒了,六個花卷都沒夠塞牙的。”
“哈哈,夠能吃的。”王栓來笑完,道:“那我說一個,兩個同事在一塊開玩笑,一個說照你這樣干下去,早晚死在礦上。另一個道,你放心!憑咱倆這關系,你死了,我也給你背到井下去,你看我多仗意!在地面死賠得少,死在井下可比地面多好幾倍。”
“去你的,說話不吉利。”崔玉璧掃了王栓來一眼,道:“說是一個煤礦工人兩三個月沒回家。看到兒子就要抱,沒想到兒子大聲喊,媽媽,上次來咱家那個叔叔又來了。”
“老崔,你盡胡咧咧。衛東,你說一個。”張厚全笑完,看向任衛東道。
“好,我也說一個。”任衛東講起了前天他人講的一個笑話:“五歲的兒子問媽媽,爸爸是不是礦上有個家啊?媽媽大驚,你聽誰說的?沒那個家的話,怎么天天不這個回家的?媽媽無言以對,略一停頓才說,傻孩子,爸爸工作的地方離家遠,不能經常回家。”
“再講一個。”嘿嘿一笑,崔玉璧聽完道:“看看能不能說到我們幾個心眼里。”
“好,那就再說一個。看看能不能合你們的意。”任衛東隱隱一笑道:“礦工最幸福的事:你回家從客車上下來,老婆和孩子在下面迎著。孩子張嘴就叫爸爸,猛的跑過來。你一把抱住他,啵啵地在孩子臉上親幾口!”
任衛東發現,這幾人不再言語,臉色一沉,尋思一陣,眼里泛著淚花。
“你這個不好,話題太沉重。“擦了擦眼角欲滴未滴的淚花,崔玉璧吭吭咳嗽一聲:“說個可笑的,有人想向上爬,就把有些姿色的老婆供獻給領導,果然把他提上去了。于是就傳開了一句話——GAN你老婆你別講,給你提個大班長。”
眾人臉上有了笑意。說笑著,酒菜上桌。
王栓來用四個茶碗,給每人倒上一杯酒。
“來,衛東,說話不耽誤喝酒吃菜。”崔玉璧招呼著。
“一快參加工作的那幾個伙計,都還好吧。”喝著酒,任衛東看向王栓來,道。
王栓來把一同參加工作的那幾位情況大致說了一遍。那批新工人中,幾個人是有背景的人家,他們是不會在這個充滿危險,又苦又累又臟,掙錢還不多的地方長期呆下去的。任衛東沒去職工大學上學時,已有三人調回原籍,進縣里當了公家人。上學以后,第二年,又有一人和他一樣也去上學了,只不過是去了其他礦務局職大。
還有一人是,家是附近農村的,一開始上班正常,后來不行了。每天裝著像是上班,其實是去游戲廳玩了,像是個毛毛蟲躲在繭里,逃避煤礦里的一切。到了下班時間點就找個地方把毛巾弄濕,提著濕毛巾回家。媳婦以為他辛辛苦苦一個班了,就好酒好菜的侍候著。
第一個月到了開工資時間,拿不回家錢,怎么對媳婦解釋呢,挖空心思找了個借口——說是有個工友家里有急事借出去了,總算糊弄過去。誰知他媳婦并不傻,總覺得不對勁,直接找到段里,一打聽才發覺受騙。兩口子大鬧一場,無濟于事。這人死活不干采煤工,媳婦以離婚等各種理由尋死尋活,鬧公公鬧婆婆。家人無奈,只得托親戚找關系,總算找到了一個有背景的人,不費周折他就調到了井上一個好單位。
有三個人,實在不愿意在煤礦受這份罪了,干脆辭職回家,自己做買賣。兩個混得還好,一個在家鄉鎮上開個超市,日子還算不錯。一個開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地收破爛,快成幾十萬的富翁了。另一個也做買賣,只是太可惜,欠一屁股債,賠了個光腚。
王栓來給任衛東他們倒著酒,自嘲道:“另外兩人,和我王栓來一樣,沒關系沒門路,沒頭腦沒膽量,不會巴結,也不會巧言花語,成了真正的煤礦工人。衛東,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走了出去。都說你好樣的,咱們這批人哪個不羨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