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上春樹文學(xué)偶像:約翰·歐文經(jīng)典套裝(共7冊)
- (加)約翰·歐文
- 15字
- 2021-11-10 18:25:23
Ⅰ 一九五四年 新罕布什爾州庫斯縣
01 原木之下
年輕的加拿大人頂多只有十五歲,他猶豫的時間太長了。那個仿佛靜止的一瞬間,他在河灣上游盆地漂浮的原木上停住腳步,沒等別人抓住他伸出來的手,他就整個兒滑進水里。一位年長的伐木工已經(jīng)夠到了年輕人的頭發(fā),手指在冰冷的河水中摸索,河水如湯汁般渾濁濃稠,漂浮著脫落下來的大塊樹皮,忽然,兩根原木重重地撞上施救者的胳膊,折斷了他的腕骨。不斷移動的成片原木猶如地毯,將年輕的加拿大人團團圍攏,他再也沒有浮出水面,連一只手、一只靴子都沒能從褐色的渾水中掙脫出來。
碰上原木阻塞,一旦撬松卡在關(guān)鍵位置的原木,木材運輸工就必須一刻不停地迅速移動,哪怕僅僅停頓一兩秒鐘,也會失足跌入洪流。運輸木材時,工人可能連溺死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漂流的原木擠死——但溺水的情況更為普遍。
河岸上,廚師和他十二歲的兒子聽見被原木撞斷手腕的那個工人的咒罵,立刻意識到,比起施救者,有人可能遇上了更大的麻煩。伐木工已經(jīng)抽出受傷的手腕,設(shè)法在漂移的原木上重新站穩(wěn)了腳跟。同伴們顧不上理會他,邁著細碎而快速的步伐朝河岸方向移動,呼喊著落水少年的名字,用長篙不停地戳戳點點,撥弄著面前的浮木。其實,大多數(shù)河工是打算選擇最安全的方式上岸,廚師的兒子卻滿懷希望地以為,他們也許試圖在水面上撥弄出足夠?qū)掗煹目臻g,好讓年輕的加拿大人浮出水面,可實際上原木之間只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縫隙。那個曾經(jīng)告訴他們自己名叫“安吉爾·波普”,“來自多倫多”的男孩就這樣轉(zhuǎn)瞬即逝了。
“那是安吉爾嗎?”十二歲的孩子問父親。這個男孩有著深褐色的眼睛,表情相當(dāng)嚴(yán)肅,有時會被錯認為安吉爾的弟弟,但他和他那個時刻保持警惕的父親有著毋庸置疑、一家人才有的相似性。廚師周身籠罩著一種處于自我克制之下的憂心忡忡,仿佛總是能夠預(yù)見到最出人意料的災(zāi)難,這一點在他兒子的嚴(yán)肅表情中也有所反映。事實上,男孩看起來很像他的父親,不少伐木工甚至覺得,兒子走起路來竟然不像父親那樣明顯地一瘸一拐,實在是件令人驚訝的事。
廚師非常清楚,掉到原木下面的就是那個加拿大年輕人。這位廚師曾經(jīng)提醒過伐木工們:安吉爾太缺乏經(jīng)驗,不適合一上來就從事木材運輸工作,不應(yīng)該派這孩子去排除原木阻塞。然而也許是這孩子急于討好大家,也許是河工們起初不曾注意到他。
廚師認為,同樣因為缺乏經(jīng)驗,安吉爾·波普也不適合在鋸木廠的主鋸旁邊工作,嚴(yán)格來說,那是鋸工的活兒——鋸木廠里的高技能職位。刨床操作也是個需要熟練工的職位,盡管并非特別危險。
至于危險程度更高、技能要求較低的職位,比如在原木平臺干活,需要把木頭滾到廠里的鋸木臺上,或者在卡車旁卸貨。在機械裝載機問世之前,卸貨時必須打開卡車貨廂的側(cè)板,讓整車的木材同時滾落在地,但側(cè)板有時會卡住,嘗試松開側(cè)板的工人偶爾會被一股腦兒滾下來的原木埋沒。
廚師覺得,凡是跟移動原木沾邊的活計,安吉爾都不該干,可伐木工們像廚師父子一樣喜歡這個年輕的加拿大人,安吉爾也說自己厭煩了廚房里的活兒,想干點兒更辛苦的體力活,而且他喜歡戶外。
長篙戳弄原木的“鏗鏗”聲此起彼伏,忽然被河工們的叫喊聲短暫打斷:他們在安吉爾落水處五十碼開外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男孩的長篙。這根十五英尺多長的桿子漂離了運送原木的航道,被水流沖到了遠處。
廚師看到手腕骨折的伐木工上了岸,沒受傷的那只手拿著長篙,根據(jù)對方那熟悉的咒罵、蓬亂的頭發(fā)和打了結(jié)的胡須,他認出傷者是凱奇姆——熟知原木漂流兇險之處的老手。
時值四月,積雪完全消融,泥濘季節(jié)剛剛開始,不過直到最近,河谷盆地的冰層才開始破裂,第一批原木在盆地上游的達默爾地區(qū)壓碎各處小湖的冰面,墜入水中。河水冰冷滿漲,許多伐木工蓄起長須長發(fā),這樣五月中旬時多少能抵御一些粉虱的叮咬。
凱奇姆仰面躺在河岸上,像頭擱淺的熊。大片原木從他身邊漂過,猶如一張救生筏,站在上面的伐木工如同海上的遇難者——只不過這片海會突然從棕綠色變成藍黑色,大量的單寧酸硬生生地改變了絞河水的色調(diào)。
“該死,安吉爾!”仰面朝天的凱奇姆喊道,“我說過,‘腳要動起來,安吉爾。千萬不能停!’唉,他媽的!”
對安吉爾來說,水面上大片鋪展的原木絕對不是什么救生筏,他肯定已經(jīng)淹死,要么就是擠死在河灣上游的盆地里,不過伐木工們(包括凱奇姆在內(nèi))至少會跟隨漂流的原木走到絞河注入龐圖克水庫的地方,就是那個“死女人水壩”。正是由于安德羅斯科金河上修了這么一座水壩,才形成了龐圖克水庫。假如任由木材沿河漂流,接下來它們會抵達米蘭城外的分揀口。安德羅斯科金河在柏林有一段三英里的河道,落差達到兩百英尺,那兒的分揀口附近有兩家造紙廠,各據(jù)河岸一側(cè)。不難想象,來自多倫多的年輕人安吉爾·波普正一路前往那里。
夜幕降臨,廚師父子還在小聚居區(qū)的食堂里收拾沒人動過的幾十份殘羹冷炙,打算留到第二天吃。這個食堂其實就是所謂的“絞河鎮(zhèn)”上的伙房,整個“鎮(zhèn)子”比伐木營大不了多少,也長遠不了多少。不久之前,河道上的“食堂”還連座房子都算不上,而是個永久搭建在卡車上的流動廚房,與之相鄰的另一輛卡車充當(dāng)餐廳,車上的預(yù)制板可以拆下來重新組裝——不管伐木工們接下來要去哪里干活兒,都要用這些卡車把營房運送到絞河沿岸的其他工地。
那時候,除了周末,河工們很少回絞河鎮(zhèn)吃飯睡覺,營地的廚師經(jīng)常在帳篷里做飯,所有東西都必須能夠隨時帶走,連睡覺的棚子也得搭建在卡車上。
現(xiàn)在沒人知道這個根本算不上繁榮興旺的絞河鎮(zhèn)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它坐落在河谷盆地和達默爾地區(qū)的湖群之間,鋸木廠的工人拖家?guī)Э谠诖司幼。ツ竟具€為流動性更大的臨時工修建了簡易住房,這部分人不僅包括那些四處游蕩打短工的法裔加拿大人,還有大多數(shù)木材運輸工和伐木工。公司還為廚師父子維護著一座設(shè)施更好的廚房和真正的食堂——就是前面提到的伙房,至于這一現(xiàn)狀會維持多久,連伐木公司的老板都不知道。
伐木業(yè)處于轉(zhuǎn)型之中,終有一天,每個工人都可能在家工作。伐木營(哪怕是絞河鎮(zhèn)這樣規(guī)模并不算小的伐木營)行將消亡,窩棚正在消失,這些稀奇古怪、用于食宿和存放裝備的小棚子不僅安裝在卡車、輪子或是履帶上,還有搭建在木筏和小船上的。
為廚師工作的那個印第安洗碗工早就告訴過廚師年幼的兒子,“窩棚”這個詞來自阿布納基印第安語,男孩不由得懷疑洗碗工本人就是阿布納基部落來的,當(dāng)然,她也可能只是碰巧知道這個詞的起源,或者只是宣稱自己知道而已。(廚師的兒子聽一個印第安同學(xué)說,“窩棚”這個詞來自阿爾岡昆印第安語。)
運輸原木時,工人得從早干到晚,依照伐木業(yè)的規(guī)矩,他們一天要吃四頓飯。過去,假如移動工棚無法靠近河邊的工地,就得派人徒步把兩頓中飯送給運輸工,早飯和晚飯則在營地解決——如今是在食堂就餐。不過這天晚上,出于對安吉爾的悼念,許多伐木工沒有去食堂吃飯,黃昏時分,他們跟隨漂浮的原木順流而下,直到天黑才停步——不僅由于天黑,還因為他們逐漸意識到,沒有人清楚死女人水壩的閘門是不是開著的。如果水閘開著,原木——很可能帶著安吉爾——也許已經(jīng)從絞河鎮(zhèn)下游的盆地漂到了龐圖克水庫,要是龐圖克水壩和死女人水壩都沒關(guān)閘,加拿大少年的尸體會順著安德羅斯科金河迅速漂走。沒人比凱奇姆更清楚,假如是這樣,就別想在那邊找到安吉爾了。
廚師知道河工們是什么時候停止搜尋的——透過伙房的紗門,他聽見他們把長篙支在外面的墻上。幾個疲憊的搜尋者天黑之后來到食堂,廚師不忍心把他們拒之門外。雇來的幫工都回家了——只剩那個印第安洗碗工,她一般會待到深夜。廚師有個挺拗口的名字,叫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不過伐木工們都喊他“大廚”——他給幾個工人做了一頓夜宵,讓十二歲的兒子端過去。
“凱奇姆呢?”男孩問父親。
“大概是去固定胳膊了吧。”廚師回答。
“他肯定餓了,”十二歲的孩子說,“可他很能忍。”
“對一個酒鬼來說,他是挺能忍的。”多米尼克表示同意,不過他暗地里覺得,這一次凱奇姆恐怕忍不了,因為這位老伐木工始終像老母雞保護小雞似的罩著那個加拿大男孩,盡力照顧著他。
凱奇姆的頭發(fā)和胡子都黑得出奇——如同木炭,勝過黑熊的毛皮。他很年輕時就結(jié)婚了——而且結(jié)過不止一次,跟已經(jīng)長大成人、獨立生活的子女關(guān)系疏遠。他長年住在工地宿舍,偶爾在破舊的旅店過夜,或者待在他自己設(shè)計的窩棚里——棚子就搭在他的皮卡車后斗,冬天的夜里他有好幾回喝得爛醉如泥,差點兒凍死在里面。不過凱奇姆不許安吉爾沾酒,也不讓所謂的“舞廳”里那些年長的女人靠近年輕的加拿大人。
“你還太年輕,安吉爾。”廚師曾聽到凱奇姆告訴那孩子,“再說了,那些女人把病傳給你怎么辦。”
凱奇姆挺有經(jīng)驗的,廚師心想。比起運輸木材時弄折手腕,凱奇姆給自己造成過更大的傷害。
伙房里,煤氣爐——這臺陳舊的“加蘭德”牌爐具有兩個烤箱、八個灶頭,上面擱了只被火熏黑的烤架——平穩(wěn)的“咝咝”聲和不時跳動的火苗似乎跟伐木工們吃夜宵時的唏噓哀嘆格外搭調(diào)。他們喜歡安吉爾,像收留流浪寵物一樣收留了他,廚師也喜歡他,也許在這個異常開朗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十二歲兒子未來的模樣——因為安吉爾性格討人喜歡,有著真誠的好奇心,在絞河鎮(zhèn)這個蠻荒之地,與他同齡的幾個年輕人時常悶悶不樂,不愛搭理別人,安吉爾卻從來不會這樣。
再加上這孩子告訴他們,自己是剛從家里跑出來的,這一切就愈發(fā)讓人感到稀奇了。
“你是意大利人,對吧?”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曾經(jīng)這樣問他。
“我不是從意大利來的,我不會說意大利語——從多倫多來的怎么能算意大利人。”安吉爾回答。
廚師沒再多說。多米尼克對波士頓的意大利人有些了解,他們中的一部分似乎不認為自己是意大利人。廚師知道,在安吉爾的家鄉(xiāng),他可能叫作“安吉洛”。(多米尼克小時候,他母親曾經(jīng)用西西里口音叫他“安杰魯”,聽起來就像“安—切—魯”。)
然而事故發(fā)生后,他們連塊寫著安吉爾·波普名字的紙片都沒找到,男孩僅有的幾件隨身物品中,沒有一本書或一封信能表明他的身份,就算他有身份證,也已經(jīng)跟他一起落了水——很可能就裝在他的工作服口袋里——假如找不到尸體,就永遠無法通知安吉爾的家里或者他當(dāng)初想要逃避的人。
無論是否合法,有沒有正當(dāng)手續(xù),安吉爾·波普最終跨越加拿大邊境,來到了新罕布什爾州,但來路非同尋常——不是從魁北克來的,而是來自安大略,這說明他不是法裔加拿大人。廚師從來沒聽安吉爾說過哪怕一個字的法語或者意大利語,營地的法裔加拿大人也不想跟這個離家出走的男孩扯上關(guān)系——顯然,他們并不喜歡講英語的加拿大人。安吉爾也和這群法裔加拿大人保持距離,魁北克人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魁北克人。
多米尼克向來尊重男孩的隱私,可他現(xiàn)在寧愿對安吉爾·波普和他的家鄉(xiāng)多一些了解。安吉爾性格隨和,不偏不倚,是廚師十二歲的兒子丹尼爾——或者丹尼(伐木工和鋸木廠的人都這么叫他)——的好伙伴。
絞河鎮(zhèn)幾乎每個處于工作年齡的男性都認識廚師父子,有些女人也認識他們。多米尼克必須認識一些女人——主要是為了請她們幫忙照顧兒子——廚師年輕的妻子,即丹尼爾的母親十年前就去世了。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相信,安吉爾·波普以前肯定在廚房干過活,動作笨拙卻毫無怨言,透著唯有熟練才能造就出來的有條不紊——哪怕他經(jīng)常嚷嚷說干膩了廚房的雜活,還會在案板上切到手。
此外,這個年輕的加拿大人喜歡看書,借走不少多米尼克的亡妻留下的書,還經(jīng)常大聲讀給丹尼爾聽。凱奇姆覺得,安吉爾給小丹尼讀過的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作品“有點太多了”——不僅讀了《誘拐》和《金銀島》,連未完成的遺作《圣艾夫斯》也讀了,凱奇姆認為這本書應(yīng)該跟作者一起去死。落水事故發(fā)生前,安吉爾一直在給丹尼讀《肇事者》。(凱奇姆對這本書尚未作出評判。)
好了,無論安吉爾·波普背景如何,他顯然接受過一些教育,比廚師認識的大多數(shù)法裔加拿大人更有學(xué)問。(也超過了大多數(shù)鋸木工和當(dāng)?shù)氐姆ツ竟ぁ#?/p>
“安吉爾為什么會死?”丹尼問爸爸。十二歲的男孩正在幫父親擦桌子,吃過夜宵的伐木工已經(jīng)回去睡覺或是喝酒去了。雖然那個印第安洗碗工經(jīng)常在伙房忙碌到深夜,至少也會忙到丹尼睡著之后,但今天她已經(jīng)干完雜活,開著自己的卡車回鎮(zhèn)上了。
“安吉爾沒必要死,丹尼爾——這場事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某某事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簡直是廚師的口頭禪,他對人類多么容易犯錯——尤其是年輕人的魯莽——抱有宿命式的悲觀看法,十二歲的兒子非常清楚父親的論調(diào)。“他太沒經(jīng)驗,根本干不了河道上的活兒。”廚師說,仿佛一句話就能概括這件事的本質(zhì)。
丹尼·巴恰加盧波知道,在父親眼里,安吉爾或者與其同齡的任何男孩都一樣,因為太年輕,所以許多工作是干不了的。廚師還希望安吉爾遠離鉤棍。(鉤棍最重要的部件是帶鉸鏈的鉤子,手里拿上這種工具,就能讓沉重的原木滾動起來。)
按照凱奇姆的說法,“早年間”這一行還要危險。他說冬天自己曾經(jīng)趕著馬把載運木料的板車從樹林里拉出來,光是這個活兒就險象環(huán)生。冬季,伐木工人步行上山,砍倒樹木,用馬把原木拖出來(不久前依然如此),每次一根。馬拉著板車或者不帶輪子的雪橇滑過凍硬的雪地,冰面結(jié)實得連馬蹄都踩不出凹陷,雪橇留下的轍痕一夜之后就會凍平,接下來便是冰雪消融后的泥濘時節(jié)。“早年間,一到這個時候,”凱奇姆說,“林子里的一切工作都會中斷。”
不過,如今連這一點也在發(fā)生變化。新式伐木機可以在泥濘的條件下工作,能把木料運到更遠處的平坦路面上,并且一年四季照常作業(yè),泥濘時節(jié)也一樣,馬匹也逐漸被履帶拖拉機所取代。
有了推土機,就能修筑一條直接通往伐木場地的道路,用卡車把木材運走,送到位于河流、水塘或湖泊岸邊的那些更集中的堆放點。實際上,公路運輸很快就會取代河道運輸,利用絞盤協(xié)助馬匹走下陡坡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沒有絞盤,整個馬隊就得從坡上滑下去。”凱奇姆告訴小丹尼。(凱奇姆對牛的評價很高,因為牛的步子穩(wěn),擅長在深雪中立足,可惜用得不多。)
鐵路運材的方式也被淘汰,一九四八年,這種方式在佩米格瓦塞特山谷正式退出歷史舞臺,就在同一年,凱奇姆的一個堂表兄弟在利沃摩爾瀑布造紙廠被一列“謝爾”伐木蒸汽機車給撞死了,車頭重達五十噸,正把最后一段鐵軌從林子里拖出來。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過去的鐵路路基被改造成更堅固的公路路基,方便卡車運貨,不過凱奇姆還記得發(fā)生在比貝河鐵路上的一樁謀殺案。那時他是個趕馬車的,指揮四匹馬拖運滿載著優(yōu)質(zhì)云杉木的長雪橇。凱奇姆還為早期的倫巴第蒸汽機車趕過馬,因為這種機車是靠馬拉著轉(zhuǎn)向的:馬在前面拖著類似雪橇的滑行裝置,趕馬的坐在原木車斗的前側(cè),后來的新車型用掌管方向盤的操作員取代了馬匹和趕馬的。凱奇姆也當(dāng)過操作員,丹尼·巴恰加盧波清楚,凱奇姆什么都干過。
如今,絞河周圍那些為倫巴第機車運輸原木而修筑的老路已經(jīng)變成了跑卡車的公路,不過當(dāng)?shù)剡€有一些廢棄的倫巴第車頭。(絞河鎮(zhèn)上就明晃晃地立著一臺,還有一臺側(cè)翻在地,在西達默爾的伐木營里,西達默爾的別名是“巴黎”,源自緬因州巴黎市的巴黎制造公司。)
菲利普斯河流經(jīng)巴黎和阿莫努薩克,注入康涅狄格河,河工們驅(qū)趕著硬木鋸材和一部分造紙用的軟木經(jīng)由菲利普斯河運至巴黎。嚴(yán)格說來,巴黎的鋸木廠是個硬木加工站——緬因的制造公司是生產(chǎn)平底長雪橇的——巴黎的伐木營擁有蒸汽驅(qū)動的鋸木機,那里的人把以前的馬棚改成了機械車間。鋸木廠的經(jīng)理就在那里安家,還有一座住著七十五名工人的簡易宿舍、一間食堂、一些簡陋的家庭住房、大家抱著樂觀態(tài)度種下的一片蘋果林和一座校舍。絞河鎮(zhèn)就沒有校舍,誰都不知道這個地方能維持多久,所以也沒人種什么蘋果樹,甚至促使人們(主要是巴黎人)認為,巴黎的伐木營是個比絞河鎮(zhèn)更文明長久的社區(qū)。
只要爬到這兩處窮鄉(xiāng)僻壤之間的高地看上一眼,就沒有哪個算命的蠢到敢預(yù)言這兩個地方將來能繁榮興盛,長遠留存。丹尼·巴恰加盧波聽凱奇姆說過,巴黎和絞河鎮(zhèn)的伐木營遲早完蛋,不過廚師也曾提醒兒子,凱奇姆“什么進步都接受不了”。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并不擅長講故事,還經(jīng)常懷疑凱奇姆講的故事。“丹尼爾,別急著相信凱奇姆說的那一套。”多米尼克會這樣說。
凱奇姆的會計姑媽是不是真的在米蘭的車床廠被一堆翻倒的側(cè)板給砸死了?“我不確定米蘭是不是有過這么一家車床廠。”廚師告訴兒子。凱奇姆還說,在達默爾湖——達默爾地區(qū)面積最大、地勢最高的那個水塘——的排水壩附近,四個鋸木廠的人死于雷暴。據(jù)說,閃電擊中了運輸原木的貨廂。“釘環(huán)工、安裝工、操作帶鋸的鋸木工,還有個送外賣的,全都被一道閃電劈死了。”凱奇姆告訴丹尼。有人看到整個工廠被大火燒成灰燼。
“我就是有點兒吃驚,這一回的受害者里面竟然沒有凱奇姆的什么親戚,丹尼爾。”多米尼克只說了這么一句。
這也難怪,因為凱奇姆有個表親掉進了紙漿廠的斷木機;有個叔叔在切造車間被突然飛過來的一截四英尺長的原木砸破了腦袋,當(dāng)時他們正把長長的云杉原木切割成適合制漿的長度。達默爾湖上曾經(jīng)漂著一臺蒸汽爐,是用來捆扎原木、送到排水壩旁邊的鋸木廠入口的,但它后來爆炸了,人們在湖心島的春雪中找到一只凍硬了的人耳朵,島上所有的樹都被火苗燎成了黑色。后來,凱奇姆說,有個鐵石心腸的漁民拿這只耳朵當(dāng)魚餌,在龐圖克水庫釣魚。
“我來猜猜,里面又有你的親戚?”廚師問。
“反正我沒聽說。”凱奇姆回答。
凱奇姆說他認識那個“傳說中的王八蛋”——這家伙在五號營地的簡易工棚和食堂的上游蓋了一座馬棚,害得伐木營的人全生了病。他們用韁繩做了一張網(wǎng),把這個王八羔子吊在馬棚里的糞坑上面——“直到那個渾蛋被臭氣熏得暈了過去”。
“這下你明白凱奇姆為什么留戀從前了吧,丹尼爾。”廚師對兒子說。
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也知道一些故事——但大部分都不適合講出來,能講的又無法像凱奇姆的故事那樣讓小丹尼浮想聯(lián)翩。有個故事是關(guān)于廚師帳篷外面的豆洞的:“早年間”,某次運輸木材時,多米尼克曾經(jīng)在成功湖附近的齊克沃奈皮地區(qū)搭了個帳篷做飯,在外面挖了個四英尺寬的洞,用來燜豆子。晚上睡覺前,他把裝著豆子的鍋埋進去,用燒熱了的灰和土蓋好,次日清早五點時,豆子已經(jīng)燜得爛熟,他正打算把滾燙的鍋子挖出來吃早餐,有個法裔加拿大人迷迷糊糊地從睡覺的窩棚里鉆出來(大概是要撒尿),一腳踏進了豆洞,當(dāng)時他赤著腳,結(jié)果兩只腳都燙傷了。
“就這些嗎,沒別的了?”丹尼問爸爸。
“嗯……這是個關(guān)于做飯的故事。”凱奇姆好心地安慰小丹尼,其實他蠻喜歡拿這個話題調(diào)侃多米尼克的——安德羅斯科金河上游,意大利面即將取代烤豆子和豌豆湯。
“以前我們這兒哪有這么多的意大利廚師呀。”凱奇姆說,朝丹尼擠擠眼睛。
“你是說,比起意大利面,你更喜歡烤豆子和豌豆湯?”廚師反問老朋友。
“你爸還真是個敏感的小家伙,對不對?”凱奇姆會這樣對丹尼說,再次擠擠眼。“拉不出屎來的老天爺啊!”凱奇姆還不止一次地這樣挖苦過多米尼克,“你怎么一戳就爆呢!”
現(xiàn)在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泥濘季節(jié),河水再次上漲,洶涌的激流沖出泄洪閘——凱奇姆說這種水流像“鉆頭”一樣猛,大概來自小達默爾湖東頭的某個閘口——那個稚嫩青澀、他們還沒來得及了解的多倫多少年就這么被沖走了。
伐木工們還得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提高絞河的水量——在注入主河道的支流建造水閘,開春時將上游的水排出來,就能源源不斷地增加原木運輸?shù)乃浚讯纠锒逊e在支流的軟木(有些堆在岸邊)沖進絞河。如果在融雪后不久開閘泄流,那么河水會變得相當(dāng)湍急,河岸被原木撞擊得千瘡百孔。
廚師認為,絞河的彎道數(shù)量其實并不多,有點兒名不副實。這條河從群山間直瀉而下,只拐了兩道彎,不過在那幫給這條河命名的老古董眼里,每年春天這兩個彎就足夠引起要命的原木阻塞了——尤其是在盆地上游的達默爾湖群附近——經(jīng)常需要有人親手撬開卡住的原木。上游的那個彎水流最急,誰也不會讓安吉爾這樣的新手去排除阻塞。
其實安吉爾喪命的那個河谷盆地水流相對平緩,雖然整條河都被原木攪得波浪起伏,這兒的水流還是十分溫和的。發(fā)生在兩處河灣的更嚴(yán)重阻塞多半需要拿炸藥疏通,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極力反對這個做法,因為爆炸會把伙房的鍋碗瓢盆和掛在墻上的炊具震得一塌糊涂,食堂里的糖罐和番茄醬瓶也會從桌上掉下來。“你爸除了不會講故事,丹尼,還討厭炸藥。”凱奇姆這樣對男孩說。
水流一過絞河鎮(zhèn)下游的盆地,就進了安德羅斯科金河。新罕布什爾州北部的主要運材水道除了康涅狄格河就是阿莫努薩克河和安德羅斯科金河,都是劣跡斑斑的殺人河。
但也有些河工淹死或者擠死在小達默爾湖和絞河鎮(zhèn)之間的那一小段急流之中,也有人死在河谷盆地。年輕的加拿大人安吉爾·波普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絞河鎮(zhèn)和巴黎的定居點深受其害,不少鋸木廠的工人為此受傷致殘,有的還喪了命——不幸的是,其中還包括許多在酒吧和伐木工斗毆而死的家伙。女人數(shù)量不夠往往是斗毆的主要原因,盡管凱奇姆一口咬定是酒吧的數(shù)量太少。無論如何,巴黎沒有酒吧,那邊伐木營里的女人也都是結(jié)了婚的。
凱奇姆認為,正是出于這兩個原因,巴黎的男人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沿著運輸?shù)赖浇g河鎮(zhèn)來。“他們就不應(yīng)該在菲利普斯河上建橋。”凱奇姆多次強調(diào)。
“聽見了嗎,丹尼爾,”廚師對兒子說,“凱奇姆又一次給咱們證明了進步有多么害人。”
“首先會害死我們的是天主教思想,丹尼,”凱奇姆說,“意大利人是天主教徒,你爸是意大利人——你當(dāng)然也是,不過你倆都不像是傳統(tǒng)的意大利人,也不像正宗的天主教徒。我是拿你們跟法裔加拿大人比的,他們才是正宗天主教徒,總是生一大堆孩子,有時候名字都起不過來,只好給孩子編號。”
“老天爺。”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搖著頭說。
“真的?”小丹尼問凱奇姆。
“二十·仲馬算什么人名?”凱奇姆問男孩。
“羅蘭·仲馬和喬安妮·仲馬可沒有二十個孩子!”廚師叫道。
“也許加起來沒那么多,”凱奇姆說,“不過,小二十這個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口誤?”
多米尼克又開始搖頭。“怎么啦?”凱奇姆問他。
“我跟丹尼爾的媽媽保證過,要讓這孩子接受正規(guī)的教育。”廚師說。
“嗯,我不也是在加強丹尼的教育嘛。”凱奇姆急忙辯白。
“加強,”依然在搖頭的多米尼克重復(fù)道,“你的詞匯量還挺大,凱奇姆。”廚師似乎還想說點什么,最后忍了回去。
盡管認為多米尼克既不會講故事也討厭炸藥,丹尼·巴恰加盧波還是非常愛他的父親,也注意到廚師有個習(xí)慣——想事情經(jīng)常想到一半就不再去想,也可能是不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說出來。
除了印第安洗碗工和幾個在伙房幫工的鋸木廠工人的妻子之外,來食堂吃飯的女人幾乎沒有,周末算是例外,有些男人會帶家人來用餐。廚師不許他們喝酒,晚飯(在窩棚吃飯的老河工叫這頓飯為“夜宵”)天一黑就開始,大多數(shù)伐木工和鋸木工都不會在喝醉的狀態(tài)下吃晚飯,他們吃的速度也很快,偶爾跟鄰座含糊地聊上兩句——周末或者沒忙著運木頭的時候也是這樣。
由于工人都是一下工就來吃飯,衣服通常灰撲撲的,散發(fā)著樹脂、云杉樹膠、濕樹皮和鋸末的氣味,不過在廚師的要求下,他們的手和臉都用食堂大盥洗室里的松焦油肥皂洗得干干凈凈,完全沒有怪味(飯前洗手是多米尼克定下的又一條規(guī)矩)。不僅如此,盥洗室的毛巾也總是干干凈凈,印第安洗碗工之所以經(jīng)常待到深夜,部分原因就是要把毛巾洗干凈。廚房幫工洗刷最后一批碗盤時,洗碗工本人會把毛巾放進伙房洗衣間的洗衣機,直到洗衣機停轉(zhuǎn),把毛巾全部塞進烘干機,她才會回家。
大家都叫洗碗工“印第安·簡”,但不會當(dāng)著她的面叫。丹尼·巴恰加盧波喜歡她,她似乎也很寵著這個男孩。她比丹尼的父親大了不止十歲(甚至比凱奇姆的年齡都大),失去過一個兒子——也許是在佩米格瓦塞特河淹死的,要是丹尼沒聽錯的話。還有一個可能,簡和她兒子都來自佩米格瓦塞特荒原——總之是本州位于荒原上的那部分,在康威那些工廠的西北邊——而她可憐的兒子是在別處淹死的。米蘭北面有一片更大的荒野,有一座云杉加工廠和更多的伐木營,還有很多可能會淹死年輕伐木工的地方。(簡告訴丹尼,“佩米格瓦塞特”是“歪脖子松樹小道”的意思,這下子那個敏感的孩子更相信那兒是個注定要淹死人的地方了。)
小丹尼只記得,洗碗工的兒子好像死于一次混亂的原木漂流事故。從她望著廚師兒子的溫柔眼神可以看出,她兒子溺水時的年紀(jì)大概也是十二歲,不過丹尼不敢確定這一點,也沒有問過她。他對印第安·簡的全部了解都來自于默默的觀察,或者無意中聽到的只言片語。
“別聽那些跟你沒關(guān)系的話,丹尼爾。”父親曾經(jīng)警告他。廚師的意思是,丹尼不應(yīng)該偷聽工人們吃飯時那些七零八碎、前言不搭后語的對話。
大多數(shù)夜晚,吃過飯之后,伐木工和鋸木工還會喝兩杯,但從來不會像以前住窩棚時那么無所顧忌,假如次日一大早還得運木頭,他們也不會沾酒。那些在絞河鎮(zhèn)真正安了家的少數(shù)人會在家里喝,臨時工——大部分伐木工和全體加拿大短工——則在各自的簡易宿舍里喝,這些設(shè)施簡陋的棚屋位于鎮(zhèn)上的潮濕區(qū)域,俯瞰河谷盆地,走不多遠就是昏暗沉悶的酒吧和名不副實的舞廳,里面沒人跳舞,只有音樂——女人更是鳳毛麟角。
拖家?guī)Э诘姆ツ竟ず弯從竟じ矚g巴黎的那些相對較小,但更“文明”的聚居點。凱奇姆不屑于叫那個伐木營“巴黎”,說那兒的真名應(yīng)該是“西達默爾”。“無論什么地方,就算是個伐木營,也不應(yīng)該照著制造公司的名字來起名。”他宣告,最讓他惱火的地方在于,新罕布什爾州的伐木場竟然以緬因州的公司名字命名——還是個生產(chǎn)平底雪橇的公司。
“老天爺!”廚師喊道,“用不了多久,絞河里的所有木頭都得變成紙漿!難道平底雪橇還比不上一張破紙?”
“書可是用紙做的!”凱奇姆駁斥道,“平底雪橇跟你兒子的教育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絞河鎮(zhèn)本來就沒幾個小孩,他們都去巴黎上學(xué)——丹尼·巴恰加盧波也不例外,至少在他需要上學(xué)的時候是這樣的。為了讓小丹尼接受更好的教育,廚師常把兒子留在家里,不叫他去上學(xué)——好讓孩子讀幾本書,巴黎(或者凱奇姆所說的“西達默爾”)的學(xué)校不怎么鼓勵學(xué)生讀書。“伐木營的孩子看什么書啊?死了這條心吧!”凱奇姆時常憤怒地嚷嚷。他小時候就沒有學(xué)會識字,為此總是耿耿于懷。
過去——現(xiàn)在仍然如此——硬木鋸材和造紙軟木在加拿大境內(nèi)的銷路良好,新罕布什爾州北部地區(qū)一直在向本州和緬因州的造紙廠、佛蒙特州的一個家具廠供應(yīng)大量木材,然而眾多伐木營卻消失得無聲無息,始終沒能留下曾經(jīng)存在的痕跡。
在絞河鎮(zhèn)這樣的地方,只有天氣不會改變。從小達默爾湖低處的水閘到絞河下游的盆地,激流上方常常飄蕩著或濃或淡的霧氣,直到上午才會消散——除了河流結(jié)冰的時節(jié),一年四季都不例外。鋸木廠里刀片的尖嘯猶如鳥叫一樣不絕于耳,熟悉又自然,但最雷打不動的事實莫過于新罕布什爾州的這個地方從來沒有真正的春季,只是在四月初到五月中旬這段令人遺憾的時期,冰凍的泥地會開始軟化,僅僅能從這一點來判斷冬天已經(jīng)結(jié)束。
盡管如此,廚師卻留了下來,絞河鎮(zhèn)沒幾個人知道原因,至于他當(dāng)初為什么要來,是什么時候、從哪里來的,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不過,人人都清楚他的跛腳背后有一段故事,在鋸木廠或伐木營這樣的地方,像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這樣的瘸子并不少見,無論原木是大是小,移動時都有可能壓斷腳踝。就算廚師不走路的時候,人們也能看出,他跛腳上的那只靴子比好腳上的靴子大了兩個號,無論他是坐是站,這只大腳總是指著錯誤的方向。在絞河鎮(zhèn)的那些見多識廣的人看來,這樣的傷可能是不止一次伐木事故造成的。
多米尼克喜歡裝嫩,他覺得自己就算比安吉爾·波普成熟一點,但也“足夠幼稚”,他就是這么告訴兒子的。以前,他放學(xué)后會到柏林的一家大工廠打零工,在裝載平臺上給車裝貨,那里的一個工頭跟多米尼克失蹤的父親是朋友。父親的這位朋友“二戰(zhàn)”前一直在那個廠上班,廚師記得,這個所謂的“翁貝托叔叔”是個酒鬼,經(jīng)常說多米尼克母親的壞話。(事故發(fā)生后,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那個跑路的父親依然不曾聯(lián)系過兒子,翁貝托“叔叔”也一次都沒證明自己是他們家的朋友。)
當(dāng)時,原木平臺上堆了不少硬木鋸材,主要是楓木和樺木。小多米尼克正用鉤棍把原木滾到廠房里,就在這時,平臺上的一堆原木突然全都滾落下來,他想躲都來不及。一九三六年,他只有十二歲,對自己的鉤棍操作技術(shù)滿懷信心,盡管現(xiàn)在小丹尼跟當(dāng)年的他一般大,左右兩手都能靈活地使用鉤棍,廚師卻從不允許寶貝兒子踏足原木平臺。當(dāng)年的多米尼克被原木砸倒在地,手中帶鉸鏈的鉤棍尖頭像沒有倒刺的魚鉤那樣扎進了他的左邊大腿,左腳踝被沉重的木料碾得歪向一邊,骨頭都碎成了小片。鉤棍的刺傷倒不至于讓他失血而死,但那時總有人被敗血癥奪去性命。腳踝的傷可能導(dǎo)致他死于壞疽——更有可能截去左腳甚至整條左腿。
一九三六年,庫斯縣還沒有X光機,柏林的醫(yī)療機構(gòu)不愿承接拼接腳踝碎骨的精細活計,因此不太可能建議傷者手術(shù),只能“等等看”:如果受傷部位的血管已經(jīng)壓扁,不再有血液循環(huán),醫(yī)生只能給他截肢,否則碎裂錯位的腳踝會將錯就錯地長在一起,無論如何,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都會變成瘸子,一輩子忍受傷腳的疼痛。(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后一種情況。)
鉤棍也在他大腿上留下了傷疤,像一只奇特的小動物留下的咬痕——這只動物只有一顆彎彎的長牙,嘴巴不大,沒法咬穿十二歲少年的大腿。多米尼克邁步之前,左腳會猛然撇向左邊,腳趾指向側(cè)面,人們常會首先注意到他畸形的腳踝和方向錯亂的腳掌,然后才看見他瘸腿走路的樣子。
可以肯定的是,小多米尼克再也當(dāng)不了伐木工了,這種工作需要掌握平衡,而且他是在工廠里受的傷,工頭還是他跑路的父親的醉漢“朋友”。工廠不再是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的出路。
“嘿,巴恰加盧波!”翁貝托叔叔經(jīng)常跟他打招呼,“你也許有個那不勒斯人的名字,可你閑逛的時候像個西西里人。”
“我就是西西里人。”多米尼克老老實實地回應(yīng),他母親可是很為這一點自豪。
“嗯,沒錯,但你的姓是那不勒斯人的。”翁貝托告訴他。
“因為我是跟我爸姓。”小多米尼克大膽猜測道。
“你爸可不姓巴恰加盧波,”翁貝托叔叔告訴他,“去問問努齊你的姓是怎么來的吧,你的姓是她給的。”
十二歲的多米尼克不喜歡翁貝托叫他母親“努齊”,這是安努齊亞塔的昵稱,翁貝托顯然不喜歡她,卻還這樣叫,而且語氣一點都不親切。(假如把這一幕搬到戲劇或者電影里,觀眾很容易就能看出翁貝托不過是個小角色,然而翁貝托的扮演者必須始終相信自己是主角,才能把這個角色演好。)
“我猜你不是我的親叔叔,對吧?”多米尼克問翁貝托。
“問你媽去,”翁貝托說,“要是她真把你當(dāng)成西西里人,就該讓你跟她姓。”
他母親的娘家姓是塞埃塔——說出“塞—埃—塔”這個姓的時候,她總是自豪得不得了,跟多米尼克提到塞埃塔家的人時,也表現(xiàn)得非常自豪。
安努齊亞塔壓根兒不愿提起多米尼克的身世,小男孩只能四處收集蛛絲馬跡,其中不乏虛假信息,而且積累得相當(dāng)緩慢瑣碎,“缺胳膊少腿”,就像丹尼爾小時候流行的那個棋盤游戲,充滿殘破的證據(jù)和不完整的線索。廚師和凱奇姆都陪小丹尼玩過這個游戲,有時候簡也會加入。(殺人兇手是廚房里拿燭臺的土黃上校,還是舞廳里舉著左輪手槍的深紅小姐?)
小多米尼克只知道他父親——那不勒斯人,把懷孕的塞埃塔拋在了波士頓,傳言說他坐船返回了那不勒斯。對于“他現(xiàn)在在哪里”這個問題(男孩問過母親許多次),安努齊亞塔總會聳聳肩,嘆口氣,要么抬頭望天,要么盯著廚房爐灶的排氣口,神神秘秘地告訴兒子:“那不勒斯附近吧。”小多米尼克也曾聽到母親在睡夢中念叨著那不勒斯附近的兩個山區(qū)市鎮(zhèn)(和省)的名字——貝內(nèi)文托和阿韋利諾——在一本地圖集的幫助下,男孩得出結(jié)論:父親逃到了意大利的那個地區(qū)。
至于翁貝托,他顯然不是什么叔叔——用凱奇姆的話來說,他絕對是個“傳說中的王八蛋”。
“翁貝托是個什么名字?”多米尼克問工頭。
“國王的名字!”翁貝托憤慨地回答。
“我是說,這是個那不勒斯名字,對吧?”男孩問。
“你問我這個干什么?你這個十二歲的臭小子,假裝自己十六歲!”翁貝托叫道。
“是你讓我假裝十六歲的。”多米尼克提醒工頭。
“這不是為了給你找活干嘛,巴恰加盧波。”翁貝托說。
然后原木一滾,多米尼克成了廚師。他母親,出生在西西里的意大利裔美國人,因為意外懷孕,從波士頓北區(qū)跑到新罕布什爾的柏林,身負廚藝。當(dāng)她離開城市前往北方的時候,杰納羅·卡波迪盧波流竄到波士頓大西洋大道和商業(yè)街附近的碼頭,撇下她和孩子,坐船“回那不勒斯去了”(不是字面意思就是比喻意義)。
王八蛋翁貝托說得沒錯:多米尼克的父親不姓巴恰加盧波。安努齊亞塔告訴兒子,他的跑路父親姓卡波迪盧波——卡—波—迪—盧—波,意思是“狼頭”。這位未婚媽媽還能怎么辦?“你爸滿嘴跑火車,他應(yīng)該姓博卡達盧波!”她對多米尼克說。后來男孩得知,博卡達盧波的意思是“狼嘴”,倒是很適合王八蛋翁貝托,小多米尼克經(jīng)常這樣想。“但是你,安杰魯,你是我的狼之吻!”他媽媽說。
為了給孩子一個合法的身份,加上他母親對詞語懷有無比執(zhí)著的熱愛,她不會讓多米尼克姓“狼頭”(或者“狼嘴”),安努齊亞塔·塞埃塔只能接受“狼之吻”,就是“巴恰卡盧波”,然而努齊總是把“卡”念成“加”,久而久之,再加上幼兒園的人記錯了,她兒子還沒當(dāng)上廚師就成了“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他母親還會叫他“多姆”,多米尼克的簡稱,意思是“星期天”。安努齊亞塔并非凱奇姆所說的正宗天主教徒,正是塞埃塔家族的意大利裔天主教徒把這個年紀(jì)輕輕的未婚媽媽驅(qū)趕到北邊的新罕布什爾。在柏林,會有其他意大利人(很可能也是天主教徒)照顧她。
他們是否希望她生下孩子后送給別人收養(yǎng),然后回到波士頓北區(qū)?努齊知道許多人會這么做,但她不愿放棄自己的寶寶,雖然時常對意大利裔聚居的波士頓北區(qū)流露出強烈的懷念之情,可她從未打算重返波士頓。因為意外懷孕而被趕出家門,她當(dāng)然有理由心生怨恨。盡管安努齊亞塔在自己的廚房里依然是個忠誠的西西里人,親族的紐帶早已不可挽回地磨損殆盡,波士頓的家人親戚——以及北區(qū)的意大利裔社群,總之就是代表了“正宗天主教徒”的一幫人——跟她斷絕了關(guān)系,她反過來也不認他們,努齊從來不望彌撒,也不要求多米尼克參加。“咱們想告解的時候就去告解,這就夠了。”她告訴小多姆——她的小狼之吻。
她從來不教孩子意大利語——某些必不可少的烹飪術(shù)語除外——多米尼克也沒興趣學(xué)習(xí)這門“母國”語言,對這個孩子來說,他的“母國”是波士頓北區(qū),而非意大利。那門語言和那個地方同時拋棄了他的母親,因此意大利語永遠不會成為多米尼克·巴恰加盧波的語言,他也堅定地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去波士頓。
安努齊亞塔·塞埃塔的新生活是由一種推倒重來的感覺定義的。作為三姐妹中的老小,她能閱讀英文和講英語,與她做西西里菜的水平相當(dāng)。努齊在柏林的一所小學(xué)教孩子們識字——那場事故發(fā)生后,她沒讓多米尼克繼續(xù)上學(xué),而是教給他一些基本的廚藝,同時堅持督促孩子閱讀——不僅是食譜,還包括她讀過的所有書,其中大部分是小說。工廠對童工保護法的忽視導(dǎo)致她的兒子成了跛腳,安努齊亞塔決定讓孩子在家接受教育,依照她的計劃學(xué)習(xí)烹飪和文學(xué)。
凱奇姆卻無緣接受這兩個領(lǐng)域的教育,他不到十二歲就輟學(xué)了。一九三六年,十九歲的凱奇姆還不認字,更不會寫字。不做伐木活兒的時候,他就在柏林最大工廠的露天平臺上給鐵路平板車裝貨。平臺的工人得把貨廂里的木材堆成錐形,這樣平板車才能從隧道或橋下安全通過。“你媽教我識字之前,我就受過這么一點教育。”凱奇姆喜歡這樣告訴丹尼·巴恰加盧波,廚師又會開始搖頭,但多米尼克的妻子生前確實教過凱奇姆識字,這是無法否認的。
至少凱奇姆很晚才識字的這段傳奇不是他胡編亂造出來的,除此之外,他嘴里的其他故事可能多半都是吹牛。比如一號營地工棚的屋頂是怎么塌掉的:據(jù)凱奇姆說,“有個印第安人”被派去給屋頂鏟雪,但他一直偷懶,雪越積越厚,終于把屋頂壓塌了,只有一個伐木工逃了出來,印第安人沒能幸免于難。凱奇姆說,工棚里的“濕襪子味兒太重”,把這家伙給熏死了。(廚師父子明白,凱奇姆這是又開始借機發(fā)牢騷,他總抱怨說,濕襪子是工棚里最讓人討厭的東西。)
“我不記得一號營地有個印第安人。”多米尼克只對老朋友說了這么一句。
“你那時還太小,記不住一號營地的事,大廚。”凱奇姆說。
丹尼·巴恰加盧波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父親不愿聽人提起他比凱奇姆小了七歲,甚至還會為此發(fā)火,凱奇姆卻總喜歡強調(diào)他們的年齡差異,不惜過分夸張。不過,當(dāng)年他們在柏林認識的時候,七歲的差距對這兩個年輕人來說像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十九歲的凱奇姆雖然骨瘦如柴,個頭卻不小,而且已經(jīng)長出了參差不齊的胡須,安努齊亞塔的小多姆看起來卻連十幾歲都不到。
十二歲的他塊頭不大,但體格結(jié)實,直到現(xiàn)在,盡管看上去有點顯老——在小丹尼眼里尤其如此——三十歲的他依然保持著年輕伐木工的精壯身材。兒子認為,父親顯老的原因是他總板著臉,誰要是敢當(dāng)著廚師的面談什么“過去”和“未來”,準(zhǔn)會看到他皺起眉頭。而至于“現(xiàn)在”,就連十二歲的丹尼爾·巴恰加盧波也明白,“現(xiàn)在”始終處于變化之中。
丹尼還知道,腳踝受傷徹底改變了父親的人生,發(fā)生在男孩年輕的母親身上的另一場意外改變了他自己的童年,也使父親的人生再次改變。在十二歲孩子的世界里,改變不可能是件好事,任何改變都會讓丹尼焦慮不安——正如失學(xué)使他焦慮不安一樣。
在不那么“早年”的日子里,每逢原木漂流,丹尼會和父親一起在窩棚里干活睡覺,不去上學(xué)。他不喜歡學(xué)校——卻總能輕而易舉地跟上落下的功課——這一點也讓他不安,同年級的男生都比他大,因為他們能逃學(xué)就逃學(xué),也從來不補上落下的功課,全都留過一兩級。
每當(dāng)看出兒子的焦慮,廚師總是說:“堅持住,丹尼爾——別認輸,我向你保證,總有一天我們會離開這里。”
但這個保證也使丹尼·巴恰加盧波感到焦慮,因為他覺得窩棚也像是自己的家。在絞河鎮(zhèn),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有自己的臥室,就在伙房樓上,那兒還有他父親的臥室,他們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伙房的二樓只有這幾間屋,好在它們寬敞舒適,每個房間都有天窗,還有幾扇大窗,能看到遠處的山景和伙房附近山腳下的一部分河谷盆地。
高低起伏的丘陵與山脈遍布伐木小徑,硬木和針葉林消失的地方出現(xiàn)了大片的草地和次生林。從臥室里望出去,小丹尼爾·巴恰加盧波覺得光禿禿的巖石和次生林永遠都無法替代原先的楓樹和樺樹,還有那些軟木——云杉、冷杉、紅松、白松、鐵杉和落葉松。十二歲的男孩以為草地上會長出齊腰深的草,卻不知道這片地域被規(guī)劃為可持續(xù)的木材產(chǎn)區(qū),那些林子——“在他媽的二十一世紀(jì)”,就像凱奇姆后來說的那樣——還在供應(yīng)木材。
也正如凱奇姆經(jīng)常提起的那樣,有些事永遠都不會變。“落葉松永遠喜歡濕地,黃樺樹始終是備受歡迎的家具木材,灰樺樹除了燒火,什么屁用都沒有。”而對于庫斯縣很快就會只允許四英尺以下的軟木經(jīng)由河道運輸這件事,凱奇姆愁眉苦臉,不予置評。(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老伐木工僅僅表示,體積較小的軟木容易在河上亂漂,偏離航道,需要專人看管。)
現(xiàn)代化這個躁動不安的幽靈即將改變伐木業(yè),也可能讓廚師丟掉工作。時代的變遷或許會殺死無數(shù)個絞河鎮(zhèn)這樣微不足道的“聚居點”。無論如何,丹尼·巴恰加盧波只想知道:伐木工們走了,絞河鎮(zhèn)還會剩下什么工作?廚師也會走嗎?他不由得擔(dān)憂起來。(凱奇姆會走嗎?)
至于那條河,如同所有的河流那樣,它只會繼續(xù)流淌——如同所有的河流那樣。原木之下,年輕的加拿大人的尸體隨波逐流,在水中來回擺蕩——來回擺蕩。如果說這一刻的絞河也感到躁動不安,甚至不耐煩的話,或許它也該帶著男孩的尸體繼續(xù)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