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論
- 海權論
- (美)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
- 18105字
- 2021-11-20 19:01:19
海權之歷史,雖說絕非全部,卻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對于國家間你爭我斗、相互競爭以及以戰爭而告終之暴力的記述。在人們還沒有揭示出控制海上貿易增長與繁榮的真正原則之前,海上貿易對于各國財富與實力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就早已清晰地顯現出來了。為了確保所屬民族能夠占有此種利益中超過其應得的份額,各國都會不遺余力地排斥其他國家,要么是通過和平的立法途徑,用壟斷或者禁止性條例,要么便是在立法途徑失敗之后,直接動用武力。利益沖突,即為了多占有貿易利益份額、為了多占有遠方那些歸屬未定的商業地區——就算不是為了全部占有——而發生沖突,會激發沖突雙方的憤怒之情,從而引發戰爭。另一方面,那些因為其他緣故而引發的戰爭,其進程與結果也受到了海洋控制權的極大影響。所以,海權的歷史,既涵蓋了某一民族試圖在海洋上或者通過海洋來變得強大的所有行為,同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軍事史;因此下文所涉及的,雖說并非全部,但主要還是軍事這個方面的內容。
許多偉大的軍事領袖都曾告誡我們,像本書這樣來研究過去的軍事史,對于在未來形成正確的軍事思想,對于在未來熟練地進行戰爭,都是至關重要的。拿破侖曾從尚不知火藥為何物的亞歷山大大帝、漢尼拔和愷撒等人所進行的戰爭中,為手下那些有所抱負的士兵指定了一些必須加以研習的戰役;而專業的史學家們實際上也一致認為,雖說隨著武器的發展,戰爭的許多情況世世代代都不相同,但歷史這所學校中還是有著某些亙古不變的教訓,它們得到了普遍的應用,因而能夠被提升到一般原理的高度。我們也會發現,出于同樣的原因,盡管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科技的進步和引入蒸汽動力已經使得海軍的武器裝備發生了巨變,但通過闡述海上戰爭的一般原則來研究過去的海權歷史,還是很有教育意義的。
因此,批判性地研究帆船時期海上戰爭的歷史與經驗就更加必要了;盡管這些歷史與經驗為目前的海戰提供了可以應用與頗有意義的教訓,但汽船時代的海軍,迄今為止還沒有名垂史冊,也沒有什么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戰爭經驗可供引述。對于帆船時期的海戰,我們有著許多的經驗性知識;而對于汽船時代的海戰,我們卻幾乎一無所知。因此,關于未來海戰的諸多理論,差不多完全都是假定性的;盡管人們已經試著通過仔細研究汽船艦隊與有著悠久歷史且眾所周知、以槳驅動的槳帆船隊之間的相似之處,來給這些理論以更加堅實的基礎,但我們最好還是不要陶醉于這種類推的方法,除非此種方法得到了徹底的驗證。二者之間的這種相似性,實際上絕非只是表面上的。汽船與槳帆船的共同特征是,它們都能夠不依賴于風向,能夠轉向自如地航行。這種能力,使得此類船舶與帆船有了根本性的區別;因為后者在有風的時候,只能沿著數量有限的一些航線航行,而若是無法沿著這些航線航行,它們就只能在原地打轉了。不過,雖說觀察相似之處很明智,但尋找相異的方面也是很可取的;因為當我們的想像力全都沉迷于探究事物的相似點——這是一種最令人愉快的精神追求——時,倘若新發現的相似物中出現什么不一致的地方,我們就極容易失去耐心,從而可能忽視或者不愿承認這種不一致。因此,槳帆船與汽船雖說發展情況并不相同,但都有著上述共同的特征;不過,它們之間至少也有著兩點不同,而在槳帆船的歷史中尋求與汽船相似的作戰教訓過程中,我們必須始終記住其差異與相似點,否則我們可能會得出錯誤的推論。在航行的時候,槳帆船的動力會不可避免地迅速下降,因為這是一件相當累人的工作,人力不可能長久堅持,所以槳帆船只能持續進行有限時間的戰術運動(1);再則,槳帆船時代所用的攻擊性武器非但射程短,而且差不多完全屬于短兵相接式的武器。這兩個條件,幾乎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交戰雙方的相互襲擊,但也不乏巧妙地攻擊或夾擊敵艦的方法,然后才是短兵相接的混戰。就是在這種襲擊和混戰當中,人們對于目前海軍那種可敬的、甚至是卓越的觀點達成了一種重大的共識,從而發現了現代海軍武器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即一種“唐尼布魯克集市”[6]式的局面;正如混戰歷史所表明的那樣,在此種局面中,我們是很難分清誰是敵人誰是友軍的。無論這種觀點的最終價值如何,我們都不能僅憑槳帆船與汽船能夠在任何時候直接進逼敵人、并且在船頭裝上金屬撞角這一事實,而不顧槳帆船與汽船的差異,就說這種觀點有了歷史基礎。到目前為止,這種觀點還只是一種假設,我們不妨等到經過戰斗驗證、進行了進一步的闡述之后,再來做出最終的判斷。在此之前,還是可以存在與之相對立的觀點的——即對于數量相等的艦隊來說,發生那種基本上無需戰術的混戰,并不是如今這個時代利用精巧而強大的武器所能取得的最佳結果。一位艦隊司令越有把握,其艦隊的戰術發展得越完善,其手下的艦長們越稱職,他就必然會越不愿意去與數量相等的敵軍展開混戰;因為這樣一來,所有的這些優勢便會付之東流,誰占上風全憑運氣,而他手下的艦隊就會跟那種以前從未集中作過戰的一群烏合之船沒什么兩樣了(2)。至于何時適于混戰或者不適于混戰,歷史上是有著許多教訓的。
槳帆船與汽船雖說有著顯著的相似之處,但在其他許多重要的特點上,它們卻各具差異;由于這些重要特點并不是全都非常明顯,因此我們都較少重視它們。相反,對于帆船而言,其顯著特征卻是它們與更為現代化的船舶之間的差異;雖說二者之間也存在相似之處,且這些相似之處也不難發現,但由于它們并不是很明顯,因而我們同樣也較少留意。這種印象,因帆船相比于汽船來說能夠依賴風向而顯示出全然不如汽船的這種感覺強化了;忘掉這一點,就像帆船在與其對手作戰的時候那樣,那么其中的戰術教訓就是正確的了。槳帆船從未在風平浪靜的時候無法行動,因此才在我們這個時代受到了比帆船更多的敬重;不過,帆船還是取代了槳帆船,并且直至采用蒸汽動力之前,一直都保持著霸主的地位。能夠從遠距離擊傷敵人,機動時間不受限制且不會讓船員們累得筋疲力盡,大部分船員能夠去控制攻擊性武器而不是去劃槳——這些本領,是帆船和汽船的共同特征;并且從戰術上來考慮,它們起碼也像槳帆船能夠在無風情況下航行或者能夠逆風行駛的本領一樣重要。
在探究相似之處的過程中,我們都有一種傾向:不但會忽視有所差異的地方,還會夸大其相似之處——從而使得這種相似之處顯得非常奇怪。我們可以這樣來考慮,指出:正如帆船裝有射程較遠、相對穿透力較大的火炮,以及雖說射程較短、卻會產生巨大粉碎性效果的大口徑火炮那樣,現代汽船也裝備了遠程火炮組和魚雷組——魚雷僅在有限的距離內才能發揮作用,而火炮則跟原來的一樣,旨在利用其穿透效果。不過,這些無疑都屬于戰術方面的問題,必然會影響到艦隊司令與艦長們的作戰計劃;因而這種類推就是事實,而非牽強附會。所以,帆船與汽船也都會希望與敵艦短兵相接——前者通過強行登船攻占敵艦,而后者則通過猛撞來擊沉敵艦;對于這兩種船舶來說,此種任務都是極其艱巨的,因為要想完成這一任務,就得讓自己的艦艇處于戰場的某個位置上,可在這一位置上,敵方卻可以在大范圍內的多個位置上,使用投射武器來攻擊我方。
兩艘帆船或者兩支艦隊根據風向而定的相對位置,涉及到了絕大多數重要的戰術問題,因此可能也是那個時代海軍主要關注的問題。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由于這個方面對汽船來說變得無關緊要了,而這方面的歷史教訓也是毫無意義的,所以在目前的條件下不應當再進行什么類推。然而,倘若更加細致地考慮下風與“上風”(3)的一些顯著特征,把注意力放在它們的基本特點上,而不去考慮那些次要細節的話,我們就會看出,這種想法是錯誤的。處于上風位置的顯著特征是,能夠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并且反過來,還具有了在采取攻勢時可以選擇進攻方式的優勢。當然,這種優勢也伴隨著某些弊端,諸如打亂戰斗序列,會暴露在敵方斜向或縱向炮火的攻擊之下,以及損失攻擊用的部分或全部炮火等等——這一切,都會在逼近敵艦的過程中出現。而處于下風位置的船只或艦隊則無法進擊;倘若不想撤退,那么它的行動就只能是防御,只能是按照敵方的條件來被動作戰。這種劣勢,卻會因保持戰斗序列相對較易、可以進行持續炮擊并令敵方一時無法還擊的優勢而得到彌補。從歷史來看,這些有利或者不利的特點,在各個時代的進攻戰和防御戰中,都有著與之相對應和相類似的地方。進攻一方會冒著某些危險和劣勢去接近并摧毀敵軍;而防御的一方只要保持著防守態勢,就不會貿然進擊,就會保持著謹慎而有序的陣勢,并且可以利用進攻者不得不暴露于我方炮火之下的機會。人們已經透過種種較小的細節,非常清楚地認識到了上風位置與下風位置的這些根本差異,所以英國人才通常選擇上風位置——英國人的一貫政策,便是進攻和消滅敵人;而法國人則喜歡下風位置,因為他們這樣做,往往能夠在敵人逼近的過程中削弱敵軍實力,并且往往還能夠讓自己避開決戰,從而保存好己方的艦艇實力。除了極少數例外情況,法國人一向都認為海軍作戰的重要性不如其他軍種,一向都不愿意為海軍多花軍費,故他們更愿意通過采取守勢,只愿意擊退敵軍的進攻,以便充分利用好自己的艦隊。出于這一原因,只要敵方表現得有勇無謀,法國人就會令人佩服地加以調整,巧妙地利用下風位置;不過,當羅德尼[7]打算利用風向優勢,非但要發動攻擊,還想集中火力猛攻敵軍防線一部的時候,其小心謹慎的對手基申伯爵卻改變了戰術。在雙方3次作戰行動的第一次中,法軍處于下風位置;但意識到了羅德尼的目的之后,基申伯爵便利用風向優勢,率領艦隊進行了機動——不過其目的不是為了進攻,而是為了拒絕應戰,為了只在能夠按照自己意愿行事的情況下作戰。所以,能夠采取攻勢或者能夠拒絕應戰,就不再取決于風向,而是取決于速度更快的那一方了;對于整支艦隊而言,則不僅取決于每艘艦船的速度,還取決于它們在作戰時的戰術一致性。自此以后,那些速度最快的艦船就會占據上風位置了。
因此,既從帆船的歷史、又從槳帆船的歷史中尋求有益的教訓,并不像很多人所認為的那樣,并非只是一種徒勞無用的期望。這兩種船只,與現代艦艇既有類似之處,也有根本性的差異,使得我們不可能將這些艦船的戰斗經歷或戰斗模式,當成可以沿用的戰術先例。不過,先例與基本原則并不相同,也不如基本原則那樣有價值。前者可能原本就是有瑕疵的,或者可能在環境改變之后并不適用了;后者則植根于事物的本質當中,并且在應用的時候,無論因環境改變而有多么的變化無窮,它都會保持著某種標準,而我們在戰斗中,則必須遵照這一標準才能獲勝。戰爭中的確存在著這樣一些基本原則;前人的研究已經揭示了它們的存在,無論獲勝抑或失敗,這些原則世世代代都是一樣的。作戰環境與作戰武器都會變化;而為了應對作戰環境,或者成功地運用好作戰武器,我們就必須遵守那些大規模戰爭中屬于臨場戰術或戰略范疇的那些亙古不變的歷史教訓才行。
然而,正是在這些范圍更廣泛、涵蓋了整個戰場的戰爭中,正是在可能覆蓋了全球大部分區域的海戰中,這些歷史教訓有著一種更為明顯、也更為恒久的意義,因為它們的戰爭環境更為恒定。雖說戰場范圍可能或大或小,作戰困難可能或顯著或不顯著,交戰雙方的軍隊可能或強大或不強大,必要的戰術運動可能或容易或不容易,但這些情況都只是范圍或程度上有差異,而不是類別上有差異。雖然隨著蠻荒為文明所取代,隨著交通方式越來越多,隨著道路開辟、河流架橋、糧食資源增加了,作戰也變得更加容易、更加快捷、范圍更加廣泛了,但是作戰時必須遵循的那些基本原則,卻依然如故。徒步行軍為馬車運送部隊所取代,而馬車運送又被鐵路運送所取代之后,行軍距離就大大增加了,或者,假如您愿意那樣說的話,就是行軍時間縮短了;但決定部隊在哪里集結、部隊向哪個方向運動、進襲敵人哪個部分和保護交通要道這些基本原則,卻并未改變。所以,在海上,從槳帆船小心翼翼地在港口之間潛行,到帆船大膽出航至天涯海角,從帆船再到我們現在的蒸汽輪船,這種進步在增加了海軍的作戰范圍和速度的同時,并沒有必然地改變了指導海軍作戰的那些基本原則;而之前我們引述過的、2300多年前赫莫克拉提斯[8]所說的話,也蘊含了一種正確的戰略規劃,其基本原則在如今與當時并無兩樣,仍然可加以應用。在與敵方部隊或艦隊發生接觸之前(這樣說,可能要比其他區分戰術與戰略的說法要更好),有許多問題需要進行決斷,它們涉及到貫穿了整個戰場的整體作戰計劃。其中包括:海軍在戰爭中應當發揮的正確作用;海軍的真正目標;海軍應當集結的一處或多處地點;燃煤和軍需補給站的建立;這些補給站與國內大本營之間交通補給線的維護;貿易破壞戰作為一種決定性的或者輔助性的作戰行動,具有什么樣的軍事意義;最有效地進行貿易破壞戰的方法,是用分散的巡洋艦呢,還是有效地控制商船所必經的某一重要的航運中心。所有這些都屬于戰略問題;而關于這些問題,歷史上也有著諸多的經驗可循。近來,英國的海軍界進行了一場很有意義的討論,評價了豪勛爵[9]和圣文森特勛爵[10]這兩位偉大的英國海軍司令在英法戰爭中部署海軍時各自所定政策的相對貢獻。這個問題純粹是戰略性的,并非只有歷史價值;如今這一問題則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而決策所依賴的那些基本原則,在如今和當時都是相同的。圣文森特勛爵的政策使得英國免遭入侵,而在納爾遜[11]及其同行海軍將領的執行下,又直接導致了特拉法爾加海戰那次大捷。
尤其是在當時的海軍戰略領域,過去的經驗教訓有著不可抹殺的意義。這些教訓,非但具有示范基本原則的作用,還因為環境的相對穩定性而具有先例的作用。對于戰術而言,當戰略考量使得雙方的艦隊狹路相逢的時候,這一點卻沒有那樣明顯了。人類不安于現狀,一直都在進步,使得武器不停地更新換代;隨之而來的,則必然是作戰方式的不斷改變,即在戰場上排兵布陣、部署艦船的方式在不斷地發生著改變。這樣一來,許多研究海洋問題的人就產生了一種傾向,認為研究過去的經驗教訓帶來不了什么益處,認為這樣做是在浪費時間。雖說這種觀點很正常,但它不僅全然忽視了那些顯著的戰略考量——正是這些戰略上的考量,既使得各國都紛紛建造艦隊、控制著各國的作戰范圍,也改變了、并且仍將繼續改變世界的歷史;而且,即便是從戰術上來看,這也是一種片面而狹隘的觀點。在作戰時,過去是獲勝還是失敗,取決于是否遵照戰爭的基本原則去作戰;而那些仔細研究獲勝或失敗原因的海軍人士,則不僅會發現并逐漸吸收這些基本原則,還會提高自己的能力,使之能夠在戰術性地運用自己所處時代的艦船和武器的過程中,應用這些基本原則。這些人還會發現,戰術不僅隨著武器的改變而改變——此種情形是必然的——而且這些變化之間的時間跨度都很久。這種情況無疑是因為,武器的改良在于一兩個人的力量,而戰術上的改變則必須克服整個保守階層的惰性才行;這種惰性,正是一種巨大的弊端。只有通過坦誠地認識到每一種變革,通過仔細研究新艦艇、新武器的長處與局限,并且采取相應的辦法,根據形成其戰略的特性來對它們加以利用,才能糾正這一弊端。歷史業已表明,雖說不要指望軍人經常會不遺余力地來這樣做,但那些這樣做了的人,在戰場上都會獲得巨大的優勢——這種教訓,本身就具有極大的價值。
因此,如今我們可以接受法國戰術家莫羅蓋[12]的訓導了。他在125年前曾這樣寫道:“海軍之戰術,乃是以其主因——即武器裝備——可能發生變化之前提為基礎;此種主因,轉而必然導致船舶結構、操作方法發生改變,并因而最終使得艦隊之部署與調遣發生改變。”他還進一步指出,“此非一種以絕對不變原則為基礎之科學”,但這一說法卻更易招來人們的批評。更恰當一點的說法應當是,對海軍戰術基本原則的應用,會隨著武器裝備的改變而不斷改變。而應用這些基本原則時,在戰術上無疑也是時常變化著的,只不過這種變化要小得多罷了,所以認識到這些基本原則也要容易得多。他的這一說法,對于我們論述的主題非常重要,從而讓我們可以從歷史事件中獲得某些實例。
1798年的尼羅河河口之戰[13],不僅是英國海軍對法國艦隊一次壓倒性的勝利,還對摧毀法國與位于埃及的拿破侖所率軍隊之間的交通補給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此戰中,英國海軍司令納爾遜為世人提供了一個極為杰出的“大戰術”戰例——假如可以這樣說的話——正如“大戰術”的定義所指出的那樣:“在戰前與戰中都充分組合的藝術。”特殊的戰術組合,取決于如今已經不再存在的一種前提,即艦隊中處于下風位置且已泊錨的船只,無法在處于上風位置的艦船被摧毀之前趕去救援;但是,此種戰術組合的基本原則——即選擇敵方戰斗序列中最難施以援手的部分,用優勢兵力加以攻擊——卻并未過時。海軍司令杰維斯在圣文森特角之戰中,以15艘艦船對陣敵方的27艘戰艦并取得了勝利,遵循的正是相同的原則,只是在此役中,敵方的艦船并非停泊著,而是在航行中。然而,人們的思維卻具有定式,他們對于環境無常的印象,似乎比對支配環境的基本原則更為深刻。與此相反,在納爾遜獲勝而對此次戰爭所產生的戰略效果當中,涉及的基本原則卻不但容易看出,還能讓我們馬上就明白,這一原則可以應用到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來。埃及戰事中哪方獲勝的問題,取決于能否讓此處與法國之間的交通補給保持暢通。尼羅河河口大捷,摧毀了本可確保補給暢通的法國海軍,從而決定了法國的最終失敗;而我們馬上也能看出,非但此次出擊遵循的正是打擊敵人交通補給線的原則,并且這一原則如今仍然有效;而在槳帆船、帆船與汽船時代,這條原則也是同樣有效的。
盡管如此,人們還是懷有一種模糊的感覺,認為過去已被淘汰,從而輕視過去;再加上天生的惰性,所以即便是海軍歷史上那些非常明顯、具有永久意義的戰略教訓,他們也看不到。比如說,有多少人,不會將屬于納爾遜司令榮耀巔峰、標志著其天才的特拉法爾加海戰,看成只是一件異常宏偉的孤立事件呢?有多少人,問過自己這樣一個戰略性的問題:“那些艦船如何正好處于那里呢?”又有多少人認識到了,此次海戰是為時一年或更久的一部宏大戰略戲劇所上演的最后一幕,是拿破侖與納爾遜這兩位歷史上最偉大的領袖在這幕大戲中相互對壘呢?在特拉法爾加海戰中,并非是維爾納夫[14]失利,而是拿破侖戰敗了;也并非是納爾遜贏了,而是英格蘭得救了。為什么呢?這是因為,拿破侖的戰術組合失敗了,而納爾遜的洞察力與積極性卻讓英國艦隊一直追擊著敵人,從而讓艦隊在關鍵時刻及時抵達了戰場。特拉法爾加海戰所用的戰術,雖說在細節上容易招致批評,但其主要特征還是符合戰爭原則的,而戰術上的大膽創新,也因當時形勢緊急以及結果取勝而變得合情合理了;不過,此戰最大的教訓,是備戰富有效率、執行積極有力,以及英軍統帥在戰前數月間的深思熟慮和洞察入微。它們都是戰略意義上的教訓;就其本身而論,這些教訓如今對我們來說仍然是很有裨益的。
在這兩個戰例中,戰事都是以自然而具有決定意義的方式結束的。我們還可以看一看第三個戰例:在這個戰例中,由于沒有出現如此明確的結果,所以對于該不該采用那樣的戰略戰術,人們可能就會眾說紛紜了。在美國革命戰爭中,法國和西班牙在1779年結成了同盟,共同對抗英國。法、西聯合艦隊曾3次進擊英吉利海峽,前線作戰艦船一度達到了66艘;由于英軍艦船數量遠不及對方,所以英國艦隊只得回港避戰。此時,西班牙的最大目標就是奪回直布羅陀和牙買加;為了實現前一目標,對直布羅陀這個差不多固若金湯的要塞,法、西同盟從海陸兩個方面都盡了極大的努力。但這些努力,卻全都無果而終。當時人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并且是一個純粹的海軍戰略問題:如果控制英吉利海峽,進擊即便是泊在港口里的英軍艦隊,用摧毀其貿易、進攻其本土來威脅英國,比起費勁得多地直接去進攻英帝國這處偏遠而堅固的前哨基地,是不是會更有把握來收復直布羅陀呢?由于長期未受戰爭困擾,英國民眾尤其擔心外敵入侵;并且,倘若有力地動搖他們對于英國艦隊的極大信心,就會讓他們變得同等程度地泄氣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判斷,作為一種戰略,這個問題都是很有利的;但這個問題,卻是當時一位法國軍官用另一種方式提出來的,這名軍官支持大力攻取西印度群島中一處可以用來與直布羅陀進行交換的島嶼。然而,盡管可能會為了保護家園和首都而屈從,但英國是不太可能因為外國占領了該國別的領土而心甘情愿地放棄進出地中海的這處門戶的。拿破侖曾經宣稱,他會在維斯瓦河沿岸奪回龐迪切里。倘若他能像1779年法、西聯合艦隊暫時所做的那樣,控制住英吉利海峽,那我們還能不能懷疑,他會在英國的海灘上奪回直布羅陀呢?
為了讓大家對于歷史既啟發我們去進行戰略研究、又通過史實闡明了戰爭原則這一道理的印象更加深刻,我們還可以舉出另外兩個戰例來;它們發生的時間,比本書專門研究的這一時期更為久遠。東西列強中,在地中海地區有兩個敵對的大國,其中一個在已知世界所建立的那個帝國正危若累卵;雙方艦隊數次狹路相逢,彼此之間相距像阿克提姆與勒班陀[15]兩地那樣近——這種情況是怎樣發生的呢?這是純屬巧合呢,還是由于出現了相同的條件并且可能再次重現呢?(4)倘若屬于后者,那么就值得研究,來找出其中的原因;因為,如果將來會重新崛起一個東方的海洋大國,就像安東尼或者土耳其帝國那樣,那么所涉及的戰略問題就是相似的了。的確,在如今看來,海上力量主要集中于英、法兩國,它們似乎在西方占有絕對優勢;但是,假如除了控制如今處于俄國手中的黑海盆地,有可能再占領地中海入口的話,那么,影響制海權的現有戰略條件,就會全盤改變了。如今,倘若西方能夠聯合起來,一致對抗東方,則英、法兩國馬上就會像它們在1854年、英國獨自于1878年所干的那樣,直取黎凡特[16],并且所向無敵;而一旦形勢發生前面所提到的那種改變,那么東方國家就會像以前的那兩次一樣,向西方俯首稱臣了。
在世界歷史上一個值得注意的重要時期,制海權具有戰略上的意義和重要性,但人們卻并未充分認識到這種意義和重要性。如今,已經不可能再有人擁有全面而必要的知識,來詳細地探究制海權對于第二次布匿戰爭[17]的結局所帶來的影響了;不過,此次戰爭所遺留下來的跡象,仍然足以讓我們斷言:制海權是當時的一個決定性因素。要想對這一點形成一種準確的判斷,僅僅掌握某次特定戰爭業已清晰地呈現出來的一些事實是不夠的,因為在這些事實當中,海軍事務照例已經被人們漫不經心地忽略掉了;所以,我們還需要熟悉海軍通史的詳細內容,以便根據一些細微的跡象,在了解那些眾所周知的歷史時期可能發生了什么的基礎之上,做出正確的推斷。不管有多千真萬確,控制海洋都并不意味著,敵方的單艘艦船或者小型艦隊就無法偷偷出港、就無法穿過那些或多或少有船只出沒的海域、就無法對漫長海岸線上那些未設防的地方進行騷擾、就無法進入被封鎖的海港了。恰恰相反,歷史業已表明,在一定程度上,無論雙方的海軍實力懸殊有多巨大,勢弱的一方都總有可能實施這樣的遁避之法。因此,在羅馬艦隊全面掌控了海洋或者控制了海上關鍵區域的情況下,迦太基的海軍統帥波米爾卡在開戰后的第四年中,即令人嘆為觀止的坎尼[18]大捷之后,還能率4000士兵和一隊大象在意大利南部登陸,與羅馬控制了海洋并不矛盾;在第七年中,他避開了錫拉丘茲海岸邊的羅馬艦隊,再次出現在當時為漢尼拔所控制的塔倫特姆,與羅馬控制了海洋并不矛盾;而漢尼拔能夠派遣快船前往迦太基,與羅馬控制了海洋并不矛盾;甚至最后漢尼拔率領手下的殘兵敗將安全地撤往非洲,也與羅馬控制了海洋并不矛盾。這些事情中,沒有哪一件表明,假如希望那樣做的話,迦太基的政府可能不斷地為漢尼拔派遣了援軍,而事實上,漢尼拔卻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支援;不過,這些東西的確會讓人產生一種自然而然的印象,以為迦太基政府很可能對漢尼拔進行了這樣的支援。因此,說羅馬在海上所擁有的優勢對于此次戰爭進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這句話,需要通過對業已確定的事實進行仔細研究,才能得到證實。這樣,它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影響的程度如何,就可以得到公正的評價了。
蒙森[19]曾經說過,在戰爭初期,羅馬控制著海洋。無論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還是由于種種原因的結合,在第一次布匿戰爭期間,本質上并不屬于海洋國家的羅馬,竟然勝過了習慣于航海的對手,掌握了制海權,并且后來還一直保持著這種狀態。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并未發生過什么重大的海戰——這種情況本身,連同人們已經確定了的、與這種情況相關的其他事實,都顯示出了一種優勢;而這一點,與其他時代以同一特征為標志的情況則是類似的。
由于漢尼拔并未留下回憶錄,所以促使他下定決心經由高盧并翻越阿爾卑斯山,從而踏上那條危機四伏、幾近毀滅之途的動機,我們已經不得而知。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部署在西班牙沿海的那支艦隊并不強大,并不足以與羅馬艦隊相抗衡。就算這支艦隊足夠強大、能夠與羅馬艦隊抗衡,他可能也會由于受到種種原因所左右,仍然踏上他實際所走的那條進軍路線;但如果走的是海路,那么,他出發時所率的那60000名能征善戰的士兵中,就不會損失掉33000人了。
就在漢尼拔開始這一危險進軍之時,羅馬人正派兩位大西庇阿率羅馬艦隊一部,運送一支執政官集團軍[20]前往西班牙。這支艦隊在航行過程中并無重大損失,而那支陸軍則成功地在埃布羅河以北、漢尼拔的交通補給線上扎下了營寨。與此同時,另一支小型艦隊與一支由另一名執政官所指揮的部隊,則被派往了西西里。這兩支艦隊合起來,艦船數量達到了220艘。它們在各自的戰斗位置上,分別遭遇并擊退了一支迦太基的小型艦隊,且勝得輕而易舉;這一點,可以從人們對戰斗過程只是一筆帶過的事實就可以推斷出來,也顯示出了羅馬艦隊的真正優勢。
第二年過后,此次戰爭的形勢是:從北部進入意大利、打了一系列勝仗的漢尼拔,已經繞過羅馬向南進軍,并在意大利南部駐扎下來,就地征取軍糧——這種情況,往往會使民心背離,而在涉及到羅馬帝國在該國所建立的那種強大的政治與軍事制度時,則尤為危險。因此他的第一要務,就應當是在他自己與某個可靠基地之間,建立起暢通的補給與援兵線,用現代戰爭的話來說,就是應當建立起一條“交通補給線”。當時有3個友好地區,就是迦太基本土、馬其頓和西班牙,它們各自或者合起來都可以形成這樣的一個基地。對于前面兩個地區而言,提供交通補給只能經由海上。而從最堅定地支持漢尼拔的西班牙,則既可以從陸上、也可以從海上獲取補給,除非有敵軍攔截;不過,海路更近,也更容易。
在此次戰爭最初的那幾年中,羅馬通過其制海權完全掌控了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和西班牙之間的海域,即如今我們所知的第勒尼安海與撒丁尼亞海。從埃布羅河到臺伯河的沿岸地區,多半都與羅馬交好。在第四年的坎尼之戰后,錫拉丘茲背棄了與羅馬的同盟,整個西西里都發生了叛亂,而馬其頓也與漢尼拔結成了攻守同盟。這些變化,使得羅馬艦隊的作戰次數越來越多,因而削弱了艦隊的實力。那么,羅馬艦隊做了什么樣的部署,而此后羅馬艦隊又是如何影響到整個戰爭的呢?
種種跡象都很清楚地表明,羅馬從未停止過對第勒尼安海的控制,因為該國的各分艦隊一直都暢通無阻地往來于意大利和西班牙之間。而在西班牙沿海,直到小西庇阿認為可以讓艦隊退役之前,羅馬也都掌握著完全的控制權。在亞得里亞海,羅馬則在布林迪西建立了一支小型艦隊和一個軍港,以遏制馬其頓;這支艦隊和軍港的作用非常巨大,使得以方陣[21]著稱的馬其頓步兵從未踏上過意大利一步。“由于沒有一支軍艦艦隊,”蒙森曾這樣說,“所以腓力五世[22]在所有行動中都力不從心。”制海權在此處所產生的影響,就不再是一種推理了。在西西里,戰爭主要以錫拉丘茲為中心。迦太基與羅馬雙方的艦隊在此遭遇,但優勢顯然在羅馬艦隊這一邊;因為,盡管迦太基人多次成功地把給養投入了城中,但一直避免與羅馬艦隊直接交鋒。由于掌控著利利俾、巴勒莫和墨西拿等地,所以羅馬艦隊一直牢牢地據守著西西里島北部沿海。但迦太基人仍然可以從該島南部進入,因此才能繼續與羅馬對抗。
把這些事實放在一起來看,我們便可推斷出一個合理且為整個歷史進程所支持的結論來:從西班牙的塔拉戈納到西西里島西端的利利俾(即如今的馬爾薩拉),然后繞過該島北側,經由墨西拿海峽,向南至錫拉丘茲,再到亞得里亞海上的布林迪西,此線以北的海域,都由羅馬海軍控制著。并且,在整個戰爭期間,羅馬都牢牢地保持著這種控制權。這并不是說,羅馬并未受到過前面已經提及的、規模或大或小的海上襲擾;不過,它卻確確實實地阻斷了漢尼拔所急需的那種既不間斷又很安全的交通補給。
另一方面,在此次戰爭的前10年間,羅馬艦隊仍然不夠強大,無法在西西里與迦太基之間的海域持續作戰,實際上也無法在前述那條線以南的許多海域持續作戰,這一點似乎也同樣非常明顯。漢尼拔在出征之時,曾指派手下的一些船只在西班牙和非洲之間運送補給,而羅馬人當時卻并未試圖去襲擾這些船只。
因此,羅馬的制海權將馬其頓完全踢出了此次戰爭之外。它并沒有阻止迦太基在西西里維持其有效的、干擾性的牽制力量;不過,它的確讓迦太基在最有利的時候,無法向在意大利的漢尼拔這位偉大的將領派遣援軍。至于西班牙,情況又如何呢?
漢尼拔之父與漢尼拔本人,都是因西班牙這一地區而產生了入侵意大利的企圖。還是在入侵意大利的18年之前,他們就占領了西班牙,并以極為罕見的遠見卓識,擴充并鞏固了他們的政治和軍事權力。在一場場局部戰爭中,他們招募并訓練出了一支龐大、此時已身經百戰的軍隊。漢尼拔出征之后,就將該國的行政委托給了其弟弟哈斯德魯巴;后者至死都對漢尼拔忠心耿耿、毫無二心,而漢尼拔根本就不用指望從非洲那個派系林立、爭斗不休的宗主國獲得此種忠誠。
當他出征之時,迦太基在西班牙的勢力范圍,從加的斯到埃布羅河都很牢固。在埃布羅河與比利牛斯山脈之間的地區,生活著與羅馬人交好的一些部落;不過,倘若沒有羅馬人撐腰,這些部落是無法成功地抵抗漢尼拔的。漢尼拔鎮壓了這些部落,留下漢諾[23]率11000士卒武力鎮守該國,以防羅馬軍隊前來奪取并襲擾他與大本營之間的交通補給線。
然而,就在同一年間,格尼烏斯·西庇阿從海上率20000兵力也抵達了這一地區;他打敗了漢諾,占領了沿海以及埃布羅河以北的內陸地區。這樣一來,羅馬人就站穩了腳跟,完全封鎖了漢尼拔部與哈斯德魯巴援軍之間的道路,并由此可以去進攻西班牙的迦太基政權;而他們自己與意大利之間經由海上的交通補給,則因其海軍優勢而得以確保安全了。他們在塔拉戈納建立了一個海軍基地,以此來對抗位于卡塔赫納的哈斯德魯巴部的海軍基地,然后侵入了迦太基的領土。西班牙之戰是在兩位大西庇阿的指揮之下進行的,盡管看上去似乎并不重要,但雙方勢力此消彼長,卻打了7年的拉鋸戰;最后,哈斯德魯巴給了他們沉重一擊,羅馬軍隊一敗涂地,大西庇阿兄弟倆戰死,而迦太基人也差不多打通了通往比利牛斯山脈的道路,差不多能夠去支援漢尼拔部了。可是,當時這一嘗試卻遭到了羅馬軍隊的攔截;而不待他們再一次試圖支援,加普亞又被攻陷,騰出了12000名身經百戰的羅馬士兵,由克勞狄烏斯·尼祿率領,被派往西班牙。尼祿具有非凡的才能,后來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羅馬將領最具決定意義的軍事行動,都應歸功于他。這支如及時之雨的援軍是經由海路到達的,它重新控制了因哈斯德魯巴部進軍而本已岌岌可危的形勢;海路雖說極為快捷和容易,但羅馬海軍卻在海上已經完全阻斷了迦太基人。
兩年之后,更年輕的普布利烏斯·西庇阿——即后來聲名顯著的“非洲征服者”大西庇阿——接掌了西班牙之戰的指揮權,并聯合陸海兩軍攻取了卡塔赫納;然后,他便干出了一樁驚世之舉:他解散了所率的艦隊,并將水兵并入了陸軍。由于并不滿足于僅僅當一支“牽制”(5)力量,不滿足于只是封鎖比利牛斯山脈的各處關隘來對抗哈斯德魯巴部,所以西庇阿率軍推進到了西班牙南部,并在瓜達基維爾河上進行了一場具有決定意義的惡戰;此戰之后,哈斯德魯巴部便棄戰遠遁,向北突入,越過比利牛斯山脈西端,奮力推進到了意大利——其時,身處意大利的漢尼拔,由于所率軍隊的傷亡人員沒有得到補充,所以處境正日益不妙。
當哈斯德魯巴一路幾乎沒有什么損失地從北部突入意大利后,此時這場戰爭已經持續打了10年。他所率的軍隊,倘若能夠與所向披靡的漢尼拔所指揮的軍隊安全會師的話,可能會決定性地逆轉整個戰爭,因為羅馬當時本身已經被拖得筋疲力盡了;把各殖民地以及各盟國與羅馬綁在一起的那種強大紐帶,已經繃到了最大限度,有些地方還開始喀喀作響了。不過,漢尼拔與哈斯德魯巴兩兄弟的形勢,也已經危險到了極點。他們當中,一部位于梅陶羅河,另一部則位于阿普利亞,二者相距200英里,各自都面臨著一支精銳敵軍,而兩支羅馬軍隊也全都夾在這兩兄弟所率部隊之間。這種錯誤的陣勢,以及哈斯德魯巴久久未能前來支援漢尼拔部,都是由于羅馬掌握了制海權;而整個戰爭期間,羅馬的制海權都在阻礙著迦太基的這兩兄弟在穿越高盧的進軍路線上相互支援。就在哈斯德魯巴正率軍經由陸路,進行這種路途遙遠而又危險重重的迂回之時,西庇阿卻已從西班牙派遣了11000名士兵,經由海路前去支援與哈斯德魯巴對抗的那支軍隊了。結果,哈斯德魯巴派到漢尼拔那兒去的信使,由于不得不越過多個敵對國家,便落入了指揮南部羅馬軍隊的克勞狄烏斯·尼祿手里,使得尼祿獲悉了哈斯德魯巴計劃的行軍路線。尼祿正確地評估了此時的形勢,在沒有引起漢尼拔警覺的情況下,率領手下的8000精銳,飛速馳往北方參戰。南北兩軍會師之后,這兩位執政官便以壓倒性的兵力開始進攻,擊潰了哈斯德魯巴部;這位迦太基將領本人也在戰斗中陣亡了。直到敵軍將他弟弟的頭顱扔進軍營,漢尼拔才得知這一噩耗。據說,當時他大叫大喊,說羅馬此后就會是世界霸主了;而人們也一致公認,梅陶羅河一役是這兩國之間的關鍵一戰。
最終導致梅陶羅河一役和羅馬獲勝的軍事形勢,可以歸結如下:要想打倒羅馬,就必須在屬于其權力中心的意大利發起攻擊,并且打破以其為首的強大同盟。這是目標。而要想實現這一目標,迦太基人需要有一個牢固的作戰基地和一條安全的交通補給線。偉大的巴爾卡家族憑借他們的才能,已經在西班牙建立起了牢固的作戰基地;但后者,卻一直都未能實現。迦太基人有兩條可能的進軍路線——其一是直接從海上進擊,而另一條則是穿過高盧,迂回進擊。第一條為羅馬的海上力量所阻,第二條則危險重重,并且最終也因羅馬軍隊占領西班牙北部而被截斷了。羅馬軍隊通過制海權,是可以這樣占領西班牙北部的,而迦太基人卻一直都沒有危及到羅馬的制海權。因此,對于漢尼拔及其大本營來說,羅馬就占據了兩個中樞位置,即羅馬本土和西班牙北部地區,它們之間有一條毫不費力的內部交通補給線——即海路——相連;通過海路,兩地的羅馬軍隊都進行了持續的相互支援。
假如地中海是一處平坦的陸上沙漠,羅馬人掌控了科西嘉島和撒丁島上那些堅固的山脈,在靠近熱那亞的意大利海岸線上的塔拉戈納、利利俾和墨西拿等地筑有要塞,并且將馬賽與其他各地的要塞都聯合起來;假如他們還擁有一支武裝力量,特點是能夠隨時越過這個沙漠,而敵人則沒有這種能力,因而不得不繞上一大圈才能把軍隊集結起來;那么,我們馬上就能看出此時的軍事形勢,并且無論怎樣高度評價這支特殊軍隊的價值和作用,也不過分。我們或許還可以認識到,無論兵力多么弱小,同樣的一支敵軍也可能突襲或襲擊羅馬所占領土,可能讓一個村莊變成焦土或者讓其數英里的邊陲變成不毛之地,甚至還可能時不時地切斷一支護航艦隊,但這些從軍事意義來看,都并非威脅到了敵方的交通補給線。歷朝歷代,海上交戰國中的弱勢一方都曾經進行過這種掠奪性的軍事行動,但我們卻決不能僅憑這種軍事行動,便做出與下述公認事實相矛盾的推斷;這些事實就是:“既不能說羅馬無可爭議地掌控著海上,也不能說迦太基無可爭議地掌控著海上”,因為“羅馬艦隊有時會造訪非洲沿岸,而迦太基的艦隊也同樣會出現在意大利沿海”。在前面假定的這種情形中,海軍所起的作用,正是所設沙漠中這樣一支部隊的作用;不過,由于海軍是在大多數史家都不熟悉的環境中作戰,由于海上軍事人員從遠古以來一直就是很奇特的一類人,沒有他們自己的“先知書”,人們既不了解他們本身,也不了解他們所從事的這個行業,所以,海軍對于那個時代的歷史、并因此而對整個世界歷史所產生的巨大而具有決定意義的影響,就被人們忽視了。假如前述論點站得住腳,那么,將制海權從結論的主要因素當中略去就是不全面的,跟宣稱只有制海權產生了影響這種說法一樣荒謬。
本書中諸如我們已經引用的這些例子,都是廣泛地從各個時期中選取出來的,既有本書專門論述的這個時期之前的,也有之后的;它們都闡明了這一主題的內在價值,以及這些歷史教訓的特征。正如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這些戰例常常都被歸入了戰略的范疇,而不是戰術的范疇;由于它們針對的是戰役的指揮,而不是戰斗的指揮,因此具有更多的持久性價值。要引用這個方面的偉人名言的話,則有約米尼[24],他曾說:“1851年末,有位杰出人士恰來巴黎,蒙其賞光問我道,近來火器之改良,會不會給戰爭方式帶來什么巨大的變化。我回答道,此種改良很可能會對戰術細節產生影響,但在大的戰略行動和大的戰役組合中,必須將那些讓歷代的偉大將領獲得成功的基本原則加以應用,方能取勝;諸如亞歷山大大帝和愷撒大帝的戰爭,以及腓特烈大帝和拿破侖的戰爭。”此種研究,如今由于汽船具有極大而穩定的機動能力而對海軍變得越發重要了。在槳帆船和帆船時代,精心制定的作戰方案,可能會因天氣惡劣而流產;但如今,這個難題差不多已經不復存在了。指導海軍進行大戰略組合的那些基本原則,歷代皆可通用,亦可從歷史事實中推斷出來;不過,幾乎不用考慮天氣狀況就能應用這些基本原則,卻是近來才做得到的。
人們給“戰略”這個詞所下的定義,通常都將其限制為包含一個或多個作戰場所的軍事組合;雖說這些戰場或是完全獨立,或是互為唇齒,但往往都被看作是實際的或直接的戰爭現場。無論對于陸上戰爭而言情況如何,近代一位法國作家的觀點都是相當正確的;他曾指出,這一定義對于海軍戰略來說太過狹隘。他說:“這與軍事戰略不同,因為無論是和平時期還是戰時,軍事戰略都是必需的。事實上,在和平時期,可以運用戰略,占領一國當中可能難以通過發動戰爭而獲取的某些戰略要地——或是通過出錢購買,或是通過締結條約,來獲取最具決定性的勝利。戰略教導人們,應當利用好在沿岸某處選定之地安營扎寨的一切機會,并讓起初只是暫時的占據狀況變成確定無疑的占領狀態。”看到了英國在10年之間,通過表面上屬于暫據、迄今卻仍未放棄這些所占之地的條款和條件,相繼占領了塞浦路斯和埃及的那一代人,都是會欣然同意這種說法的;事實上,在不同的海域,凡是本國人民和本國艦船所到之處,所有的海洋大國都在不聲不響、孜孜不倦地尋找著一個又一個戰略要地——雖說它們都不如塞浦路斯和埃及那樣知名和值得注意——就經常說明了這一點。“無論是和平時期還是戰爭時期,海軍戰略實際上都以確立、維持并擴大一國之制海權為最終目標”;因此,研究海軍戰略,對于一個自由國家的所有國民來說都是很有意義的;而對那些從事外交與軍事關系的人來說,則尤為有價值。
下面,我們就來對那些要么屬于必不可少的、要么會強有力地影響到一國制海權的一般性條件來進行研究;然后,再對17世紀中葉歐洲的各個海洋國家加以更為詳盡的思考,從此處開始進行歷史考察,馬上就會正確地闡明我們根據總主題所得出的那些結論了。
注:
雖說納爾遜的聲望與其同時代的所有人一樣正在日漸沒落,但他的赫赫威名,以及英國人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才是能夠將英國從拿破侖的陰謀中拯救出來的人,自然不應當掩蓋這樣一個事實:他只是,或者說只可能是各大作戰區域中的一分子。在以特拉法爾加海戰告終的那場戰役中,拿破侖的目標,是將位于布雷斯特、土倫和羅什福爾的法國艦隊與一群強大的西班牙艦船在西印度群島聯合起來,從而形成一支無人能敵的海軍力量,并且打算讓這支艦隊返回英吉利海峽,去掩護法國陸軍渡海。由于英國在世界各地都有殖民地,所以他自然希望,英國人會因為不知道法國艦隊的目的地是哪兒而產生困惑,并將英國海軍調離他所針對的目標。納爾遜負責的是地中海地區,他在那里警戒著土倫這個大軍港,以及通往東方與大西洋的各條交通要道。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并不亞于其他行動,而由于確信拿破侖還會像以前那樣企圖攻取埃及,所以在納爾遜看來,這樣做就更加重要了。因為有著這種信念,所以納爾遜首先就走錯了一步棋,拖延了他對由維爾納夫所指揮的土倫艦隊的追擊;后者又因碰上長久持續的順風、英軍卻需頂風航行而獲得了更大的優勢。不過,雖說這些都是事實,雖說拿破侖戰術組合的失敗必須歸因于英軍對于布雷斯特沿岸頑強有力的封鎖,以及當土倫艦隊遁往西印度群島、之后又匆匆返回歐洲時,納爾遜率軍進行了積極有力的追擊這兩個因素,但歷史所給予且在本書正文中得到維護的那種殊榮,納爾遜還是當之無愧的。實際上,納爾遜并未看穿拿破侖的意圖。有人說,這或許是由于納爾遜缺乏眼力所致;不過,將原因歸結于常見的不利條件可能會更加簡單:在這種不利條件下,由于不知道對方進攻的危險程度,所以都是先于攻擊發起之前進行防守。能夠抓住局勢的關鍵,固然很具眼力;而這位納爾遜,當時卻只看到了艦隊,而不是自己的戰斗位置。因此,他的行動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突出的例子,表明不屈不撓地堅持目標且在執行過程中堅持不懈,是如何能夠糾正最初所犯的錯誤,并且挫敗對方經過深思熟慮而制定的計劃的。他在地中海地區的指揮權,包括了許許多多的職責和操心事;但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卻是他毫無疑問地認為土倫艦隊是那里的控制性因素,也是法蘭西帝國所有海軍組合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他才死死地盯著這支艦隊;他如此關注,以至于將其稱作是“他的艦隊”,而這句話,曾經還讓法國的評論家們感情上有點兒受不了呢。他對軍事形勢所抱的這種簡單而準確的見解,使得他既堅定又無畏地下定決心,承擔起為追擊“他的艦隊”而放棄戰斗崗位的巨大責任。由于決意這樣去進行追擊,從中體現出來的那種不可否認的智慧,并不會使承擔此項任務的人蒙羞,所以他追趕得不遺余力;雖說由于虛假情報以及不確定敵軍動向的原因,不可避免地耽擱了一些時日,但在返回途中,他還是在維爾納夫進入費羅爾之前一周便到達了加的斯。也正是這種相同的不懈激情,使得他能夠及時將自己的艦隊從加的斯調往布雷斯特,從而讓那里的兵力超過了維爾納夫,以防后者試圖強行進擊布雷斯特附近。那里的英軍艦船在總數上本來大大劣于法、西聯合艦隊,但這一次卻得到了8艘經驗豐富的艦艇及時支援,并被部署到了最佳的戰略位置上——后面在研究美國革命戰爭中與此相似的一些形勢時,我們還會指出這一點。英軍在比斯開灣匯合成了一支龐大的艦隊,楔在了布雷斯特與費羅爾的兩支敵軍分艦隊之間,不但艦船數量超過了其中的任何一支,而且很可能不待另一支前來支援就可以消滅掉其中的一支。這是由于英國當局處處都采取了出色的行動;不過,在導致這一結果的所有因素當中,最主要的還是納爾遜一門心思地追擊“他的艦隊”。
這一系列有趣的戰略運動在8月14日結束了;此時,由于前往布雷斯特無望,維爾納夫便向加的斯進發,并于8月20日在加的斯泊錨了。拿破侖一聽到這個消息,對這位海軍司令大發了一通雷霆,之后馬上就放棄了他對抗英國的那些目標,命令海軍進行了一系列戰略機動,結果引發了烏爾姆之戰與奧斯特利茨之戰。因此,10月21日進行的特拉法爾加海戰,雖說同全面的軍事行動之間有著兩個月的間隙,卻是這些軍事機動所導致的結果。盡管時間上同這些軍事機動并不相連,但此戰仍然是納爾遜天才的標志,后來又被添進他在不久前所立下的赫赫戰功之中了。有人說,雖然拿破侖這位法蘭西皇帝當時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入侵計劃,但特拉法爾加海戰還是拯救了英國,這種說法同樣也是正確的;而此處對法軍的毀滅性打擊,則突出、而且標志了那種無聲無息地挫敗拿破侖入侵計劃的戰略大捷。
原注:
(1)比如,錫拉丘茲的赫莫克拉提斯主張,采用大膽出擊、阻遏進擊其城邦的雅典遠征軍(公元前413年)并且堅守雅典遠征軍進軍路線側翼的政策;他曾說:“由于他們的進軍必定緩慢下來,所以我們就有無數的機會去進攻他們了;若是他們整理好船只來作戰,準備全體出動、襲擊我們的話,那他們就必須奮力劃槳,而待他們筋疲力盡之時,我們就可以進攻了。”
(2)作者一定是想防止讓自己顯得似乎是在提倡進行復雜的、導致無益佯動的戰術機動。他認為,雖說一支想獲得決定性戰果的艦隊必須接近敵人,但并非一定要待獲得某種優勢來進行碰撞才罷休;這種優勢,通常都會通過艦船的機動獲得,并且屬于訓練最有素、指揮得最好的那支艦隊。事實上,無效的佯動過后,往往就是倉促輕率的短兵相接,或者極為膽怯的戰術拖延了。
(3)當風向允許一艘艦船駛向敵艦,而敵艦卻無法徑直駛向我方的時候,我們就說這艘船處于上風位置,或者“擁有風向優勢”,或者說“順風”。最極端的情形,便是海風從此艦徑直吹向彼艦;不過,在這條線左右兩邊的廣大范圍之內,都可用“上風”這個術語。倘若將處于下風位置的艦船看作是一個圓的圓心,那么另一艘船可以在這個圓大約八分之三的面積范圍內,或多或少地利用風向優勢。“下風”即是“上風”的對立面。
(4)土耳其與西方列強之間的納瓦里諾之戰(1827年)就發生在此處附近。
(5)“牽制”部隊是指,在一個聯合軍事單元中,在部隊主力投入別的戰場作戰時,受命阻止或拖延敵軍一部進擊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