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貨幣研究(精裝)
- 朱安祥
- 9768字
- 2021-11-05 18:51:07
緒論
第一節 選題意義與相關概念界定
一、選題意義:自然經濟與貨幣經濟之爭
貨幣對于社會的運轉與經濟的發展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們想要探求諸如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歷史問題,就決不能忽視貨幣這一重要因素。彭信威曾說過:“研究貨幣史,總的目的是為幫助理解歷史。”(1)我們現在對于魏晉南北朝貨幣史的研究,也有著同樣的用意。
魏晉南北朝作為我國歷史進程中極為重要的發展階段,上承秦漢文明,下啟隋唐盛世,處于古代兩個發展程度較高的封建王朝之間。戰國時期,隨著“工商食官”局面的打破,以及私營手工業的發展,商品交換日趨頻繁,社會經濟呈現出空前繁榮之景象。此時,貨幣流通的深度和廣度均得到顯著提升,有學者指出:“貨幣經濟的確立,使兩千年前的戰國時期,出現了我國古代貨幣流通的一個繁榮興盛的高潮。”(2)秦始皇統一六國后,遂廢除之前形態各異的貨幣,統一發行了半兩錢。漢代封建集權制度進一步加強,西漢元鼎四年(前113),漢政府將鑄幣權收歸中央,專令上林三官鑄造五銖錢。至此,統一的貨幣制度最終建立,此后貨幣經濟進入了快速發展階段。
漢代貨幣經濟的發達程度,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考察。首先,黃金具備了貨幣職能,并在此時期達到了一個新的流通高峰。就史書記載而言,黃金被廣泛地應用于日常交易、宮廷賞賜、賄賂、饋贈,甚至是罰款或贖罪等方面,特別是大宗用金的情況較為常見,有時一次的使用量便動輒數百斤、千斤,更有萬斤者。(3)有學者統計,僅《漢書》中所記載而有明確數目的賜金,就有九十萬斤,合現代二十七萬七千三百三十八公斤。(4)如眾所知,黃金屬于購買力較強的貴金屬貨幣,王莽統治時期,黃金兌換銅錢的比值為1:10000,(5)數量如此龐大的黃金進入流通市場,而且又積極地適應了各種交易環境,這無疑是貨幣經濟高度發達的反映。
其次,銅錢的鑄造量亦十分驚人。《漢書》卷二四《食貨志》記載:“自孝武元狩五年三官初鑄五銖錢,至平帝元始中,成錢二百八十億萬余云。”(6)二百八十億萬具體所指為2800億文。如果我們以元鼎四年至元始五年共歷118年來計算的話,西漢政府年均鑄錢量約為24億余枚。這是十分驚人的數字,有學者曾作過較為生動的對比:清代順治、康熙、雍正三朝92年間共鑄錢249億多枚,平均每年不過2億多,還不及西漢的十分之一。(7)近年考古出土的錢幣實物也證實了史籍中的記載,僅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出土的五銖錢就有200萬枚之多。(8)如此驚人的銅錢鑄造量,同樣體現出漢代貨幣經濟的高度發展水平。
由上可見,貨幣經濟的興起發軔于戰國,秦漢時期持續保持著這種上升趨勢,并且在西漢時達到了封建社會的第一個高峰。但是,進入了魏晉南北朝這一歷史階段,便出現了另一番景象:“長期延續的上升曲線即徒然折而下降,不僅是一落千丈,而且是一蹶不振,在這一次衰落凋敝之后,久久未能恢復到固有的水平。”(9)全漢昇曾有過這樣的描述:
漢末以后,中唐以前,一共五百多年的中古時期,實在是一個自然經濟占優勢的時代;他有別于此時期之以前(漢代)貨幣經濟的相當發展,更有別于此時期以后貨幣經濟的興起。(10)
中國在漢末以后的五百余年內,并不是完全沒有錢幣的流通,不過錢幣流通的數量非常之少(有時甚至等于零),故實物貨幣乘機取錢幣的地位而代之而已。(11)
自“中古自然經濟”這一概念提出之后,學術界相當一部分論著沿襲了該論點,并將其絕對化,認為魏晉南北朝屬于自然經濟時代。(12)但是,多數學者似乎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全先生在定義中并未將貨幣經濟與自然經濟截然分開,而只是講在某一時期某種經濟占有相對優勢,因而成為這一時期的主導形式。”(13)
與此同時,持反對意見的學者認為:此時期“貨幣使用并未中止……自五胡亂華到北魏太和一百七八十年間,雖沒有錢幣的使用,但布帛使用卻很普通。布帛與銅錢實都具有貨幣的性質,用帛不用錢,只是貨幣使用方式的改變,不是向現物交易的逆轉”。(14)何茲全也隨之提出了相同的看法:“此點(筆者注:自然經濟的觀點)實以北方中原地區為對象而論,若以長江流域而言,則不能不承認其交換經濟及錢幣使用的發達。”(15)臺灣學者王怡辰進一步補充道:“這個說法簡化了西晉、五胡、東晉、南朝、平城時期北朝、洛陽時代北朝、山東關中并列的北朝之間的個別差異。事實上光是南朝和北朝間,政府的賦稅、民間交易的媒介、甚至貨幣的供給量等,都有懸殊的落差,不能以五胡北朝或北朝前期的經濟環境,來推論南朝也是如此。”(16)
大約同時,日本學者也注意到了該問題,并提出“中國古代貨幣經濟盛衰論”這一觀點,其核心內容與“中古自然經濟”概念相吻合,認為:中國古代貨幣史基本上始于周代以前(東周滅亡以前),至前漢前半期以此為核心的經濟達到高峰后進入衰退。(17)吉田虎雄在1933年出版的《支那貨幣研究》一書中最早闡述了這樣的看法,他說:“隨著后漢末以后佛教東漸,流行將黃金作為器物和裝飾品,而作為貨幣的黃金總量則減少。與此同時,用做錢的原料的銅資源的產量也隨之減少。所以自魏晉以降,多采用布帛、谷物進行交易。”(18)宮崎市定則將戰國秦漢劃為貨幣經濟繁榮期,魏晉南北朝至唐代則為不景氣時期。(19)
那么究竟是“自然經濟”,還是“貨幣經濟”?梁方仲針對這一問題曾有如下論述:
銅錢的勢力,在兩晉南北朝時始終存在的,尤以南北朝時鑄造新錢數之多,更可想見。所以過分強調實物交換的比重是不應該的,但同時我們也不應該忽視實物貨幣在當時的重要。實物貨幣的流行,雖然不能遽即視作自然經濟的恢復,但無疑直接表露出貨幣的落后及其紊亂。(20)
由此可見,梁先生基本否定了“自然經濟”這一觀點,同時也并未明確支持“貨幣經濟”,只是認為此時期貨幣經濟較為落后。臺灣學者陳彥良對前人的研究成果進行總結,并引入當代科學哲學關于“范式”(paradigm)的學說加以理解,(21)進一步指出傳統兩派論點存在的問題,諸如:1.以往的學說缺乏嚴密的理論與思維框架。2.沒有對“貨幣”一詞進行明確的概念界定。3.對中古時期曾經多次經歷的通脹與通縮現象關注較少。4.大都忽視了各個朝代之間貨幣政策的相互影響與前代貨幣鑄造量是否影響到后代的情形。(22)與此同時,日本學者柿沼陽平也按照這一研究思路,對“中國古代貨幣經濟盛衰論”進行批判,認為以往的研究存在五個方面的問題:第一,部分中國古代貨幣經濟盛衰論者支持的“漢代貨幣經濟=銅短缺時期”的理解,本來就有進行實證性考察的余地。第二,未能充分注意到貨幣之間的關系。第三,對經濟的地區差異關注不夠。第四,只以錢和黃金作為“貨幣經濟”的結構要素,沒有充分關注“現貨貨幣”(非金屬貨幣)的存在。第五,“貨幣量的減少=貨幣經濟的衰退”的論證法本身在經濟學上尚有考察的余地。(23)
實際上,無論是“范式”之辨析還是“盛衰論”之批判,仍然屬于對傳統研究的進一步深耕與發掘,而并非一個全新的解決路徑。熟諳中國史研究的學者大都明晰一個道理,即:相當一部分歷史事件的記載在史籍中均存在多面性,有時甚至會出現截然不同的正、反兩種對立面。單就魏晉時期貨幣經濟這一問題而言,我們既可以從史料中找到大量使用實物貨幣的記載,也同樣可以整理出諸多金屬貨幣興盛的記錄。即便可以明確地量化與界定出,物物交換在整個經濟體系中占據多少比例才算是自然經濟,抑或是金屬貨幣的流通在整個經濟體系中擁有多大的分量才算得上是貨幣經濟,我們似乎也很難回答魏晉時期究竟屬于自然經濟還是貨幣經濟這一根本問題。其實,對于解決某一歷史時期究竟屬于何種經濟發展階段這樣的課題,20世紀30年代,英國著名經濟學家J. H. Clapham就已經指出其研究的局限性,他說:
Hildebrand的學說,假定自然經濟、貨幣經濟及信用經濟三個階段次第相續。這一說應用于歷史上的弊病就是:把某一時期叫作自然經濟時期,很容易忽略了同時并存的別種經濟樣式的證據。比方說,為要證明北歐中古初期不是純粹的自然經濟時期,已經費了長期的研究與爭論。而且,自然經濟一詞,可以包羅極端簡單的和極端復雜的經濟制度……除卻史前期及最早的歷史期以外,使用貨幣與不使用貨幣的社會往往同時并存。自然經濟的遺跡,在使用貨幣的社會里,無論是過去或現在都看得見。某種形式的信用在多數文化的早期也多少已經有了,卻從未在任何時期占絕對支配地位。因此,要想把某一時期的某一社會規定為某一階段,在事實上、程度上都是一個繁難的問題,不大值得探討。(24)
有鑒于此,今天我們對魏晉南北朝貨幣展開的研究,絕不應該再度落入舊有的窠臼中去,因此本書的研究目的也絕不是為了回答到底是哪種經濟占據了優勢地位等諸如此類的問題。總而言之,只有在原來的基礎之上,開辟新的研究方向、使用新的研究方法,才可能拓展出更有價值的學術空間,最終實現“更好的理解歷史”這一研究初衷。
于是,我們將目光更多的轉移到了貨幣本體之上,通過對于錢幣實物的研究,使我們增加了較為直觀的歷史認知,進而以此作為出發點,重點探索錢幣的鑄造與發行、貨幣政策、貨幣流通以及貨幣思想等四個方面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對魏晉南北朝的貨幣展開多角度、全方位的綜合考察,在深入剖析某一時期,甚至某一種貨幣的歷史淵源、形態特點、流通規律等具體問題的同時,又嘗試將其與背后的歷史環境相結合,進而揭示魏晉南北朝長達近四個世紀的貨幣發展歷程及其演變規律,最終呈現出一個較為完整的、立體的貨幣發展史。當然,學界對上述內容并非完全沒有涉及,只是因研究視角不同,或是缺乏整體性、深入性的研究,以至于目前仍然存在進一步挖掘的空間,正因如此,我們才應該就魏晉南北朝的貨幣問題做出更加努力的嘗試。
二、相關概念界定
在魏晉南北朝史與中國貨幣史研究領域,與之相關的一些基礎性課題仍然存在著一定分歧,因此在寫作之前,有必要對本書中涉及到的一些詞匯與概念進行明確地界定。
(一)魏晉南北朝的起訖時間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由若干朝代名稱組成的統稱復合名詞,魏指代曹魏政權,雖然魏是三國之中較為重要的國家,但它并不能完全代表三國,必須加上南方的蜀漢和孫吳政權,才可以稱之為三國。晉包含西晉與東晉,之后的五胡北朝與南朝則并稱為南北朝。因此,本書所謂的“魏晉南北朝”應該包括三國時期、兩晉時期、五胡十六國北朝時期與南朝的宋、齊、梁、陳時期。
魏晉南北朝的時代上限,有學者認為應該定在黃初元年(220),這一年曹丕稱帝,以魏代漢,結束了漢朝四百多年的統治;也有學者認為其上限應該定在東漢建安元年(196):“建安元年曹操挾持漢獻帝遷都許昌,是新的歷史形式的一個開端,是三國序幕的開始。”(25)曹丕稱帝,只不過是三國政權的形式化,所以本書采取建安元年為魏晉南北朝的上限時間。至于下限時間,也有多種觀點,如隋建國(581)與隋滅陳(589)兩說。我們認為后者較為合適,因為隋朝建國之初,全國并未統一,南北朝的對峙局面亦未結束,因此隋建國不適合作為魏晉南北朝結束之下限時間。
本書的研究對象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貨幣及其相關問題,我們在研究的同時,必然不會把時間范圍絕對割裂開來,局限于建安元年至隋滅陳統一全國這一歷史階段。我們既要把整個魏晉南北朝貨幣的諸多問題拿出來作專門的分析與研究,同時也要把它們都放回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去考察其變化與規律,為了兼顧始末,我們經常會向上追溯至兩漢時期的貨幣淵源,往下考察隋末唐初的貨幣影響,只有如此我們才能對魏晉南北朝的貨幣問題做出更加深入、完整的研究。
(二)動與靜的聯合考察:貨幣史、錢幣史的區別與聯系
眾所周知,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任何一門可以稱之為科學的學科,都必須具有自身所特定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貨幣史與錢幣史均作為一種獨立的學科門類,當然也不能例外。如果我們想厘清貨幣史與錢幣史的區別與聯系,就必須先要明確界定貨幣與錢幣的內涵。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可能經常會把貨幣與錢幣二者互為通用,認為貨幣就是錢幣,錢幣等同于貨幣,但實際情況則不然。貨幣是固定地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特殊商品,馬克思曾對貨幣下過定義:“作為價值尺度并因而以自身或通過代表作為流通手段來執行職能的商品,是貨幣。”(26)由此可知,流通手段是貨幣的基本職能之一,而貨幣的其他職能也都是通過商品流通而顯現出來的,“一種商品變成貨幣,首先是作為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統一”。(27)換言之,離開了流通領域,貨幣的職能將蕩然無存。
關于錢幣的定義,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錢幣是具有專用貨幣形制的非流通意義上的貨幣。”(28)此觀點不僅強調了錢幣的“非流通”特性,而且又從貨幣形態上將錢幣與其它實物進行了區分。在此基礎之上,有學者進一步補充道:“錢幣區別于貨幣最明顯的特征是其非流通性。它體現貨幣的形制、輕重、色澤、成分、圖案、文字、材料、真偽,無需通過商品流通就存在。”(29)我認為這一觀點是非常正確的,既明確了錢幣所具有的“貨幣”形制特點,又強調了與貨幣“流通性”的區別。
結合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實際情況,我認為貨幣主要包括金屬貨幣與實物貨幣兩大類:金屬貨幣主要由金、銀充當的貴金屬貨幣和以銅錢為主體的賤金屬貨幣兩種形式而組成;實物貨幣的內涵則較為豐富,只要是處在流通狀態下且具備貨幣職能的一切商品實物,均可稱為實物貨幣,它既包括以糧食為主的農產品,又涵蓋各類手工業商品,諸如布帛、縑綿,甚至在孫吳統治時期食鹽也曾一度成為實物貨幣。值得我們關注的是,上述各類貨幣一旦處于非流通狀態,或者退出流通領域,它們的貨幣職能將會立即消失,賤金屬貨幣則變成具體的銅錢,也就是錢幣的范疇;貴金屬貨幣轉化為具體的金、銀,實物貨幣退回至實物狀態,我們也將直接稱其為糧食或布帛。(30)正如有些學者指出的那樣:“只有專用貨幣,如鑄幣、紙幣,在離開流通后仍自成一類,它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錢幣。”(31)
通過厘清二者的內涵,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貨幣與錢幣的區別。基于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貨幣學與錢幣學的相關問題。總的來說,貨幣學是研究貨幣流通理論的學科,屬于經濟學的研究范疇,其研究對象為處在流通領域中的錢幣,及其隨之而產生的一系列諸如貨幣購買力的變動、物價的漲落、貨幣政策與貨幣思想等為主要內容的經濟學現象。而錢幣學則屬于研究錢幣形態理論的學科,其研究對象為處在靜止狀態(非流通狀態)中的錢幣,換句話說就是對錢幣本體的研究,包括錢幣的形制、輕重、文字、圖案、幣材、鑄印技術、辨偽等內容。從某種意義上講,錢幣學屬于從文化角度開展研究的一門學科。
為了更深入的理解貨幣學與錢幣學的內涵,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考察二者的歷史淵源。貨幣思想作為貨幣學的重要研究內容之一,是人們對處在流通中的貨幣進行相當長時期的不斷觀察、認識后才產生的,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國語·周語下》記載周景王二十一年(前524)將要鑄造一種大錢,單穆公(單旗)作為景王和敬王的卿士,表示反對,他認為:
古者天災降戾,于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振救民。民患輕,則為作重幣以行之,于是乎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幣而行之,亦不廢乎重,于是乎有子權母而行,小大利之。今王廢輕而作重,民失其資,能無匱乎?若匱,王用將有所乏,乏則將厚取于民,民不給,將有遠志,是離民也。且夫備,有未至而設之,有至而后救之,是不相入也。(32)
由上可知,單旗認為貨幣的起源是因為“天災降戾”,由于時代的局限,他不明白貨幣是商品流通的自發產物,而將貨幣的產生歸于統治者的主觀意識。但是單旗對于貨幣職能已經有了初步的了解,他認為貨幣的職能是“量資幣”(量度物資和貨幣)、“權輕重”(用貨幣權衡商品的輕重),這便與今天我們所熟知的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兩個職能極為相似。此外,單旗還提出了他的子母相權理論,“民患輕,則為作重幣以行之,于是乎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若不堪重,則多作輕幣而行之,亦不廢乎重,于是乎有子權母而行,小大利之”,其主要含義是錢幣的重量要適合商品流通的需要,由于商品的價值有高低,錢幣的重量也應分成等級。(33)雖然單旗的“子母相權”理論與近代經濟學上的主輔幣關系是內涵不同的兩個概念,但是他對貨幣職能、貨幣流通等相關問題的闡述,可視為我國古代貨幣思想之濫觴。
戰國時期也有一部分貨幣學的相關內容被保留了下來,諸如商鞅及其學派的代表著作《商君書》、稷下學派所推崇的《管子》等等。到了西漢時期,由于貨幣經濟的快速發展,隨之出現了更多的貨幣思想,包括貨幣的起源、貨幣的鑄造權、貨幣的作用以及國家利用貨幣控制商品流通等方面的內容,均有較為精辟的論述,這其中尤以賈誼的壟斷鑄幣權論、司馬遷的貨幣起源論、鹽鐵會議上的鑄幣權之爭為代表。以上提及的學派及著作,作為我國早期形成的重要貨幣理論,對促進當時社會經濟之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在我國貨幣史上具有非常突出的地位。之后的貨幣學發展,經歷了漫長時期,這些文字大都保存在歷代正史中的《食貨志》部分篇章里,為我們研究貨幣史提供了珍貴的原始資料。
與貨幣學相比,錢幣學的研究則起步較晚。南朝蕭梁時期吳郡(今江蘇蘇州)人顧烜編撰了一部《錢譜》,據南宋洪遵(1120-1174)所著《泉志》一書記載:“梁顧烜始為之書,凡歷代造立之原,若大小重輕之度,皆有倫序,使后乎此者可以概見。”(34)《隋書·經籍志》在輯錄顧氏《錢譜》之外,還增加有《錢圖》一卷。(35)由此可見,至遲在南朝蕭梁時期,已經有人開始關注歷代錢幣鑄造的緣由、錢幣的大小輕重等問題,并且形成了拓印摹繪錢幣圖案的基本研究方法,這些對錢幣本身的探索,屬于錢幣學的研究范疇。
由于注重錢幣的搜集與整理工作,忽視了相關制度研究,此后的錢幣學并未走上一條獨立發展的道路,反而成為隸屬于傳統金石學的一個附庸門類。民國時期仍有學者認為:“古錢學為金石學之一種,考古者每喜研究及之。”(36)中國近代考古學建立之后,因古錢與考古學科所研究的對象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隨之又成為考古學的一個分支。《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之“古錢學”條目云:
以古代錢幣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又名古泉學。是考古學的分支學科之一。在國外,也包括研究為紀念某事件和人物而制做的紀念章和徽章之類。主要研究歷代所發行的金屬貨幣和鈔幣的形制、大小、風格、銘文、成分、機能及藝術價值。尤以貨幣的單位、重量等為主要課題。與考古學、歷史學、地理學、美術史學等均有密切聯系。(37)
可見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錢幣學還沒有正式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其學科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均處于探索階段。雖然彭信威在1954年就提出了“錢幣學”的概念(38),但是并沒有引起學界的注意。1982年,中國錢幣學會成立,隨著相關成果的與日俱增,錢幣學在學術界有了一定的影響,并不斷擴大。1999年,新版《辭海》增添了“錢幣學”這一辭目:
錢幣學舊稱“古錢學”。研究歷代錢幣的學科。過去以研究古錢為主,故稱“古錢學”。建國后研究范圍擴大,包括了當代錢幣,并兼及其他有關文物,故改稱“錢幣學”。古錢學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就錢論錢,錢幣學則從研究錢幣實物及有關文物出發,進而探索錢幣發展規律、歷史作用、文物價值和社會意義等。(39)
現在看來,《辭海》對錢幣學的解釋是正確的,我們今天對錢幣學的研究也基本上沿用了這一方法。錢幣學的研究范圍既包括古代錢幣,又涵蓋了當代錢幣。舉例而言,當代錢幣學研究人民幣的版別、印刷防偽技術等方面,這些都是屬于對錢幣本身的研究,而當這一張人民幣處在流通狀態中,隨之而產生的一系列經濟學的問題,又屬于當代貨幣學的研究范疇。那么,與當代錢幣學對應的古代錢幣學,我們可以稱之為錢幣史;同一道理,與當代貨幣學對應的古代貨幣學,則可稱之為貨幣史。
綜上所述,貨幣史與錢幣史既有不同的研究對象,也有不同的研究范圍,當然所使用的研究方法與達到的研究目的也是不相同的。但是,這并不能說明二者應該絕對割裂開來,各行其是地進行研究。相反,貨幣史更應該與錢幣史緊密結合,并互相補充,只有這樣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得出更加真實、可靠的結論。在此,我們茲舉一例進行說明。
物價的變動屬于貨幣史的研究范圍。《晉書》卷二六《食貨志》記載:“及獻帝初平中,董卓乃更鑄小錢,由是貨輕而物貴,谷一斛至錢數百萬。”(40)依據此條史料,我們可以知曉,漢末初平年間,董卓鑄造了一種小型錢幣,導致了物價上漲,“谷一斛至錢數百萬”。如果我們僅僅依據史書中的記載,恐怕很難對此次物價變動的原因、影響等情況有一個較為全面、真實的理解。彭信威指出:“物價上漲,不一定是由于貨幣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商品本身價值的變動。但在貨幣價值變動引起物價變動的時候,那就需要了解錢幣變質的情形,才能把問題弄清楚。”(41)《三國志》卷六《魏書·董卓傳》對這種小錢的特征進行了描述,稱此錢“大五分,無文章,肉好無輪郭,不磨薜”。(42)即便如此,這也僅僅是對錢幣外在的形制特征所展開的描述,我們從史料中既無從得知之前流通錢幣的標準重量,也無法詳細考證董卓所鑄錢幣的重量究竟存在多少偏差,因而這一課題就很難繼續深入下去。
這個時候,我們可以利用錢幣學方面的研究成果去輔助解決這一問題。東漢靈帝中平三年(186)曾經鑄造過一種五銖錢,史載“復修玉堂殿,鑄銅人四,黃鍾四,及天祿、蝦蟆,又鑄四出文錢”。(43)依據錢幣學者的研究,認定一種背面內外廓有四條相連線條的五銖錢為這種“四出錢”,這是東漢政權鑄造的最后一種錢幣,上海博物館就收藏有這種五銖錢實物,其中體型最重者為4.3克,最輕者為2克,平均重量在3克之間。(44)四出錢曾經大量鑄造,“錢果流布四海”,(45)成為當時市面上廣泛流通的一種金屬貨幣,于是我們取此錢的平均數值作為漢末時期錢幣的標準重量。與之同時,董卓鑄造的錢幣,從考古出土實物中也可以得到認定:1987年,河南許昌漢魏故城發現大型錢幣窖藏,共出土銅錢335公斤。其中有11310枚小錢穿廣徑小、肉質薄劣,最大直徑17毫米,最小者不足10毫米,一般重量不足0.5克,無內外廓,或無文字、或文字漫漶,不足以辨認,這種劣質小錢被錢幣界認定為董卓所鑄之錢。(46)
依據上述可知,董卓鑄造的這種劣質錢幣,幣材不良、體型輕薄,較之漢末標準五銖減重達4-8倍。依據經濟學領域的一般認識:“標明重量的貨幣,在不改變其法定重量前提下,有意識地減少錢幣本身的重量(即實際重量僅為名義重量的幾分之一甚至更少),造成貨幣貶值,使錢幣的購買力降低,引起物價上漲,形成通貨膨脹。”(47)此時,我們便可以落實史書中的記載,認定此次物價上漲屬于人為原因,是由貨幣減重而引起的。至于上漲的程度,亦應在4-8倍這一范圍之間。
既然糧價出現了大幅上漲,那么漲后是多少呢?是否像史籍中記載的那樣,飆升至數百萬。這里我們先對之前的糧價做一詳細考察,關于兩漢時期糧食的價格,我們可以找到一些材料。西漢宣帝元康四年(前62),“谷石五錢”。(48)元帝永光二年(前42),“京師谷石二百余,邊郡四百,關東五百”。(49)王莽統治時期,社會動蕩,糧價大漲,“北邊及青徐地人相食,洛陽以東米石二千”。(50)此外,居延簡中也保留有一些記載,如《居延漢簡釋文合校》167.2記曰“粟一石,直百一十”,同書276.15又記,“出錢四千二百卅五,懀得粟五十一石”,平均每石約為八十三錢。(51)東漢時期,明帝永平十二年(69),“天下安平,人無徭役,歲比登稔,粟斛三十”。(52)章帝建初年間(76-84),“南陽大饑,米石千余”。(53)到了安帝永初四年(111),國家形勢嚴峻,糧價升至最高紀錄,“羌寇轉盛,兵費日廣,且連年不登,谷石萬余”。(54)通過上述內容,我們可以看出:整個兩漢時期,糧價一般穩定在三十錢至百錢這一范圍之內,只有在極端情況之下,才會升至千錢,至于“谷石萬余”這類的記載是否可信,由于史例太少,還有待進一步的考證。目前,我們先把糧價定在1000錢這一標準,這已經是兩漢時期的制高點了。以此為基礎,升高8倍,則價格為8000錢,距離史籍中“谷一斛至錢數百萬”的記載,還有巨大的差距。
此外,我們再來看這句話本身,“谷一斛至錢數百萬”,這里的“錢”所指為董卓新鑄造的小錢,如果均以每枚0.5克來計算的話,“錢數百萬”就至少要消耗掉近500千克重的銅料,500千克銅材的價值等同于一斛谷,這在任何歷史時期都是不切合實際的。因此,通過上述論證,我們斷定史書中“谷一斛至錢數百萬”的記載并不真實,屬于史家對此次物價飛漲的一種夸張描寫。
至此,我們可以對漢末物價上漲的情況有了一個更加全面、豐富的認識,通過這個例子,可以看出貨幣史與錢幣史二者緊密結合的重要性。在實際研究中,我們既要對歷史上的錢幣作靜態的分析研究,又同時需要把它放入到整個社會經濟環境中去作動態的考察,二者相輔相成、“動靜結合”,才能使我們在探索魏晉南北朝貨幣史的道路上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