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街老鼠
- (瑞典)謝斯汀·赫夫勒 約安·赫夫勒
- 14字
- 2021-11-18 16:43:50
過街老鼠
謝斯汀&約安·赫夫勒
序幕
他的雙腿顫抖著,沿著葛蘭耶貝里北街緩緩而行。他上一次在城里沿著街道行走,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過去這一年來,他多半待在狹小單房公寓的沙發上;他極少數的幾次外出,都是坐在輪椅上。他真恨自己以這種方式見人,就像個該死的殘廢一樣,而且很難找到愿意幫他推輪椅的人。誰想做這種事呢?那四位被指派來協助他的個人看護的其中一位?別想了。當國民保險局開會的時候,他們才偶爾和他見面。他的老媽子是否愿意擔任隨侍,驕傲地向大半個馬爾默展示她那殘廢的兒子?別想了。
他的確缺乏鍛煉,但這并非他雙腿顫抖唯一的原因;這是緊張所造成的。內側口袋里裝著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他設法湊足的所有金額。四十張千元鈔票。這包括借來的錢、他從多年來擔任學校伙房廚師的老媽那微薄的退休金當中所乞討來的錢、他變賣自己的iPhone獲得的錢、將空啤酒罐回收換來的押瓶費、用放在廚房里長靴形狀啤酒杯的一克朗硬幣兌換來的錢、以及少得可憐的銀行賬戶存款。他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但他已經盡力而為。他沒有更多錢了,也沒力氣再去弄錢了。他被迫嘗試再度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辦公室所在的那座商業建筑有必要重新粉刷。灰漿從黃褐色的表層探出頭來。瑞克爾超市的櫥窗出現一道裂縫,被銀色膠帶貼住。它看來相當破敗。那道向下通往辦公室入口的階梯就位于建筑物的右半部。它沒有安裝欄桿,不符合身障人士的需求。他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感到緊張。當他向下走的時候,甚至得用手扶住膝蓋。他感到口干舌燥,暗自納悶著:一旦開始談判,他究竟該如何讓自己的口氣聽來強硬、有自信。
當他走下階梯以后,便略微謹慎地敲了敲那道未經粉刷的金屬門。他等待著。無人應門。他從門縫窺見,那道門是上鎖的。他稍微更用力地敲敲門,然后再稍微增加敲門的力道。他的指關節直發疼。突然,門被一把拉開。他看到梅格汗。他就站在那里,身穿運動褲和白色汗衫。他看來一如往常地健壯,肩部和雙臂的肌肉鼓動著。他上臂的那些刺青肯定是在他還不是那么強壯的時候刺的。它們的顏色已經很淡,形狀變得瘦長。當梅格汗看出來人是誰的時候,他的目光迅速地由疑惑變成了暴怒。
“混蛋,你是怎樣?你的輪椅呢?你總該知道不能像這樣在外面亂跑吧?”梅格汗一邊說著,一邊粗暴地將他拉進門。
隨后梅格汗一路推著他走了十步,來到主任辦公室對面的小房間。一進房間,梅格汗就將他撂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牢牢地抓住他的脖子。梅格汗的食指掐著他脖子上的毛發。當他松開時,一簇頭發掉了下來。真痛。
“你來這里干嘛?小垃圾,你想怎樣?”梅格汗問道,冰冷、淡藍色的雙眼牢牢盯住那個嚇得要死的傀儡。
梅格汗坐在辦公桌的桌緣,離他只有半米。
“我……我來是要說,我想要退出輪椅產業。我受不了每天出去時,都坐在輪椅上。我受不了天天都關在家里。像我這樣的男人總得去工作,和朋友交流。去認識女生。我已經超過一年沒性交了,”他用自己所能擺出的最沉穩的聲音說。“我有把錢帶來。這里……”他一邊說,一邊將信封遞上前。
梅格汗一把搶過信封,打開它、望著信封里的物品,面不改色。
“你這該死的白癡,你的輪椅呢?你是不是遇見耶穌下凡,又能夠走路了?”
這時伊利已經走進房間;他也穿著運動服裝。他的脖子和右手臂上掛著肥大的鏈子,左手臂則掛著一只金表。
“我們不是才告訴過你……”
梅格汗打斷他的話。
“這個殘廢想要過新生活啦。想要付錢走人啦。工作,干女人。像個健康的人一樣過日子。”兩人望著彼此,哈哈大笑。
“四萬塊是吧,嗯?這就是你能弄到的錢啊?我們每個月砸在你身上的錢都不止十萬塊。你以為憑這么一丁丁臭錢,就可以買回自由?你有這么笨嗎?”
梅格汗暫停一下,望著伊利。他再度開口。
“你羞辱了我們。我們本來還以為你是坐輪椅的,腦袋沒壞。”
梅格汗輕蔑地朝他的臉啐了一口。一大團黏乎乎、軟綿綿的唾液落在他的左臉頰上;然后他們就動手了。伊利一拳重擊,打在他的右鬢角上。一切是如此迅速,他對這一擊并沒有真正提防。他感到兩眼一黑。這位體格壯碩的羅馬尼亞人在出拳后用雙手扣住他的肩膀、將他拉向自己,并用膝蓋狠狠地頂他的肚子。他喘不過氣來,害怕自己將無法呼吸;他從椅子上掉下來,摔在地板上。他感到疼痛,痛得要死。有那么一瞬間,他自己無法判斷到底是臉上挨的重拳比較痛、還是肩膀砸在地板上時比較痛。
“想要干女人,嗯?”伊利用惡戲般的口吻說。“你搞清楚,沒人會想要跟殘廢推炮的。”
他的鼠蹊部挨了一腳。痛楚是如此劇烈,導致他直接放聲尖叫。伊利和梅格汗的下一手是狠狠用腳踐踏他的臉,這樣就省得聽到他尖叫。他又被踏了一腳,然后肚子上又被踹了一腳。這一腳正中腹腔神經節。他的呼吸停住了。他喘息著,企圖要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他感到他們抓住他的腿,將他拖出房間。當他們跨過門檻時,他的腰椎感到一陣劇痛。門檻那木制的邊緣犀利地刺向他的脊椎骨。他們繼續朝內院走去。他們又經過一道門檻,它繼續凌虐他脆弱的背板。他意識到梅格汗從地上撿起某個東西。那是一塊磚頭。梅格汗牢牢地用右手握住它。
“你這該死的小土耳其人。你不想繼續當輪椅男啦,嗯?能夠走動就不想坐著。那該怎么辦咧?就讓你真變成殘廢,非坐輪椅不可。”
啪,啪。先是左膝蓋骨,然后是右膝蓋骨。又被狠踹幾腳以后,他完全失去知覺。
當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打著冷顫。他直接躺在地面上,感到很不舒服,全身到處發痛。他看到自己周圍的垃圾桶,心想:他應該是被扔到辦公室后方的內院里,而那里專擺海綿、廢棉料和其他各種廢棄物。很多人路過,但沒人在乎。倒在那里、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被老大的小弟痛揍一頓,感覺真是丟臉。他感覺自己似乎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想念老媽;但要打電話給她,簡直是不可能的。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否則她會傷心欲絕。此外,他也沒有手機、不能打電話了。他已經通過拍賣網把它賣了。
除了散步以外,沒有太多別的事情可做。在街道上上下下。走向海邊。走向公園。走向城市。雙腿疲累,鞋子開始顯得殘破。
愛麗絲過去從來就不怎么喜歡散步;她沒那么多時間可供揮霍。過去,她的生活被工作、示威游行、劇場演出和音樂會所填滿。她在工作或學業上都非常努力;每日上班時間結束時,她就離開辦公桌或擱下拖把、從事下一個活動。她在智利時曾參與針對貧窮與貪腐的示威游行,始終感到:那樣的氛圍需要她的參與。仿佛她真能在這場有價值、以正義為目標的斗爭中借由領導那些散漫、迷失的人們,發揮影響力。那些被領導的人也能容忍她略顯乏味、拘謹的待人方式,因為她在行動的策劃和執行上完全是不可或缺的。他們尊重她的本性、體認到她的專長。他們會邀她到家里坐坐,帶她參加藝文活動。讓她在社交場合與他人共處;她當然對這種情境感到不甚自在,但還是對能夠參加活動表示感謝與高興。往后在哥德堡生活時,她也有立足的基礎。她在學習期間結交朋友;這些朋友并非因她個性風趣、美麗或新潮而與她交流(她完全不具備這些特質),而是因為她能力很強、總是在眾多的小組報告和學習小組中做出關鍵的貢獻。她讓其他組員有所提升,讓大家都自認是天才。而且她在哥德堡生活時,曾經墜入情網。那是一段短暫、劇烈的時期。她心有所屬,在短暫的時間內放松了心防。把對控制的需求束之高閣。就讓一切順其自然。享受戀愛,以及性行為。
在國民保險局的工作情形,當然是可想而知的。有點枯燥、無趣;但就算在那里,她也還能將時間用在審理申請案以外的其他事情上。她和擔任新聞記者的朋友莫德曾經一起執行過一個項目;這個項目讓她找回在智利老家時曾經有過的熱情。
無論是和老家或哥德堡相比,馬爾默都不太一樣。在這里,她是匿名的、無足輕重的。沒有人看出她在就業服務中心辦公桌后方的重要性。在那里,她只不過是所有灰暗、渺小、沉默工作的身影之一。僅僅是個渺小、操著奇怪口音的移民,從事一份沒有地位或值得一提的職涯升遷機會的工作。如果她消失了,沒有人會想念她。她在馬爾默沒有朋友;如果她一直沒機會在別人面前留下什么印象,她實際上還真不了解自己該如何交到朋友。除了表現出工作上的專長以外,她不知道其他方式。她也很難與鄰居打交道。她感覺:他們看到或聽到她的名字,就會皺起眉頭。她家門板上印著“A?羅耀?雷昂”。不像別家門板上的“恩倫斯瓦德”、“威爾曼”或“雷德宏恩”。當初假如把她的中間姓名“羅耀”刪掉,也需有幫助:她的全名當中,就是這個部分最明顯地揭露她的外國背景。而她早就不再這樣稱呼自己了,她下定決心不再這樣稱呼自己。也許這已經沒有意義,肯定是無關緊要了。住在她樓下公寓房的鄰居是位獨居的老太太;當她提著一壺咖啡和一只裝著茶點的袋子來按門鈴時,老太太想必還是不會開門的。愛麗絲嘗試過。她看到門的另一邊有人,正通過防盜眼打量她。門鈴響過一、兩聲以后,她眼前的光線被一道陰影取代。才過了幾秒鐘,她眼前的明暗度又改變了。而門板仍然是緊閉的。愛麗絲走回自己的公寓房。將咖啡倒進水槽,激動但傷心地吃下那兩塊丹麥酥皮餅。
如此負面的想法,其實不是愛麗絲的本性。她實際上是個堅強、曾在人生中經歷過艱困時期與事故的人;要是換成其他人遇到這種困境,可能已經被擊垮了。她重整旗鼓、專注地迎向新的目標、讓傷痛和絕望遠離自己。她的策略始終如一:努力工作。當她工作時,她就沒時間感到悲痛或難過;她通過工作獲得成就,而這些成就讓她與其他人感覺到尊敬。尊敬是愛麗絲的飼料,她就靠這個活下去。而此時的她非常饑餓,餓到想要仰天長嘯。
她繞著國王公園、沿奧斯卡國王路朝著舊墓園走去。來到皇宮街時,她選擇穿過馬路、走進墓園里。墓園里那些富麗堂皇的墓碑,像是在紀念曾在馬爾默生活過的富人與權貴。這些人曾經是工廠主或批發供應商。某些人是教授,另外一些人是地區警察局局長。全都是男性;他們有著優雅的頭銜與華麗的墓碑,見證了他們的富裕與自信。而女人的名字與日期總是在男人的下方,即使她們顯然比自己的丈夫早過世。她們唯一的頭銜是“妻”。“妻”這個字讓愛麗絲聯想起財產或物品。她本人永遠不想成為某人的妻子;她對此感到很高興。或者,這也不一定;這或許還是能帶來某種安全感。無論她的績效與表現如何,某個人總是會含情脈脈地注視她。追根究底,只有那里才能找到尊重;尊重不是靠征服而奪來的。不過,現實中又有多少夫妻真能做到這一點呢?
那家她最喜歡、專賣油炸鷹嘴豆餅的小店就位于大新街。道路兩邊密密麻麻地停滿車輛;爭搶停車位的汽車駕駛之間彌漫一股略顯焦躁的氣氛。她看到四名年輕男子朝她走來,腋下夾著用防油紙包著的炸鷹嘴豆餅卷。他們看來玩得很開心,哈哈大笑、意有所指地望著彼此。愛麗絲心想,這些人大約二十歲左右。就像已經成年的小孩,或是幼稚的成年人。他們沒有跨上各自的自行車,也沒有帶著餐點在路上步行,反而走到一輛華麗的轎車前。一輛歐式的黑色轎車。愛麗絲注意到車內的白色皮革座椅與閃耀的亮光漆。她想著:這些人只是借車,實際上的車主是他們當中某人的父母親。其中一名青年按動手里的電子鎖;沒過幾秒鐘,一行四人全都坐進車內。愛麗絲看到駕駛在車子里掏出一根煙、將它點燃,連車窗都不搖下來。一經發動,車身便從停車位轉出、高速駛上馬路。一個畫在停車格正中央的標識呈現出來:一個頭部為圓圈、身體其余部分由線條構成的人形,坐在輪椅上。
她所見證的這一幕,使她心里充滿思緒。當她的年齡與這群小男孩相仿時,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實際上,她的所有家當用兩只登機箱就能打包完畢;無論如何,她搬到瑞典時攜帶的東西就只有這么多。在一家路邊攤買現成餐點,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不過即使資源欠缺,她還是會施舍一點給那些過得比她差的人、也就是真正的窮人。偶爾施舍一點零錢,總是可以做到的。她為老年人與殘疾人的案件奔走,為生病的鄰居煮飯。有時候,她幫那些必須工作或接受墮胎手術的單親媽媽照料小嬰孩。她為了窮人與殘疾人的權益上街示威;她參與示威時,多次遭到軍警的拳打腳踢。而在所有人生活過得如此優渥的瑞典,看起來完全身強體壯的年輕人要取走現做的外賣餐點時,居然占用殘障停車格。他們開車到處招搖;他們本來應該經過多年奮斗與渴望,才有機會駕駛這種車的。怎么會變成這樣?這些生活過得太好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說,他們的生活真的這么好嗎?愛麗絲得到的結論是:所有的社會都各有其問題。她很確定,自己在瑞典的生活過得比在智利時要好;但她不確定,自己在這里是否過得比較快樂。
時間剛過十二點,這是一個晴朗的星期一。奧洛夫一如往常將車停在離辦公室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徒步穿過圣克努特廣場。他喜歡走到辦公室。他將防風防雨的大衣留在車內;即使今天是十月一日,戶外溫度肯定有十五度。他穿著黑色西裝、戴著昂貴的墨鏡,覺得自己挺時尚的。他心想:金色的卷發讓他看起來很善良,但同時也顯得淘氣。在家里健身、鍛煉的結果,使他的側影看來相當健壯。他從墨鏡鏡片后方謹慎地跟住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男男女女向他投來、充滿欣羨與贊賞的目光。
他還沒吃午餐;當他走近街角那家販賣熱狗的小店時,感到饑腸轆轆。他迅速決定停下來,點一個辣香腸面包卷。那名站在柜臺后方、穿著白色圍裙的男子低調謹慎地和他打招呼,不動聲色地接下他的點餐。被問到是否要加某些佐料時,奧洛夫一概答應:芥末醬、番茄醬、腌黃瓜、蛋黃醬和炸洋蔥片。那些多出來的卡路里似乎不太明智,不過他感覺自己很想慶祝一下。事實上,他也許就是想要路過一家糕餅店、買個小圓面包卷來配咖啡。在辦公室度過了枯燥、勞累的幾個小時后,他的同事們在下午時段超愛含糖量高的糕點。
香腸口感很好。想必是新鮮的。不是那種之前煎過一次、淪為庫存貨,或是解凍后重新再煎過的香腸。“街角香腸店”:這真是個好地方。當奧洛夫掏出皮夾、正要付錢時,他聽見店員說:“不必了,我請客。”
“噢,謝啦,”奧洛夫簡短地答道,然后轉身離開。
現在他的心情比之前還要好了。他不再猶豫,邁步走向席爾瑪糕點店。他喜歡那種走進辦公室時一手握著許多聘雇決策、另一手抓著糕餅店紙盒的感覺。這樣的成功,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
辦公廳里人滿為患。大量失業者圍在客戶服務柜臺邊,或是靠著墻壁成排站著。室內相當溫熱,還夾雜著些許酸味與汗味。人們嘆息著,呻吟著。他們并未與彼此交談,而僅僅只是站著或坐著、面露絕望之色。奧洛夫認得其中幾個人。他拘謹地向他們點頭致意,將下巴稍微壓低、謹慎地通過墨鏡觀望周圍。
其中兩張辦公桌旁坐著疲累不堪的就業輔導員,正努力地通過復雜且繁瑣的電子數據庫進行注冊。他們回答不安的失業者關于失業金和行政作業流程的提問,盡力說明勞動力市場、給予一些找工作時的竅門。就業輔導員迅速環顧四周、看了看大排長龍的人群之后,注意力又迅速回到行政流程。當一切形式均告完備以后,求職者一聲嘆息、帶著所有文件離開。然后輪到下一名失業者走上前、整套過程重復一次。辦公桌后的就業輔導員努力擠出一抹微笑,以示歡迎。每個月的第一天,就業服務中心總是格外繁忙。按照常規,聘雇合同總是在月底終止;被解雇者必須在正式失業的第一天到這里登記,才能在經過代價慘痛的五個等候日以后,取得領取失業金的資格。要是某個月的第一天是周一,這里更是人滿為患。所有人的聘雇合同都在上周五到期。而且:戶外性質的工作與具季節性質的勞動合同,也常在十月份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