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露薇早早就醒了，從窗口望出去，外面灰蒙蒙的，天還沒亮。四周安安靜靜。

露薇再也睡不著，她下床，開了窗子，然后去洗漱，吃早飯，坐等班車出發時間。

今天第一天上班，露薇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裙子，然而一上班車，她詫異地發現，周末還穿得很隨意、跟國內差不多的同事，這時全部換上了襯衣、西裝，一眼望去，一車的office范兒，整齊嚴肅。剛才穿在身上還很美的裙子，頓時讓她渾身別扭起來。露薇暗暗想：明天我得趕緊換正裝。

代表處所在的寫字樓叫Blita，深紅色的樓體，是一座用外墻圍起來的封閉寫字樓。班車到了門口停下，司機下了車，去打開車前蓋和后備箱蓋給執勤的保安看，另一個黑人保安走過來，手里拎著一個看起來像是很大的凸面鏡的東西，圍繞著汽車轉來轉去地檢查。露薇不禁駭然：原來這里真的這么不安定，每天進出的車輛都要用探測器檢查有沒有爆炸物。露薇從窗口看出去，他們身上都背著搶，是真的槍！

車上的人已經無數次經歷這場面了，然而被檢查時，所有人還是不自覺地緊張，說話停止了，空氣也安靜了。檢查結束，班車開進去，這時有個同事輕輕地說：剛開始我習慣性地以為他們有什么高科技，后來發現，他們手里拎著的，真的就只是一個凸面鏡。

Blita是一個老式的寫字樓，可能建于后英國殖民時期，空間和裝飾帶有來自那個時代的低調繁復的精致感。代表處辦公室在9樓，是一種全然不同的現代氣息，辦公區里熟悉的AA公司的天藍色LOGO，發射出具有這個時代的高科技特征的氣質。只是辦公環境有些簡陋，一半用玻璃隔出了幾個小隔間，剩下的一半是一個敞廳，幾張有點破的辦公桌連在一起排成幾排，一覽無余。地面上是木板條釘起來的木地板，踩上去有空洞的聲音，有時還吱嘎作響。

露薇跟著同事走進辦公室，找個位子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她旁邊坐了一個女黑人，身材胖胖的，頭上編了一頭小辮子，貼著頭皮整整齊齊編到后腦勺。露薇想：哈哈，此間是真正的外語環境了，待我試試我的英語如何。

肯尼亞獨立于1971年，之前曾是英國殖民地，英國曾在此統治60年，對肯尼亞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影響十分明顯。英語已經成為除當地語斯瓦西里語之外的另一官方語言。今天的肯尼亞人人人皆可以講英語。

露薇試著向這位黑人女同事打招呼，女黑人說她叫Angie，剛進入肯辦不久，去過中國兩次，不喜歡Chinese food（中國菜）。每天開車上班，自己帶午飯，覺得自己的身材很好。Angie很友好，很聰明，也有些狡黠。露薇跟她說著話，暗暗贊嘆研究生入學考試英語能考90多的自己，英語表達還是不錯的，只是像所有只在課本和試卷上學過英語的中國人一樣，一開口講話之前，腦子里就會開始想句子結構，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順序還是倒序，還有用什么時態，想想忍不住好笑。只是聽有些困難。露薇本來很緊張，聽完之后沒聽懂就更緊張了，她對Angie說：我英語不太好，請說得慢一點。Angie看起來頗有些傲嬌，似乎對中國人聽不懂英語很是見怪不怪，拉了張紙寫下來給她。

下午，楊執召集全部門開會。通信售前有一個有名的營銷鐵三角：客戶關系，技術方案和商務報價，售前也主要由這三部分分工與合作組成，他們部門就是其中負責技術營銷的那一角。

露薇是一名承載產品經理，其他人有的是數通產品經理，無線產品經理，有的是綜合方案經理，他們的主要工作是熟悉AA公司的各類通信產品，根據客戶需求提供相應的通信網絡解決方案。露薇喜歡這樣的工作，她是一名理科生，大學、研究生讀的都是通信專業，這份工作中的技術含量令人頗有成就感，她向往做一個技術大牛，并為之付出不斷的勤奮和努力。

部門里原有三個中方員工，楊執、吳理越和風木葉，吳理越已經在肯辦呆了三年，是在這里工作時間最長的一個。新來的有三個人，露薇、張楠和趙保由，除了露薇，他們兩個都是從總部派過來的。還有三個本地員工，上午坐在露薇旁邊的黑姑娘Angie，和另外兩個男的， Simon和Moez。Simon寬寬壯壯的，面容黝黑，熱情開朗，像東北人一樣粗獷地呵呵笑著，頭上一簇一簇濃密的小短卷兒，絲絲毛毛的粘在頭上。那個叫Moez的長著一副本LD一樣蓬大的胡子，像個恐怖分子。露薇不敢靠近他，坐得離他遠遠的，望一眼都覺得心生駭意。

這是露薇參加的第一個有國際化意味的會議，會議全程都是英語的。新來的人做自我介紹，其余的人逐一介紹自己的工作。楊執最后總結說：去年工作很多，但是我們人手不夠，大家都很辛苦，今年新加入了很多同事，但是我們今年的業務更多，每個人都會很忙碌，歡迎你們加入進來，希望新的一年我們一起努力，共創佳績。

露薇心里很是激動，代表處的業務這么紅火，我到了一個好地方，趕上了一個好時期，有許多的機會和挑戰，未來無限可期。露薇又是興奮又是期待，這里就是我要跟大家一起奮斗的地方了，我一定要努力工作，做出些成績，我要在這里不斷成長。

從周二開始，露薇自覺地換上了正裝。現代正裝有著奇特的立竿見影的效果，一到身上，令人頓生職業之感。露薇馬上感覺自己像一個簡潔干練的職業女性了。

AA的同事多都很帥氣，很工整。年輕的男孩子眉清目秀，即使衣著樸素隨便，仍然掩蓋不住花樣美男之感。有的年紀稍長，成熟從容又謙謙如風，便有某種魅力散發出來，不由地便被他吸引。有些人長得比較普通，但是平和沉靜，舉止風度，言談神采，若有光芒，便仍然覺得也是好看的男子。

這樣的一群人，穿上正裝。

仿佛精英片植，灼灼光華閃耀，明麝蘊藉。

那之間流溢著的是知識和素質的味道。

辦公室里比較安靜，每個人說話時都壓低聲音，不敢大聲。但是不時就會聽到有一個人在走來走去，因為她的靴跟踩的地板“蹬蹬蹬”一路響，無法忽視。那個人出腳毫不遲疑，氣勢硬硬地，似乎不必在乎有聲音這回事。有時正在想事情，也會被她的靴聲從專注中叫回來，從桌面上抬起頭來。

她叫Phenix，是葉峻的管理助理。Phenix的穿衣風格跟他們完全不同。她每天穿的是長及膝的風衣，和半長筒的靴子。她有各種風衣，各種黑色的風衣，偶爾也有粉色的，但是臉上從無表情，只有冷冷的不可靠近的氣息，走路時像鐵人一樣筆直有氣勢，目不斜視。每次蹬蹬蹬的鞋跟聲響起，露薇就會感覺旁邊有鐵皮人正在地板上走過。

到了中午，中國人下樓去吃午飯。午飯是常駐的中方廚師做好，分裝到飯盒里送到辦公室的。吃飯的地方在寫字樓一角的一個小陽臺上。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辦公樓廚房，廚房里幾個黑人婦女煮些簡單的飯菜，雞蛋、紅薯之類，也賣瓶裝的可口可樂。露薇看到里面窄窄的地方，簡單的工具，環境和人黑成一片，不禁心里發毛。代表處的伙食就好多了，有葷有素四個菜，白米飯，還有瓶裝的各種飲料和餐后水果。

陽臺有幾張簡單的塑料桌子，大家坐在一起吃飯，除了辦公室見到的人，露薇還看到另外一些同事，他們多是穿牛仔褲、T恤或襯衫，顯得比較隨意。那些是售后交付的通信工程師。售前的同事多比較斯文，說話小聲，售后的同事顯然自在的多，說話也不拘束。同在一個公司，同在一個國家，同在一個代表處，但是不同的工作和環境便使人呈現出不同的風貌，人的可塑性和適應性真真極其得強。

其他公司的一些黑人也在這里吃飯，跟坐在飯桌四周對著頭一起吃飯的中國人不同，他們多會將凳子搬到旁邊的草地里，坐在陽光下慢慢地吃，這是他們的日常，但是中國人眼里看起來卻常覺得這是一種名之為享受生活的風景。可能因為中國人節奏比較快，而黑人的節奏是慢的。

飯后人少的時候，有一些羽毛鮮亮的小鳥飛過來啄食飯桌上掉落的米粒，在人面前大膽地跳來跳去。露薇滿懷善意地從自己飯盒里夾了一大塊米飯扔過去，小鳥兒卻被嚇得立即飛走了。

Blita旁邊是歐盟非洲地區項目的辦公室駐地，是一座磚紅色的小樓，外墻上種滿了各種顏色的花草，一簇一簇的，整座小樓掩映其中，像一座花樓。露薇走過去看花，門口正在站崗的黑人保安，身上扛著冷森森的槍，但他看見露薇，露出孩子一樣真誠的笑容，牙齒雪白。

Blita對面是一座漂亮的圓環形建筑，那是可口可樂的非洲總部。整座大樓只有三層，線條簡潔流暢，像一個巨大的藝術品。同事指著那個大圓環的方向說，DD公司的辦公室就在那里。

DD公司是AA公司最大的競爭對手，兩家公司都是世界前五的通信公司，在國內首屈一指。上班路上從Ngong路進入Uphill路后一路過來都是DD的手機和平板的街燈廣告，顯然DD在這里也有辦事處，但是沒想到兩家公司在內羅畢的辦公室離得這么近。

周三一上班，楊執帶著她和另外兩個新來的去跟售后的同事互相熟悉，然后安排露薇跟著風木葉熟悉工作。風木葉在肯辦已經呆了一年多，個子很高，寬肩，皮膚凈白，笑容溫暖，說話很溫和，走路不急不慢。風木葉給露薇講他正在跟進的ZUKU的一個項目，講得非常耐心細心，也很清楚。每當露薇問問題，他就會安靜地傾聽，回答的時候，聲音和語調緩緩地，清晰地，解答的恰是她剛才問的問題的疑點，而且直接解答到重點。無論她問什么，他總能恰當地回答出來，露薇對他傾服不已。

風木葉是露薇喜歡的那種人，從外貌到相處。有很長一段時間，露薇每次看到風木葉都會心里暗暗歡喜。但是風木葉的媳婦小河跟著他隨駐在這里，每天吃飯的時候，小河都會跟他一起出現在飯桌上，形影不離。

露薇心里慢慢消散了自己的念頭。

下午，風木葉對她說，讓她準備一下，一會一起出門去ZUKU拜訪客戶。露薇有點吃驚，沒想到見客戶這么重要的事，她馬上就能參加了。露薇下意識地趕緊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拿出鏡子來照一照，擦擦粉，抹抹口紅，甚至這時候審視起自己的包包夠不夠撐門面來。大概女人天性就是如此。風木葉見她一片慌亂的樣子，笑著安慰說：你不用緊張，什么也不用。露薇頓時覺得安心了許多。

這是一次常規性的拜訪，主要是互相交流一下項目最近的進度，雙方的需求、問題以及解決方案。Simon跟他們一起去。ZUKU是本地的一個小運營商，主要提供企業和個人的互聯網接入服務。他們的辦公樓是幾座連為一體的兩層的小樓，墻體用大塊石頭建成，結結實實，里面的空間有點窄，跟國內通常的高聳的幾十層的大樓，到處寬敞明亮比起來，自有一種樸實自然的味道。

三個人在門口旁邊的棚子里等了一個多小時，客戶還沒來上班，風木葉安慰說：見客戶就是這樣的。一直等得人有些無聊犯困了，終于有人來帶他們去會議室。

客戶方有三個人，都穿著整齊的西裝，左邊的是個小臉，身材也小，像個中國的南方人；右邊的一個皮膚漆黑，五官粗獷，隱約有點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的味道；中間的顯然是老大，他的頭像是被從兩邊按著耳朵壓扁了，整個頭像是一顆橄欖球，以下巴到頭頂后部為橢圓形的長軸，頭上沒有頭發，望過去泛著亮光。

開會以風木葉為主，Simon為輔，露薇只在靜靜地聽著，大部分都沒聽懂。風木葉英語很好，交流很順暢，客戶比較友善，對于出現的問題并沒有很大為難，事情一項一項地進行下來，不知不覺兩三個小時就過去了。

返回辦公室的路上，風木葉把會議上提到的幾個有點為難的地方拿出來討論， Simon是內羅畢人，對本地的問題比較清楚，意見中肯，分析的頭頭是道。露薇一路聽下來，對產品經理的工作大約有些了解，知道有很多事情是自己可以掌控的，這令她茫然懸著的心輕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