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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道家老莊思想通說

一、翩然世間:道家的風格

談到老莊,大家就會說:這是道家啊。道家和儒家是不同的,但是它們相反相成,在中國的整個歷史上,在中國的文化中,儒和道又是互不可缺的。我們聽說過“儒道互補”的說法吧?幾乎每一位古代士人的心中,都一邊藏著儒家,一邊藏著道家——當他發達的時候是儒家,當他落拓的時候就變身成了道家,比如白居易就是典型。

那么,道家究竟具有怎樣的風格和面貌呢?與儒家相比,它有怎樣的特點呢?

1.更廣的影響

我們不妨從德國大哲學家黑格爾的眼光中先來看一看。黑格爾是位極其博學的人,不僅講玄而又玄的思辨哲學,而且講哲學史;不僅講西方哲學,而且也講東方,講到中國。他讀了《論語》和《老子》兩部書,認定前者只是一些道德教誡,后者則含有哲學;他還講了一句很不厚道的話:要想保存孔子在西方世界中東方大思想家的名聲,他的書最好不要譯為西方文字。

當然,黑格爾說的并不一定就對。孔子對中國人的社會生活、倫理觀念乃至整個歷史有莫大的影響,可以說他是中國文化整體上的最大的代表。不過,黑格爾的觀察也有他的銳利之處,如果從更寬廣的視野來看,《老子》更富于思辨性、精神性,或許給予了世界更多普遍意義上的啟示。事實上,《老子》很可能是譯為外文次數最多的一部中國傳統典籍了,遠遠多于《論語》。

看自家的寶藏,不能只聽洋人的,我們來客觀地觀察一下道家和儒家的差異,這樣大概可以看出道家的特點何在。

2.出世的取向

說到道家,我們想到的具體人物肯定是老子和莊子,而講到儒家則是孔子和孟子。老莊和孔孟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孔孟的生平事跡,我們大致可以編出一個年表來,他們先做了什么事,后來又做了什么。比如孔子先是教書,后來在魯國做了幾年官,不得志,于是周游列國,推行自己的主張,可還是很不成功,最后回家繼續帶學生,又編訂了好幾部古代的典籍。然而,老莊的事跡卻編不成年表。司馬遷《史記》最早為他們作傳,都只記了個別的事件就完事了:比如莊子,就是根據《莊子》中《秋水》和《列御寇》的故事而來的,其中講楚國的大臣去請他到楚國做官,莊子不肯,說愿意像在泥中撲騰的烏龜那樣茍活世間就好。老子呢?只記了一個孔子見老子問禮的事,老子關于禮儀方面什么也沒說,只是答非所問地勸孔子去掉身上的驕氣和欲望,要深藏若虛。儒家和道家之間的這個差別,其實就是入世與出世的基本態度不同的表現。儒家要入世,就會有許多事跡留在世上;道家則出世,不以世俗事務為意,那自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可是要說起來,其實先秦諸子里,老子的官算是做得最大的,他是“周守藏室之史”,也就是當時東周天子朝廷上圖書檔案文獻的總管。大家知道,古代識字的人就很少,認字而且能掌握文獻資料,就能擁有古今豐富的經驗和智慧。老子這個職位是很重要的,比較孔子到五十歲才在魯國做諸侯國的官,老子可算是“中央大員”啊。可是,老子雖然做了挺大的一個官兒,《史記》里記載他“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老子看周不行了,就自己跑了。孔子呢,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天下越是糟糕越是要挺身而出來拯救。這很清楚,就是儒、道的不同:道家更注重的是出世的個人的獨善,而不是儒家式的入世的兼濟精神。或者用一種更簡捷、更形象的說法,儒家是進取的,是做加法的,而道家是退讓的,常愛做減法。《老子》里有這樣的話:“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做學問講究積累,是強調“益”也就是增加的;而求道、行道則相反,講究的是“損”,也就是減損,這不就是減法嗎?

3.個體的身心

與出世獨善和入世兼濟相關的,道家和儒家之間,還有一個顯著的對比,就是儒家注重群體的關系,而道家則更注重于個體本身。

儒家關注群體,不是憑空而來的,是因為它所依據的就是西周初年以來的政治、社會制度。周初摧毀了殷商的統治之后,實施所謂“封建”,也就是分封建國,將以周王室同宗同姓為主體的諸侯分置到各地,這樣在政治權利結構中的高低上下,與血緣家族內部的尊卑親疏形成了疊合的關系,也就是所謂家、國一體。孔子有一次談到他的政治主張,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國君像國君,臣子像臣子,說的是政治關系中君臣要各自盡到各自的職責;父親像父親,兒子像兒子,則是在家族關系中父子扮演好各自的角色。顯然,孔子是將國與家一起考慮的。在這么一個視野之中,個人是重重疊疊的關系網絡中的一個點,比如他是某人的兒子,某人的父親,某人的兄弟,某人的丈夫,某人的上級,某人的下屬,等等,他的身份就是由這些重重關系所定位的。這種從西周初年“封建”開始,經過儒家演繹、升華的群體性觀念,籠罩中國數千年,直到今天仍有很大的影響。

而老莊在很大程度上,是與此相反的。前面說到,老子見東周衰微,就跑了;莊子不愿去楚國為官,只愿自己在河邊釣釣魚,圖個輕松快活。那么,道家更注重、更關心什么呢?是個人的修養,尤其是內心的修養,平和安寧,不為外界所困所擾。比如《莊子》就寫到靜坐養神,主張要“身若槁木”“心若死灰”,內心淡漠平順,外形呆若木雞。這時,人的狀態是松弛的,而非緊張的;是平靜的,而非激越的。一句話,這是修養心神。除了心神,莊子對身體的琢磨,可能也到了相當的境界,他有一句話說:“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一般人是用喉嚨呼吸的,而修行得道的人則以腳后跟呼吸。怎么會以腳后跟呼吸呢?可能是練氣功將氣門練到腳后跟去了吧。總之,從莊子來看,道家是非常注重個體的身、心修養的。

4.老莊的不同

老子和莊子,作為道家,與儒家自然有頗大的差別;那么,同為道家的老、莊之間,就是完全一致的嗎?

當然不是。

首先可以說,將老莊歸入道家,并不是老莊的自覺自愿,而是后人的“拉郎配”。先秦春秋戰國時代的思想狀況,如今慣常會說“百家爭鳴”。但其實“百家”這個說法,就是雙重的謊言:一是那時沒有那么多的思想流派,二是先秦時代根本就不存在“家”這個思想流派的概念。當時記述各種思想,乃至他們互相批判的時候,都是直呼其名,或稱為某某子某某子的,比如老聃如何,莊周如何。“家”是漢代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對之前的思想做集中的梳理和概括的時候喊出來的。而且如果看《史記》里記載的司馬談的原話,他所謂的道家或“道德家”中到底包含了哪幾位思想家,并沒有明言;到了更晚的寫《漢書》的班固那里,才明確將老子、莊子的書歸攏在一處,列在“道家”的名目之下,老莊二位才最終正式坐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所以,如果起老莊二位于地下,告訴他們是所謂道家,他們一定感到莫名其妙,瞠目不知所對。既然在先秦時,老莊并無自覺的學派歸屬,而是各說各話,那么他們之間思想的不盡一致,就很容易想見了。

其次,老莊之間,留給后世的精神形象,也頗不相同。這是如何造成的呢?是《老子》和《莊子》這兩部書所導致的。了解一位思想家,最重要的途徑,當然是通過他的著作。《老子》這部書五千言,按照司馬遷《史記》的記述,是老子看天下大亂,不可救治,于是離職跑出函谷關時,守關的人攔住他,逼著他將智慧留下,才寫出來的。現如今最流行的本子,是八十一章的,經過三國時候王弼的注釋。《老子》里全是格言警句,“道可道,非常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等,可以說都是干貨,是智慧的結晶。但是,其中卻看不到老子的身影。《莊子》則不同,照司馬遷的記述,當時他看到的文字有十余萬字,漢代內容最豐富的《莊子》有五十二篇。而我們今天看到的《莊子》,其實是晉代郭象重編和注釋的文本,分了內篇七篇、外篇十五篇和雜篇十一篇,共三部分三十三篇,約七八萬字。我們看到的這個本子,雖然比司馬遷看到的少了不少,但也足夠豐富了,書中除了莊子的思想言談,也記錄了不少他的言行和故事,今天所了解的莊子的事跡,基本都沒有超出此書的范圍。比如,前面提到的莊子辭讓楚國為官邀請的事,是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的唯一的莊子的生平事跡,在《莊子》這部書外篇的《秋水》和雜篇的《列御寇》里都可以找到類似的段落。

就因為這兩部書的差別,老子和莊子留給我們的風神就很不同:老子可謂是一位純然的智者,而莊子則情智兼備,由《莊子》書里的莊子故事,我們可以看到莊子的喜怒哀樂。

最后,老莊兩人的思想,自然有許多不同的側重,這我們在后面還會談到。

現在,我們已經大致了解了道家不同于儒家的幾個特點,比如它更具有超越中國歷史文化的普遍的思辨和啟示,它偏向于出世的政治和社會姿態,它更多關注個體的身心修養等。總之,在風格上,相比儒家的積極進取,道家更呈現出謙退的做減法的傾向。也了解到同為道家的經典名著,《老子》和《莊子》兩部書有很大的不同,并由此塑造了老子和莊子不同的精神形象。在這個基礎上,我們隨后就可以來分別談談老子和莊子了。

二、福禍相倚:老子的智慧

1.道是個難題

《老子》是中國傳統中一部了不起的經典,大概也是被譯為其他文字次數最多的一部經典。它雖然只有五千言,古往今來倒真當得起“說不盡,道不明”幾個字。“說不盡”自然是因為各家注說層出不窮,種種解釋令人目不暇接;“道不明”則是那么多的闡釋,卻總好像沒能說透,讓人意猶未盡,感到猶隔一層。

這“道不明”的,首先是“道”。《老子》的“道”究竟是什么,歷來聚訟紛紛,始終未能定于一尊。就是《老子》本身,也說得云里霧里。比如它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所謂“恍惚”,就是若有若無,飄忽不定的意思。

但這個“道”,卻非常要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世間萬事萬物都是“道”派生出來的。這么說,“道”的作用和功能可大了。《老子》自己也意識到這個“道”難以言說,打開書的第一章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通俗地講就是:可以言說出來的就不再是那個偉大的“道”了。好了,在《老子》這部書中就點出了:“道”是玄虛縹緲的一種存在,“道”很重要因而得去理解、把握,可是你能說出來的、能表達出來的卻一定已不是“道”了。

那我們該怎么辦呢?或許我們可以借用李宗盛的一句歌詞“愛情它是個難題”來說:“道它是個難題”。

確實,要給“道”下個明確的定義真的挺難的,它本來就是一個概括性很強的表述,可以包涵各種可能,比如各家有各家的“道”。唐代的古文大家韓愈,反對佛教和道家,要重新張揚當時已很衰微的儒家,寫了一篇大文章,叫《原道》。在這篇文章里,韓愈提出了一個很有啟發的觀點,說“道”是“虛位”,而“仁義”是定名。“定名”就是有確定的意義的概念,而“虛位”則是空框式的虛涵的概念,實在的各種意義都可以填入其中。對儒家來說,“道”的真實涵義就是“仁義”。這樣的想法,其實莊子早就有了。《莊子》中曾提到“盜亦有道”,即強盜也有強盜的“道”。強盜的“道”借用了儒家的一套范疇來講:事先能判斷應否行動是“智”,能預測出財寶在哪兒是“圣”,行動時一馬當先是“勇”,完事之后撤退在后是“義”,最后分贓平均合理是“仁”。莊子的這番總結出人意外,不過也可以帶來啟發:“道”這個名頭,不僅看它貌似的堂皇,更要看它實際的運作如何。

回到老子,我們來看看老子的“道”究竟是怎樣發生作用的,由其實際的作用,或許可以確認它的存在和特點。

2.世界的二元

“道”是如何作用的?先得知道老子對世界的基本認識方式。

在老子的眼光中,世界基本可以分為兩相對立的二元,而非單極的。《老子》第二章就提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天下人一旦確立了美的一方面,丑的方面也就成立了;都明白何為善,惡也便相形出現了。世間相反相對的事物,都是互相依賴著存在的。這一章還舉到一系列相反方面的對立存在,比如難易、長短、高下、前后,等等。其中,老子還曾特別談到一組重要的對立方面:有、無。他說:你造個房子吧,不能都是實在的墻體,得有窗有門這些空的地方,這才成我們可以住的房子;你做陶器吧,一大坨黏土放在陶輪上轉啊轉,說到底是要掏出其中的空來,才成其碗啊罐啊的。總之,這個世界可以分為對立的兩個方面,而這對立的兩個方面還是互相依賴著存在的。

這么一個想法,是不是很特別呢?在我看來,一點兒也不特別,這是人們看待世界很基本的一種方式,在早期人類的頭腦中和生活中就相當普遍了。小孩子聽故事、看電影,總愛問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一類的問題;而人類學家經過大量的田野調查,指出即使未進入文明化階段的部族,也很容易很普遍地區分白天與黑夜,區分事物的生與熟,區分環境的冷與熱,在他們的眼中,世界基本就是二元的。

《老子》的想法,與這些未文明化的部族,與這些孩子的想法是一樣的。我這么講,并不是說老子的水準和小孩差不多,而是說老子的思想是基于人類非常基本的一些概念,他是集中了人類的集體智慧而更進一步。說老子的智慧是既往的人類集體智慧的結晶,并不是信口開河。我們都知道老子是東周朝廷守藏室之史,對于歷代累積下來的文獻史料非常熟悉,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條件吸取前人的智慧。而且這一點在《老子》書中也是有確鑿證據的。第二十二章開始,老子寫道:“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三字句的排比,講的道理很精彩:只有卷曲才能成圓,一時的彎曲而后能得直,低洼處才能蓄積滿盈,舊了才會翻新,少才便于牢牢擁有,而擁有太多反會迷惑到把握不定。說得真好!老子在這幾句話之后做了引申闡釋,最后說:“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古人所說的“曲則全”等,真不是泛泛的虛言啊!這豈不是老子自己交代了“曲則全”等語的出處嗎?它們都是過去人的話,而不是老子的創造,老子不過采用來加以闡說罷了。

3.反者道之動

“曲則全”這段話,很有些辯證法,意思是要達到一個目標,有時得向相反的方向去,要具備相反的條件。過去說南轅北轍、緣木求魚,照這番話的意思,向南走,有時真的須向北去。用老子進一步的發揮和提煉,就是“反者道之動”,道的運動都是朝相反的方向去的。至此,大概可以了解老子的理路了:他將世界分析為相反相依的兩個方面,而這二元對立的雙方,實際遵循著向對立面轉化的規律運動、運作,也就是說,天下一切事物都會轉向它相反的狀態。

在我看來,老子最核心的觀念就是這一點:“反者道之動。”雖然千百年來,人們難以說清楚“道”究竟是什么,老子自己也說“道”難以表述;但從道的運作及運作規律,可以確定地知道,老子所謂的“道”是實際存在的,而且按照一定的規律發揮著作用。

這個“反者道之動”是普遍的,無論自然界還是人世間,都概莫能外。《老子》書中列舉了人和草木:人生出來的時候,嬰兒柔若無骨,很軟很弱,但長大之后,筋骨堅強起來,尤其漸漸老去,胳膊腿腳都變得僵直發硬,是一個由柔而硬的過程;同樣的,草木始生,柔得很,隨風擺動搖曳,到了最后枯槁脆硬,說不定一碰就折了。兩相比較,哪種狀態好呢?當然是柔弱好:柔弱代表著初生,有無限未來;而當堅強剛硬,則近于滅亡之時了。《老子》說:“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萬事萬物都是向著事物的對立面轉化的,處在柔弱的地位,反而會漸漸強盛,而到了強大的巔峰,隨后就是走下坡路,日益沒落了。其實《老子》并不是不要強盛,它只是說要因循“道”的規律,因勢利導,以柔弱的站位和姿態,等待著漸漸雄起,也就是《老子》里說過的“知雄守雌”。你不能逞強,不能用強,形象地說,遵循道之規律,人們應該學習的榜樣是水這一天下最柔之物:“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滴石穿,柔弱勝剛強。

在這樣的思路里來看老子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論斷,就不僅僅是實際經驗的概括,而是緊密扣合“道”之規律的必然結論了。對于福禍相倚最有名的闡釋,來自西漢初年的《淮南子》一書。這部書里,以一個有名的故事來說明福禍之間的不斷轉換:

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引弦而戰。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

大意是說:邊塞上有一位先生的馬,不曉得什么原因跑丟了,跑到塞外的胡人那兒去了。他的朋友們都很為他惋惜,來勸慰他。但這位先生卻說:這事說不定是好事啊。過了幾個月,跑丟的馬帶著塞外的駿馬回來了,于是人們都為他高興,恭喜他。他卻說:這事說不定是禍事呢。因為家有駿馬,這位先生的公子愛騎,結果摔斷了腿。周圍的人們又為之嘆息不已,他卻說:這事說不定是好事啊。過了一年,塞外的胡人大舉進攻,年輕力強的都拿起武器加入戰斗,死者十有八九,而這位先生的兒子因為腿斷了,沒有入伍參戰,與老父親一起倒都保全了性命。

從這個故事里禍福之間的不斷輪轉,可以生動形象地了解老子“反者道之動”的意思。世間的萬事萬物不會是凝定不變的,而變化的方向就是相反的對立面。所以當一種特殊情況降臨的時候,不必大喜過望,也無須過于憂慮,不妨平靜對待,做好事情變化的準備。

如果更積極一些,則利用“反者道之動”來達到你想要的結果。比如,《老子》書里講過“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這話聽著很難理解,什么叫想要毀了對方,不妨提升他?事實上,三國時代的孫權,就曾運用過這一方式。當時天下大亂,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其中曹操的勢力最大,基本一統北方。孫權僻處江南,與曹操還是難以抗衡的,于是他上書勸進,讓曹操加冕當皇帝。曹操當然看穿了孫權是要將自己抬上高架被火烤,成為眾多反對者的眾矢之的,沒有上孫權的當。孫權的勸進,豈不正是“將欲廢之,必固興之”?至于“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韓非子》曾用一個小故事來說明:當時晉國的一位大人物想滅了山中的一個小國,但那小國據山險而守,攻取頗為費事,于是他稱要贈山中小國一口大鐘,山里人不明就里,受寵若驚,便開拓山路,迎接載著大鐘的車輛,結果隨著大鐘而來的是晉國的軍隊,山中小國就此滅亡。

這些后人的詮釋,聽著很有些陰謀狡詐的味道,于是有些人也就批評老子的這些觀點是有機心的,是教唆權謀。到底如何,挺難簡單論定,或許《老子》有權謀的意思,但要達到一個目標,從相反的方面著手,而后借重道之規律,取得所企求的結果,在信奉“反者道之動”的老子來說,也是十分自然的吧。

4.無為與順道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老子思想里非常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遵從天地自然的規律:依據“反者道之動”來為人處世是如此,而對世間的社會治理也是如此。我們說過,道家關注更多的是個體的身心修養,而不是社會人群的安排。但老子略有些特殊,他畢竟是周天子朝廷中的一位官員,與僅僅三心二意做了幾天漆園小吏的莊子不同,政治統治的問題多少會進入他的視野,他對此不能不有一些感觸和理解。這方面,老子基本可謂是一位放任者,不主張過多的人為意志介入社會治理之中,以人之道干擾了天之道。老子對此最有名的一句話是:“治大國若烹小鮮。”治理一個國家,就像烹飪一條小魚,不能隨著自己的意志,翻來覆去地折騰,那會將小魚翻燒成碎塊的,怎么吃呢?還是應該讓社會按照它自己的狀況,自然生長、變化。能順應社情民意的管理者、統治者,才是最好的管理者、統治者。《老子》給統治者排過一個等級:最好的統治者是百姓僅僅知道有這么一個人而已,這比大家都對統治者歌功頌德、感恩戴德要高明許多。從統治者的角度,不強加自己的意志,讓人民自由自在地生活,即道家所謂的“無為”。

無論是這種“無為”,還是前面我們談到的遵從“反者道之動”而因勢利導、順勢而為,都體現了老子對于天地自然之“道”的尊重和依順,基本的精神是一致的。

三、鯤鵬展翅:莊子的境界

莊子和老子,雖然都屬于道家,但前面已經提到過,他們并不一樣。我們之前也提到過,老子因為是東周朝廷守藏室之史,所以對于歷史的經驗特別有感觸;而莊子一生只做過所謂漆園吏,是一個很小的官,所謂漆園,究竟是指漆樹的園子還是一個地名,也沒法弄明白,所以他的生活環境和日常接觸的,可能與老子有很大的不同。比如,他常常在山林里行走,那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故事就出于《莊子》,是他在山林之中觀察所得的事實和感悟;再比如,他常常待在河邊,之前我們說過他拒絕楚國聘請的時候,就是在河邊悠閑地持竿釣魚。莊子更多地生活在自然的環境里面,他的視野是在更為自然的天地之間展開的。

在天地之間展開的視野和感受,會有什么不同之處呢?

我們不妨來看《莊子》的開篇。

1.空間的突破

古代經典的開篇是很有意思的,有時候真的可以大概看出各自所包含的精神世界。《論語》開篇是“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呈現一位“敏而好學”,“不知老之將至”的教育家形象;《孟子》開篇是孟子見梁惠王的一番說辭,凸現的是周游列國,能言善辯,極力推展自己政治理念的政治家形象。《莊子》開篇則是鯤鵬展翅,推展出一個宏大的世界。這里不僅有人,而且有魚有鳥,有大海有天空,這是一個包羅萬有的世界,而不僅僅是人的世界。這才是我們身處其間的真實的世界,萬物紛紜,并生并育,一起展示著自己的色彩聲息: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是說:北海有一條魚,名字叫“鯤”。鯤非常大,不知有幾千里。鯤變化為鳥,名字叫“鵬”。鵬的背,也不知有幾千里。鵬奮起騰飛的時候,它的翅膀就像天邊的云……這鯤鵬擊水三千里,而后盤旋上升九萬里,乘著六月的大風飛去。

今天我們祝福別人前程遠大,常常用“鯤鵬展翅”或者“鵬程萬里”這樣的成語。它們的來歷就在這里。“北冥有魚”這節文字,令許多人醉心,大概因為是其展現的宏大境界:你想,數千里之大的鯤鵬,一飛沖天九萬里,鯤鵬的天地得有多遼闊!

不過,從現實的立場來說,不可能有數千里之大的動物,無論是魚還是鳥;也不可能高升到九萬里的高空,那里已然超出大氣層之外了,鯤鵬沒法呼吸視聽。那么這個開篇意義何在呢?

既然這不是現實的情形,那應該說主要是一個精神境界的形容。你感覺到隨著鯤鵬的高升,自己超脫出了平常的世界,跳出日常的格局。這是空間維度上的極大拓展。雨果有一句名言:“比大陸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廣闊的是天空,而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心的世界是至大的,只是一般人們忘卻了去展開它而已。

當你超然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原來的一切本身并沒有改變,但它的意義卻不同了。《莊子》中有一個著名的寓言:在小小的蝸牛的左角上有一個國家,右角上也有一個國家,兩國之間不斷爭戰,死者成千上萬。(《則陽》:“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在蝸牛角上的這兩個國家看來,所爭者自然非常要緊,不惜付出慘重的生命代價;然而在我們看來,這樣的廝殺實在可笑得很。為什么有如此差異?因為我們站在一個更高的立場上觀照。同樣的道理,如果站在鯤鵬高飛所在的宇宙立場,回顧有限格局中人類的種種作為,是不是一樣很可笑?

這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而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之后的心胸豁然開朗。

2.時間的突破

空間的限制是比較直觀的,另外一個基本的向度是時間,世間的種種都是存在于時空之中的。鯤鵬展翅,呈現的是空間維度的大境界,而莊子對于時間的有限,也有著清醒的覺悟。他曾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遙游》)——早上出生,晚上就枯死的菌芝,不會知道一個月的時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蟬,不會知道一年的時光——這兩句提示人們要在時間維度上突破自我的局限。

世間萬物,都存在于時間、空間之中。人們承受的拘限,也就來自這兩方面。

空間的限制比較直觀,“山外青山樓外樓”,在你目力所及的世界之外還有另外的天地,或許那里是北方的不毛之地(《逍遙游》所謂“窮發之北”),也或許那是西方的極樂凈土。而時間的限制,相形而言,就比較抽象。非洲草原上的動物們,也能知道在遙遠的地方,有一片豐美的草場可以棲居,因而不顧山高水長、千難萬險奔逐而去,但它們恐怕難以了解在這樣的空間移動中,時間在無情流逝,在奔向生命新希望的同時,也在奔向死亡。

動物更多地活在當下,人則有更多的時間意識,更了解時間的意味。孔子就曾站在奔流而去的河水邊感嘆:“逝者如斯夫。”只是人們常常會忽視時間的腳步,尤其是年輕的時候。在時間的河流中浮游長度越短,越容易輕略它的存在,就如同朝菌和蟪蛄,它們對一日的晨昏、一年的春秋,都不可能有了解。不過,人的情形,確實比較復雜些,百年之壽,大體是相同的,但對時間有限的意識,卻是隨著你日漸失去與它長相守的機緣而增長的,講得直白就是:失去的越多,你才越明白。在這個意義上,人,要更痛苦。

要突破時間的限制,超越有限的人生,儒家的想法是要努力作為,留下善行善業,在身后依然有益于人群和社會。莊子或許不這么想,他更多地希望能打開我們精神的空間,從更高遠的視野來觀察我們的生活,把握我們有限生命的意義,而不要局限在眼下的蠅營狗茍。人生沒有那么多過不去的坎,也沒有那么多不能放下的執著。蘇東坡有一首詞,是經歷了幾乎讓他喪命的文字獄“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之后寫的,那晚他喝醉了酒,回家的時候家中的小童鼾聲大作,敲門都不應,東坡忽然感悟到:“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其實來自莊子的啟發,《莊子》里面就有“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知北游》)的話,即:你的身體并不是你所真正擁有的,只不過是天地自然暫時托付給你的這么一個形體而已;既然如此,就不妨坦然接受這樣的事實,“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庚桑楚》),好好保全你的身體和生命,不要憂心忡忡、辛苦操勞,自自然然地過好這一生。

3.文化的突破

莊子不僅意識到空間和時間的有限性,更了不起的是意識到文化的有限性。

人不僅是物質的存在,還是文化的存在。我們所生長的文化環境,是幫助我們成長的條件,但也可以是一種限制。

《莊子·秋水》里有一個著名的故事:當夏天漲水期水流浩大的時候,河伯為自己的壯闊非常自得,但當它東流到海,面對浩渺無際的大海,不禁自慚形穢。海神北海若于是這樣開導河伯:“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意思是說:井里的青蛙,無法讓它理解大海,是因為它被生存的地域限制住了;夏天的蟲子,無法讓它理解冰雪,是因為它被生存的時節限制住了;固執于偏見的人,無法讓他理解大道,是因為他被所接受的教育限制住了。

這番話,前兩句是比喻,后一句是關鍵。“井底之蛙”識見狹隘、自鳴得意,是因為被所居住的“虛”即廢井的有限空間給限定了;“夏蟲不可以語于冰”,突出的是“時”的維度:這兩句,將我們前面提到的空間、時間兩個維度包攬無遺。最后這句“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曲士”是指識見寡陋偏執的人,他之所以不能明道,是受到了他所接受的知識和教養的限制。一般都認為知識、教養是正面的,但在道家看來,未必。當你高度關注某一點某一方面而不及其余的時候,你就會有很大的盲區。任何文化都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莊子·逍遙游》里,莊子老家宋國,有人到南方的越地去賣禮帽禮服,但是越人的頭發都是剪短的,文身而裸體,禮帽禮服之類對他們完全多余。(“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我們知道,宋人是被周推翻的殷商人的后裔,殷人的傳統禮帽禮服,毋庸贅言具有鮮明的文化象征意味,然而企圖將自己的文化象征不顧條件推銷到越地去,那不能不說是反而受困于自己的文化認知了。

這種對于多元文化的意識,對于文化相對性的認識,在今天地球村的時代,當然是比較好理解了,而在莊子的時代,不能不說是非常之敏銳、非常之先進的。

莊子敞開自我,面對天地自然,充分意識到我們面對的空間、時間和文化的局限,因而表達了這三種局限的突破意向,由此達到一個更為高遠和寬廣的境界。這在先秦時代諸子的視野中,是罕見的,對今天也還有啟示意義。

四、朝三暮四:如何看世界

我們談到了莊子對于時、空和文化的局限有充分的自覺,進而力圖突破而升華到更高的境界。但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方向,升騰之后也還是要回頭面對現實的世界,而不能只管仰頭遠眺天邊的云霞。

1.齊物的真義

那么,莊子回望俗世,是怎樣的一種姿態呢?

立足于高遠的境界,回看世間的種種事物情狀,莊子表現出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等齊關照萬物的姿態。《莊子》里的《齊物論》,其實就是這么來的:莊子認為世上萬物之間種種高下、大小、貴賤等的差別,都是不恰當的,萬物應該是平等的。

人們往往誤會了“齊物論”,以為莊子講的是萬事萬物不管如何千差萬別,都是一樣的。怎么可能呢?莊子會分不清明暗、輕重?他會以為自己窮困潦倒餓肚子,和那些端居高位腦滿腸肥的家伙,是一樣的?

莊子只是要說,當你突破了有限的、個別的、片面的立場,你就會了解那些無論世俗如何褒貶如何抑揚的種種事物,都有它們作為整個世界一部分存在的理由和意義,都有它們即使互相對立也無法互相完全排斥的關聯。弘一法師臨終寫下四個字:“悲欣交集”,人生的歡樂和悲哀是錯落交織在一起的,兩者當然是不同的,但一定要分出此是彼非、此高彼下,則完全無法做到,它們都是人生必然的部分。

說得抽象了?來看莊子講的一個故事:朝三暮四。

朝三暮四是一個成語,今天的意思已經變得莊子自己都認不得了,通常指一個人心意不斷變化,沒個準頭,飄來蕩去,定不下來。但莊子當初在《齊物論》里,可不是這么個意思:養猴子的人喂猴子吃果子,說“早上給你們三個,晚上給你們四個”,猴子們大怒;養猴人改口說“那早上給你們四個,晚上給你們三個”,于是猴子們都心滿意足了。

猴子的問題在哪兒呢?猴子沒有整全的視野,不能通覽全局,聽說早晨給的果子少,就不高興了,根本沒有聯系到晚上給得多這一情況;告訴它們晚上的份額減少,而早晨的果子增加了,它們立刻轉怒為喜——猴子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利益。這也難怪,動物基本是活在當下的,它們沒有歷史感和對未來的謀劃。

人與猴子是近親,猴子犯的錯誤,人也一再犯。多少人只顧眼前,急功近利,而缺乏遠慮?當下和未來都是你要經歷的,你不能為了當下而不計未來,否則,殺雞取卵就是很正當的了。

多數人沒有整全的視野,足夠聰明的人有;但這也存在一個如何與眾人相處的問題。或許,可以仿效養猴者,因順猴子們的愿望,而最后的結果其實一樣,橡果的總數并沒有增減,不同的是,調整之后,皆大歡喜。除了猴子的喜悅,我們好像也聽到了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養猴者之所以值得效法,就是因為他能把握全局,在全局的視野之下,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是沒有區別的,都是可以成立的。如果一味看到世間的種種差別,固執于這些差別,在莊子看來,都是站在片面立場上的結果。所以,猴子的立場不可取,而養猴者的立場才是恰當的。

2.道的高境界

養猴者與猴子不同,說到底,在境界。

莊子對這兩種境界,分別謂之“道”和“物”。“道”與“物”之間隔著鴻溝,它們屬于不同的世界。“道”是整全的,超乎個別的“物”之上,所以對于貴賤之類區別,并不執著,故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從道的立場來看,世間萬物齊同,無分貴賤。至于“物”,則是個別的、自我的,因而種種區別性的范疇如貴賤、小大,作為確立自我的重要標志,被突出出來;通常的情形是賦予自我更高的價值地位而加以肯定,同時對他者作出較低的價值評斷加以貶斥,即所謂“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從事物自身的角度來看,萬物都自以為貴而互相賤視。

這樣的情況在歷史和現實中是很多的。比如百家爭鳴的時代,有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的說法。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將孔子的這句話移來評說儒、道之爭:“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耶?”身處爭論漩渦之中,爭得不亦樂乎時的態度,可想而知;但是到了后代、到了今天,我們當然不會偏執或儒或道的立場,再去爭個面紅耳赤。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儒道互補,它們共同構成中國文化的精神傳統——這才是莊子所首肯的站在周全的“道”的立場上的姿態。

3.反省你自己

莊子的“齊物論”給予人們的一個很大的啟示,就在于對我們自身的認知和判斷,要有充分的反省,不能自我中心,不能自以為是。

《齊物論》里面,有一段聽起來很奇怪的話:“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下的事物,沒有比秋天鳥獸身上長出的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了,而泰山卻算是小的;沒有比未成年而夭折的嬰兒更長壽的了,而據說活了七八百歲的彭祖卻是短命的。

太山就是泰山,先秦時代就以高大著稱。李斯在勸諫秦王不要驅逐來自其他諸侯國的才士能人的時候便說過:“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諫逐客書》)然而莊子卻說“太山為小”,實在是非常可異之論。

然而,這看似荒謬的論斷后面,確有莊子的洞見。

人們看待事物,其實是有一個特定立場和視角的。說螞蟻小,說大象大,都是以自我形象為標準的,只是通常我們不會特別提出來,以致有時候連自己也忘記了這些說法建立在比較的基礎之上。莊子特意突出的就是這一點:既然事物之間的情狀都是相比較而言的,那么站在不同的立場、采取不同的視角,對事物的觀照就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與我們通常的印象截然不同。秋天鳥獸身上新生的體毛看似微末,但在更微末的角度來看,它們可以是巨大無比的;泰山在我們人類看來固然很高大,但在天地的大范圍中,則微不足道。站在朝生暮死的小蟲的立場,未成年而夭折的小孩子壽命已長得不可想象;而彭祖七八百歲的壽命,相對滄海桑田而言,不過短短一瞬間。所以,莊子的說法聽著詭異,但背后有他的理路,他是在提醒世人,世上的一切因為觀照角度、立場的差異,并不是膠著的,并不是固定不變的。

對這一點,之前我們提到過《秋水》篇里河伯與北海若的相遇,顯示得非常清晰:河伯當初自以為浩大無邊,但抵達北海若面前時才見識了海真正的無邊無際,這時,海之大是顯見的;然而,北海若很清醒,他接著就告訴河伯,自己相對于天地,不過滄海一粟而已。海之“大”,驟然轉為“小”,關鍵正在觀照立足點的轉移。

人們看待事物時,不也可以由此獲得些啟示嗎?如果你站在自己一方看待他者,那么當然你正確,而對方錯;但你換一個立場來看呢?別人也會認為他是正確的,而你是錯的。

這說明,世間許多事,其實要看從什么角度來觀照。比如一味從差異的角度看,那么即使是非常相似的雙胞胎,也能分辨出細致的差異;專門從相似的角度來看,則人們常常會說:“你孩子和你太像了!”但我們都知道,即使最相像的父子,也不會比雙胞胎的相似程度更高。

超越個別的、固著的立場,我們可以超越偏狹的見解,有時候還能轉化心境,更坦然地面對生活中的憂傷愁緒。宋代的大文豪蘇東坡,有一篇名文《赤壁賦》,寫他與友人泛舟夜游赤壁,友人感嘆山川長存,而人的時光卻飛速流逝,生命太過短暫,不禁黯然神傷。此時蘇軾的勸慰,就顯然脫胎于莊子的觀念:“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從變的角度來看,一切都在變化,天地也沒有一刻停止過變化,否則如何有滄海桑田呢?從不變的角度來看,則我們與萬物一樣,都沒有終結,我們不是都存在于天地之間么?最終,蘇軾和他的朋友轉悲為喜,高高興興地喝醉了酒,躺倒在船上,一覺睡到次日天明。

4.融通的心懷

轉換視角,是更開放地看待世界的一種方式;說到底,提升境界,超越個別片面的立場,以融通包容的心懷面對世界,是最根本的,而且,由此,你看到的世界也會超乎尋常。

莊子和他終身的辯友惠子之間,有一次著名的濠上之辯。

莊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橋上游玩。莊子說:“白魚優哉游哉地游出來,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又不是魚,從哪兒能知道魚的快樂?”莊子說:“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同樣的道理,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不會知道魚的快樂。這不就完了嘛。”莊子說:“讓我們回到話題開始的地方吧。你問我‘從哪兒能知道魚的快樂’,明明是已經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才來問我‘從哪兒知道’的。我就是在這濠水上知道的啊。”

莊子和惠施在濠上論辯的場景,多少年來縈繞人們心間。

惠施是古代著名的名家,也就是講究名實關系的邏輯學家,他堅持清晰的理性分析,在現實的層面上,認定莊子是不可能知道魚是否快樂的。是啊,雖然據說有所謂通鳥語的人,比如孔子的女婿公冶長,但現實中似乎沒見過。然而莊子仍肯定魚是快樂的。如果嚴格分析莊子應對惠施的話語,在邏輯上確乎是有問題的:他將惠子質疑他無從知道魚之快樂的“你從哪兒能知道”,轉換成了實實在在的一句問句,回應說:我就在這里、就在這濠水之上知道的。顯然,這不是周洽的邏輯,最多顯示了機智。

然而,莊子便不對嗎?

世間不僅是現實,世間不僅有邏輯。莊子展示的是一個通達天地自然,與萬物溝通無礙的心靈。魚游水中,我游梁上,同樣的自在率意,魚我雙方是融通的。魚樂,實是我樂的映射;我樂,故而魚亦當樂。杜甫有兩句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不妨移來作為佐證,只是一哀一樂而已。

莊子堅持自己的觀感,反對的正是惠子的細瑣分辨。這個世界有時候是不能分拆開來加以了解的,“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張炎《詞源》);人的情感往往也是不能也不必分析的,分析的時候感情就已不在,比如情人之間開始分析計較,離分手就不遠了。

莊子想要強調的是,在整個天地自然的視野中看,人與世上萬物之間是融通的、和諧的,是能夠互相理解、互相感受的。人與人之間,乃至人和魚之間不是隔絕的,就像莊子《齊物論》里那個著名的蝴蝶夢:莊子做夢成了一只快樂翻飛的蝴蝶,當他醒來,一時鬧不清自己是不是蝴蝶做夢成了莊周……莊周和蝴蝶不同,是站在人類理性立場上的判斷;但只有在莊周夢蝶或者蝴蝶夢莊的相關相通之中,才有這個世界的美和全部——夢,不是我們人生必然的一部分嗎?

五、樸素為美:自然與本真

1.尊重個體性

之前我們說到,莊子特別強調要從天地自然的高遠境界來觀照世間萬物;但莊子并不因此而忽略萬物各自的特性,他的“齊物”觀念其實非常肯定萬物各有其存在的理由,不能相互貶低、相互否定,這不就是對個體的尊重嗎?

《莊子》有一則寓言故事,說南海的帝王叫倏,北海的帝王叫忽——這倏和忽都是形容時光飛逝的詞——中央之地的帝王是渾沌。倏和忽時常到渾沌所在的地方相會,渾沌對他們很好。倏和忽就打算要報答渾沌的恩情,商量說:“人都有七竅來看、聽、飲食、呼吸,只有渾沌沒有,我們試著給他鑿開七竅吧。”于是他們每天給渾沌鑿開一竅,到了第七天渾沌就死了。

倏、忽二位給渾沌“日鑿一竅”,看來確實是出于好心,但他們似乎不懂世間萬物繽紛多彩的道理,而以“人皆有七竅”的一般狀況來要求所有人,不顧萬物各自的品性,將單一面貌強加于人;本來渾沌雖然眉毛胡子一把抓,顯得很是怪異,不過他在自己的狀態里活得好好的,他不是還很好地招待了倏、忽二位嗎?你要抹去他的個性,就是置其于死地。

《莊子》一再講到這一點,書里還有一個故事:魯國城郊飛來一只很大的海鳥,魯國國君很高興,就畢恭畢敬將海鳥迎進太廟,演奏《九韶》這樣莊嚴的音樂取悅它,奉上美酒和牛羊供它吃喝,每天如此;那海鳥如何呢?目光迷離,神色憂郁,不吃一口肉,不喝一口酒,郁郁寡歡,三天就死了。《莊子》說這是“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也就是說,這是以養人的方式養鳥,不是以養鳥的方式養鳥。“以鳥養養鳥”,就是尊重不同于我的其他的特性、其他的方式啊。

2.樸素與本真

由對世間萬物不同特性的肯定和尊重,更進一步,便是要保存萬物各自的本真,或者說本來面目。

《莊子》里對所謂美有一個著名的說法:“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天道》)意思是說“樸素”是最美的。今天,“樸素”這個詞很平常,對莊子這句話,人們或許會理解成:簡單平淡就是最美的。我不想直截了當地說這么解釋就是錯,不過,絕不是莊子真正的本意。不妨問一下:老虎身上的斑紋,很是繁復,這算美嗎?

其實,這里所謂“樸素”,不應當從樸素簡淡的美學風格上去理解,而要從“樸”“素”本來的意思說起。這里的“樸”,指未經砍伐加工的樹木,東漢王充的《論衡》有解釋:“無刀斧之斷者謂之樸。”凡是經過剪葉修枝的樹,都不算“樸”了。“素”則是未曾染過的布帛,現在說“素面朝天”,就是這個意思,指沒有涂抹妝飾。那么“樸”和“素”合在一起,成為一個詞,它們之間的共同點構成了“樸素”的真正意旨,即保持了本來性狀、未經裝點改易。

這層意思,《莊子》有一個譬喻講得清楚而精彩:百年的大樹被剖開,一部分做成祭祀時用的尊貴酒器“犧尊”,而且涂飾得色彩青黃斑斕,其余部分則被拋棄溝壑。這兩者,在世俗的眼光看來,或許有美丑高下之區別,但在喪失其本來性狀上則是一般無二的。很清楚,在莊子心中,至高的不是美,而是保守本性的純真,美是本性之真的結果。那么,回到前面我們問過的問題,老虎的斑紋雖然斑斕多彩,與簡單素淡一點兒搭不上邊,但它也是天生如此的,出自本真和天然,所以,可以想見,莊子一定會頷首認可其美,而不會強指為丑的。

明白了《莊子》“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真意,即保守天然本性就是美,那就可以真正理解他講東施效顰故事的意思了:西施因為心臟有病,常常皺著眉頭;和她同鄉的一位丑女看見了,覺得很美,回家路上也按著胸口,皺起眉頭。村里的富人看見她的丑態,緊緊地關上大門不敢出來;窮人看見她的丑態,帶上妻子、孩子跑得遠遠的,不敢接近她。

《莊子》的評論是:“彼知顰美而不知其所以美。”——她雖然知道皺眉很美,卻不知道皺眉為什么美啊。

為什么呢?讓我直截了當地說:因為西施有心臟病。

西施之顰,之所以美,其實不在她是美人因而一切皆美,而是因其“病心”,這是出自真“心”的。而東施效顰之所以丑,也不是因為她原本就丑,而是她并未“病心”,其顰非出本心,純屬模擬造作。東施一意追求世俗所認同的美,矯揉偽飾,導致喪失了自己的本真。可以設想,如果西施沒有“病心”而“顰”,恐怕莊子也會笑話美人的吧。

這種違逆自己本性、盲目認同并追逐世間一般價值的作為,是莊子一貫譏諷的。《莊子》那個有名的“邯鄲學步”的故事,也不妨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燕國壽陵地方的一位年輕人,到趙國的邯鄲去學那里的步態,結果沒學好新的,原來走路的步法也忘了,只好爬回老家去。這不也是失其本來固有特性的結果嗎?

3.本心與本性

為保持原來的狀態,保持本真,莊子有時候甚至顯得有點兒極端。

人類進化過程中,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就是制造和使用工具,人們不再是赤手空拳打天下,應付種種外在的威脅和生活的難題。然而,在《莊子》中有一個人卻反對新工具的使用。

孔子的弟子子貢,有一次經過漢水南岸,看到一個老人正在灌溉菜園。他開隧道、通水井,抱著瓦罐以水澆菜,看他很吃力,收效卻很小。子貢就向他推薦用力少、收效大的抽水機械,用木頭砍鑿而成,前面輕,后面重,水可以抽得很快。老人聽了之后,非但沒有感謝子貢,而且忿然變色,指責子貢說:運用機械是行機巧之事,有了機巧的事,必定啟動人的機巧之心;內懷機心,心靈就不再純真質樸,于是精神不寧,那么怎么承載得了大道呢?我不是不知道運用機械,而是因為它會啟發機心,所以不那么做罷了!

從實際表現上看,老人確實是排斥機械的,但他的話也很明顯地表明,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對的根本原因不在機械,而在因為要使用機械便會生出機心,使得本性就此扭曲。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莊子從對世間萬物特性的尊重,到強調要尊重天下萬物的本真和本來面目,最后,追到人本身,保持本心、本性的自然、純真,成為了莊子非常重視的一個方面。

對本心、本性的重視,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都是很有影響的一個觀念。很多士人都借莊子的思想,來表達堅持自我本性的立場和態度。

比如竹林七賢里的嵇康,身處在曹魏皇室和司馬氏集團的爭斗沖突之中,身邊的朋友也逐漸四分五裂,各奔前程,像七賢中的山濤就跑出來做官了,并且推薦嵇康也進入官場。嵇康因此寫了一篇有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表達了自己斷然拒絕的立場。當然在那樣的政治形勢之下,他也不方便直接表露自己的政治態度,所以說了一大通自己如何不合適官場的話:比如自己很懶,不耐煩天天批閱公文、書牘來往,甚至連小便也要憋到忍不住的時候才去如廁;比如自己很臟,不愛洗澡,身上虱子不少,與人說話時動不動要去摸、捉虱子,所以絕對穿不得官服……讀他這篇文章,常常會被這些奇異好玩的內容吸引,以為這就是魏晉時代放誕不羈的風度。其實,這些都是面上的話,嵇康講這些,其實是要向山濤表明自己的脾氣、性格:與山濤能進入官場不同,自己的本性實在是不適合那些繁文縟禮的;而人生最重要的事,乃是“循性而動”,也就是依循著自己的本性去生活。所以,你山濤走你的陽關道,我則自行我的獨木橋。這不正是對本心、本性的遵從和堅持嗎?

說到對本性的遵從和堅持,不能不提到比嵇康晚一些的陶淵明。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田園詩人,可這不是生就便如此的。陶淵明壯年也曾有十多年斷斷續續的求仕生活,出入當時幾位權傾一時的風云人物身邊。但最終他的選擇是歸隱田園,依照他自己詩文里的說明,是“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是他反省自己,最后覺得“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自己的本性還是更適合自然的園田而不是官場紅塵,于是,不如歸去,“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陶淵明了不起,就在他對自己的本性有清醒的認識和自覺,聽從本心的召喚,做出人生的重大抉擇。

維護本心、本性的真純,甚至影響到后來傳入中國而與儒家和道家三足鼎立的佛教。我們都知道,佛教里面的禪宗,是最為中國化、影響也最大的佛教宗派,它對莊子思想的吸取也是眾所周知的。比如禪宗六祖慧能的《壇經》里,講如何修行,如何實現佛性,就特別強調佛性與人的本性是相同的,認識和維護自己的本心、本性,就是實現佛性的關鍵。《壇經》的比喻是:人的本心、本性,如同日月,本自皎潔;只是因為后天的種種污染,如同烏云遮蔽了日月,才晦暗不明。所以,需要做的就是撥開云霧見日月,明心見性,識得自家本心、本性,就是修行,就是成佛。

再往后,晚明從心學里殺出來的李贄,還提倡所謂“童心”,也就是保持原初“絕假純真”的赤子之心,認為由此“童心”,才會涌現真正的文學。

這一系列例證,都說明了莊子突出自然、本真的思想,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思想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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