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 (蘇)奧斯特洛夫斯基
- 16312字
- 2021-11-20 18:36:20
冬涅婭站在打開的窗戶前面,充滿憂郁地看著她那心愛的花園,看著花園里那些迎風搖動的大楊樹。她真不敢相信離開這個花園已經整整一年了。時光荏苒,真是彈指一揮間啊!
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仍舊是那一排排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馬林果灌木叢,還是那兩邊種著三色堇、像幾何圖形一般的小徑。雖然花園整潔漂亮,但是那始終如一的生活不免令冬涅婭感到膩煩。
無奈地,冬涅婭拿起一本還未讀完的小說,推開通往走廊的門,下了臺階,來到了花園。沒過多久,她便打開了花園的油漆柵欄門,走向火車站水塔旁邊的水池。
過了小橋之后,她走上了大路。這條路就像公園里的林蔭道那樣,左面是一片樹林,右邊是池塘,沿著池塘還長著茂盛的柳叢。
她本來是想到池邊的舊采石場去的,可是卻突然發現下面的池塘里有一支小釣竿浮動在水面上,因此便停下了腳步。
她俯下身,從彎曲的柳樹上方探過頭去,用手撥開柳枝,只見一個黝黑的男孩子赤著腳,并將褲管卷到了膝蓋上。在他的身旁放著一只銹跡斑斑的白鐵罐子,那里裝著蚯蚓。那個少年正在專心致志地做他的事情,絲毫沒有察覺到冬涅婭的注視。
“這里能夠釣到魚嗎?”
保爾不高興地回頭看了看。
他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子扶著柳枝,正將身子低低地探向水面。她身穿領子上帶有藍條兒的白色水手衫和淡灰色的短裙。一雙勻稱并且被曬黑了的腳上緊緊地套著一雙繡花短襪,腳上則是一雙棕色的皮鞋。栗色的頭發被編成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
保爾拿著釣竿的手輕輕晃了一下,鵝毛浮子在原本平靜的水面上顫了顫,帶起一層層的漣漪。
他身后那輕柔的女聲又激動地發音了:
“咬鉤了,瞧,咬鉤了……”
保爾心煩了,他猛地扯起釣竿,把勾著蚯蚓的釣鉤提上來,帶起了一串水花。
“真倒霉!現在還能釣個鬼呀!從哪兒跑出這么一個妖精……”保爾生氣地想。為了掩蓋自己的笨拙,他用力把釣鉤向遠處的水面拋去,正好落在兩支牛蒡之間,這正是他不該落鉤的地方,因為這樣魚鉤就會掛在牛蒡的根上。
保爾思考了一下,頭也不回地向后面的姑娘小聲說:
“你別嚷嚷了,都把魚嚇跑了。”
剛說完,他就聽到上面傳來了一陣嘲諷的笑聲:
“呵,它們一看見您早就跑了。再說,誰在中午釣魚呢?瞧您,多出色的漁夫呀!”
保爾雖是極力保持禮貌,但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站起來,把帽子扯到前額,這是他通常發脾氣時的習慣動作——然后盡量挑選了最文雅的字眼說:
“我說,小姐,請您走開點好不好?”
冬涅婭的眼睛先是瞇成一條縫,接著又帶著笑意張開了,說:
“我真的妨礙您了嗎?”
這次她已經沒有嘲笑的意思了,而是使用了一種友好與和解的口吻,所以,本想發火的保爾終于解除了對這位“小姐”的敵意。
“那好吧,您想看,那就請看吧。有很多地方給您坐。”他邊說邊坐下來,又瞧了瞧浮子。可是,浮子和牛蒡緊貼在一起,很顯然魚鉤掛在它的根上了。保爾不敢用力拉它。
“掛住了,肯定就扯不下來。這女孩肯定要笑話我。這會兒她要是走開該多好啊!”他心里盤算著。
而冬涅婭卻在微微晃動的柳樹干上坐得更舒適了。她把書放到膝頭,注視著那個有著一雙黑眼睛、被曬得黝黑的粗野男孩,剛才,他對待她那么無禮,現在還故意不理睬她。
從那光亮如鏡的水面上,保爾清楚地看見了那個坐著的女孩的倒影。見她正在看書,他便開始輕輕地拉那掛在牛蒡上的釣絲。浮子直往下沉,釣絲被繃得緊緊的。“真給掛住了,媽的!”他心想,同時,也斜了一眼,便看見了水面映出一張頑皮的笑臉。
這時在水塔邊的小橋上,有兩個七年制中學的年輕學生正朝這邊走過來。其中一個地地道道的蠢材和淘氣包是調車場場長兼工程師索哈利克的兒子。他今年十七歲,淡淡的淺色眉發,滿臉的雀斑,在學校里被大家稱為“麻子舒拉”。他嘴里叼著香煙,手里拿著一副精美的釣竿,神氣十足的樣子。又高又瘦的嬌氣青年威克多走在他身邊。
小索哈利克弓著身子,擠眉弄眼地向威克多說:
“你瞧,這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小妞兒,本地沒有哪個姑娘可以比得上她。多么出眾啊,你瞧瞧。告訴你吧,她是一個真正的浪漫女郎,真正的!她現在在基輔上學——讀六年級。現在回家來是消夏的。她父親是本地的林務官。我妹妹琳莎認得她。你信不信,這都是真的。否則我也不知道啊!我給她寫過一封信。當然了,你知道,信中寫的都是些動人的詞句。我說我愛她已經愛到癡狂,我戰栗地、急切地期待著她的回信。以至于我還把納德森的詩句也抄了好些到信中。”
“那后來怎么樣呢?”威克多很有興趣地問。
索哈利克這會兒面子上可有點掛不住了。他說:“很顯然,還不是那一套,故意地擺擺架子。她說:‘不要糟蹋那些信紙了!’”
“但是,這種事情——”索哈利克接著說道,“這種事情,一開始總是這樣的。干這一行,我呢,倒是個‘老手’。你知道,我才不愿總是這樣向她獻殷勤呢。只要夜里到工棚附近去,花上三個盧布,就能夠弄到一個讓你一想就流口水的美人兒,比這樣要好得多呢,根本不用玩這些浪漫的戀愛把戲。瓦里亞·吉洪諾夫——鐵路上的那個工頭,你認識嗎?我就和他一道去過。”
威克多皺著眉頭輕蔑地說:
“索哈利克,你還做過這種下流的事情?”
索哈利克叼著煙卷,吐了一口唾沫,譏笑地說:“哈,你好‘干凈’啊。你干的事情,我們沒有不知道的。”
威克多打斷他的話,說:“得了,你能把她介紹給我嗎?”
“當然可以。咱們快點兒過去,趁她還在那兒。昨天早上,她也自己在這兒釣魚來著。”
他們兩個走到冬涅婭面前。
索哈利克將嘴里的紙煙扔掉,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杜曼諾娃小姐,您好,您在釣魚嗎?”
“不是,我在看別人釣魚。”冬涅婭答道。
而后,索哈利克牽住威克多的手介紹道:“你們倆還不認識吧?這是我的朋友,威克多·列辛斯基。”
威克多興沖沖地把手伸給了冬涅婭。
索哈利克沒話找話。
“今天您怎么不釣魚?”
冬涅婭說:“我忘了帶魚竿。”
索哈利克趕緊獻殷勤:“我再去拿一副,請您先用我的吧。我這就去再拿一副來。”
他已經兌現了對威克多的許諾——把冬涅婭介紹給他,所以他正想找個臺階,順便溜掉,好讓他倆單獨在一起。
可冬涅婭卻說:“不用了,那樣咱們會打擾別人的。這兒,人家正在釣魚呢。”
“打擾別人?打擾誰?”
索哈利克急忙追問。
“哦,你說那小子呀?”
這時他才看到了坐在樹叢邊的保爾。
“我這就叫他滾蛋!”
冬涅婭沒來得及勸阻他。
他下去了,走到正在專心釣魚的保爾跟前蠻橫地說:“喂,快把釣竿給我收起來,快點滾蛋!”
他說完后,看見保爾仍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釣魚,就忍不住厲聲喊道:“快點兒!快點兒!”
保爾抬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小點聲兒!看你那厚嘴唇!吵吵個什么!”
“什——么?”索哈利克受不了了。
“你這個混蛋,還敢嘴硬?聽見沒有?立刻給我滾蛋!”
他邊說邊怒氣沖天地飛起一腳踢向那個裝蚯蚓的鐵罐盒。
只見那鐵罐盒立時就飛上了天空,打了幾轉,便落到水里,濺起許多水花,濺得冬涅婭滿臉都是。
“索哈利克,你怎么一點也不害臊!”她高聲斥責道。
保爾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其實,他知道索哈利克就是調車場場長的兒子,而阿爾吉莫就在那里做工。如果現在他出手打這個麻子臉一頓,索哈利克肯定會告訴自己的父親,這樣,事情又要牽扯到阿爾吉莫了。
因此,保爾忍住心頭的怒火,沒有立即動手。
而索哈利克見保爾跳了起來,還以為他要動手呢,便搶先撲過去,想把保爾推到池塘里。
保爾雙手一揚,保持住平衡,沒有跌到水里去。
這個索哈利克比保爾大兩歲,打架、搗蛋是數一數二的。
胸脯上挨了一下,保爾便再也忍不住了。
“哎,玩真的?那就別怪我!”
話剛出口,他就朝索哈利克的臉猛地砸了一拳。緊接著,不容他還手,死死揪住他的制服領,狠命一拉,把他拽到水里。
索哈利克站在沒到膝蓋的水中,亮锃锃的靴子和褲子全都濕了,他極力掙脫著保爾那鐵鉗般的手。
保爾把他拽到水里后,馬上跳回岸上。
惱羞成怒的索哈利克朝保爾反撲過來,恨不得把他撕碎。
保爾一上岸,就立即轉過身來對付索哈利克。
此時此刻,他腦子里閃過一句話:“左腳作全身的重心,右腿稍弓點,以便騰挪。不僅用手和胳膊上的勁兒,而且要用全身的勁兒,從下朝上,打對方的下巴。”
于是他就這么打了一下子。
立時能聽見牙碰牙的脆響……
只見索哈利克哀叫起來,可能是下巴太疼了,舌頭也咬破了,雙手在空中胡亂搖晃著,“撲通”一聲跌到水里了。
岸上的冬涅婭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好,真好!”
她拍著手叫喊。
“打得真好!”
保爾抓起釣竿,扯斷了掛在牛蒡上的釣絲,飛快地上了大路。
臨走的當口兒,他聽見威克多對冬涅婭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最出名的小流氓,保爾·柯察金。”
車站有了動靜。
沿線傳來了消息,說鐵路工人要大罷工了。
和某大車站鄰近的調車場的工人們已經行動起來了。
兩個司機被德國人抓了,據說他倆有傳遞《宣言》的嫌疑。
與此同時,德軍的出發和地主們紛紛返回農村,也造成了那些同農村有著直接關系的工人們的無比憤慨。
蓋特曼鄉警的馬鞭不停地抽打在農民們的脊梁上。
本省的游擊運動壯大起來了,布爾什維克領導的游擊隊已經達到了十個左右。
這些天來,朱赫來幾乎就沒有歇過一會兒。
自從到鎮上之后,他開展了許多工作。他認識了很多鐵路工人,多次參加了青年人的晚會,并且在調車場的鉗工和本地鋸木工中建立起了一個組織。
他曾試探過阿爾吉莫。當他問到對布爾什維克黨及其事業有什么看法的時候,健壯的鐵路工人答道:
“你知道的,費奧多爾,關于黨,我的認識是很膚淺的。但你需要我幫什么忙,什么時候都可以。你可以相信我。”
這樣的回答叫朱赫來感到十分滿意。
這個時期,朱赫來已經離開了發電廠,轉到調車場去了。這樣做是為了工作:他在發電廠的時候,是同鐵路方面相隔絕的。
鐵路貨運十分忙碌。
德國人正抓緊時間把他們從烏克蘭搶來的黑麥、小麥和牲口等用上千輛的車皮運到德國去。
有一天,蓋特曼警備隊突然抓走了車站上的報務員波諾馬連科。
他們把他關押到司令部,并狠狠地對他進行了拷打。
很顯然,洛姆被供出來了。
洛姆是阿爾吉莫的同事,在鐵路工廠里工作。
兩個德國兵和一個車站司令部的副官走到正在干活的洛姆面前,揮起鞭子就抽他的臉。
“畜生,跟我們走!有話說!”
副官齜著牙冷笑了一聲,猛地扭住了洛姆的胳膊。
“走!到我們那兒煽動煽動去。”
這時,阿爾吉莫正在鄰近的鉗臺上工作,他一見這情形,就扔下了手里的活兒,像個鐵塔似的站在了那副官面前。
他極力壓住了心頭的怒火,聲音沙啞地質問:“怎么打人,你這壞種?”
那副官急忙后退,慌張地解他的手槍套。
這時,一個矮個短腿的德國兵也飛快地從肩上拿下了那支插著寬刺刀的步槍,準備隨時扣扳機。
“別動!”他吼了一聲。
是的,只要阿爾吉莫一動,他就會馬上開槍。
就這樣,一個高大健壯的工人在一個又矮又小的士兵面前束手無策。
結果,兩個人都被抓走了。
一個小時之后,阿爾吉莫被放回來了,洛姆被關在了地下室里。
十分鐘后,調車場的工人全體罷工了。
大家紛紛聚集在車站的公園里。扳道岔和材料庫的也都參加了。每個人都義憤填膺,當場就將要求釋放洛姆和波諾馬連科的請愿書寫好了。
蓋特曼軍官帶著一小隊衛兵趕到公園之后,群眾更加激憤了。
那個軍官揮著手槍,高聲命令著:“趕緊解散,要不,我就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抓起來!個別的槍斃!”
然而,那憤怒的工人們的咆哮聲讓他不得不又撤回車站去了。
就在此刻,滿載著德國兵的大卡車正在開往車站。這是車站司令部調來的。
工人們各自回了家。
他們全體罷工了,就連車站值班的也離開了。
朱赫來的努力產生了效果。
這是車站上破天荒的第一次群眾大示威。
月臺上一挺重機槍被德國兵架了起來。它就像一只套著皮帶的狗那樣立在那兒。一個德軍班長在它旁邊蹲下,手指放在扳機上。
車站上的人走得一干二凈了。
夜里,逮捕開始了。
阿爾吉莫被抓了去。朱赫來晚上沒有回家,躲過去了。
被捕的人全部關在大貨倉里。德軍指出了最后的兩條路:要么復工,要么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
全線的鐵路工人差不多都罷工了。
就在這一天一夜里,沒有一列火車開動。
在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戰斗打響了,一支強大的游擊隊已經切斷了鐵路線并炸毀了幾座橋。
當晚,有一列德國軍車開到了車站。一到站,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就都跑了。除此之外,還有兩列列車停在站里等候啟動。
貨倉那沉重的門開了,車站司令德軍中尉和他的副官領著一隊德國兵走進來。
副官叫喊:“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布洛扎克,你們三個馬上去開車。誰敢不去——就地槍決!你們去還是不去?”
三個工人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們被監視著上了機車。
接著副官又念了三個名字——司機、副司機和司爐,把他們帶到了另一輛機車上。
機車發怒般地噴出紅火星,喘著沉重的粗氣,打破了夜的黑暗,沿著軌道迅速地開走了。
阿爾吉莫添好了煤,用腳把爐門關上,拿過箱子上面那短嘴茶壺,喝了口水,然后轉過身來朝那個上了歲數的司機波利托夫斯基認真地問:“大叔,咱們真就這樣送他們?”
老司機氣哼哼地眨了眨長眉毛下面的那對眼睛。
“可不,有什么辦法?刺刀就在身后!”
“咱們把車扔下就跑怎么樣?”
布洛扎克提議,同時瞟了一眼那個坐在煤水車上的德國兵。
“我也這么琢磨呢,”阿爾吉莫低聲應道,“就是這家伙在監視著,挺礙事兒的!”
“就——是。”
布洛扎克猶豫地拖長了聲音,同時把頭探出了車外。
老波利托夫斯基走近阿爾吉莫,在他耳邊低低地說:“咱們決不能送這些德國佬!你知道嗎?那邊正開仗,起義的人已經把鐵路炸壞了。咱們豈能把這些狗雜種送去?到那兒,還不把咱們的人打敗嘍。你不知道,小子,就是在沙皇時候,我們罷工,我也沒開過車。現在,我更不想開。送敵人去打自家人,簡直一輩子也抬不起頭。這輛車上的乘務員都逃走了。他們都不怕把命搭上!咱們,怎么說也不能把車開到目的地,你說呢?”
“對,大叔,你說得太對了。但咱們怎么對付那個家伙呢?”
他邊說邊瞥了一眼那個德國兵。
老司機緊鎖雙眉,拿一團棉紗擦了擦額上的汗,又用那雙血紅的眼睛,盯住了氣壓表,好像要從那里盯出辦法來似的。而后,他又滿臉怒容地低聲咒罵起來了。
阿爾吉莫又從茶壺里喝了口水。
這時,他們兩個人都盤算著同樣的事情,只是誰也沒有開口。
忽然間,阿爾吉莫想起了朱赫來的問話:“老弟,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嗎?”
他當時是這樣回答的:“……需要幫忙,什么時候都可以。你可以相信我……”
“真是太好的幫忙——把討伐隊給運來了!”
波利托夫斯基貓腰趴在工具箱上,緊挨住阿爾吉莫,終于說出了他的主意:“咱們得干掉他,知道不?”
阿爾吉莫聽了很吃驚。
可波利托夫斯基咬著牙又補充說道:“別的辦法沒有了。先弄死他,然后咱們把調節器和杠桿扔進爐里,讓機車減速,趁這個時候跳車。”
阿爾吉莫覺得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像是完成了一項任務一樣,他答應道:“好!”
阿爾吉莫弓著身子,把這個主意轉達給了布洛扎克。
布洛扎克沒有立時就應聲。
是的,他們都在危險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有九口人等著他養活呢。然而,他們也都明白,不能把火車開到指定地點。
布洛扎克終于開口了:“對,就得這么辦,我沒得說。不過誰去把……”
他的下文沒說出來,阿爾吉莫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爾吉莫抽身回去,跟調節器邊的老司機點了點頭,示意他隨時都可以動手了。
但關鍵的問題是怎么動手!
他俯身靠近波利托夫斯基說:“只是,咱們怎么干?”
老司機瞅了瞅阿爾吉莫,發出命令:“你來動手,你比我們力氣都大。拿鐵棍狠勁兒掄他一下——就成了。”
這老司機有種掩飾不住的激動。
阿爾吉莫皺起雙眉。
“這,我怕不行,我不忍心下手。不管怎么說,這個兵也沒罪,是刺刀逼著他到這兒來的呀。”
“什么,他也沒罪?”
波利托夫斯基雙眼瞪著反駁他。
“那咱們也沒罪呀!咱們不也是被迫才來開車的嗎?可咱們運送的是討伐隊。就是這些沒有罪的狗東西要去槍殺游擊隊呀!難道游擊隊有罪?……唉,你這可憐的小子!跟熊一樣壯,理卻翻不清……”
“好吧。”阿爾吉莫答應著,去拿鐵棍。
可這時波利托夫斯基卻小聲叫住了他:“算了,還是讓我來吧,我比你有把握。你拿鐵鏟到煤車上去扒煤。用得著的話,你再給他一鐵鏟。我先假裝拿鐵棍去砸煤塊。”
“按你說的吧,大叔。”
布洛扎克點了點頭,站到調節器旁邊。
那個德國兵,戴了頂無檐兒的紅邊呢帽,兩腿夾著步槍,正坐在煤車邊上抽煙呢。這期間,他只是偶爾抬起頭來,注意一下機車里的工人們。
阿爾吉莫到煤車上去扒煤了,那個德國兵沒怎么在意他。
波利托夫斯基裝著要把煤車邊兒上一些比較大的煤塊扒下來砸碎,打著手勢,請他讓開一點,他便會意地躲到機車門旁邊。
剎那間,阿爾吉莫和布洛扎克聽到一聲短促而沉重的鈍音——鐵棍打碎了德國兵的頭骨,他們心頭像是驟然讓火燎了一下,渾身直打哆嗦。
只見那德國兵的身子像面袋子一樣摔在了煤車與機車當間的過道上。
灰色紅邊的無檐兒呢帽立時滲出了鮮血。他的步槍也“當啷”一聲摔到鐵板上。
“完了。”
波利托夫斯基悄然而平靜地說著,把那鐵棍扔在了一邊,臉腮痙攣地抽搐了一下,又說:“現在,咱們只能進不能退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沉默讓機車里的每一個人感到窒息。
但他立刻喊道:“快,快把調節器擰下來!”
十分鐘后,一切都順利完成,無人駕駛的機車緩緩地行進著。
路邊樹木那黑洞洞的影子,在機車頭燈的亮光下,驀然出現,又倏然消失。車燈的光束好像想穿透夜的黑暗,可卻只能照到十公尺遠。
這時的機車似乎累得氣喘吁吁了。
“跳吧,小子!”
阿爾吉莫聽見了身后老司機的命令,便大膽地松開了手。于是,他粗壯的身子隨著慣性朝前飛去,兩只腳觸到了急速朝后移去的地面后,跑了沒兩步就栽倒了,緊接著翻了個跟斗。
這當口兒,另外兩個人也分別從機車兩旁的踏板上跳了下來。
布洛扎克的家人們焦慮萬分。
四天來,安東妮娜·沃希利耶夫娜——辛遼沙的母親——心亂如麻。丈夫沒有一點消息。她只知道德國兵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三人抓去開一輛火車。
昨天晚間,三個蓋特曼警備隊員突然來到她家,嘴里罵罵咧咧地把她審了一通。
從那些問話里,她隱約猜出,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所以,等警備隊員一走,這個膽戰心驚的婦人立刻就扎起頭巾,想找柯察金的母親打聽打聽消息。
她的大女兒瓦麗婭正在收拾廚房,看見母親要出門,立刻關切地問:“媽,你要出去?”
安東妮娜眼淚汪汪地對女兒說:“我去柯察金家,也許能打聽點你爸的消息。要是辛遼沙回家了,你讓他去車站找找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
瓦麗婭抱著母親的肩膀,懂事地送她到門口,勸慰著母親:“媽,您可別太著急呀!”
保爾的母親像往日一樣熱情地招呼安東妮娜。
這兩個婦人本都想著從對方那兒得到點消息,可沒過多大一會兒,希望便都破滅了。
柯察金家昨夜也被搜查過了。
他們當然是找阿爾吉莫,臨走的時候還警告保爾的母親:兒子一回家,立刻去報告司令部。
警備隊的夜間搜查,叫保爾的母親提心吊膽,因為家里就她獨自一人,保爾一向是在發電廠上夜班。
天亮時分,保爾回家了。
他聽了母親說過的情形后,心猛地縮緊了,特別掛念哥哥的安危。
盡管哥倆在性格上不大相同,而且哥哥的外表十分嚴厲,但哥倆的感情是牢固堅深的。這是嚴肅的愛,因為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弟,雖然這些并不顯現在外表上。
保爾心中十分堅決:只要哥哥需要他幫忙,他刀山敢闖,火海敢下,說一不二。
他顧不得休息,立即去調車場找朱赫來,可是沒有找到。從他認識的那些工人嘴里,也沒有得到那幾個走了的人的一點消息。
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在波利托夫斯基家的院子里,保爾碰見了他的小兒子包里斯。他告訴保爾,昨夜警備隊也到他家搜查過,想抓他父親。
保爾沒能給母親打聽到什么。
他疲憊不堪地往床上一躺,便馬上進入了很不平靜的睡夢當中。
瓦麗婭聽到有人敲門立即扭過身來。
“誰呀?”她邊問邊拉門閂。
門外站著紅發蓬亂的凱利莫卡。看上去,他是跑來的,滿臉漲紅,喘著粗氣。
“你媽在家嗎?”他問瓦麗婭。
“不在,她出去了。”
“去哪兒了?”
“我想,可能是柯察金家。”
瓦麗婭一把抓住了正想跑開的凱利莫卡的衣袖。
“你不知道,我有頂要緊的事兒找她。”
“什么事兒?”
瓦麗婭抓住他一點不放。
“哎,快說呀,你這紅毛小熊,快說,都把我急死了。”
姑娘的口氣又硬又沖。
凱利莫卡當下就忘記了朱赫來的叮囑,忘記了他曾嚴密地命令他只許把這張紙條交給安東妮娜本人。
他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張又臟又皺的紙條,遞給了瓦麗婭。
的確,他實在無法拒絕辛遼沙這個淺色金發的姐姐的要求。每當他和這個可愛的姑娘在一起時,他總是心神不寧,渾身不自在。不過,不管怎樣,這個老實巴交的小廚子也不敢承認他愛著她。
他慌張地把這個小紙條遞給了瓦麗婭。
瓦麗婭心急火燎地讀起來:
親愛的安東妮娜,不用著急。一切都好。我們全都活著呢。你很快就會得到更多消息。請你轉告另外兩家,就說他們也都很好。用不著惦記。燒掉這個條子。
扎哈爾
瓦麗婭一下子撲到凱利莫卡跟前:“紅毛小熊,親愛的,你這條子是從哪兒來的?快告訴我,你到底從哪兒弄來的?你這小笨熊!”
她極力地央求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凱利莫卡。
于是他便迷迷糊糊地錯上加錯了。
“是朱赫來在車站上交給我的。”
話一出口,他便想起了這是個錯誤,因而又添補道:“不過他告訴我,千萬不要交給別人。”
“呵,好啦,好啦!”瓦麗婭笑著答應。
“我決不會告訴別人。唔,親愛的小紅毛,現在你馬上去保爾家吧,我媽在那兒。”
她邊說邊輕輕推了兩下小廚子的后背。
凱利莫卡那紅色的頭,轉眼間就消失了。
波利托夫斯基他們三人都沒有回家。
當天晚上,朱赫來到柯察金家,把機車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保爾的母親。
他盡量地安撫著那嚇壞了的老婦人,說了許多寬心的話。他告訴她,他們三個在很遠的鄉下,住在了布洛扎克的一個叔叔家。他們在那兒很安全,沒什么危險,只不過現在還不能回家呢。
另外他還說,德國人現在招架不住了,時局馬上就會出現轉機。
發生這些事情后,這三家人的關系更加密切,更加親近了。
他們三家都能偶爾高興地拿到送過來的字條兒,但總覺得家里寂寞了許多、冷清了許多。
有一天,朱赫來假托順便路過之借口,探望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妻子,還給了她一點錢,并囑咐說:“大媽,這是大叔給你們捎來的,不過你要小心,千萬別告訴外人。”
老婦人十分感激地拉著他的手回答:“呵,謝謝你,眼下我們正愁得沒法子呢,孩子們都沒的吃了。”
其實,這錢是從勃爾加夫留下來的經費中提出來的。
“好,將來嘛,我們走著瞧吧!雖說大罷工暫時失敗了,工人被迫復工了,但大火既然已經燃起來了,誰也無法把它撲滅了。就像那三個,都是硬漢,好樣的!”
朱赫來離開那老婦人朝調車場走去的時候,心中這樣想著。
在沃羅比約夫-巴爾加村村外的大路旁,有一家破舊的四壁黑乎乎的鐵匠鋪。
此時,波利托夫斯基正站在火爐邊,朝著那燒得很旺的爐火,微微瞇著眼睛,用一只長鉗子翻弄著一塊燒得通紅發亮的鐵。
阿爾吉莫正使勁地拉著那由橫梁上吊下來的杠桿,鼓著皮風箱,給爐子送風。
那火車司機長著長胡子,和藹地微笑著,對阿爾吉莫說:“在鄉下,有手藝的人日子不錯,活計干不完。咱們干上一兩個星期,就可以捎上點腌肉和面粉回家了。小子,農民對鐵匠一向是很尊敬的。這樣下去,咱們真可以在這吃點好的呢!哈哈……扎哈爾跟咱們還不大一樣,他還有股農民的勁頭兒,所以愛跟他叔叔去種地。這倒不算什么。咱們倆,一沒房子二沒地,全得靠脊梁和兩只手吃飯了,真是地道的無產者啊。扎哈爾嘛,一只腳踩在火車上,一只腳踩著莊稼地。”
他又把那塊鐵翻動了一下,十分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又說:“不過,小子,咱們的情況很糟糕啊,要是不快點把德國人趕走,我們就得逃到葉卡特林諾斯拉夫或羅斯托夫去,不去的話,他們肯定會穿透咱們的腮幫,像曬魚干似的,把咱們吊到半空中。”
阿爾吉莫贊同地答道:“就是,沒錯。”
“家里的人也不知怎么樣了,那些土匪兵不會天天去騷擾他們吧?”
“唉,大叔,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甭太惦著家了。”
老司機從爐子里麻利地夾出那塊燒成藍灰色的鐵,置于鐵砧上。
“來吧,小子,使勁砸吧!”
阿爾吉莫抓過鐵砧旁邊那把又大又重的錘子,高高地掄起來,狠狠地砸下去。
發光的鐵渣“嘶嘶”地濺向四處,剎那間照亮了黑暗的鋪子。
錘子每砸一次,波利托夫斯基就把鐵塊轉一次。那鐵塊就像蠟一樣綿軟,變成了平的。
一陣陣溫熱的夜風,從那大敞著的門外吹進來。
下面是個大黑湖,四周的松樹搖晃著高大的樹冠。
“這些樹跟人似的……”
冬涅婭心生奇想。
她躺在花崗石岸邊的低洼草地上。上邊,在洼地之后,就是松林;下邊,就在懸崖的下頭,有個大湖。這聳立在湖畔之上的懸崖陡壁,把陰影籠罩在湖水之上,使那湖邊的水看上去分外深暗。
這里,冬涅婭常來,她喜歡這兒。
這兒離車站有一俄里。
在那廢舊的采石場的洼地里,有幾個泉源往外噴水,漸漸出現了現在的這三個活水湖。
這時,冬涅婭聽到下面湖邊好像有拍水的聲音。她便抬起頭來,伸手撥拉開樹枝,探著身子往下觀看。
一個曬得發黑的弓著背的人正在從岸邊向湖心游去。
冬涅婭在這里只能看見這個游水者的淺黑色的脊梁和烏黑發亮的頭發。
他像只海象似的變換著各種游姿:自由式、側身泳、潛水泳,到后來他好像是累了,就換成仰泳了。
因為陽光明晃晃的,他便瞇起雙眼,展開兩臂平坦地放著,身子稍稍弓著點,安適地躺在水面上。
冬涅婭自覺不好意思了,便放開了樹枝。
“這樣看人家太不雅觀了……”
她一邊這么想,一邊又看起她手里的書。
就在她全神貫注地讀著威克多借給她的這本書時,有人不經意地爬上了這洼地與松林間的巖石。
偏偏有一小塊石頭,被那個人無心地踩掉了,正好滑落到冬涅婭的書上。
她很吃驚地抬起頭來,一眼便看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保爾。
這種情形下的邂逅,讓他又驚又羞,于是,他想快點離開。
“原來剛才游泳的是他!”
冬涅婭看到保爾那濕漉漉的頭發,心中恍然大悟了。
“哎呀,我打擾您了。我真不知道您在這兒。我不打算到這兒的。”保爾也認出了冬涅婭,他一邊解釋,一邊伸手攀住巖石。
“您一點也沒打擾我。要是您高興的話,咱們聊會兒吧。”
保爾半信半疑地望著冬涅婭。
“咱們聊會兒?”
冬涅婭微笑了。
“我說,您怎么老是站著呀?您可以坐到這邊來。”
她用手指了指那塊石頭。
“請告訴我,您叫什么呀?”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涅婭。看,現在咱們不是認識了嗎?”
保爾很不自在地揉弄著自己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冬涅婭找到了話題。
“為什么要叫保夫卡呢?這不好聽,還是叫保爾好。我以后就叫您保爾,這樣多好啊。哎,對了,您時常到這里來……”
她本想說“洗澡嗎?”但又不愿意讓保爾知道她看見他洗澡,便改口說成了“散步嗎?”
“不,不常來,有空才來。”
“那么,您是在什么地方做工呢?”冬涅婭追問。
“在發電廠里當伙夫。”
“請您告訴我好嗎,您在什么地方學得那么會打架?”
冬涅婭很突兀地提問道。
“您怎么還管這個?”
保爾有點不高興地反問。
“請別生氣好嗎,柯察金?”
冬涅婭覺察出對方的不悅,但她在致歉后又接著說:“我對這種事特別感興趣。您那一下子打得太棒了!不過,就是有點狠了。”
她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那么,您挺可憐他?”保爾問。
“嗨,哪兒啊!一點也不可憐他!正好相反,索哈利克就欠打。上回您那一拳,真叫我太高興了。聽說,您總跟人打架?”
“聽誰說的?”保爾警覺地問她。
“威克多。他說您打架出名。”
保爾滿臉不悅。
“哦,原來是他!這個混蛋,寄生蟲。他該萬謝了,當時我沒把他給一塊兒揍了。我其實聽見他罵我了,只是怕臟了我的手,才沒動他!”
“您怎么這樣罵人呢?保爾,這樣不好。”
冬涅婭打斷了他的話。
保爾的眉頭皺起來了。他心想:“我怎么跟這個妖姐閑聊?看她那副德性!一會兒這呀,一會兒那呀的,‘保夫卡’不好聽啦,這樣‘罵人’不好啦……哼!”
“您怎么那么恨威克多呢?”
冬涅婭好奇地問。
“那個不男不女的少爺羔子,沒有靈魂的東西!我一見他,手就發癢。他仗著有錢,總是那么胡來!可我才不把這有錢的少爺放在眼里呢!只要他敢碰我,我就敢將他打趴下。對這種人,拿拳頭沒錯兒。”
保爾滿腔怒氣。
冬涅婭看到這些很是后悔,她不該提起威克多的名字。她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少年和那個嬌生慣養的中學生肯定有深仇。
于是,冬涅婭故意轉移了話題,打聽起保爾的家庭和工作。
保爾在不知不覺中一一回答著這個女孩子的提問,也就把要走的念頭忘到腦后了。
“告訴我,您怎么不多上幾年學呢?”
她很關切地問。
“學校將我開除了。”
“為什么呀?”
保爾的臉紅到了耳根。
“我把煙末兒灑到神父的面團上了——他就把我趕了出來。那個神父又狠又兇,我們個個都挨過他的整治。”
保爾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股腦兒告訴了冬涅婭。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像著了迷似的。
保爾反倒感到有點愜意了——他竟然把他所有的事情告訴了她,就如同告訴老朋友似的。他甚至還把他的哥哥阿爾吉莫沒有回家的事也說出來了。
兩個人親密而快樂地聊著,不知不覺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突然間,保爾像驚醒般地跳了起來:“哎呀,我該上班去了!瞧,我只顧瞎扯,差點忘了,我得馬上去生火啦。沒準兒達尼洛正在生我的氣呢。”
他慌張地打著招呼:“哦,再見吧,小姐,我得跑步去鎮上了。”
冬涅婭也立即站起來,穿好外套。
“我也該回去了,咱們一道走吧。”
“呀,不,我是要跑步走的,您怕是趕不上。”
“怎么就趕不上?咱們一道跑,比比,看誰跑得快!”
保爾不屑一顧地瞅瞅她。
“比比?您敢跟我比!”
“當然,不信就試試!咱們先走出這兒再開始。”
保爾跳過那塊巖石,回頭又拉住冬涅婭的手,幫她也跳過去。
他倆來到了從松林到車站的又寬又平的大路上。
冬涅婭站在大路中間,喊道:“各就各位,預備!一二三。您追吧!”
她像旋風一樣跑了起來。
她那雙小靴子的后跟閃著,像電光一樣,藍色的外套飄飛起來。
保爾拔腿就追。
“我一會兒就趕上她!”保爾心里這么想著。但他放開步子拼命地追也沒有一會兒就趕上冬涅婭,一直到大路的盡頭,快到車站的時候,才追上了她。
他猛地沖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肩膀。
“逮住嘍,小鳥總算讓我逮住嘍!”
他興奮地叫著,上氣不接下氣。
“放開我,怪疼的……”她掙脫著。
兩個人都站住了,氣喘吁吁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很快。
因為跑得太快,冬涅婭累得精疲力竭了,無意間稍稍靠在了保爾的身上。看上去,他倆更加親密了。
雖說,這只是瞬間的事情,但已經牢牢地印在兩個人的心里。
隨后,冬涅婭分開了保爾的兩只手,對他說:“還從沒有人能追上我呢。”
緊接著,他倆就分手了。
保爾朝冬涅婭搖了搖帽子,轉身就向鎮上跑去。
保爾剛推開鍋爐房的門,那已經忙活著的老伙夫達尼洛就扭過身子,氣呼呼地責備:“你再晚點來多好啊!怎么,你還想叫我替你生火不成?”
可保爾卻樂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興奮地說:“別著急呀,老頭子,火馬上就生起來了。”
他邊說邊向柴堆走去。
午夜時分,當達尼洛躺在床上打起呼嚕的時候,保爾已經把發動機各處都上好了油。他用棉紗團把手擦干凈,從抽屜里拿出了第六十二卷《朱澤培·加里波第》。
那不勒斯“紅衫軍”的傳奇式領袖加里波第的冒險故事立時吸引了他。
“……她用她那秀美的藍眼睛瞟著公爵……”
“是啊,她也有一雙藍眼睛……”
保爾回想起來。
“她很特別,跟別的有錢人家的女孩子一點也不一樣,而且她跑得像旋風一樣快!”
保爾沉浸在回憶之中——白天的情景讓他回味不盡……
沒成想那發電機因氣壓太大而發出了越來越大的響聲,那個大飛輪正在飛快地旋轉著,連水泥底座也劇烈地震動起來了。那氣壓表的指針超過紅線了。
“哎呀,壞了!”
保爾從箱子上跳下來,急忙扳開了放氣的龍頭,轉了兩圈。
于是,鍋爐房后面的放氣管發出驟然的“嘶嘶”聲,回蕩在河里。
接下來,保爾又把龍頭關住了,將皮帶套到抽動水泵的輪面上。
保爾回頭看看達尼洛。
他正咧著大嘴沉睡在夢中,鼻子里發出接連不斷的鼾聲。
半分鐘過后,氣壓表的指針又回到原位。
冬涅婭和保爾分手后就回家了。
路上,她回憶著剛才的情景,和這個黑眼少年的邂逅與談話,使她產生了一種不易覺察的快感。
“他是多么熱誠,多么倔強啊!他一點也不像我以為的那種粗野小伙兒,而且,他跟那些瘦弱無能的中學生相比太有個性了……”
他是另一類陌生的人。
他的出身和生活環境對冬涅婭來說也都是完全陌生的。
“他是可以開導的?”
冬涅婭思忖著。
“而且這將會是挺有意思的友誼。”
快到家的時候,冬涅婭看見琳莎·索哈利克、妮莉和威克多正坐在花園里。威克多在看書。
看樣子,他們像是在等她。
她朝他們打了招呼之后,也坐在了長凳上。
在扯東拉西的無聊談話中,威克多抓空兒湊到了冬涅婭身邊。
他悄悄問她:“那本小說您讀了嗎?”
“哎呀,那本小說……”冬涅婭才意識到那本在湖邊讀的小說。
“我把它……”她差點脫口而出,她把書丟在湖邊了。
“您喜歡那本小說嗎?”威克多關切地望著她問道。
冬涅婭沉思了片刻。
她用她的短靴子的靴尖在小路旁邊的沙土上慢慢地畫著一個誰也看不明白的圖畫,同時抬頭看了一眼威克多,說:“不喜歡,我現在剛開始讀另一本,這小說比您的有趣得多。”
“是嗎?”威克多悵然若失地拉長了話音。
“那作者是誰呀?”他很不放心地問。
冬涅婭雙眼閃亮,嘲弄般地看看威克多,然后慢慢答道:“沒有作者……”
“冬涅婭,把客人請進屋里,茶已經預備好了!”
她母親站在陽臺上招呼。
冬涅婭挽起兩個姑娘走進屋里。
威克多跟在后面,對冬涅婭的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發電廠這邊,一種不自覺的美好情感,已經偷偷地竄進了保爾·柯察金這個青年伙夫的生活中。
這種感情是新鮮而生動的,而且難以置信地追逐著青少年們。
這個生性好斗、又倔又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兒反倒被這種感情折磨得坐立不安了。
冬涅婭的父親是林務官。在保爾眼里,林務官和律師列辛斯基是一類人。
保爾是在貧窮與饑餓中長大的,所以他仇視一切有錢的人。因此,他對眼下這種感情懷著疑慮、恐懼和敵意。
他很清楚,冬涅婭跟石匠的女兒嘉莉娜完全不同,不能把她當成自己人看待,不能按著他的想法去看待。
因而,他對冬涅婭抱著不信任的態度。
只要這個漂亮而又有文化的姑娘對他這個伙夫有半點嘲弄和侮辱,他就堅決反擊!
保爾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冬涅婭了。
今天,他打算再去湖邊。
他故意從她家門前經過,渴望能夠碰上她。他順著花園的柵欄慢慢走著,走著,忽然遠遠看見花園盡頭那熟悉的水手服裝。
他連忙拾起柵欄旁邊的一顆松子,朝著她那白色的衣服擲過去。
冬涅婭飛快地轉過身來。
她一見是保爾,就立刻滿臉笑容地到柵欄跟前,把一只手伸過來:“您到底來了。”她高興地說。
“這些天您去哪兒了?我又去過湖邊,我把書丟在那兒了。我想您會來的。進來吧,到花園里來。”
保爾搖了搖頭說:“我不進去。”
“怎么啦?”她十分驚訝,眉毛高高地揚起來了。
“不怎么,我想您爸爸會為這事發脾氣的。您也會為我挨罵。他會責備您,為什么把這樣臟的孩子帶到花園里?”
“保爾,你別瞎扯了。”冬涅婭生氣了。
“快進來吧。我爸爸才不會說這個呢,等一會兒您自己就知道了。進來吧。”她跑去開了園門。
保爾猶豫不決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他倆坐在了花園里的圓桌邊。
冬涅婭問保爾:“您喜歡看書嗎?”
“特別喜歡。”保爾精神抖擻地回答。
“那您最喜歡哪本書?”
保爾想了想說:“《朱澤倍·加里波第》。”
“是《朱澤培·加里波第》。”
冬涅婭給他糾正了錯誤后,繼續問:“您真的最喜歡這部書?”
“真的!我已經看過這部書的第六十八卷了。每次一領工錢,我就買上五卷。嘖!加里波第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保爾由衷地贊嘆著。
“他才算真正的英雄!我特別服他!他跟敵人交了那么多次手,每次都勝了。他還乘著船游歷了世界各國!唉,要是他現在還活著的話,我說什么也得去投奔他!他多有本事,把那么多手藝匠人都團結在一塊兒,而且總是為窮人著想!”
“您想看看我家的圖書室嗎?”冬涅婭邊問邊拉了他的手。
“哦,不,我不去屋子里。”保爾堅定地推辭著。
“您怎么這么固執呢?害怕了?”
保爾看著自己那兩只臟兮兮的腳板,十分難為情地撓著后腦勺問:“您爸媽真不會把我轟出來?”
“您別瞎扯了!我真的生氣了啊!”冬涅婭滿臉不高興。
“一點也不瞎扯呢!列辛斯基就不讓我們這樣的人走進他屋里去,有話只讓在廚房里談。有一回,我有事去他家,他女兒妮莉,死活不讓我進屋。她可能是怕我踩臟地毯。這個鬼丫頭!”
保爾故意笑了笑。
“走吧!走吧!”
她雙手抓住他的兩肩,無拘無束地推著他走上了陽臺。
而后,她領著他穿過飯廳,進了一個大房間,里面擺了一個老大老大的橡木書柜。
冬涅婭打開了柜門。
只見里面有數百本書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保爾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書,他又驚又喜。
“我這就給您挑一本最有意思的書。您得答應我,往后您得常來這兒借書,好嗎?”
保爾禁不住興奮地說:“我就是愛看書。”
他倆在一起待了好幾個小時。
這期間,兩個人都很開心,也都有種情投意合的滿足。
冬涅婭還把保爾介紹給自己的母親。看來,這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她的母親給保爾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
冬涅婭還把保爾領到了她本人的房間,給他看自己的書籍和學校的課本。
在她那小巧的梳妝臺旁,立著一面不大的鏡子。
冬涅婭把他拉到鏡子跟前,笑嘻嘻地說:“您怎么把頭發弄成了猿人樣的?您是不是從來不剪也不梳?”
“長得太長了,我就剪短它,要不還叫我怎么辦?”
保爾羞赧地強詞奪理。
冬涅婭依然笑著,從梳妝臺上拿起一把木梳子,麻利地梳理著他那亂糟糟的頭發。一會兒工夫,就給梳好了。
“您看看,現在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端詳著保爾,滿意地說道:“頭發應該梳得整整齊齊的,不能像您原來那樣,就跟個猿人似的。”
而后,冬涅婭又用一種指責的眼光看他那褪色的黃襯衫和破了的褲子,但并沒說什么指責的話。
保爾看見了她指責的眼光,為此他有種說不出來的羞愧。
臨走的時候,冬涅婭又囑咐他,要他常來玩,并跟他約好,兩天后一塊去釣魚。
保爾沒勇氣再穿過屋子,他怕碰到冬涅婭的母親,他索性從窗子跳到了花園里。
由于阿爾吉莫不在家里上班,柯察金家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了。保爾的工資不夠家用。
保爾的母親打算找份工作——她聽說列辛斯基家要雇一個老媽子。她便跟保爾商量,保爾沒有同意。
他說:“媽,還是讓我再找份工作吧。木材廠里正要雇人搬木板。我每天可以去那兒干半天活掙點錢,咱娘倆的日子也就湊合了。你千萬別再去外面干活了,要不然,阿爾吉莫準得生我的氣了,怪我不想辦法,反倒讓媽吃苦受累。”
保爾的母親好說歹說,想出去干點活兒,可保爾就是不答應。最后,她也就沒再說什么。
第二天,保爾便在木材廠找上了活兒——把剛鋸開的木板搬到曬木場去。
在那兒,他碰上了兩個熟人。一個是老同學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個是瓦尼亞·庫列紹夫。
他和米什卡都跟人家說定按件記工,這樣,工錢倒還合適。
因而,保爾每天白天在木材廠里干活兒,晚上去發電廠。
到了第十天晚上,他把在木材廠掙到的錢交給了母親。
交錢時,他有點拿不定主意——最后紅著臉說:“媽,給我買件藍布襯衫吧,像去年那樣的。用這一半工錢就夠了,往后我還可以再給家里掙,你別擔心,你看我這件太破了……”
他解釋著,仿佛是在為自己的請求而致歉似的。
“呵,保爾,親愛的,對,對,我今天就去買布,明天就給你縫好。”母親和悅而內疚地答應著兒子,“你說的沒錯,你連一件新襯衫也沒有。”
保爾站在了理發館前,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個盧布,便進去了。
理發匠年輕而活躍。他一見有顧客進來,便習慣性地點著頭把他讓到椅子上。
“請坐!”
保爾坐在一把寬大的安樂椅上,望望眼前的鏡子,里面是自己那張不知如何是好的臉。
“短點?”
理發匠問他。
“對。不,是這樣。我是說,要剪剪。你們管這個叫什么?”
他表達不出來,就用手比劃。
“我知道了。”
理發匠會意地笑著。
一刻鐘過去了。
保爾滿身熱汗地逃出了理發館,很慌張,好在頭發總算修剪整齊了。
說實在的,他那蓬亂的頭發特別難為了理發匠,水用了不少,梳子都差點弄斷了齒兒。
走到大街上,他輕松了許多,伸手拉了拉帽子。
“我媽看見,不知說什么呢?”
保爾沒有去釣魚,他失約了。
冬涅婭為此生氣了。
“這個小伙夫,太粗心,太馬虎了!”
她氣鼓鼓地暗暗責備。
保爾一連幾天都沒去找她,她便更加煩悶起來。
這一天,她正想出去玩,忽然母親推開一道門縫問她:“冬涅婭,有人來找你,讓他進來嗎?”
門前站著的正是保爾。
冬涅婭幾乎沒能認出他來。
保爾穿了嶄新的藍襯衫,黑褲子。皮靴也擦得明光锃亮。頭發——冬涅婭第一眼就看見了——也剛剛理過了,再也不像以前那么亂糟糟的了。
嘿!這個黑生生的小伙子像是變了個人兒。
冬涅婭真想奚落他一番,但看到保爾的窘樣后又不忍心再讓他難為情了,便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用嬌嗔的口氣責問道:“您倒不覺得不好意思啊?您怎么沒去釣魚?您就這樣守約呀?”
“這些天,我去木材廠干活兒了,所以沒去釣魚。”
他沒有勇氣告訴她,為了這件藍襯衫和黑褲子,他這些天幾乎要累垮了。
其實不用說,聰慧過人的冬涅婭也猜到了,所以,她多日來對保爾的惱恨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咱們去水池邊吧。”她提出了建議。
于是兩個人進了花園,緊接著穿過花園踏上了那條小路。
這時,保爾已把冬涅婭當作了知己。
所以,他把心中最大的秘密告訴了她——他怎樣偷來的中尉的手槍,而且還約她過幾天一道去森林深處打槍玩。
“你可得保證,別把我的秘密告訴任何人。”
他不自覺地把“您”改作了“你”。
冬涅婭更是山盟海誓一般:“誰我也不告訴,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