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間世
- 莊子全集
- 毛佩琦 徐昌強主編 楊郁 宿巋嵐譯解
- 15067字
- 2021-11-25 22:20:57
【導讀】
《人間世》是《莊子》闡述的是有關為人處世之道,集中地闡述莊子“處人”與“自處”的人生態度和處世哲學。孔子教導顏回用“先存諸己,后存諸人”的方法跟暴君相處,孔子教導葉公子高用“傳其常情,無傳溢言”到齊國為使,蘧伯玉教導顏闔高用“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方法跟頑徒相處,這些都是對不同行業的人加以指導。櫟社樹、南伯子綦的“無用之用”、支離疏的“不才之才”,楚狂接輿歌孔子“懷才不遇”,都是為人處世的典型案例。人在“人間世”,為人處世全在于順其自然,樂天安命,否則必然導致“山木自寇,膏火自煎”的后果。
《莊子》為人處世的基本指導思想是以“無己、無功、無名”為要點的,不能只知道“有用之用”而不知道“無用之用”——支離疏的殘疾,有如“塞翁失馬”,其本身自然是不幸,可因為殘疾,因而免去了不少人間世的勞役和災難?!盁o己”則“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無功”則“傳其常情,無傳溢言”,“無名”則“虛以待物”、“安之若命”?!盁o己、無功、無名”決定了莊子的“虛無”的人生,有用、無用是相對的,在不同的環境中可以出現轉化,把握好轉換的機緣,享受著逍遙的人生。
第一節 先存諸己,后存諸人
【原文與簡注】
顏回(孔子的弟子,姓顏名回字子淵,魯國人)見仲尼(孔子,字仲尼??鬃优c顏回的這段談話出自假托),請行。
曰:奚(何)之(往)?
曰:將之(往)衛(衛國)。
曰:奚(何)為焉?
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專斷),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量(傳統本作“國量”,國為衍文,故刪。量:滿)乎澤,若蕉(草芥),民其無如(沒有歸往的地方)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離開)之,亂國就(趨赴、前往)之,醫門多疾。”愿以(用、根據)所聞,思其所行,則庶幾(也許可以)其國有瘳(病愈)乎!
仲尼曰:
嘻!若(你)殆(恐怕、大概)往而刑(遭受刑戳)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存立,象征道德修養的建立)諸(之于)己,而后存諸(之于)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哪里有閑暇)至于暴人(施政暴虐的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喪失、毀壞)而知之所為(……的原因)出乎哉?德蕩乎名,知(智)出乎爭。名也者,相軋(傾軋)也;知(智)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堅實、篤厚),未達人氣(民情、民心);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如果)強以仁義繩墨(規矩、規范)之言炫(述:賣弄。傳統本作“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育(賣弄。傳統本作“有”)其美也(用別人丑惡來炫耀自己的美好),命之曰菑人(菑即災。菑人:害人的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你)殆(恐怕、大概)為人菑夫?且茍為悅(喜好)賢而惡(討厭)不肖(不善、不正),惡(古同烏:哪、何)用而(爾、汝、你)求有以異?若唯無詔(告、進言),王公(衛君)必將乘(趁)人而斗其捷(言語快捷善辯)。而目將熒之(眩、迷惑),而色(臉色)將平(平和)之,口將營(營救,象征用言語自我解脫)之,容(容顏、態度)將形(顯露、表現)之,心且(將要)成之(以之為成)。是(這)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意思是幫倒忙)。順始無窮,若(你)殆(恐怕、大概)以不信厚言(忠厚之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夏代最后一個國君)殺關龍逄(關龍逄:夏桀王荒淫無道,關龍逄直諫而被殺死),紂(商代最后一個國君)殺王子比干(商紂王叔叔,因力諫而被殺害),是皆修其身以下(下位)傴拊(憐愛撫養。傴,通嫗)人(人君)之民,以下拂(違反)其上(居于上位的人,如國君)者也,故其君因其修(美好,象征很有品德修養)以擠(排斥)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帝堯時三個小國的國名),禹攻有扈(古國名),國為虛厲(也亦作虛戾:田舍荒廢,人民滅絕。虛即墟:墟所;厲:人死了而無后代),身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實(實利)無已(停止)。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你)乎?雖然(雖然這樣,然而),若(你)必有以(有所依憑)也,嘗以語我(把它告訴給我)來!
顏回曰:端(端莊、正派)而虛(內心虛豁、謙遜),勉(勤懇努力)而一(始終如一,忠貞不二),則可乎?
曰:惡(駁斥之聲),惡(何、怎么)可?夫以陽(剛猛之盛氣)為充(滿,象征充斥于心)孔(甚、很)揚(露于外表),采色(面部表情)不定(采色不定相當于喜怒無常),常人之所不違,因案(壓抑、壓制)人之所感,以求容與(放縱)其心,名之曰日漸(浸漬、潤澤)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固守己見)而不化,外合(外表贊同)而內不訾(非議。不訾:不愿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洌恰⒛菢樱┯乖n(怎么、哪里)可乎?
然則(用在句子開頭,表示“既然這樣”的意思)我內直(正直,象征光明正大)而外曲(彎曲,象征俯首曲就),成(成就,象征心中有數)而上(上世、古代)比(上比: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較)。內直者,與天(自然)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所養育的子女),而獨以己言蘄(祈求)乎而人善之(以之為善),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未成年的人),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高舉)跽(長跪)曲拳(躬身屈體),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責備)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和古人作朋友)。其言雖教,謫(譴責、責備)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怨恨、禍害),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駁斥之聲),惡(何、怎么)可?大(太)多政(正:端正、糾正)法而不諜(親近、恰當),雖固(固陋,象征執著而不通達誠然)亦無罪。雖然(即然這樣如此),止是(只此)耳矣(罷了),夫胡(何、怎么)可以及化?猶師(以……為師)心(內心的定見)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敢”表示謙敬,有冒昧地、斗膽地“問”的意思)其方(辦法)。
仲尼曰:齋(齋戒,祭祀前的清心),吾將語若(你)!有心(懷有積極用世之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通昊:廣大)天(暤天:大天)不宜(合適)。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吃)葷(葷辛:辛辣氣味的蔬菜,如蔥蒜之類)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內心的齋戒,即清心)也。
回曰:敢問(“敢”表示謙敬,有冒昧地、斗膽地“問”的意思)心齋。
仲尼曰:若一(專一)志(一志:凝寂虛忘、摒除雜念,心思至一)。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構成宇宙萬物的本原,象征虛以待物的心境)!耳止于聽,心止于符(適合、恰當)?!皻狻币舱撸摚儍簟⒖彰鞯木辰纾┒镎咭?。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稟受心齋的教誨),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夫子曰:
盡(詳盡)矣。吾語若(你)!若(你)能入游其樊(籬笆)而無感其名(為名利地位所動),入(采納進諫)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通壔:累積土石作護衛門欄的土臺,象征索求門徑的目標),一(心思高度集中)宅(心靈的位置。一宅:心靈凝聚專一)而寓于不得已(在客觀條件成熟的時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順其自然、除去成見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則幾(接近于大道)矣。
絕跡易,無行地(行走卻不踐地,象征做事不留痕跡)難。為人使(驅使)易以偽(虛假),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智:智慧)知(認識、了解)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望)彼闋(空虛)者,虛室(空靈的精神世界)生白(虛無的心態),吉祥止止(止于凝靜)。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形不動而心馳騁)。夫徇(順從)耳目內通(向內通達)而外(排除)于心知(心智),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樞紐、關鍵),伏戲(伏羲)幾蘧(傳說的古帝王名)之所行終(始終遵循),而況散焉者(疏散的人,象征普通、平常的人)乎?
【串講·翻譯】
本章所闡述的是怎樣跟“暴人”相處的問題,面對暴君如何為“臣”,是本章討論的中心。顏回、孔子歷史上真有其人,可故事并非真有其事,而是莊子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而撰寫的故事。文中孔子的觀點是:為臣的方法是“先存諸己,后存諸人”。
顏回拜見老師仲尼,請求同意他出遠門。
孔子說:到哪里去呢?
顏回回答:打算去衛國。
孔子說:去衛國干什么呢?
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年輕氣盛,辦事專斷,處理政事輕舉妄動,文過飾非不知過失;輕率用兵不恤百姓,死人堆積山澤,猶如干枯的草芥一樣,百姓無家可歸。我曾聽老師說:“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混亂的國家應該前往,就好像醫生門前有很多病人多一樣?!蔽蚁M凑障壬慕陶d,思考治理衛國可行的辦法,衛國的百姓或許還可以免除疾苦吧!
孔子對顏回說法表示不滿說:
嘻!你去到衛國恐怕就被殺害?。〈蟮朗遣灰诵s的,喧雜就意味著多事,多事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產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連自救都來不及了,何暇去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的道德修養日臻成熟,而后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你自己在道德修養方面還沒有根基牢固,哪里還有什么工夫去糾正暴君的行為呢?
你懂得“德”之所以毀敗和“智”之所以表露的原因嗎?“德”的毀敗在于追名逐利,“智”的表露在于爭強好勝?!懊笔腔ハ鄡A軋的原因,“智”是互相爭斗的工具。二者都是兇器,不可以推行于世。
并且,一個人雖然德行純厚誠實篤守,可未必能夠到達跟人聲氣相通的程度,一個人雖然不爭名奪利,可未必能得到人的廣泛理解。如果你勉強把仁義的規范之類的言辭在暴君面前賣弄,這就好比用別人的丑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這樣被稱為“菑人”——給人帶去災難的人。給人帶去災難的人,一定會反過來被別人所害,你這樣做恐怕會遭到別人的傷害的呀?況且,假如衛君喜好賢能而討厭惡人,那么哪里還用得著等待你去顯示有異于人呢?你果真去到衛國而不向衛君進言,衛君一定會緊緊抓住你偶然說漏嘴的機會快捷地向你施展他的辯才。這個時候,你必將眼花繚亂而面色佯作平和,你的說話自顧不暇,容顏被迫俯就,內心無主也就姑且認同衛君的所作所為了。這樣做就像是用火去救火,用水去救水,這樣被稱為“益多”——幫倒忙、添大亂,助紂為虐,錯上加錯。依順有了的開始而依順就必然沒完沒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進忠厚之言,那么一定會死在這位暴君面前。
從前,夏桀殺害敢于直諫的關龍逄,商紂王殺害敢于力諫的叔叔比干,這些賢人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以臣下的身份撫愛百姓,同時也以臣下的身份違逆了國君,所以國君就因為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并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果。從前,帝堯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國的土地變成廢墟,百姓全都死盡,國君遭殺戳,原因就是三國不斷用兵,貪心不足。這些都是追名逐利的后果,你偏偏就沒有聽說過嗎?名聲和實利,即使圣人也不可能超越,何況是你呢?即使這樣,你一定有你的想法,那么你就試著告訴我吧!
顏回說:我外表端莊內心虛豁,勤奮努力而終始如一,這樣就可以了嗎?
孔子說:唉,這怎么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凌人、喜怒無常,一般人不敢絲毫違背他的地方,他借此壓制別人的勸告,以此來放縱自己的欲望。對這種人,即使每天用道德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定頑固不化、固執己見,即使表面贊同也必然口是心非、執迷不悟。你這樣的想法怎么能行得通呢?
顏回說:既然這樣,那么我“內直而外曲”——內心秉正誠直而外表俯首曲就,“成而上比”——引用成說并處處效法古代賢人的作為。內心秉正誠直,這就是與自然為同類。與自然為同類,可以推知國君與自己的本性都是上天所賦予的,何必用自己的言論去祈求得到贊同呢?還是祈求不被責備呢?如果這樣,人們就會稱之為未失童心,這就叫“與天為徒”——跟自然為同類。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一般人為同類。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臣子的禮節,別人都這樣去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大家都做的事,別人也就不會責難了吧,這就叫“與人為徒”——跟一般人同類。成而上比——內心自有主見并處處效法古代賢人的作為,這就叫“與古為徒”——跟古人為同類。我所引用的成說雖然都是古代的教訓,可都是有依有據的,自古就有,并非我的虛構。像這樣做,即使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跟古人為同類。這樣做便可以了嗎?
孔子說:唉,這怎么可以呢?要去糾人家的方法太多且不妥當。這些方法雖然固陋而不通達,倒也可以免除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執著于自己的成見了!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冒昧向您求教方策。
孔子說:你先齋戒清心,我再告訴你!如果懷著積極用世之心去做事情,這難道是容易的嗎?如果你認為這樣做很容易的話,蒼天就會認為這是不適宜的。
顏回說:我顏回的家境貧窮,不飲酒漿、不吃葷食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就可以算是齋戒了吧?
孔子說:這是祭祀前的所謂齋戒,并不是“心齋”啊。
顏回說:請問什么是“心齋”?
孔子說:你的心志必須專一。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氣”感應!耳的功用僅只在于聆聽,心的功用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皻狻奔刺摕o空明的心境才能虛弱柔順而應待宇宙萬物。只有道才能匯集于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這就叫做“心齋”。
顏回說:我在沒有聽說過“心齋”的時候,確實存在一個真實的顏回;我在聽說過“心齋”之后,頓時感到忘記了真實的顏回: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
孔子說:
你對“心齋”的理解很透徹。我告訴你!假如你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遨游而又不為名利地位所誘惑,衛君如果能采納你的觀點就繼續闡述,如果不能采納你的觀點就停止不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目標,心思凝聚而把處理事情而出于“不得已”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齋”的要求了。
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而不在地上留下痕跡就困難了。被情欲的驅遣容易出現偽裝,順其自然而行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借翅膀飛翔的,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的;聽說過有智慧能了解事物的,不曾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的。看一看那空明的心境,頓時就會“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空明的心境生出光明,一切吉祥止于凝靜之心。如果心境不能凝止,這就叫“坐馳”——形不動而心馳騁。讓耳目的感觀向內通達而又把心智排除在外,鬼神就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禹、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幾蘧所遵循始終的道理,何況是普通的人呢?
第二節 傳其常情,無傳溢言
【原文與簡注】
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楚大夫,封于葉,自僭為公,故稱葉公子高)將使(出使)于齊,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以諸梁為使)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恐懼)之。子(孔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或者)小若(或者)大,寡(少)不道(正道)以歡成(圓滿的結果)。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人為的禍害、國君的懲罰);事若成,則必有陰陽(陰:事未辦成時的憂懼;陽:事已辦成時的喜悅)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蔽崾骋矆檀郑ㄊ秤么植璧垼┒魂埃埃汉?。不臧:不精美的食品),爨(炊、烹飪食物)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內心煩躁和焦慮)與!吾未至乎事之情(真實),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承擔)之,子(孔子)其有以語(告訴)我來!
仲尼曰:
天下有大戒(戒:法。大戒:人生足以為戒的大法)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松懈)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適,往、到)而非君也(天下雖大,但所到之處無處不受國君統治),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極點、頂點)也;自事其心者(培養自己的道德修養),哀樂不易施(移動、影響)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誠然)有所不得已(在客觀條件成熟的時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順其自然、除去成見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哪里有閑暇)至于悅生而惡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通摩,愛撫順從)以信(相靡以信:用誠信相互和順與親近),遠則必忠之以言(用忠實的語言相交),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兩國國君或喜或怒的言辭),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滿、超出)美之言(過分夸贊的言辭),兩怒必多溢惡之言(過分憎惡的言辭)。凡溢(滿、超出)之類妄(虛假),妄則其信之也莫(薄。信之以莫:真實程度值得懷疑),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古代的格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保全)?!?
且以巧斗力(相互較力、相互爭斗)者,始乎陽(公開地爭斗),常卒(終)乎陰(暗地里使計謀),泰至(大至,象征達到極點)則多奇巧(玩弄陰謀);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合乎常理和規矩),常卒(終)乎亂,泰至(大至,象征達到極點)則多奇樂(放縱無度)。凡事亦然:始乎諒(取信、相互信任),常卒乎鄙(惡、欺詐);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得失)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發作、產生)無由,巧(虛浮不實)言偏(片面)辭。獸死不擇音(選擇善音),氣息茀然(茀通勃。茀然:氣息急促),于是并生心厲(厲即狠虐。心厲即傷害人的惡念)。剋核(即克核:限制、逼迫)太至(威逼太甚),則必有不肖(不善、不正)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知道事物的本質及其產生的原因)也。茍為不知其然(知道事物的本質及其產生的原因)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古代的格言)曰:“無遷(改變)令,無勸(勉力)成(辦成。勸成:勉強讓人去做成一件事),過度益(添加)也?!边w令勸成(勉強讓人去做成一件事)殆事(殆即危險,殆事即壞事),美成(好事做成)在久,惡成(壞事做成)不及(不如、比不上)改,可不慎與?
且夫乘物(順應事物)以游心(潛心、浮想騁思),托不得已(在客觀條件成熟的時候不得不如此,象征順其自然、除去成見而感悟“不得已”的大智慧)以養中(中氣、中正,象征神智),至矣。何作(作意)為報也?莫若為致命(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的意見),此其難者!
【串講·翻譯】
本章主要闡述怎樣作為一個外交使者的問題,面對強國怎樣為“使”,是本章討論的中心。楚大夫葉公子高、孔子,歷史上真有其人,可故事并非真有其事,而是莊子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而撰寫的故事。文中孔子的觀點是,作為使者“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楚大夫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去,他向孔子請教說:楚王給我諸梁的責任重大,齊國的接待使節,總是表面恭敬而內心怠慢。一個老百姓尚且不易說服,何況是諸侯呢?我很害怕。您常對我說:“凡事無論大小,很少有通過不道而獲得好結果的。如果事情辦不成,那么必定會受到國君懲罰;事情如果辦成了,那又一定會憂喜交集釀出病害來。事情辦成或者辦不成都不會留下禍患,只有道德高尚的才能做到?!蔽颐刻斐缘亩际谴植诘氖澄锒磺缶溃B廚子也無須尋求解涼散熱??晌医裉煸缟辖邮車t命到了晚上就得飲用冰水,我恐怕是因為內心焦躁擔憂吧!我還沒有了解到事情的真情,就已經有了憂喜交加而導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辦不成,那一定會受到國君懲罰。成與不成這兩種結果,做臣子的我都難以承擔,先生你一定有好辦法教導我吧!
孔子說:
天下有兩個足以為戒的大法:一個是自然的“命”,一個是人為的“義”。做兒女的孝敬雙親,這是“命”,是不可能懈怠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義”,無論到什么地方都不可能沒有國君,在天地之間是無法逃避的。這就被稱之為“大戒”。所以侍奉雙親的人,無論在什么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適,這是孝心的最高表現;侍奉國君的人,無論辦什么事都要讓國君放心,這是盡忠的至高之點。注重自我修養的人,在他們面前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受到影響,知道世事無可奈何卻能安于處境、順應自然,這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會有所不得已,遇事要有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還顧得上眷戀人生而厭惡死亡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不過我還是把我所聽到的再告訴你:但凡與鄰近國家交往:臨近的要用誠信的行為使相互之間和順親近,遠方的就用忠誠的言語來加以維系友好關系,用言語建立邦交就必須有人來相互傳遞。傳遞兩國國君或喜或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情。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夸贊,而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大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于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讓國君之間產生必然的懷疑,傳達國君懷疑的信息使者就可能遭殃。所以古代的格言說:“傳達平實的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么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況且以智巧相互較量的,開始的時候平和開朗,后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點的時候就大耍陰謀而導致詭計叢生;按照禮節飲酒的,開始的時候規規矩矩,后來就常常一片混亂,達到極點的時候就荒誕淫樂而放縱無度。無論什么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時候相互信任,到頭來就互相欺詐;開始的時候單純簡樸,臨近結束時便變得困難重重。
言語,就像風吹的水波;傳達言語,必然有得有失。風吹波浪容易動蕩,有得有失容易出現危難。所以憤怒發作沒有其他的緣由,就是因為言辭虛浮而又片面失當。困獸臨死時什么聲音都叫得出來,氣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發傷人害命的惡念。凡事如果過分苛責,他人必會產生不好的念頭來應付,而他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假如做了些什么而自己卻又不知道是什么緣故,誰還能知道他會出現什么的不好的結果呢?所以古代的格言說:“不要隨意改變已經接受的使命,不要慫恿他人去做力不從心的事情,過頭的言辭必然是多余的?!备淖兂擅蛘邚娙怂y都是很危險的,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做出一件壞事就后悔不及了,為人處世能不審慎嗎?
至于順應自然而使心志遨游,一切都寄托于順其自然以蓄養神智,這就最好。何必刻意于國君的使命呢?不如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的使命,這的確是很困難的!
第三節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原文與簡注】
顏闔(魯國的賢人)將傅衛靈公太子(給衛靈公太子作師傅),而問于蘧伯玉(蘧伯玉:衛國賢大夫,名瑗,字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天生兇殘嗜殺)。與之(朝夕與共)為無方(法度、規范),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智慧)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
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你)身也哉!形(外表)莫若就(靠攏、親近),心莫若和(順其本性,象征疏導誘導)。雖然(即然這樣如此),之(這)二者有患。就不欲入(關系太深),和不欲出(超出、顯露)。形(外表)就而入(關系太深),且為(造成、招致。下同)顛(仆倒、墜落)為滅,為崩(毀壞)為蹶(失敗、挫折)。心和而出,且為(為了。下同)聲為名,為妖為孽(災害)。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田界,象征分界、界線),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崖山邊或岸邊。無崖:無邊無際、無拘無束),亦與之為無崖。達(通達)之,入于無疵(行動上的過失)。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奮起)其臂以當(即擋:阻擋)車轍(車輪行過的印記。車轍即車輪),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以其才之美為是,自恃才能太高)。戒之,慎之!積(長期不斷地)伐(夸耀)而(爾、你)美者以犯之,幾(危險)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活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唯恐老虎撲殺活物而誘發殘殺的怒氣);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裂、撕開)之之怒也。時(窺視)其饑飽,達(通曉、了解)其怒心?;⒅c人異類(不同類)而媚(喜愛)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反、觸犯)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屎、糞便),以蜄(大蛤、蛤殼)盛溺(尿)。適(恰好)有蚊虻(牛虻)仆緣(附著,牛虻叮在馬身上),而拊(拍擊)之不時,則缺銜(銜即馬勒口。缺銜咬斷了勒口)毀首(首即轡頭。毀首即掙斷了轡頭)碎胸(胸即胸飾。碎胸即弄壞絡飾)。意有所至(本意在于愛馬)而愛有所亡(失其所愛),可不慎邪!
【串講·翻譯】
本章所闡述的是怎樣教育“頑徒”的案例,面對“頑徒”怎樣“為師”,是本章的中心。顏闔、蘧伯玉在歷史上真有其人,可故事并非真有其事,而是莊子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而撰寫的故事。文中蘧伯玉的觀點是:為師的方法是“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魯國的賢人的顏闔被任命為衛靈公太子的“傅”,此太子“其德天殺”,所以去請教衛國賢大夫蘧伯玉,蘧伯玉以“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觀點,給顏闔詳細地介紹怎么把“頑徒”引上正軌的方法。
顏闔將被請去做衛靈公太子的師傅,他于是向衛國賢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這樣的一個人,天性兇殘嗜殺。跟他朝夕相處而放縱他,勢必危害我們的國家;如果用法度去規范他,那就會危及到我的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別人的過失,卻不了解自己為什么會出現過錯。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將怎么辦呢?
蘧伯玉說:
問得好?。∫?,要謹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表面上不如順從依就以示親近,內心里不如順其秉性暗中進行疏導。即使這樣,這兩種態度仍然隱藏著禍患。親附他不要關系過密,疏導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親附到關系的過密程度,就會招致顛仆毀滅,招致崩潰失?。粌刃捻樞允鑼э@得太露,將被他認為是為了沽名釣譽,你也會招致禍害。如果他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那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那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將他引入正軌,便可一步步逐漸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
你知道不知道那螳螂呢?螳螂奮起它的臂膀去阻擋滾動的車輪,螳螂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阻擋滾動的車輪,這因為螳螂自以為才高智盛很有力量啊。警惕呀,謹慎呀!你如果總是夸耀自己的長處而觸犯了他,那你就接近危險了!
你知道不知道那養虎的人呢?養虎的人從來不敢用活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老虎撲殺活物而激起兇殘的天性;養虎的人從不敢用整個的動物去喂養老虎,因為他擔心老虎撕裂動物也會誘發兇殘的天性。觀察老虎饑飽的時刻,通曉老虎兇殘的秉性。老虎與人不同類而卻向養虎的人搖尾乞憐,原因就是養虎的人能順應老虎的性子;老虎之所以傷害人,這是因為觸犯了老虎的性情啊。
那喜歡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去裝盛馬糞,用珍貴的蛤殼取接馬尿。剛巧一只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于愛惜隨手拍擊牛虻,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那喜歡馬的人本意在于喜歡馬而卻失去了馬的喜歡,這能夠不謹慎嗎?
第四節 無所可用,為予大用
第一節 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原文與簡注】
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齊,至于曲轅,見櫟(樹名)社(土神)樹(櫟社樹即把櫟樹當作社神)。其大蔽數千牛,絜(用繩子計量周圍)之百圍(周長一尺),其高臨山(接近山巔),十仞(古代計量單位,一仞為周尺八尺或七尺,周尺一尺約合二十三厘米八尺)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方)十數。觀者如市,匠伯(匠石)不顧,遂行不輟(中止、停)。
弟子厭(滿足)觀(厭觀:看了個夠)之,走(跑)及(趕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斧的一種,即錛,橫口斧)以隨夫子,未嘗(未曾)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中止、停),何邪?
曰:已矣(已矣,表達強調語氣的字連用,意為停止、結束、完結等,相當于“啦”或“了”),勿言之矣!散木(不成材的樹木)也,以為(以之為,即把……做成)舟則沈(沉),以為棺槨(棺材和套棺)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單扇的門)則液(浸漬)樠(松木心。液樠即像松木心那樣液出樹脂),以為柱則蠹(蛀蝕)。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像這樣的長壽)。
匠石歸,櫟社見(拜見)夢(見夢即夢中會見)曰:女(你)將惡(同烏:哪、何)乎比(比并、相提并論)予(比予即跟我相提并論)哉?若(你)將比予于文(紋理)木(文木即可用之木)邪?夫柤(楂)梨橘柚,果蓏(瓜類植物的果實)之屬(類),實(果實)熟則剝(通攴:用器物輕輕打落),剝則辱(屈,象征果樹摘落果實后枝干就隨意受人摧殘)。大枝折,小枝泄(通作抴,也作拽:用力拉)。此以(因)其能苦其生(苦其生:使其一生受苦)者也,故不終其天年(天賦的年壽、自然壽命)而中道夭,自掊(打)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我)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而今、方今、如今)得之,為予(我)大用(為予大用即積無用而為大用,被視為無用而保全)。使予(我)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看待)物也?而(你)幾死之散人(不成材的人),又惡(同“烏”:哪、何)知散木(不成材的樹木)?
匠石覺(睡醒)而診(告訴)其夢,弟子曰:趣取(意趣)無用,則為社何邪(為什么做社樹而讓世人供奉)?
曰:密(默、閉嘴)!若(你)無言!彼亦直(通特:僅、只)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譏評、辱罵)也。不為社(土神)者,且幾有翦(斬伐)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你)以義(常理)喻(了解)之,不亦遠乎?
【串講·翻譯】
本章所闡述的是怎樣因“無用”而“大用”的道理,面對“滾滾紅塵”怎樣“為人”,是本章的中心。匠石、櫟社的故事,寓言而已。文中櫟社的觀點是:為人的方法是“無所可用,為予大用”。
一個名字叫石的木匠(匠人石)往齊國去,到了曲轅這個地方,看見一棵被當地人當作神社的櫟樹。這棵櫟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樹干有百尺粗,樹梢高臨山巔,離地面八十尺處才開始分枝,可在用來造船的樹枝就十余枝。觀賞的人像趕集似地,而這位匠人連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
匠人石的徒弟站在樹旁看了個夠,跑著趕上了匠人石,說:自我拿起刀斧跟隨您,從來未曾見過這樣壯美的樹木。可是您卻不肯看一眼,不住腳就往前走,為什么呢?
匠人石回答說:算了,不要再說它了!這是一棵“散木”——什么用處也沒有的樹,用來做船定會沉沒,用來做棺槨定會很快朽爛,用來做成器皿定會很快毀壞,用來做屋門定會流脂而不合縫,用來做成屋柱定會被蟲蛀蝕。這是不能取材的樹,沒有什么用處,所以能夠像這樣的長壽。
匠人石回到家里,夢見社樹對他說:你拿什么東西跟我相比呢?你打算拿“文木”(有用之木)來跟我相比嗎?那楂梨橘柚,瓜果之類,果實成熟就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會遭受摧殘,大枝干被折斷,小枝丫被拉拽。這就是因為有用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終享天年而半途夭折,這都是顯示自己的有用而招來了世俗的打擊。各種事物莫不如此。并且我尋求沒有什么用途已經很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到現在這才保全了性命,這沒有用處正是成就了我最大的用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你和我都是“物”,你怎么可以這樣看待事物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散人”(沒有用處的人),又怎么會真正懂得“散木”(沒有用處的樹木)呢?
匠人石醒來后把夢中的情況告訴給弟子,弟子說:櫟社的本意在于追求無用,那么它做社樹又是為什么呢?
匠人石說:閉嘴,別說了!社樹只不過一種寄托而已,反而招致不了解的人辱罵和傷害。如果不做社樹的話,它還不被砍伐嗎?況且它用來保全自己的辦法與一般人不同,而用常理來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遠了嗎?
第二節 常人之不祥,神人之大祥
【原文與簡注】
南伯子綦(莊子寓言中人物)游乎商之丘(商之丘,地名,即商丘,在今河南?。姶竽狙?,有異:結駟(一輛車套上四匹馬)千乘(古代四馬一車即一乘),隱將芘(通庇:蔭庇)其所藾(蔭蔽)。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
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彎彎曲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木心)解(裂開。軸解即從木心向外裂開)而不可以為棺槨(棺材和套棺);咶(同舐:舔)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酒醉),三日而不已(止)。
子綦曰:
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感嘆聲)神人,以(如、似)此不材!
宋有荊氏(地名)者,宜楸(金絲楸、梓桐)柏桑。其拱(兩手相合)把(一手所握)而上者,求狙猴之杙(用來系牲畜的小木樁。狙杙:系猴的木樁)者斬之;三圍(兩臂合抱的長度)四圍,求高明(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之麗(屋之中梁)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古書上說的一種樹,木質堅硬,紋理白色)傍(椫傍:獨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天賦的年壽、自然壽命),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故解之(祈禱神靈以消災)以牛之白顙(額)者與豚之亢鼻(鼻孔上仰)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沉入河中以祭神)。此皆巫祝(巫師)以知矣,所以為(認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串講·翻譯】
本節繼續上節的觀點,先說樹、再說人,進而提出“常人之不祥,神人之大祥”的觀點。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帶游樂,看見長著一棵大樹,與眾不同,套上千輛四馬的大車,都可以蔽在大樹的樹蔭下。
南伯子綦說:這是什么樹呢?這樹一定有特異的材質?。?
南伯子綦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不能用來做棟梁;低頭觀看大樹的主干,樹心直到表皮旋著裂口并不能用來做棺??;用舌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而受傷;用鼻聞一聞氣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還醒不過來。
南伯子綦說:
這果真是什么用處也沒有的樹木啊,以至于才長到這么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就像這不成材的樹木??!
宋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適合楸樹、柏樹、桑樹生長。樹干長到一兩圍粗的時候,想做系猴子的木樁的人便把樹木砍了;樹干長到三、四圍粗的時候,想做高大屋梁的人便把樹木砍了;樹干長到七、八圍粗的時候,達官貴人富家商賈想做棺木又把樹木砍去。所以這些樹始終不能享盡天年,而是半道上就被刀斧砍伐而短命,這就是材質有用帶來的禍患啊。
因此古人祈禱神靈消除災害,凡是白色額頭的牛、高鼻折額的豬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都不能用來沉入河中去作祭奠。這些情況巫師全都了解,認為這些東西都不吉祥。不過這正是“神人”所認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第五節 不才之才,無用大用
【原文與簡注】
支離疏(莊子假托的人名。支離象征形體不全,疏象征泯滅其智)者,頤(下巴)隱于臍(肚臍),肩高于頂(頭頂),會撮(發髻)指天(支離疏脊背彎曲,因此發髻朝天),五管(五官)在上,兩髀(股骨、大腿)為脅(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挫針(縫衣)治繲(洗服),足以糊口;鼓(簸動)筴(即策:小簸箕)播(揚去灰土與糠屑)精,足以食十人。上(國家)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而游于其間;上(國家)有大役,則支離以(因)有常疾(殘疾)不受功(通工:勞役);上(國家)與病者粟,則受三鐘(鐘即古代糧食計量單位,合六斛四斗)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天賦的年壽、自然壽命),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串講·翻譯】
本章繼續討論一個人按照常理來看天生有缺陷的人怎樣面對人生:這個就是莊子創造的“支離疏”,即一個形體不全的人。
有個名叫支離的人,下巴隱藏在肚臍下,雙肩高于頭頂,后腦下的發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給人縫衣漿洗,足夠糊口度日;又替人篩糠簸米,足可養活十口人。國君征兵的時候,支離疏捋袖揚臂在征兵人面前走來走去;國君有大的差役,支離疏因身有殘疾而免除勞役;國君向殘疾人賑濟米粟,支離疏還領得三鐘糧食和十捆柴草。像支離疏那樣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足以養活自己,終享天年,又何況像支離疏那樣“不以德為德”的人呢?
第六節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
第一節 臨人以德,畫地而趨
【原文與簡注】
孔子適(往)楚,楚狂接輿(楚國隱士,相傳姓陸名通,字接輿)游其門曰:鳳(鳳鳥,象征孔子)兮鳳兮,何如(如何、怎么)德之衰(衰?。┮玻縼硎啦豢纱?,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就了事業)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保全生命)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于、比)羽,莫(不)之知載(取);禍重乎(于、比)地,莫之知避。已乎(算了)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在地面上畫出道路來,象征人為的規范讓人們去遵循)!迷陽(荊棘:象征無所用心、詐狂。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曰:迷陽,伏陽也,言詐狂)迷陽,無傷吾行;郤曲(屈曲,象征曲折難行)郤曲,無傷吾足。
【串講·翻譯】
孔子“知不可為而為之”,處處“臨人以德,畫地而趨”,所以接輿“游其門”而歌——
孔子去到楚國,楚國隱士接輿有意來到孔子門前,說:鳳鳥啊鳳鳥,你怎么懷著大德來到這衰敗的國家?未來的世道不可期待,過去的時日無法追回。天下得到治理,圣人成就事業;國君天下混亂,圣人順應潮流茍全。當今的時代,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輕,而不知如何取得;禍患比大地重,而不知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在人前宣揚你的德行!危險啊危險,人為地劃出界限讓人去遵循!荊棘啊荊棘,不要妨礙我的行走;屈曲的道路啊,不要傷害我的雙腳!
第二節 山木自寇,膏火自煎
【原文與簡注】
山木自寇(侵犯、掠奪。自寇即自取砍伐)也,膏(油脂)火自煎(自煎即自取熔煎)也。桂可食(樹名,皮可作香料),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串講·翻譯】
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皆因可燃而自取熔煎。桂皮芳香可吃,因而遭到砍伐;漆樹因為有用,所以遭受切割。人們都知道有用的小用,卻不懂得無用的大用啊。
山上的樹,可燃的膏,桂樹的皮,出漆的樹,都因為有用而自取其禍,為人處世,能不思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