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寨里的紙文明:中國少數民族剪紙藝術傳統調查與研究(第四卷)
- 喬曉光主編
- 4791字
- 2021-11-19 10:37:21
三、剪紙的傳承
趕場是貴州乃至整個西南地區古老的民間貿易方式。在七十二寨侗和四十八寨侗地區,有按農歷時序約定循環的場集。趕場是民間經濟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當地習俗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晚寨村服飾剪紙傳承人,通常要“空五趕六”(空五天趕六天),在當地不同村寨循環趕場,出售剪紙花樣。趕場地點為寨蒿(農歷逢初一、初四、初九、十四、十九等),以及黎平縣的上洞(逢初一、初六)、岑最(苗家寨)、大架、九巢、尤洞等地。喬勒村的服飾剪紙傳承人主要趕樂里、瑞里、仁里的場集。場集無形中成為當地區域經濟文化的交流平臺和跨村社的侗族服飾剪紙的傳播平臺。相對閉塞的交通和貧困的物質生活狀況,客觀上決定了喬勒村與晚寨村的服飾剪紙傳承人只能通過鄰近的場集來實現服飾剪紙花樣的傳播和物質回報。在當地,趕場既是服飾剪紙傳承人傳承技藝文化的動力,也是影響傳承人改變剪紙樣式的關鍵因素。
侗族剪紙作為當地習俗文化生態的一環,目前在日常生活中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但侗族服飾剪紙能否在快速發展的社會生活中延續,剪紙傳承人至關重要。本文調查的喬勒村與晚寨村的服飾剪紙傳承人都是在村寨的日常生活中長期從事剪紙制作與傳承的普通侗族村民,都是經常趕場出售侗族傳統剪紙紋樣的勞動婦女。她們日常生活中的剪紙經驗與趕場經歷密不可分。
(一)喬勒村與晚寨村的剪紙傳承人及其代表作品
1.服飾剪紙的傳承人及其代表作品
在喬勒村與晚寨村,目前長期從事服飾剪紙的制作并趕場出售的剪紙傳承人有7位,其中喬勒村有5人,晚寨村有2人,她們都是把剪紙的制作和出售作為副業的普通勞動婦女。喬勒村的服飾剪紙傳承人是吳義蓮、楊再仙、楊印蓮、林金花、吳再花,晚寨村的服飾剪紙傳承人是吳秀英和吳歲芝。通過對她們的實地調查采訪,基本上可以呈現當地服飾剪紙傳承的狀況。
(1)吳義蓮,女,1933年出生于樂里鎮的上歸洪村,屬七十二寨侗,現居住在喬勒村。上世紀80年代初,她是喬勒村剪紙傳承人群體中第一位擺攤出售侗族傳統剪紙紋樣的。現病重臥床(不能接受采訪),她的女兒楊再仙基本繼承了她的剪紙技藝(圖2-46)。她的部分刺繡服飾和剪紙花樣保留在女兒楊再仙家里(圖2-47)。

圖2-46 喬勒村服飾剪紙傳承人吳義蓮和女兒楊再仙

圖2-47 吳義蓮在上世紀90年代繡制的背帶
(2)楊再仙,女,1964年在喬勒村出生,現居住在喬勒村(圖2-48)。她讀書到小學三年級,15歲隨母親吳義蓮學習剪紙,1985年結婚(丈夫楊世西,現為喬勒村小學校長),1990年后和母親在樂里、仁里等地的場集上擺攤出售侗族服飾剪紙花樣。她的服飾剪紙花樣多為領襟、圍腰、背帶、兒童鞋帽以及綁腿(侗語xin)等處的刺繡底樣(圖2-49、圖2-50)。1990年至2000年,她的剪紙收入情況較好,年均收入有2000元左右。每次趕場,都有40至50元的收入,銷量較大。中老年侗族婦女買得最多,服裝領襟剪紙花樣和圍腰剪紙花樣需求量最大。單張剪紙花樣的價格是3至5元。隨后,構皮紙漲價,單張紙漲到2元,剪紙利潤大幅下降。2000年后,機繡繡片和復印機復制的剪紙大量出現,售賣剪紙一年只有1000多元的收入。買剪紙的絕大多數都是侗族婦女,也有周邊的苗族,比如附近斗篷村以及仁里龍塘村一帶的苗族婦女。榕江的繡花廠也用過她和母親吳義蓮的剪紙花樣。縣文化館、文化宮也收過一些老衣服和其繡好的服裝。目前,她和丈夫一年的家庭純收入有3萬元左右,其中除丈夫的工資外,農業收入4000至5000元,剪紙收入所占比重不大。(楊再仙無法用漢語交流,調查過程由其丈夫楊世西進行翻譯。)

圖2-48 喬勒村服飾剪紙傳承人楊再仙

圖2-49 楊再仙繡制的背帶細部

圖2-50 楊再仙的傳統剪紙紋樣
(3)楊印蓮,女,1969年出生于喬勒村,小學文化,現居住在喬勒村(圖2-51)。楊印蓮18歲前后開始自學本村剪紙技藝,并趕場出售剪紙花樣。1993年至2000年前后剪紙好賣。上世紀90年代初,構皮紙一張售價0.3元,后來漲價到1.5元,2010年一張構皮紙的售價是4元錢。因成本過高,楊印蓮不再剪紙。2001年前后,她開始畫繡片,畫繡片利潤更高,一套繡片可以賣到30至50元。過去剪花樣,楊印蓮一年收入2000至3000元。2003年賣繡片至今,她每次趕場都有300元左右的收入,春節期間每場可以賣500至600元,年均收入1.5萬至2萬元。1993至1994年間,凱里刺繡廠收購繡片和剪紙花樣,楊印蓮負責畫繡片和剪花,月收入3000元。楊印蓮多數時間在家務農,沒有太多時間畫繡片和剪紙花樣。現在她手邊的剪紙花樣基本上供不應求。當地村民一致認為她的作品在村里是賣得最好的(圖2-52)。(楊印蓮無法用漢語交流,調查過程由村民楊作桃等翻譯。)

圖2-51 喬勒村服飾剪紙傳承人楊印蓮

圖2-52 楊印蓮的傳統剪紙紋樣
(4)林金花,女,1954年出生在瑞里黨義組,現居住在喬勒村(圖2-53)。1971年林金花嫁到喬勒村后,便開始自學喬勒村的剪紙花樣。1980年前后,開始與吳義蓮一起在樂里、仁里場集上銷售花樣,貼補生活(圖2-54)。前期,其剪紙在樂里的場集上賣得很好,一次場集能收入30至40元,現在反而沒有以前賣得好(原因同楊印蓮等人的口述一致)。目前場集上機繡繡片和手繪的繡樣賣得好。她現在基本上不賣剪紙花樣了,繡的衣服主要自己穿,老服裝都賣出去了。(林金花無法用漢語交流,調查過程由喬勒村村主任楊斌翻譯。)

圖2-53 喬勒村服飾剪紙傳承人林金花


圖2-54 林金花的傳統剪紙紋樣
(5)吳再花,女,1970年出生在歸基寨,現居住在喬勒村(圖2-55)。吳再花20歲前后跟妯娌學習剪紙技藝,已經剪了20多年花樣(圖2-56)。其妯娌是從高坪寨(位于歸基寨以南,同屬于七十二寨侗)嫁過來的。吳再花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樂里等地趕場出售剪紙花樣,至調查時快20年了。2005年前后她不再賣剪紙,轉為畫繡樣。此前剪紙好賣的時候,一次趕場可以賣到700元,現在只有一二百元(原因同楊印蓮等人的口述一致)。目前剪紙花樣只有老人在買,年輕人更青睞畫好的繡樣。(吳再花無法用漢語交流,調查過程由村主任楊斌翻譯。)

圖2-55 喬勒村服飾剪紙傳承人吳再花

圖2-56 吳再花的傳統剪紙紋樣
(6)吳秀英,女,1936年出生在樂里鎮的岑通寨(屬于七十二寨侗),現居住在晚寨村(圖2-57)。吳秀英12歲開始隨母親學畫繡樣,后學剪紙,1958年嫁到晚寨。樂里七十二寨侗的花樣與晚寨的大部分是不同的,嫁到晚寨后,吳秀英又學習了晚寨當地的花樣(圖2-58)。她之前僅在家里賣剪紙和手繪繡樣,后因經濟緊張,2004年前后在寨蒿趕場售賣。每套手繪繡樣20至30元,一年可以賣2000至3000元。她現在已經不剪剪紙花樣了,種地也基本不賺錢。吳秀英有3個兒子,都去打工了,留下7個孫子、孫女。目前,兩個孫女已經出嫁,身邊還有5個孫子、孫女需要照看(圖2-59)。(吳秀英無法用漢語交流,調查過程由晚寨村村長吳開來翻譯。)

圖2-57 晚寨村服飾剪紙傳承人吳秀英

圖2-58 吳秀英制作的手繪繡樣

圖2-59 照顧孫女是吳秀英的主要工作
(7)吳歲芝,女,1952年出生于晚寨村,現居住在晚寨村(圖2-60)。吳歲芝從小隨外婆吳春花(2011年依然健在,據說99歲,無法用漢語交流)學習畫花樣,后學剪紙、繡花。32歲(1984年)后開始趕場出售剪紙,后改畫繡樣。吳歲芝主要利用農閑時趕場,多去附近的寨蒿、票寨、求寨、高寅等固定的場集。每次趕場多則收入300元,少則收入20至50元不等,平均一年的純收入2000至3000元。吳歲芝手繪繡樣的種類主要是圍腰(長方形的圍腰、帶狀的圍腰)、肚兜、披肩、小孩帽子、背帶、手袋、牛角鞋花(姑娘穿的傳統樣子)等(圖2-61、圖2-62)。(吳歲芝無法用漢語交流,調查過程由村主任吳開來翻譯。)

圖2-60 晚寨村服飾剪紙傳承人吳歲芝

圖2-61 吳歲芝制作的手繪繡樣

圖2-62 吳歲芝繡制的晚寨型圍腰
通過對喬勒村與晚寨村服飾剪紙傳承人的調查和比較,我們不難看出,傳統的服飾剪紙已經失去了市場。幾乎所有的剪紙傳承人都已經放棄剪紙而轉向更賺錢的手繪繡樣,或干脆退出了市場,只有喬勒村的楊再仙受母親的影響依然在艱難維持。在對楊再仙的采訪調查中,我們已經明顯感覺到她也不會堅持太久,很多她母親傳下來的服飾剪紙花樣已經破舊不堪,她也沒有復制的想法。
2.巫俗剪紙的傳承人及其代表作品
喬勒村的楊昌本和晚寨村的吳良斌分別是各自村寨里唯一的鬼師。他們雖然都是普通農民,但在當地習俗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角色。
(1)楊昌本(乳名楊老趕),男,1938年出生在喬勒村,現居住在喬勒村(圖2-63)。楊昌本沒上過學,40多歲開始做鬼師,跟本村老鬼師吳再民(已經去世)學藝。原來喬勒村還有一位鬼師叫楊老九,也已經去世。楊昌本常用生辰八字來占卜推算,比如根據村民不同的狀況和其生辰八字,推算“犯了哪種鬼”,隨后通過鬼師的經驗來解決。楊昌本不會畫符,他掌握的鬼師技藝全憑師承和經驗。比如小娃娃走路時碰到半路鬼,過橋時碰到陰橋鬼、陽橋鬼等,楊昌本會通過剪紙等傳統鬼師技藝來喊魂驅鬼。對在房子的門檻上和屋里的一些鬼,則需要用雞血等來對付。“送老人”(喪俗),他參與不多,通常由地理先生(喬勒村沒有)參與。喬勒村大部分人家里懸掛的添命剪紙都是他做的(圖2-64)。請他剪紙,村民一般要支付3至5元錢或少量稻米。(楊昌本漢語交流困難,調查過程由喬勒村村主任楊斌及楊昌本家人翻譯。)

圖2-63 喬勒村巫俗剪紙傳承人楊昌本


圖2-64 楊昌本的巫俗剪紙
(2)吳良斌,男,1933年出生于晚寨村,現居住在晚寨村(圖2-65)。吳良斌19歲開始做鬼師(為家傳),并且通曉漢文,也是晚寨村《吳氏族譜》的保有者。吳良斌家中有祖輩傳下來的漢文書籍,主要是用于占卜、看風水(堪輿)的卦書和歷書,多是清末、民國時期的版本(圖2-66)。他擅長畫符驅鬼,同時也是晚寨村的地理先生,常常幫助村民看龍神、選房址、畫符箓等,掌握多種巫俗剪紙類型,比如百口、添壽、吉彌阿、招謝龍神、山神、長壽招財等等(圖2-67)。請他剪紙,村民通常要支付5至10元錢或少量稻米。

圖2-65 晚寨村巫俗剪紙傳承人吳良斌

圖2-66 吳良斌保存的占卜風水類漢族書籍


圖2-67 吳良斌的巫俗剪紙
巫俗剪紙是喬勒村與晚寨村古老文化信仰的體現,目前依然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兩位鬼師也“樂此不疲”。但他們的后代及村寨里的年輕人不是外出打工,就是遠嫁他地,由于沒有后繼者,可以想見其傳承前景并不樂觀。
(二)傳承人及村社的傳承現狀
1.在“消失臨界點”上的侗族服飾剪紙花樣
通過對喬勒村與晚寨村服飾剪紙傳承人的調查和比較可以發現,在村社里與服飾剪紙緊密關聯的生活方式、文化習俗、族群認同以及信仰等民間文化要素基本保持完整,外來文化(周邊漢族、苗族文化)的影響并不明顯,但當地的侗族服飾剪紙卻已經走到了消失的臨界點上。具體原因如下:第一,雖然村莊里的生活習俗依舊,但大量年輕女性外出打工,使得剪紙花樣在村寨內部的需求日益減少。第二,剪紙材料,即當地生產的手工構皮紙,價格上漲過快,使得以剪紙貼補生活的傳承人“無利可圖”(2010年手工構皮紙的售價是每張3至4元,而單張剪紙花樣的價格也只有3至5元)。由于購買剪紙花樣的人群(老年婦女)購買力相對較差,大幅漲價并不現實。第三,2000年前后,價格相對低廉的機繡繡片和復印機復制的剪紙復印件大量出現,沖擊了傳統剪紙花樣的市場。第四,多數年輕人外出打工的現狀,改變了傳統的生活節奏,追求快捷和便利生活的年輕女性,對半成品的手繪繡樣更為青睞。這樣就造成了高過剪紙價格10倍以上的手繪繡樣因得到外出打工的年輕女性(收入相對較高)的喜愛,而逐漸在場集上“驅逐”傳統的剪紙花樣的現象(圖2-68)。

圖2-68 喬勒村的剪紙傳承人絕大多數選擇了更賺錢的手繪繡片制作
2.巫俗剪紙傳承的“信仰危機”
信仰是喬勒村與晚寨村巫俗剪紙在日常生活中延續的土壤。目前,侗族古老的信仰習俗依然延續著較強的生命力。在喬勒村與晚寨村,巫俗剪紙對鬼師而言不像服飾剪紙那樣存在穩定的利益驅動和跨村社的社會需求,村寨內部的日常生活與傳統的信仰基礎是其延續的關鍵。但是,受過初中以上教育的大量中青年外出打工者(男性為主),已徹底改變了原有的生活模式和曾經習以為常的信仰習俗。目前的喬勒村與晚寨村,單獨立戶的中青年侗民家里組合電器的普及和祖先神龕的消失,已經表明了這一改變的發生(圖2-69)。

圖2-69 喬勒村民居內的家用電器取代了祖先神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