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街老鼠
- (瑞典)謝斯汀·赫夫勒 約安·赫夫勒
- 5633字
- 2021-11-18 16:43:53
工頭露出滿足的微笑。當然啦,他要鼓勵班尼好好表現。
“好吧,就照你說的做。”他簡短地答道。他的同事手里拿著餐盒,正相當不耐地等著他;他和這位同事一起走向教會聚會所的午餐室。
他們一叢視線里消失,班尼就取來一輛手推車。他將它推向門邊、下了斜坡,朝火葬場外那片鋪著磚石的空地走去。他早已盯上了那輛車:一輛車牌號碼為NYP187 的白色歐寶轎車。它停在教堂旁邊的碎石路面上,而教會的訪客都把車子停在這里。除了這一輛以外,停車場上只有另外三輛車:其中兩輛的車主是火葬場工人,第三輛車則是牧師的。班尼沒錢買車,只能每天搭乘公交車往返自己位于林德原[21]的公寓。
他迅速地在建筑物外的鋪路石上推著那輛手推車;不過它的小輪子很難在天然磚石上平順地行進。班尼將車身推到自己面前時,還得握住它的手柄。來到那輛車旁邊時,他徑自打開它后部的行李箱蓋。他馬上領會到:就是這輛車。行李箱后部放著某個東西,某個用黑色垃圾袋包住的東西。完全有可能是個年輕妹子。當務之急就是將她從車子里弄出來、放到手推車上。班尼已經預先設想過:這應該等同于拖行著某個失去意識的人,一具沉重、松動的軀體。事實顯示,這更像是舉起一臺老舊、笨重的電視機。垃圾袋里的東西僵硬、紋風不動,很難將它從汽車行李箱中弄出來。他也察覺到:那幾只垃圾袋里有著一些液體,在里面攪動著。臭味可能就是從這液體上散發出來的。他不得不牢牢地抓住那個物體;此時某個東西斷裂了。某一塊殘肢想必卡在行李箱空間的邊緣了。聽起來像是切開剛烤好的雞肉時,所發出的聲音。
他清楚地看到袋子里裝著什么:一具縮成球狀的人體。班尼先將那具軀體放到手推車上、使它的膝蓋朝上;不過若是以這種姿勢擺放,車身感覺不太穩。他不得不將她的軀體轉為側臥姿勢。現在那輛手推車比之前更難推動了。即使只是想讓輪子開始滾動,他都遇到了困難。他握住手柄、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它往自己的方向拉動。車身抽搐了一下,向前移動。這輛推車是用來運送棺木的;對于一具像胎兒般蜷縮成球狀的人體來說,它太單薄了。整個包裹掉了下來。
班尼輕聲咒罵。
他決定將尸袋扛到鋪著磚石的空地上,再從那里開始推動手推車。包裹掉落在地面上時,袋子被扯破了。幾束金發從塑膠袋上的一處裂口探出來。班尼扛著那只沉重的袋子時,那妹子的發束搔著他的臉,他感覺到袋子里的液體流出來、滴到他的長褲上。那液體穿透了織料,在他的皮膚上擴散開來。
他得趕時間。午餐休息時間很快就要過去了。最好還是將門從里面反鎖,以策安全。一具老婦人的遺體放在一只棺木內、等待火化;此時,他打開那只棺木。殯葬社已經將棺木貼上了封條;不過他仍然可以用一把斷線鉗強行拆開封條。他打開棺蓋,并欣喜地發現:棺木里那老人的遺體,真可謂輕薄短小。這老太太之前住在收容失智癥患者的療養院,死前最后幾個星期拒絕進食。現在的她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早已死透了。
班尼將那句尸體從運尸車上搬下來,把她放在棺木旁邊。他不得不使盡全力,將棺木上的塑膠袋撬開。他跪了下來,將那層已經變得奇形怪狀、有多處破洞的塑膠包裝卷開。他感到自己在冒汗。當那妹子被放在棺木上時,事實變得再明顯不過了:將她的尸體保持在球狀、然后塞進棺材里,是行不通的。班尼被迫將那妹子搬回地板上。他讓死尸成仰躺姿勢、雙膝朝上。然后他得使盡全身力氣、將那兩只膝關節向下壓,借此將她“弄平”。
現在,對這具死尸來說,那些塑膠袋已經太小;兩條套著破爛尼龍襪的腿伸了出來。黃色的泥漿狀物體從袋子里流出,滴到地板上。當死尸的雙腿晃動時,再度將塑膠袋扛起、放進棺木里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經驗。最后一切總算搞定了——老太婆和妹子都被擺放到定位,蓋子被蓋回到棺木上。班尼站到安置調節器的桌子前,將棺木扛到相當于焚化爐入口的高度,再把它送進去。他心想:這可是我第一次同時焚化兩具死尸哪。他如釋重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迅速地將那坨黃色的泥漿狀污漬掃掉、將門半開,并將大衣套在那件被弄得臟兮兮的毛衣上。
他才剛完事,剛休息完的同事們就回來了。
“班尼,你把地板掃干凈啦?”同事友善地說。“你真是太勤快啦。你怎么穿著外套哪?你著涼了么?”
班尼看起來面色慘白,不過他倒是沒有著涼。
“是,我也許覺得有點不舒服。”
“你就先回家吧。在你陪老媽去看病以前,記得順便休息一下。我跟你保證,絕對不會扣你薪水的。”
班尼很輕易地就被說服了,迅速朝門口走去。
“我明天一定過來,”他說著,走了出去。
一呼吸到戶外的新鮮空氣,他就覺得好多了。突然間,他感到非常舒服。他可以開車回家啦。停車場上有一輛沒上鎖的白色歐寶轎車呢。
***
同事們注意到:將這只棺木焚化,耗費了不少時間。正常情況下,一具死尸會在一個半小時以內燒盡;這次則花了兩小時多一點。他們猜想,棺木里面應該裝了一個身強力壯的人。骨灰的量也相當可觀。他們當中可沒人在火化工作后,看見過如此大量的骨灰。
這位同事發現:殯葬社的人有偷懶之嫌。他在骨灰、煤煙與灰燼中,發現殯葬社工作人員忘記寄還給家屬的金子。今天撿到黃金,算他走運;因此他迅速取來那一小塊金子。它之前可能是一只戒指或一副比較輕薄的手鐲。這事有點不對勁。當他檢視骨灰量時,得到的印象是:這老太婆似乎長了兩顆腦袋。這位同事嘆了一聲,將金子塞進自己的口袋。
辦公室里的氣氛仍然很沉悶。對于這起事件,同事們的情緒反應不一。安德斯為蘿塔感到哀痛。他很想念她。他認為:她是他所招聘過的所有職員中,最優秀的人才之一。她是個十分認真工作、為他人挺身而出、針對能夠解決的問題提出具建設性的建議的女孩。她不會將精力花在無法解決的問題上。眾人在茶水間,或者在會議上抱怨的時候,她更是從不參與。
或許安德斯也有一些愧疚感。他不是應該要能理解蘿塔的感受嘛?他不是早該把她攔下來、告訴她:他相當贊賞她,以及她為求職者、雇主們與同事們所做的一切付出嘛?他是否已經盡己所能、為擔任新職務的她提供完善的職務概論與支持?這些問題,都沒有良好的解答。安德斯心想:自己是否應該在下一輪的培訓中,和負責培訓主管的教練討論這些想法與情緒。需要因應、處理的內容實在太多了。這起事件使他的自信心出現了裂痕。他始終認為:自己并不屬于領導階層中的明星主管。他的業績并不總是最亮眼的。他極少推動、探討跨區域的問題。他的曝光率也不高。但是:他認為自己有識人之明。現在他完全誤解了一名職員——他本以為她十分享受自己的工作,以及人生——如今她竟然一死了之,走了。
其中幾位(主要還是女性)職員對蘿塔的死,真心感到難過。當她們看到印有她照片與名字的文件,或是她在電腦中的簽名時,眼眶里就泛起淚水。她們很快就將蘿塔辦公室門板上的牌子摘掉;原因在于,當求職者與雇主們問及她的去向或近況時,她們感到痛苦難當。她們無法說出她已死的事實;要是她們說出口了,肯定會哭得不成人形。她們反而會努力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說:蘿塔離職了。死訊發布之后的一連好幾天,許多人在生活中選擇一切從簡;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工作單位,她們只能處理最基本、必要的事情。就連她們之中也彌漫著一種情緒:她們本應該為自己的同事多做點什么。不過那些已經年過五十的老頭們很快就回到了正常狀態。也許他們在辦公時間更想要多聊點別的東西、而不只是聊工作。不過他們聊的可不是蘿塔。他們聊的是威士忌、賽馬、足球、汽車。他們過去就見過死亡。有些人的父母親可能本來被安置在收容失智癥患者的療養院、突然被送進急診室、結果死于肺炎。也許有些人的朋友死于心肌梗塞或癌癥。他們知道:自己的親友死去時,人們當然會難過,但你還是得繼續走下去。專心處理當下、現在手邊的事情,行有余力再論及以后的事——而不是過去的事情。由于他們在面對蘿塔的死訊時能夠駕馭自己的情緒,她留下的職務就由他們處理。這對他們來說是很棘手的:客戶接待柜臺需要消化的輪班數增加了,還要更新年輕人的求職行動規劃表。還有急著要聘人的雇主。
職場心理輔導員承擔起辦公室治療師的角色。他察覺到:當氣氛顯得凝重時,自己有機會成為眾人前來談話、傾訴的對象。他的舉止相當正確、且用心傾聽,但偶爾也會以擁抱來安慰他人。在蘿塔死后的第一個星期,他取消了所有的客戶訪問。他也不時與整個單位的主任心理學家進行談話,描述了辦公室的情形。有那么幾次,他在茶水間自動自發地發表關于危機與危機應變措施的長篇大論、并且就如何確保能讓每一個人都獲得必須的心理支持,和安德斯談話。安德斯對他感到厭倦。同事們對他感到厭倦。
在幾乎一整個星期的時間里,奧洛夫都在斯德哥爾摩上課;當他回來的時候,情形大致上似乎已經回到了常態。他避免正視茶水間里蘿塔的照片。安德斯也看到了這一點,對此解讀為:奧洛夫似乎覺得,想到蘿塔的死亡,是相當棘手的。他似乎努力避免參與辦公室里這段悼念死者的過程。奧洛夫實地拜會企業的次數,比往常來得多。他是不需要分擔客戶接待柜臺在蘿塔死后多出來的輪班數,但現在他少了一個能夠拜托代班的同事。這顯然困擾著他。就算他已經修完針對數據庫管理、長達一周的課程,他辦理求職者登記手續、輸入追蹤報告時的動作仍然緩慢,耗費不少時間。他和特定幾位同事同聲嘆息著、呻吟著。
關于蘿塔的死,愛麗絲沉思良久。她就是無法理解。蘿塔真的不是那種會自殺的人。她似乎對自己設定了合適的理想,也笑口常開。對于各種失敗與缺陷,她也能沉著地應對。她以某種幽默感、而非悲痛或苦悶來描述關系的破裂與變遷。她的原生家庭看來也是相當溫馨、安適的。此外她的體重與身形都很正常,無論是下臂或雙手上都沒有自殘行為所留下的傷疤。那個星期五(她在世的最后一天),她看起來興高采烈、準備穿上一件全新的女衫,和一位女性老友一同外出享受夜生活呢。根據警方的說法,她那位女性友人作證:她在那天晚上認識了一名和善的男性,兩人相談甚歡——即使相遇的地點本質上不那么正當。
她很難相信這真的就只是一起自殺事件。當然了,安德斯確實收到一封告別般的手機文字短信——而它顯然是從蘿塔的手機發出來的。但是他們仍然沒有找到尸體。蘿塔或許還在某個不為外界所知悉的地點,甚或有人……殺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要相信什么。不管怎么樣,能夠確定的一點是:在尸體被找到以前,這件事情將會一直占據她的思緒。
在她的母國,有時候會發生人口失蹤的事件。沒人知道失蹤者的下落,警方也從來不會認真地搜尋他們的下落。或許政府機關收受了賄款,或許政府機關和失蹤案件有關系。或許他們就只是漠不關心,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又有什么區別呢?家屬當然是悲痛欲絕,求助無門、也毫無接受信息的渠道。他們只能抱著這種希望生活:他們的兒女或配偶有朝一日終會重返家門,一切就可以恢復往常了。對那些終其一生活在這種不確定性當中的人來說,收到死訊可能還要好一點。說明了事件的過程、算是某種告別與結束。一個句號。給予開展新生活軌跡的可能性,重新過著某種類似正常生活的日子。蘿塔的自殺在本質上是一場讓人痛心的悲劇,而它同時也喚醒愛麗絲內心許多不愉快的記憶。她認知到:終其一生,她將被迫與這些記憶共存下去。不過就在一片傷痛之中,愛麗絲對自己下周前往哥德堡的旅程感到很開心。她滿心期待,想要前往文明地帶。離開雙元音的天堂,與自己可愛的老友們相聚。她將與曾一同攻讀法學學位的兩位好朋友共進晚餐。兩人都覺得:愛麗絲沒有選擇進入公共司法領域、擔任律師或法官并開展其職業生涯,反而先擔任國民保險局經辦人、再轉往就業服務中心任職,是很奇怪的。在所有修課者當中,愛麗絲的成績可是最高的。對愛麗絲的動機、以及她在國民保險局所完成的工作,她們當然不得而知。她和她們的友情還沒深到那種程度。這個部分就只有莫德知道。愛麗絲就學期間,莫德是新聞與傳播學院的學生。兩人住在學生宿舍的同一條走道上;不久之后,她倆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某天晚上,宿舍里整條走道上其他所有舍友都前去參加令人厭惡的哥德堡城市派對、她倆卻在燭光與紅酒的相伴之下展開一段親密關系。不過兩人在幾個星期以后認知到:她們也就只是朋友,她們對彼此的感覺與共鳴也就是這樣了。莫德從來沒跟另一個女孩在一起過;她在結束與愛麗絲的情感關系以后,很快就交了個男朋友。不過她們繼續共享一個關于能夠讓真相公諸于世、通過智慧與個人勇氣對抗貪腐的良善社會的美夢。她們意識到:無論是在職業選擇或在性格方面,兩人與彼此有著完善的互補性。她倆攜手共同對付全世界。
愛麗絲渴望在下周與莫德見面。關于就業服務中心,她可是有些秘密要透漏的……
班尼發動那輛歐寶轎車時,沒遭遇到任何困難。打從他剛成為青少年時,他就曾經靠點火裝置電線短路來發動汽車、將車子偷走;遇到型號比較舊的車輛時,他極少失手。他當然希望這輛車子的馬力能夠再強一點、希望它裝有渦輪增壓引擎。他先轉出安屋路,再開上內環道。他很久沒開車了,他很享受那種坐在方向盤前面的感覺。他也不管什么安全距離,這激怒了他前方車輛的駕駛。一輛寶馬緊急剎車,表達了不滿。此時班尼才發覺:他這輛車的剎車不怎么靈光。或許還是小心點比較好;在這種情況下撞車,并不是那么妥當。
他沒有開往自己位于林德原的公寓,反而在整個馬爾默市的周圍繞來繞去。來到席格交流道時,他才再度開往市區。他心想:現在既然有車,何不順便采購一下。他很久沒去玫瑰園的廉價大賣場采購了。或許,他其實該買塊牛排慶祝一下。不管怎么說,康尼真該付一點報酬給他,畢竟他把那個妹子處理掉啦。弄點啤酒來搭配牛排,又有何不可呢?……班尼停在海軍上將街時,他的思緒被打斷了。他后面是一輛警車。他從后視鏡看出:兩個條子坐在警車前排座位上,窺探著。為求避免開在他們前方,他拐進農莊東路。那伙條子則是直接往前開。
這一整天的天色,似乎預示一場暴雨;此時終于下雨了。最初的雨勢還算平靜,但隨后就轉為滂沱大雨。班尼費了一點時間才啟動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他不習慣這輛車子里的操控桿。雨刷已顯陳舊,功能不佳。就連風扇也不怎么給力。他難以看清路況。突然間,他看見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高瘦身影站在離自己約五十米處的街口。她手上抓著一塊警用告示牌。班尼被示意將車子開到路旁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