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8

我嘴里殘留便當的余味,感到輕微作嘔。

“這樣不行啦,蔡醫師。”雅慧在座位上坐下,“Team meeting你坐在那兒,袁P問你,你一句話都不說?之前楊醫師從來不會像你這樣。”

“嗯。”我低下頭,桌面上還躺著上午開會討論的五本病歷。剛不該硬把整個便當吃完的。

丁大說:“也還好吧?誰規定每個人都要一樣。”

“丁、大、維,”雅慧的聲音轉過去,“你以為這里還是學校嗎?病人可以這樣一直丟在外面沒人——”

“那個,”如盈打斷他們,“這件事兒是我不對,我也有責任。”

我困惑地抬起頭。芳美姐也同樣看向如盈,然后看向我。

“呃,沒事兒啦。”我感覺我好像必須說些話,“下次我會再努力一點兒。我……先去找筱雯會談好了。”我讓語氣保持聽起來正向。

丁大側頭向我笑了一下,芳美姐好像也持續地看向我。

我從病歷柜里抽出筱雯的病歷,一踏出辦公室門口,眼前便暗了下來。病人們大多還在午睡,綿長而低沉的呼吸聲與鼾聲從各個角落傳出來。有人翻個身繼續睡,也有兩三個孩子醒來了,向我開心地大力揮手。

你覺得你可以做什么?袁P會議中的問話在我耳里響起。那時我仿佛從袁P診間里觀察的位置瞬間被拉到他的面前,成為那個被問診的病人——然后我腦袋里一片空白。自從兩周前與朋城的那次會談后,他的遲到情形變得更加嚴重,今天甚至到現在都還沒出現。他像在刻意避開任何被我找去談話的可能,我只能仰賴如盈告訴我她其他時間的觀察,如同她對其他單數組病人做的那樣。還好、不用太擔心,她總是這樣結論,實際上她所提供的也確實是很一般的信息。所以,你要成為楊醫師嗎?袁P繼續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問……

“謝謝醫生,那我回教室嘍。”筱雯從沙發上起身,打開門,“醫生要幫你關門嗎?”

“好啊,謝謝。”我說。

她胖胖的臉頰上又笑出酒窩。

隔著窗,我看見病人們陸續環山回來了——他們都這樣稱呼這個活動。每天下午第一節課前出去沿柏油路走一圈,十五分鐘。筱雯還提到這應該會是她以后最懷念這里的時間。她已經下定決心,九月開學后就要出院。

她說她打算把那個一直被別人——包括宇睿——言語霸凌的不好的自己留在這里,然后,用全新的自己回到學校,面對九年級的生活。我想都應該是這樣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那是一件多么值得開心的事兒。

我在筱雯的病歷上蓋上我的醫師章。

我也會更適應的,用這個旅行回來后的新的自己。

叩、叩。

芳美姐站在窗外。我過去打開門,芳美姐示意我們坐下來說話。她一貫輕柔地開口:“筱雯都還好吧?”

“還不錯。”我嘗試也給出微笑。

“她應該……也向你提到決定回學校的事兒了?”

我點點頭。

她抿著嘴笑了一下:“她啊,是個很棒的孩子,和去年剛進來這里的時候相比,進步了很多。”

“我相信是。”

她點點頭,停頓一會兒,視線低下來又點點頭。

我也低下頭,看到病歷紙透出前一頁楊醫師的字跡。

“那,你呢?”芳美姐問。

“我?”

“你來到這兒,也快一個月了。都還好嗎?”

“算……還可以。”

芳美姐再度向我點頭。

我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太少,但可能是輩分還是怎樣,這段時間以來其實我沒真正和她聊過太多——特別是和丁大相比的話。

“你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好?”

“嗯?”我愣了兩秒,“這個,也不完全是,就……怎么說,今天上午開會真的對大家很不好意思,然后,剛才還害辦公室里那樣……”我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

芳美姐繼續點著頭,像是另外在想些什么。“嗯,楊醫師后來,是不是沒和你說,她其實已經幫朋城做了好幾年的心理治療?”

“呃……是。”

“其實,”芳美姐淡淡地笑了一下,“她有和我討論過這件事兒。”

我訝異地看向她。

“六月最后那個禮拜,楊醫師主動來問我,要不要、或者說要怎樣和你交班關于朋城的一些事兒。她想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甚至該說,這可能是她對這里唯一放心不下的事兒吧。畢竟三四年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花了很多、很多心力在朋城身上,我們這里……”她露出像是疼惜的表情,“永遠的班長。”

上次和朋城會談最后他好像也有說到這幾個字。

“楊醫師那時候跟我說,她很希望有人能接手她與朋城的治療,因為再怎么說,這都是朋城還能待在這兒的最后一年了。可是她又不希望讓新接手的人,讓你,承受太大的壓力。但說到底,楊醫師是相信你的。她覺得你一定能幫到朋城,而朋城,也會需要你的幫忙。”

我苦笑著搖頭:“學姐她根本不認識我啊。”

“是啊,所以這正是她在思考的事兒吧。”

“嗯?芳美姐的意思是……?”

“這些年,這里發生過太多事兒,朋城自然也是。從最一開始楊醫師和如盈老師也都只是新人,一路走到現在,這些過程我們都知道得太多,也太清楚了。”

“如盈老師也……”

芳美姐點了個頭。

“但我不懂,那不是很好嗎?我的意思是,朋城是一個已經經歷這么多年治療的個案,他和楊醫師建立的關系,楊醫師對他的了解,我是指,我怎么有辦法,”我又想起上次和朋城會談的最后,“我只是一個新來到這里的人而已,為什么不讓我知道?我也不是真的新手了,就告訴我啊,我還是可以、可以……”我想不到說什么,皺著眉低下頭。

“我不是楊醫師,我沒辦法代替她來回答你。但我相信,她最后決定不告訴你任何細節,也許是因為在你身上看到一些你有而她沒有的東西。”

我重新迎向芳美姐的目光,搖搖頭。我感覺自己更不認識學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了。

“蔡醫師,真的,你可以覺得自己做得不夠,但不用覺得自己做得不好。袁P上午那樣問你的時候,并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我與袁P認識很多年了,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我可以理解,我只是,呃,懊惱嗎?我覺得我好像搞砸了。如果上次和朋城的會談,我換個方式,換個問句,或許結果會完全不一樣。要是朋城還是繼續像這樣不出現、不出聲,那我……”

“他一直在說啊。沉默,也是一種表達。”

“沉默……也是一種表達?”

芳美姐的眼神極其和藹:“還有一件事,或許你不知道,但整個七月以來,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朋城談起楊醫師的人。”

“啊?”我感到驚訝,同時注意到窗外有人朝這里接近——是朋城。他面無表情地看進來,芳美姐也朝窗戶轉頭。

“就交給你了。”她向我微笑。

又是這句話。芳美姐開門出去,與朋城似乎在墻的后方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往辦公室走。

砰。朋城把門關上。

我嘗試將剛才的情緒整理起來。“嗨。”

他坐上沙發,眼神或言語沒有任何回應。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如盈叫進來的。我又想起她在辦公室里那句像在致歉的奇怪的話。

“你……剛到嗎?”我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三四秒過去,他點了一下頭。

“有跟著……一起去環山?”

經過更久的停頓,他搖了下頭。

我一時不曉得問什么,發現筱雯的病歷還攤開在我腿上,趕緊把它收到身后。我根本沒帶朋城的病歷進來。

朋城似乎在注意我的動作。

“呃,怎么了?”

他再度回應一個延遲許久的搖頭。

窗簾還是開著。這間晤談室的隔音太好了,或者是外面太安靜了,我幾乎感到耳鳴。朋城駝著背,雙手交握著垂在腿間,視線就像上次那樣投向窗戶那側的墻面。

“會不是開完了?”他低聲說。

“是?”

“……那還要講什么。”

我咽下一口口水。要講什么。如果不是芳美姐,我也不會還坐在這兒。我調整一下坐姿,沙發深處發出細微的擠壓聲。“我也……還在想。”

他稍微抬高視線,像是望向窗外。我跟著看過去,看見辦公室里我的座位——那個楊醫師移交給我的座位。我低下頭。

他呼口氣,然后含糊地說了兩個字。

“嗯?”我沒聽懂。

“你剛問,環山?”他稍微大聲一點兒。

“是?”

“那一開始是我在班會提的。”

我不確定該怎么回應,“嗯”了一聲。

他左手的拇指在右手掌腹上搓揉,然后抿了一下嘴。

“嗯,你想……說什么嗎?”我輕聲問。

“就,很殘酷。”

“殘酷?”

“……當別人都往前走了,就會發現,剩你一個人。”他保持平靜的語調。

我感覺有些難受。

我得具體回應些什么。

“我以為,你是這里的班長?”我說。

“你以為,這里真的是學校?”

我再度勉強咽下一口口水。我把永遠的班長想成什么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像是被楊醫師帶著一直走、一直走,走進我還沒去過的后山。樹木將所有光線都遮去,沒有風,然后她消失了,像個鬼魅一樣。雅慧、丁大與如盈的聲音短暫出現,又被吞沒。然后是芳美姐,還有袁P。陰影越來越黑,直到最深處浮現一道緊閉的門,又疊上另一道大門,門旁掛著招牌。

“我聽說,這里有個地下名稱,是嗎?”我不確定地說。

他像是想到什么,嘴角抽動一下。

“……懼樂部?”

他隔幾秒,點頭。

“嗯,這個名字是……”

“在我來之前就有了。”

在他來之前就有了。所以我是想問什么。

“懼樂,連快樂都讓人害怕。”他說。

我看向他,他面無表情地轉回頭,面朝窗戶。“我不是很確定,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他的雙手又開始搓揉,“不會說。”

“OK。”我點點頭。不知道,不會說,不想說,那是上次我和他說過的指導語……

醫師服口袋里忽然響起手機鈴聲。

他瞄過來:“你不接嗎?”

“哦。”我有些遲鈍地抽出手機。號碼沒看過,我手指一點——“請問是蔡醫師嗎?”電話另一頭好大的聲音,“我是小兒科的R2,請問現在病房會診找你嗎?”“對。”我留意朋城,他沒什么特別的反應。“有一床是之前你們,嗯,楊以璐醫師看過的會診,如果要follow——”“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方便講話,晚點兒回電給你好嗎?”“好,再麻煩學長。”

我掛斷電話,收回口袋里,不小心摸到那本筆記本——

“其實你不用浪費時間。”

我抬起頭,朋城還是木然地看向墻邊。

“反正不管怎樣,一年后我都會離開這里,你不也是。”他說。

“呃,是這樣說沒錯,可是……”

“怎樣?”

要不轉成人日間,要不就discharge。那是雅慧說的。“我想知道,你的期待……是什么?”

他保持沉默。

“我是指,假設……我是說假設,你沒有回學校,你會想要去哪里嗎?”

他繼續沉默。

我猶豫是否要換個方式再問下去,譬如,那如果能回到學校——

“你就是不懂嘛。”他稍微加重語氣。

我感到胃酸一陣往上。“我……確實有很多不懂,所以,怎么說,我想我會需要你的幫忙?”

“我的幫忙?”他輕笑一聲,“你才是醫生欸。”

“是,但醫生,也需要病人的合作,不是我一個人想做就能做的。”

“我都有配合吃藥啊。”

“那個,我的意思并不是——”

“上次就說過我都還好就沒事兒,你到底還要我講什么?”他轉向我——今天第一次。

還要講什么。

他又別過頭。

不管我說什么好像都沒用。就交給我了。說得簡單,但我怎么可能成為楊醫師。她是她,來到這里的我也有我自己的期待。

“我聽你說……”朋城聲音全含在嘴里。

“嗯?”

他又不說話了。

算了。“還是……我們今天先談到這里?”我竟然說得一副還有下次會談的樣子。

他沒有要接話,但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不然這樣好了,我想,如果你想在這邊再待一段時間,也可以。或許,再十分鐘?我就……也一樣在這兒。”

他坐著,胸腹緩緩起伏,眼睛一眨,一眨。

我停止盯向他,視線往側邊移到門后空著的墻角,壁紙的菱形織紋今天看起來像是鐵柵欄一樣。我往后坐一些,有個堅硬的東西卡到背上。是筱雯的病歷——楊醫師留下的病例。成功的病例。

時間應該差不多了。我轉動手腕,看向表面——

“這里,到處都是窗。”他忽然開口,“有時看起來就像鏡子一樣。”

我瞄向窗戶,看回來。他是想要說什么。

他又開始搓揉手掌,低著頭。“……我小學穿堂的正中央,也有面很大的鏡子。有次我一個人站在那兒,看著鏡子里的校門口,然后我就一直往前靠,直到在鏡子邊緣那層斜斜的地方,在里頭,看見自己的倒影。”

我等待了一會兒。“是?”

“然后,他們就在外面。”

反光不知道從哪兒閃進晤談室,我感覺耳朵里隱約嗡嗡作響。“……他們?”

主站蜘蛛池模板: 滨海县| 禹州市| 礼泉县| 保靖县| 原平市| 九寨沟县| 化德县| 洛阳市| 海阳市| 仁布县| 南郑县| 乐至县| 永平县| 昭觉县| 彭泽县| 内黄县| 临安市| 交口县| 六盘水市| 恩平市| 益阳市| 虞城县| 京山县| 清河县| 嘉峪关市| 蒲城县| 佳木斯市| 固镇县| 岫岩| 梁河县| 濮阳县| 阿克| 定安县| 包头市| 湘潭县| 湟中县| 怀远县| 新邵县| 湖南省| 怀仁县| 封开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