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憶如藥
回憶是一劑五味陳雜的藥。歷經時間的篩選,那些溫柔的記憶,猶如霧里看花,回想起來比當初更美。而那些痛苦的記憶,蟄伏在記憶深處,冷不防跳出來咬一口,讓你瞬間陷入過去的泥灘。
而今,我只要想起當初分手那一夜,痛苦便不由分說地爬滿神經,頃刻淹沒當下的幸福。
有時候在夢里,我也會夢見程亞軍,夢見那一套涂滿了我整個青春印記的小兩室。推開深棕色的大門,門口擺著一個深棕色的鞋柜。左邊,是充滿了煙火氣息的廚房,里面林林總總擺著各式各樣的調料,高高矮矮地擠在一起。我喜歡這些瓶瓶罐罐,它們能帶給我最真實的安全感,也能帶給我程亞軍那贊賞式的迷人微笑。
右邊,是兩個一大一小的房間。大房間是主臥,床頭柜上擺著一對可愛的樹脂娃娃。那是我二十三歲生日時,亞軍送給我的禮物。他說,就想跟我生兩個胖嘟嘟的孩子,一男一女,湊成一個好字。后來,他真的送給我一雙兒女。只不過,他們都被冰冷的器械撕裂,變成了一團分不出哪里是腳哪里是手的模糊血肉。我恨不起來。那時,亞軍才從業務員升職為業務經理,可愛的樹脂娃娃還擺在一棟老式居民樓的一居室里。自己的人生還是一片雨霧朦朧,我沒有勇氣對腹中的生命負責,竟然成了亞軍的合謀,無情地殺害了自己的孩子。他端來一鍋忘記加鹽的排骨湯,滿是心疼地捏著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說:“媛媛,孩子,我們以后還會有的。到那時,我們有房有車,不再為錢困擾,那才是孩子們降臨到我們這個二人世界的最好時機。”
我信了!
但是,好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傷里。夢里,咿咿呀呀圍著我跑來跑去的孩子,突然扭過頭,一臉血肉模糊。我以為我醒了,睜眼一看,那血淋淋的肉團正要攀上我的大腿,朝我肚子里爬。這一回,我徹底嚇醒,后背濕淋淋的,全是汗水。
這個夢,我反反復復地做了很多回,多到我已經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午夜驚醒,無法入眠。
主臥是我的噩夢。
側邊的小房間,則是我的庇護傘。小房間是我的臨時書房,里面擺滿了我喜歡看的書。卡夫卡、尼采、昆德拉、張愛玲、沈從文、金庸……噩夢驚醒,我悄悄爬下床,撇開熟睡的亞軍,雙腳試探著找到拖鞋,躡手躡腳鉆進書房。隨意抽出一本書,翻看起來。文字是我溫暖的慰藉,枕著一本書,我才能安然入睡。
這一所并不寬敞的房子,經常出現在我的夢里。有時候,我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我明明在趕一個策劃案,眼前卻浮現自己戴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我明明走在大街上,卻好像看見了那一對親密依偎的樹脂娃娃……
過去,難以驅散,緊緊糾纏。
我知道,我的心結還在那里。在那個得知亞軍另覓新歡的夜晚。
那晚,應該是我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
我居然吃掉了已經冰涼的晚餐,喝光了剩下的紅酒。把大腦的神經麻痹得昏昏沉沉后,我爬上了書房的榻榻米。此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無比順當。安安穩穩地考上大學,無驚無喜畢業,順利求職,進入了本市實力雄厚的瑞輝公司,又幸運地遇到程亞軍,談起了一場絕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
我是不是走得太順了?所以,上帝才在我前行的路上埋了一個大石頭,讓我猛然栽個跟頭。
心痛得快失去知覺。
我想了一夜,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托付的朋友。二十二歲遇見程亞軍后,他就是閃閃發光的恒星,而我是一顆極其渺小的行星,日復一日圍著他打轉。我的世界,沒有朋友,沒有閨蜜,只有程亞軍!
紅酒的后勁上來,頭疼欲裂。
我無法接受程亞軍跟他的新歡在我面前上演恩愛秀,在醉意襲擊之前,我迷迷糊糊地做出一個決定:“搬家!”
第二天一早,我跟部門經理譚嫣請了假,打了個電話給“百事通”小美:“喂,小美,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租房子的信息嗎?”
“笨啊!問度娘!話說,你為什么要租房子,你跟程大經理不是住在未來婚房里嗎……”
我沒等她說完,火速掛斷了電話。
頭依然疼得厲害。我蜷縮在榻榻米上,握著手機查信息,眼淚汩汩不斷,順著臉頰滑下脖子,滴到皺巴巴的睡衣上。我的心,某個地方被掏空了。
以前看言情劇,總為男女主角的分手傷心得不停扯衛生紙抹眼淚。亞軍拿著手機玩游戲,時不時瞟我一眼,看著我眼淚汪汪,戲謔地不停搖頭:“演戲的都是瘋子,看戲的都是傻子!”
從坎坷波折的劇情剝離出來,我總是慶幸,我有亞軍,有穩穩當當的幸福。當分手驟然來臨,我才明白,任何電視劇里的任何分手場景,對我的情緒宣泄都毫無幫助。更何況,今天是我二十九歲的生日。
我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紅酒的后勁還在,我感覺自己渾身無力。簡單洗漱之后,我打開行李箱,收拾起來。撿了幾件隨身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偌大的行李箱還沒塞滿。租房一時難找,我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在A市租一套小居室,房租接近兩千,一般情況下還得押一付三,沒有個一萬塊是租不下來的。快捷酒店的特價房,一天不過百來十元,算下來比租房還相對便宜。
拖著行李箱走出那扇棕色大門,陽光暖暖,融進了心里。我聽見心里那個一直在哭泣的小人輕聲說:“嗨,二十九歲,生日快樂!”
從此,這所并不寬敞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程亞軍,日日夜夜,盤踞了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