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馬伯樂(3)
- 小城三月
- 蕭紅
- 15399字
- 2021-11-24 22:05:37
可是過了不久,可到底是不行。開書店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聽說哪條街哪條街也掛了牌子。而最使馬伯樂覺得不開心的,是和他對門的弄堂房子也掛了書店的牌子。這不簡直是在搶買賣嗎?
這是干什么!
馬伯樂說:
“咱們下樓去仔細看看。”
沒有人和他同去,只得一個人去了。他站在那兒,他歪著脖,他把那牌子用手敲得哐哐地響。他回來,上了樓,沒有說別的,只罵了一句:
“店鋪還不知哪天關門,他媽的牌子可做得不錯。”
沒有幾天,馬伯樂的書店就先關了門。總計開店三個月,房錢,飯錢,家具錢……開銷了兩千塊。大概馬伯樂的腰里還有幾百,確實的數外人不得而知。
他的書店是一本書也沒有賣出,就關了門。馬伯樂說:
“不好了,又得回家了。”
于是好像逃難似的在幾天之內,把東西就都變賣完了。
這變賣東西的錢,剛剛夠得上一張回家的船票。馬伯樂又回家去了。
馬伯樂在家里的地位降得更低了。
他說:
“怎么辦呢,只得忍受著吧。”
當他的朋友問他在上海開書店的情形,他傷心的一字不提,只說:
“沒有好人,沒有好人……”
再問他:“此后你將怎樣呢?”
他說:
“上帝知道,也許給我個機會逃吧!”
馬伯樂剛一回到家里,太太是很驚疑的。等她曉得他是關了店才回來的,她什么也沒有表示。并沒有和他爭吵,且也什么不問,就像沒看見他一樣。她的臉和熨斗熨過似的那么平板,整天不跟他說一句話。她用了斜視的目光躲避著他,有時也把眼睛一上一下地對著他,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生人一般。吃飯了,老媽子來喊的時候,太太抱起小女孩雅格來就走了,并不向他說一聲“吃飯啦”,或“吃飯去”。
只有雅格伏在大大的肩上向他拍著手,一面叫著爸爸。
馬伯樂看了這情景,眼淚立即滿了兩眼。
他覺得還是孩子好,孩子是不知道爸爸是失敗了回來的。
他坐在桌上吃飯,桌上沒有人開口和他講話。別人所講的話,好像他也搭不上言。
母親說:
“黃花魚下來了,這幾天便宜,你們有工夫去多買些來,腌上。”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都答應著說去買。
父親這幾天來,一句話不說,銀筷子碰著碗邊邦邦的響。父親吃完了一碗飯,梗媽要接過碗去裝飯,老爺一搖頭,把飯碗放下,站起來走了。
大黑貓從窗臺上跳下來,跳到父親離開的軟椅上蹲著,咕嚕咕嚕的。那貓是又黑又胖。馬伯樂看看它,它看看馬伯樂。
馬伯樂也只得不飽不餓地吃上一碗飯就退出飯廳來了。
后來父親就不和馬伯樂一張桌吃飯,父親自己在客廳里邊吃。吃完了飯,那漱口的聲音非常大,馬伯樂覺得很受威脅。
母親因為父親的不開心也就冷落多了。老媽子站在旁邊是一聲不敢響。
雅格叫著要吃蛋湯時,馬伯樂用湯匙調了一匙倒在雅格的飯碗里,孩子剛要動手吃,媽媽伸手把飯碗給搶過去了,罵著那孩子:
“這兩天肚子不好,饞嘴,還要吃湯泡飯。”
雅格哭起來了。馬伯樂說:
“怕什么的,喝點湯怕什么?”
太太抱起孩子就走了,連睬也沒有睬他。
全家對待馬伯樂,就像《圣經》上說的對待魔鬼的那個樣子,連小雅格也不讓爸爸到她的身邊了。雅格玩著的一個小狗熊,馬伯樂拿著看看,那孩子立刻搶過去,突著嘴說:
“你給我,是我的。”
蘋果上市的時候,馬伯樂給雅格買來了,那孩子正想伸手去拿,媽媽在旁瞪了她一眼,于是她說,
“我不要……媽說媽買給我。”
馬伯樂感到全家都變了。
馬伯樂下了最后的決心,從太太房間,搬到自己的書房去了,搬得干干凈凈,連一點什么也沒有留,連箱子帶衣裳帶鞋襪,都搬過去了。他那跟著他去過兩次上海的化學料的肥皂盒,也搬過去了。好像是他與太太分了家。
太太一聲也沒有響,一眼也沒有看他,不用聲音同時也不用眼睛表示挽留他,但也沒一點反對他的意思,好像說,他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與她是一點也不相干的。
馬伯樂最后一次去拿他的肥皂盒時,他故意表示著惡劣的態度,他很強橫的樣子,一腳就把門踢開了。
眼睛是橫著看人的,肥皂盒就在鏡臺上,他假裝看不見,他假裝東找西找,在屋里走來走去,開遍了抽屜,他一邊開著,一邊用眼梢偷看著大太。太太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馬伯樂想:
“你怎么就不和我說一句話呢?就這么狠心嗎?”
到后來他簡直亂鬧起來。在他生起氣來的時候,他的力氣是很大的,弄的東西乒乓地亂響,可是太太什么反應也沒有,簡直沒有看見他。于是他就把肥皂盒舉起來摔在地上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等了一會兒,他想,太太這回大概受不住了!
可是太太一聲沒有響,仍是躺在床上和孩子玩著。
馬伯樂看看,是一點兒辦法沒有了,于是拾起肥皂盒子來,跑到他自己安排好的屋中去。從此他就單獨地存在著。
馬伯樂很悲哀地過著生活。夜里打開窗子一看,月亮出來了,他說:
“月亮出來了,太陽就看不見了。”
外邊下雨了,他一出大門他就說:
“下雨了,路就是濕的。”
秋天樹葉子落了一院子,一游廊。夜里來了風,就往玻璃窗子上直打,這時馬伯樂在床上左翻右轉,思來想去。古人說得好,人生是苦多樂少,有了錢,妻、子、父、兄;沒有錢,還不如喪家的狗,人活著就是這么一回子事,哪有什么正義真理,還不都是騙人的話。
馬伯樂東西亂想,把頭想痛了。他起來喝了一杯茶才好一點。他往窗子外邊一看,外邊是黑沉沉的,他說:
“沒有月亮,夜是黑的。”
他聽落葉打在窗上,他又說:
“秋天了,葉子是要落的。”
他跟著這個原則,他接著想了許多。
“有錢的人是要看不起窮人的。”
“做官的是要看不起小民的。”
“太太是要看不起我的了。”
“風停了,樹葉就不落了。”
“我有了錢,太太就看得起我。”
“我有錢,父親也是父親了,孩子也是孩子了。”
“人活著就是這么的……”
“活著就是活著。”
“死了就活不了。”
“自殺就非死不可。”
“若想逃就非逃不可。”
馬伯樂一想到“逃”這個字,他想這回可別逃了。
于是馬伯樂在家里住了一個很長時間,七八個月之內。他沒有逃。
第一節
盧溝橋事件一發生,馬伯樂就坐著一只大洋船從青島的家里,往上海逃來了。
全船沒有什么逃難的現象,到了上海,上海也沒有什么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從別的地方逃到上海來,也沒有人從上海逃到別處去。一切都是安安詳詳的,法租界、英租界、外灘碼頭,都是和平常一樣,一點也沒有混亂,外灘的高壯的大樓,還是好好地很威嚴地在那久站著,電車和高樓汽車交交叉叉地仍舊是很安然地來往著。電車的鈴子還叮叮地響著。行人道上女人們有的撐著洋傘,有的拿著閃光的皮夾子,悠悠然地走著,也都穿著很講究的衣裳和很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通著孔的,而女人們又不喜歡穿襪子,所以一個一個的看上去都很涼爽的樣子。尤其是高樓汽車上,所坐著的那些太太小姐們,都穿著透紗的衣裳,水黃的,淡青,米色的,都穿得那么薄,都是輕飄飄的,看去風涼極了,就是在七月里,怕是她們也要冷的樣子。臨街的店鋪的飾窗,繁華得不得了。小的店鋪,門前還唱著話匣子。還有那些售賣航空獎券的小鋪子,鋪前站著滿滿的人,也唱著話匣子,那是唱著些刺激人的亂吼亂叫的調子,像哭不是哭,像笑不是笑。那些人徘徊在店鋪的前邊,想要買一張又怕得不到彩,白白地扔了一塊錢。想要不買,又覺得說不定會得到。頭彩,二彩,三彩……不僅僅這些,還有許多副彩,或是末尾的兩個號碼相符,也可得到三十五十、三元兩元。最低限度還有一元的。一元的機會最多,買了還是買了吧,得不到頭彩,得到一個一元的也還夠本。假若是得到個二彩三彩,那還了得,富翁立刻就做上了,買上汽車,家里用上七八個仆人,留聲機,無線電……頭彩雖然不容易得,但是回回頭彩是必定出的,這頭彩出在誰人頭上,誰是把它定下了的?沒有人定呀,誰買了彩票,誰就有機會,一塊錢就存心當它是丟了,要買就決心買吧。所以娘姨們,拉車的車夫,小商人,白相人,游散雜人……不分等級地都站在彩票店的門前,在心里算來算去,往那掛得粉紅紅的一排一排的彩票上看來看去,看看哪一張能夠得頭彩。好像他們看得出來,哪一張要得頭彩的樣子。看準了他們就開口了,說:“我要這張。”指著那掛得成排的彩票,他們把手伸出去,賣彩票的人,拿過一聯來,一聯就是十張二十張,或者是三張二張連在一起的,好像郵局里的郵票一樣,是一排一排的,一大張一大張的。可是沒有人看見過到郵局里去買郵票的人他指定要這張,或者是要那張,交過去五分錢,郵局的人就給一張五分的票子,交過一分,就給一張一分的票子,假若有人要加以挑選,郵局的人豈不要把他大罵一頓。但是買航空獎券則不同,隨便你挑來挑去,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買票子的人,在那一大張上看了半天,都不合意。于是說:“不要這排,要那排。”賣票子的人就去換了一大排來,這一大排和那一大排也差不多,也完全一樣,于是那買的人就眼花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有了主意,真是千鈞一發的時候,非下最后的決心不可。于是就下了最后的決心,隨便在那看花眼了的一大排上,指定了一張,別人看了以為他是真正看出點道理來才選了這張的。其實不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將來是悲是喜。不過眼睛看花了,頭腦也想亂了,沒有辦法才隨便撕下來這張的。還有的,撕下來他又不要了,他看看好像另外的一張比這張更好,另外的一張大概會得頭彩,而他這張也不過得個三彩的樣子。他自己覺得是這樣,于是他趕快又另換了一張,賣票子的人也不嫌麻煩,就給他另換了一張,還有的幾次三番地換,賣票的也都隨他們的便。有的在那里擠擠擦擦地研究了一會,拿到面前用手摸了半天。摸完了,看完了,他又不買。他又退到旁邊看著別人買。有的時候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上來很勇敢地買了一張去,另外的人也上來各人買了一張去,那站在旁邊在看著別人買的人也上來買了一張去。好像買彩票的人,是趁著風氣而買。大概是他們看出第一個很爽快地買這一聯彩票的人,是個會發財的樣子,跟著發財的人的后邊,說不定自己也就會發財的,但是這么爽快買了就去的是不常有的。多半的要研究,還有的研究完了,卻并不買,也不站在一旁看著別人買,而是回家去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來。他們買一張航空獎券,好像出錢來買匹小驢或小馬那樣,要研究這小驢是瘦的是胖的,又是多大的牙口,該算一算,過幾年,它該生幾個小驢仔。又好像男的在那選擇未婚妻,女的在那里選擇丈夫。選擇丈夫也沒有如此困難的,左看,右看,百般地看,而看不出好壞來。這一大堆航空獎券哪個是頭彩,越看越看不明白,一點現象也沒有,通通是一樣,一大張一大排的都是一樣,都是淺紅色的,上邊都印著完全一模一樣的字。一千張,一萬張,哪怕是十萬張,也都是一樣。哪管是發現了幾張或是比其余的稍微深了一點或是淺了一點,讓人選擇起來也有個目標,將來得不得彩的不管,總算在選擇上比較省點力氣。但是印航空獎券的印刷所也許是沒有想到他們選擇困難這一層,顏色卻調得一模一樣,似乎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就生成了這么一模一樣。這是一般人,或者窮人買航空獎券的樣子。有錢的人也買,但多半是不十分選擇的,也不十分看重的樣子。一買就是十塊錢二十塊錢,或是百八十塊錢地買,好像買香煙或別的日常用品一樣,不管回到家對這彩票仍舊是不加重視的扔在一邊,或是把號碼記在日記冊上,或是登記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日夜地等著開彩都不管,就只說買的時候到底是直爽的。街上不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是熱鬧的,就是一切店鋪也都很熱鬧。雖然熱鬧但是并不混亂,并不慌忙,而是安安詳詳的,平平穩穩的,絕對沒有逃難的形色。
馬伯樂坐著的大船,進了口了,靠了岸了。馬伯樂是高高地站在桅桿的下邊。岸上擠滿了接船的人。他明明知道沒人來接他,因為他上船的時候并沒打電報給上海的朋友。但是他想:
“萬一要有呢?”
所以他往岸上不住地巡視,一直等到下船的人都下完了,接船的人也都走了,他才回到三等艙里,拿起他那張唯一帶來的毯子,下船來了。
走在街上,他覺得有點不對,一切都是平常的態度,對于他,這從青島逃來的人,似乎沒有人知曉。他走過了外灘,走過了南京路,他穿的是很厚的衣裳,襯衫也黑了,皮鞋也沒有上油,臉上的胡子也幾天沒有刮一刮了,所以臉色是黑黝黝的。
高樓汽車經過他旁邊的時候,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那些太太小姐們,穿得都那么涼爽。
“怎么,她們還不知道嗎?盧溝橋都打起來啦!”
他想,這樣的民族怎么可以!他們都不知道青島也快危險了。
他坐了電車經過先施公司、冠生園、大新公司的前邊,那里邊外邊都是熱熱鬧鬧的,一點兒也沒有逃難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驚慌的樣子,太太平平的,人們是穩穩當當的。
當馬伯樂看到了賣航空獎券的鋪子,里邊是紅紙裝飾得紅堂堂的,里邊外邊都掛了紅招牌,上邊寫著上次開獎,頭獎就是他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請要發財的人快來買吧。馬伯樂一看,他就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日本人都快打上來了,你們還不去做個準備。還在這里一心想要發財。”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
他之所謂到那時候,大概是到了很悲觀的時候,于是很悲憫地想著:
“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沒有聰明,你們不是不想要過好的生活,過安定的生活,看你們都聚在一起,很忠實地買航空獎券的樣子,可見你們對于發財的心是多么急切。可是小日本就快上來了,小日本上來的時候,你們將要不知不覺的,破馬張飛地亂逃,到那時候,你們將要哭叫連天,將要失妻散子。到那時候,天昏地暗了,手忙腳亂了,你們還不快快去做一個準備,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呢!”
馬伯樂就帶著這種心情到了上海。不久就在上海租房子住下了。
這回他租的房子,可與開書店那次所租的房子相差太遠了。
不能比了。一開門進去,滿屋子都是大蒜的氣味。馬伯樂說: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過日子,也不是做生意。”
所以滿屋子擺著油罐、鹽罐、醬油瓶子、醋瓶子,他一點兒也不覺得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他的屋子是暗無天日的,是在樓下梯口的一旁。這座房子組織得很奇怪。不但是馬伯樂的房子沒有窗子,所有樓下的房子也都沒有窗子。
馬伯樂租房子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缺點,正因這里有這個缺點,他才租了它。他懂得沒光線眼睛是要壞的,關起門來沒有空氣,人可怎么能夠受的了,但是正因為有了這個大缺點,房租才會便宜的。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馬伯樂想,逃難的時候,就得做逃難的打算,省錢第一,別的談不到。
所以對這黑洞洞的房子,他一點兒也不覺討厭,而覺得是應該的,應該如此。
一天到晚是非開電燈不可的,那屋子可說是暗無天日的了,一天到晚,天暗地黑,刮風下雨也都不能夠曉得,哪怕外邊打了雷,坐在屋子里的馬伯樂也受不到轟震。街上的汽車和一切雜音,坐在這屋子里什么也聽不見,好像世界是不會發聲音的了,世界是個啞巴了。有時候,弄堂里淘氣的孩子,拿了皮球向著墻上丟打著。這時候馬伯樂在屋里聽到墻壁啪啪地響,那盧音好像從幾百里之外傳來的,好像兒童時代丟了一塊石子到井里去,而后把耳朵貼在井口上所聽到的那樣,實在是深遠得不得了。有時弄堂里的孩子們拿了一根棍子從馬伯樂的墻邊劃過去,那時他聽到的不是啪啪的而是刷刷的,咯拉咯拉的……這是從哪來的聲音?這是什么聲音?馬伯樂用力辨別也辨別不出來,只感到這聲音是發在無限之遠。總之,馬伯樂這屋子靜得似乎全世界都啞了,又好像住在深淵里邊一樣,又黑又靜,一天到晚都開著電燈。就是夜里睡覺,馬伯樂也把燈開著。一則開燈是不花錢的,他想開著也就算了;二則關起燈來,也不大好,黑得有點怕人。
有一天夜里,是馬伯樂失眠之夜,他看著墻上有一點小東西發亮,不但發亮,而且還會浮浮游游的動,好像有風吹著似的……他忙去開燈看看,一開燈什么也沒有。他又關了燈再睡,那小亮東西,又看見了。和先前一樣,是浮浮游游地。他開了燈,到墻上去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什么,過后一想他知道那是螢火蟲了,是沒有什么關系的。但從那時起就永遠開著燈睡覺。若關了燈,也不是不能睡,不過覺得有點空洞,有點深遠,而且夜里開燈房東又不加錢的,所以就開著睡。
所以馬伯樂過的生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黑夜,但他自己不那么以為著,他以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白晝,亮通通的,電燈好像小太陽似的照著他。
他以為這是應該的,應該如此的。
“逃難的時候,你若不節省還行嗎?”
他沒有一天忘記了這個念頭。
他為了節省,他不到外邊去吃,飯館的飯無論怎樣便宜,也沒有自己動手在家里做更便宜。
他買了炭爐、小鐵鍋、鍋鏟之類,就開了火了,開初是在廚房里做,過幾天,他發現油也有人偷著用;醬油擺在那里,頭一天還是半瓶,第二于就剩小半瓶了;炭也似乎有人拿著用,不然用不了這么快。因為上海的廚房是公用的,公用的廚房,人家多,自然靠不住。恰巧有一回他真正看見了,房東的娘姨倒了他的油炒雞蛋。
于是他就把爐子搬到自己屋里來了,就在床頭上開了火,油、鹽、醋、醬油……桌子底下、床底下,都擺滿了瓶子,罐子。四五天之前炒的辣椒醬放茶杯中忘記了,馬伯樂拿在手里一看,都生了綠茸茸的毛了。拿到鼻子上一嗅,發著一種怪味。他想這實在可惜的,可吃又吃不得,他看了半天,很可惜的,用筷子把它挖出來,挖在一張破報紙上丟掉了。那個被挖出辣椒醬來的杯子,沒有去洗,就裝上辣椒油了。在燈光之下,也看不見這杯子是不大干凈的,因為是用揩布揩過了的。揩過了的,也就算了,將來逃起來,還不如現在呢!
所以馬伯樂燒飯的小白鍋,永久不用洗,午飯吃完了,把鍋蓋一蓋,到晚上做飯的時候,把鍋子拿過來,用鍋鏟嘁喳咔嚓地刮了一陣,刮完了就倒上新米,又做飯去了。第二天晌午做飯時也是照樣地刮。鍋子外邊,就省事了,他連刮也不刮,任其自然。所以每次燒飯的白沫,越積越厚,致使鍋子慢慢地大起來了。
馬伯樂的筷子越用越細,他切菜的那塊板越用越薄,因為他都不去洗,而一律刮之的緣故。小鐵鍋也是越刮越薄,不過里邊薄,外邊厚,看不出來就是了。而真正無增無減的要算吃飯的飯碗。雖然也每天同樣地刮,可到底沒能看出什么或大或小的現象來,仍和買來的時候沒有什么差別,還在保持原狀。
其余的,不但吃飯的用具,就連枕頭、被子、鞋襪,也都變了樣。因為不管什么他都不用水洗,一律用刮的辦法。久了,不管什么東西都要臟的,臟了他就拿過來刮,鍋、碗、筷子是用刀刮,衣裳、帽子是用指甲刮,襪子也是用指甲刮。鞋是用木片刮。天下了雨,進屋時他就拿小木片刮,就把鞋邊上的泥刮干凈了。天一晴,看著鞋子又不十分干凈,于是用木片再刮一回。自然久不刷油,只是刮,黑皮鞋就有點像掛著白霜似的,一塊塊地在鞋上起了云彩。這個馬伯樂并不以為然,沒放在心上。他走在街上仍是堂堂正正的,大大方方的,并沒有因此而生起一些些羞怯的感覺。卻往往看了那些皮鞋湛亮的,頭發閃著油光的而油然地生出一種蔑視之心。往往心里向他們說:
“都算些個干什么的呢?中國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國家沒有好……中國非……非他媽的……”
馬伯樂心里恨極了,他恨自己不是當前的官員,若是的話,他立刻下令是凡穿亮皮鞋的,都得抓到巡捕房。這是什么時候,小日本就要上來了,你們還他媽的,還一點兒也不覺得。
“我看你們麻木不仁了。”
馬伯樂不大愿意上街,一上街看了他就生氣。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著走著,他的帽子忽然被人抓著跑了。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是開書店時的那個會計,也就是他在上海××大學旁聽時的同學。
這個人,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滿臉青灰,好像一個吸鴉片的人,其實是由于胃病所致,那人是又瘦又干。
馬伯樂既然看出來的是他,就想說:
“你拿去我的帽子干什么呢!”
他的臉都氣紅了,在大街上開玩笑也不好這樣開的,讓人看了什么樣子。
等他和那人握了手之后。話就沒有如此說,而是:
“現在你住在哪里?我還沒有去看你。你這一年干什么?胃病還沒有好哇!”
那人也就和他說了一大套,臨走才把帽子交給了馬伯樂。馬伯樂一細看:
“唔!”
帽子上有一個洞洞。
“這是誰干的事?這是怎么來的!”
馬伯樂正在研究著,他的朋友說一聲:
“老馬,你的帽子可以換一個了。你是不戴帽子的,一年不見,卻戴起帽子來了。我看走路的樣子是你,我就給你摘下帽子來瞧瞧。”
說完了,他就走。
馬伯樂想,這小子,這不是和我開玩笑嗎?他媽的!
一路上他研究著帽子到底是怎么出的洞,沒有研究出來,等到家里,才明白了。他生起火爐燒飯時,用扇子扇著火,火花往四邊飛,飛到他自己的手上,把手給燒了一個小黑點。因為手是活的,燒得熱辣辣的痛,他把手上的火星立刻打掉了,所以,沒有燒了多大一片,而只是米粒那么大一點。馬伯樂立刻明白了,帽子的洞是火燒的。他趕快去看看,枕頭和被子燒著沒有,因為在電燈底下,雖然說是很亮了,但到底看得不怎么清楚。似乎是并沒有燒著,但是他很疑心,他想想那說不定。所以他把爐口轉了一個方向,仍是用扇子扇著,使那火花撞到墻上去,再從墻上折回來落到別處去。這個馬伯樂就看不見了,他很放心地用力扇著火。火星從墻上折回來,竟或落在他的頭發上,落在他的臉上,但這個不要緊,這是從墻上折回來的了,不是直接的了。
馬伯樂一天到晚都是很閑,唯有吃飯的時候最忙,他幾乎脫了全身的衣裳,他非常賣力氣,滿身流著汗,從腳到頭,從頭到腳他只穿著小短褲和背心,腳下拖著木頭板鞋。
但他一天只忙這么兩陣,其余的時間都是閑的。
閑下來他就修理著自己的襪子、鞋或是西服。襪底穿硬了,他就用指甲刮著,用手揉著,一直揉到發軟的程度為止。西服褲子沾上了飯粒時,他也是用指甲去刮。只有鞋子不用指甲,而是用木片刮,其余多半都是用指甲的。吃飯的時候,牙縫里邊塞了點什么,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眼睛迷了眼睫毛進去,他也非用指甲刮出來不可,鼻子不通氣,伸指甲去刮了一陣就通氣了。頭皮發癢時,馬伯樂就用十個指甲,伸到發根里抱著亂搔刮一陣。若是耳朵發癢了,大概可沒辦法了,指甲伸又伸不進去,在外邊刮又沒有用處,他一著急,也到底在耳朵外邊刮了一陣。
馬伯樂很久沒有洗澡了,到洗澡堂子去洗澡不十分衛生。在家里洗,這房子又沒有這設備。反正省錢第一,用毛巾擦一擦也就算了。何況馬伯樂又最容易出汗,一天燒飯兩次,出大汗兩次。汗不就是水嗎?用毛巾把汗一擦不就等于洗了澡嗎?
“洗澡不也是用水嗎?汗不就是水變的嗎?”
馬伯樂擦完了覺得很涼爽,很舒適,無異于每天洗兩次澡的人。
他就是閑著在床上躺著,他也不收拾屋子,滿地蒜皮,一開門,大蒜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很喜歡吃蔥或是蒜,而且是生吃,吃完了也不放放空氣。關起門來就上街了。那鎖在屋子里的混沌沌的氣味,是晝夜地伴著他的。
他多半是聞不到的,就是聞到了,也不足為奇,省錢第一,其余的都次之。他對他的環境都十分滿意,就是偶爾不滿意一點,一想也就滿意了。
“這是逃難呀,這不是……”
他每次從街上回來,第一腳踏進屋去,必須踢倒了油瓶子或是鹽罐子,因為他的瓶子、罐子、盆碗是滿地扔著,又加上從外回來立刻進了這混沌沌的屋子,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但是馬伯樂對于他自己踢倒了瓶子這件事,他并不煩躁。雖然不止一次,差不多常常踢倒的。踢倒了,他就彎下腰去把它扶起來。扶起來他也不把它規整一下,仍是滿地扔著。第二天,他又照樣地踢倒,照樣地扶。
一切他都說:
“逃難了,逃難了。”
他每天早晨提著筐子,像女人似的到小菜場去買菜,在那里講價還價。買完了三個銅板的黃豆芽,他又向那賣黃豆芽的筐子里抓上了一把。這一抓沒有抓得很多的,只抓上十幾棵。他想多一棵就比少一棵強。
“這是什么時候了?這是逃難呀!”
買魚的時候,過完了秤,講好了價,他又非要換一條大的不可。其實大不了好多,他為著這條差不多一般大的魚,打了一通官話,爭講了好半天,買菠菜,買蔥子也要自己伸出手多搶幾棵。只有買豆腐,是又不能搶,又不能說再換一塊大的。因為豆腐是一律一般大,差不多和郵票一樣,一排一排的都是一般大。馬伯樂安然地等在那里,憑著賣豆腐的給哪一塊就是哪一塊。
他到油鹽店去買油,他記得住上一次半斤油是裝到瓶子的哪一段。因為那汽水瓶子上貼著一塊商標,半斤油恰恰是齊到商標那里,若是多了,那就是白撿了,若是少了,那就證明不夠分量。
“不夠分量就應該去跟他爭呀。”
本來馬伯樂提著油瓶子回來了,他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越想越不對。
“真他媽的中國人,少了分量為什么不去找他?這是什么時候呵!這是逃難的時候。”
回到那店鋪,吵嚷了半天沒有什么結果。
馬伯樂的眼睛是很聰明的,他一看若想加油那是辦不到的,于是也就提著瓶子回來了。氣得他兩眼發青,兩肩向前扣著,背駝著。開了鎖,一進門就撞倒了幾個瓶子。
他生起氣來,脾氣也是很大的,在某種場合讓他犧牲了性命也是可以的。小的時候他和人家打架,因為他的左手上戴著一塊手表,怕把手表打碎了,就單用右手打,而把左手高高地舉起。
結果鼻子被人家打流了血,哪怕是再比這更打到致命的地方,他都不在乎。
“流點血,不要緊。手表打碎了,父親能再給買了嗎?”從小他就養成了這種習慣,他知道錢是中用的,從父親那里拿到錢是多么困難,他是永久也不會忘記的。
馬伯樂雖然在氣頭上,一看瓶子、罐子倒了,他過去心平氣和地把它們扶起來。并且看看醬油或醋之類灑了沒有。這是錢買來的呀!這不是鬧笑話。看看沒有灑,他放了心,又接著生他的氣。
“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逃難呵!逃難不節省行嗎?不節省,到那時候可怎么辦!”
氣了半天不對了,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買的就不是半斤油,買的是五分錢的油。他罵一聲:
“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隨時準備著再逃,處處準備著再逃,一事一物,他沒有不為著“逃”而打算的,省錢第一,快逃第二。他的腦子里天天戒備著,好像消防隊里邊的人,夜里穿著衣裳睡覺,警笛一發,跳上了水車就跑。馬伯樂雖然不能做到如此,但若一旦事變,大概總可逃在萬人之先。也或者事未變,而他就先逃了也說不定。他從青島來到上海,就是事未變而他先逃的。
馬伯樂感到曲高和寡,他這個日本人必要打來的學說,沒有人相信。他從家出來時要求他太太一同出來,太太沒有同意,而且說他:
“笑話。”
近年來馬伯樂更感到孤單了,簡直沒有和他同調的。
“日本人還會打到上海的嗎?真是笑話。”
馬伯樂到處聽到這樣的反應。他不提到逃難便罷,一提到,必要遭到反感,竟或人家不反感他,也就冷落著他。對于馬伯樂所說的“就要逃難了”這句話,是毫不足奇的,好像并非聽見;就是聽見了,也像聽一句普通的話那樣,像過耳風那樣,隨便應付了幾句,也就算了。絕對沒有人打聽,逃到哪里去,小日本什么時候打來。竟也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問馬伯樂一次,問他是怎么曉得的日本人必打到上海?
馬伯樂雖然天天說逃,但他也不知道將來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小日本從什么地方打來,什么時候打來,他也不十分知道。不過他感覺著是快的。
他的家是在青島。有一年夏天,青島的海上來了八十多只日本軍艦。馬伯樂看了,那時候就害怕極了。在前海沿一直排列過來,八十多只軍艦,有好幾路的樣子。全青島的人沒有不哄著這件事的。人們都知道,那次軍艦來而不是來打中國,是日本的軍艦出來玩的,或是出來演習的。可是把中國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對于那些沒有知識的人,不認識字,不會看報,他們聽著傳說,把“演習”兩個字讀成“練習”。
所以傳說著,日本海軍不得了,到中國地方來練習來了。所以街街巷巷,這幾天都談論著青島海上的八十多只軍艦。
拉洋車的,賣豆腐的,開茶館的……都指指畫畫地指著海上那大鯨魚似的東西,他們說,日本人練習,為什么不在日本練習,為什么到中國地方來練習?
“這不是對著我們中國人,是對著誰?”
“看那大炮口,那不都筆直地對著我們的中山路嗎?”
而且全青島因為上來了很多海軍而變了樣。妓女們歡歡樂樂地看見那長得很小的海軍,就加以招呼。安南妓女,法國妓女,高麗……說著各種語言的都有,而且她們穿了不同國度的衣裳,徘徊在海邊上,歡笑的聲音,使海水都翻了花了,海漲潮時,那探進海去的兩里路長的棧橋,被浪水刮刮地沖洗上來了,棧橋上的游人都跑下來了。海水打在妓女們的腳上來了,妓女們高聲地大笑著。她們說著各種言語,覺得十分好玩。那些長得很小的水兵,若是看一看她們,或是撞一撞她們,她們就更笑起來,笑得有點奇怪,好像誰的聲音最大,誰就是最幸福的人似的。一直到她們之中有的被水兵帶走了,她們才停下來。可是那被水兵帶上了岸的,仍舊是要歡笑下去,將要使滿街都充滿了她們的笑聲。
同時有些住宅的墻上,掛出牌子或是貼出了紙貼,上邊寫著歡迎他們的皇軍到他家里去做客。是凡住在青島的日本人家都貼的招貼,像是他家里有什么東西要拍賣的那樣,這真是世界上頂偉大、頂特殊、頂新鮮的事情。
大概有許多人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馬伯樂是見過了的,而且是親眼所見。
數日之內,是凡日本人的家里,都有帽子后邊飄著兩個黑帶的水上英雄到他們家去做客。三個一串,兩人一伙,也有的四五個水兵一齊到一個家庭里去的。說也奇怪,本來客人與主人,在這之前是一次也未見過,可是他們相見之下卻很融洽,和老友又重新會到了似的,主婦陪著吃酒。不管怎樣年輕的主婦也要坐在一起陪著吃酒。其實是越年輕越好,困為水兵就是喜歡年輕的婦人的,像對于海邊上那些說著各種言語的女子一樣喜歡。越是年輕就越打鬧得熱鬧。水兵盤著腿坐在日本式的小平桌前,主婦跪在旁邊,畢恭畢敬的,像是她在奉陪著長輩的親屬似的。水兵們也像客人的樣子,吃著菜,喝著酒,也許彼此談上些家常,也許彼此詢問著生活好否。
馬伯樂的隔鄰就是個日本家庭。因為馬伯樂是站在遠處看著,看著看著,里邊那水兵就鬧起來了,喝醉了似的,把陪著吃酒的主婦拉過去,橫在他的懷里,而后用手撕著她的衣裳。
馬伯樂一看,這太不成個樣子了。
“真他媽的中國人!”他剛一罵出口來,他一想不對,他罵的不是中國人,于是他就改為:
“真他媽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
他跑去把太太喊來,讓太太看看,果然太太看了很生氣,立刻就把窗簾放下了。
這真是出奇的事情,不但一天,第二天仍是照舊地辦。
馬伯樂在報紙上是看過了的,日本人招待他們的皇軍是奉著國家的命令而招待的,并不是每個水兵自己選定要到某個家庭去,而是由上邊派下來的。做主人的也同樣沒有自由,在客人到來之前一分鐘,他也不曉得他的客人叫什么名字,是個什么樣子。主人和客人,兩邊都是被天皇派的。
第二天,馬伯樂又從窗子望著五六丈之外的日本人家。果然不一會兒水兵就來了。那位日本太太換了和昨天不同顏色的衣裳。本來平常馬伯樂就常往那日本人家里看。那男主人也許是剛結了婚不久的,和太太打鬧得非常熱鬧。馬伯樂常常看到這景象的,而且又是隔著很遠看的,有些模糊朦朧的感覺,好像看戲差不多,看戲若買了后排的票子,也是把臺上的人看得很小的。馬伯樂雖然愿意看,也不愿意看得太真切,看了太真切,往往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五六丈之遠是正好,再遠也就看不見了。
這一天,當那水兵一進來的時候,馬伯樂就心里說:
“等一會看吧,我看做丈夫的可怎么能夠看得了。”
他這話是指著水兵和那女人打鬧的時候而說的。說完了他就站在那兒,好像要看一臺戲似的在那兒等著。看了好半天,都沒有什么好看的,不外進菜進酒,沒有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極普通的姿勢。好容易才看到開始有趣,馬伯樂眼看那太太被水兵拉過去了。他覺得這回有希望了,可是水兵站起把窗簾也就撂下來了。
馬伯樂沒有看到盡頭。
可是那八十多只軍艦一走,馬伯樂當時明白了,他說:
“日本能夠不打中國嗎?日本這八十多只軍艦是干什么用的?不是給中國預備的是給誰預備的?”
馬伯樂從那一回起,就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的。
可是在什么地方打,什么時候打,他是不知道的,總之,他堅信,日本人必來打中國,因為他不但看到日本軍艦跑到青島來示威,而且看到了日本人的軍民合作,日本家庭招待海軍,他稱之為軍民合作。
“軍民合作干什么?”
“打中國。”
他自己回答著。
現在,馬伯樂來到了上海。在上海準備著再逃。可是盧溝橋事變,還是在北方鬧,不但不能打到上海來,就連青島也沒打到呀!
他每逢到朋友地方去宣傳,朋友就說:
“老馬,你太神經質了,你快收拾收拾行李回青島算了吧,你看你在這兒,住那么黑的屋子,你不是活受罪嗎?你說青島危險,難道全青島的人,人家的命都不算命了嗎?只就你一個人怕,人家都不怕嗎?你還是買個船票回去吧!”
馬伯樂的眼睛直直地望過去,他的心里恨極了,不是恨那人跟他不同的調,而是恨那人連一點兒民族國家的思想都沒有。
“這算完,中國人都像你這個樣,中國非非……非他媽的……”
他雖然是沒有說出來,他心里想中國是沒有好了。
“中國盡這樣的人還行嗎?”
他想中國人是一點國家民族的思想也沒有的呀!一點也不知道做個準備呀!
馬伯樂不常到朋友地方去,去了就要生氣。有一次朋友太太從街上給孩子買了一個毛猴子來讓他遇見了。他拿在手里邊,他說:
“還買這玩意兒做什么呢?逃起難來這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沒有用,沒有用。”
因為他心里十分憎恨,手下就沒有留心,一下子把猴子的耳朵給拉掉一個。
那朋友的孩子,拿在手里一看,猴子剩了一個耳朵,就大哭起來。
馬伯樂覺得不好了,非逃不可了,下樓就跑了,跑到街上心還是跳的,胸里邊好像打著小鼓似的怦怦的。
所以他不大愿意到朋友的地方去,一去了就要生氣。
馬伯樂很孤獨,很單調。屋子里又黑又熱,又什么也看不見,又什么也聽不見。到街上去走,街上那又繁華又太平的景象,對于日本人就要來的準備一點沒有,他又實在看不慣,一到了街上,于是繁華的,太平的,一點什么事沒有發生,像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什么事的樣子。這很使馬伯樂生氣。
大世界、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大新公司……一到夜晚,那彩虹的燈,直到半天空去,輝煌地把天空都弄亮了南京路、愛多亞路、四馬路、霞飛路,都亮得和白晝似的。電影院門口的人擁來擁去,非常之多,街上跑著小汽車,公共汽車,電車,人力車,腳踏車……各種車響著各種喇叭和鈴子,走在街上使人昏頭昏腦,若想過一條橫道,就像射箭那樣,得趕快地跑過去,若稍微慢了一點,就有被車子軋著的危險,尤其是南京路,人們就在電車和汽車的夾縫中穿來穿去,好像住在上海的人都練過馬戲團似的,都非常靈敏,看了使人害怕,先施公司旁邊那路口上的指揮巡捕,竟在馬路的中央修起了臺子。印度巡捕又黑又大,滿臉都是胡子,他站在臺子頂上往下指揮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樣子。無數的車,無數的人,都聽他的號令。那印度巡捕吹著口笛,開關著紅綠燈,擺著手,他讓那一方面的車子通過,綠燈一開即可通過。他讓誰停下,他就把紅燈一開,就必得停下的,千人百人在他的腳下經過,那印度人威武得和大將軍似的。
南京路上的夜晚,人多到一個擠著一個,馬伯樂吃過了晚飯偶爾到南京路去走一趟。他沒有目的,他不打算買什么,也沒有別的事情,也不過去閑逛了一趟,因為一個人整天待著,也太寂寞了。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并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若只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里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那時候可怎么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糊涂人……”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么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么,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簽穿著。馬伯樂覺得喉里很干,三個銅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一,于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后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于是連忙就說:
“Sorry, 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又比他大,是沒有什么辦法的,于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并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后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鋪。
那店鋪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呵呀,好熱鬧呵!
馬伯樂一看:“真他媽的中國人!”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么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沒有人帶錢來嘛。
馬伯樂從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
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里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盧溝橋事變后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么時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盧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盧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中原打下去,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么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料著太太很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著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么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里邊像有小箭刺著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將淪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么樣子,將要不可想象了。從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的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的在大腦里翻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